主教本人正撑着扶手小憩,面容阴冷,眼下透出几分乌青。
“主教大人,有两位从翠茵星来的教徒,想要参加今晚的读书会。”
“滚。”
“是。”他摁了摁手里的两本册子,没有多一句嘴,转身就走。
“等等。”
走出没几步,身后那位主教却忽然开口。他转过身,对上主教大人睁开的眼瞳,那是一双充斥着戾气和疲倦的蓝色眼瞳,就像利剑一样射向他。
“有熟悉的味道。”
“味道?”
主教忽然伸手:“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他手里只有册子,当即把东西递过去,随后眼睁睁看着主教打开后,露出一种愉悦又恶劣的笑容。
夜伊·莱尔。
伊野,liar。
等到你了,小骗子。
“你们可以参加了。”
教务负责人将册子还给他们,叫走格纳谈论今天的读书会安排。伊野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顺利,他其实都做好了偷偷潜入的PlanB计划,不过看来是用不上了。
读书会开始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在此之前教堂对于教徒还提供免费的晚餐服务。伊野借口上厕所给白川发去了消息,说自己会晚点回去不用担心,那边很快回复了一个好字,少见的没有多问。
伊野心想白川可能正忙着做卫生,撇撇嘴把终端收起来回到餐厅里。
圣教禁欲禁色,但并不禁酒肉。餐厅里摆满琳琅满目的各种肉食,龙舌兰酒醇厚的香气从鼻尖绕过,旁边还摆放着精致小碟盛装的食用盐和柠檬片,非常讲究。
伊野拨动盘里的肉,嗅了嗅味道。大量的迷迭香和胡椒盐几乎覆盖了肉本质的香味,闻起来很怪,像牛肉,肉色发灰,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酸味。旁边的格纳看他不动刀叉,好心地解释说这是教堂的特别做法,会把肉先在白醋里泡上一会儿,能让肉质更加鲜嫩多汁。听起来很有道理,那股酸味确实也很接近醋。
但伊野吃了一点后,不太能接受这种酸到肉质纤维里的味道。
凯撒倒是吃的还行,但纯粹为了维持人设。这些食材放到往常他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些食物,但现在的人设是个长满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能硬着头皮大口将肉块咬碎了嚼下去,忍受着那股发酸的醋味渗透进胃里。
用过晚餐,凯撒还是受不了那股肉味在唇齿和喉咙里翻涌的味道,跑去厕所催吐。整个人出来的时候脸都是充血的,表情格外难看。
格纳笑他不懂得欣赏美味,凯撒凉凉地哼嗤了声,扭头去看慢吞吞跟在后面的伊野。
他们现在在前往读书会的路上,伊野一直在观察四周。凯撒默不作声放慢脚步,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伊野鼻尖微动:“我好像闻到了硝石的味道。”
教堂里面哪来的硝石?
伊野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闻错了,味道太淡了,很难确切地判定。
他们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读书会的场地。
拱形大门尚未开启,所有前来参加的教徒都井然有序地排成两列,手中持着一只烛台。伊野和凯撒站在队伍最末尾,手里的烛台是铁制,因为不断流淌的蜡液而开始发烫。前来参加读书会的教徒很多,密密麻麻有近三四百人。队伍跟乌龟爬似的往前缓慢挪动,等到他们时,蜡油几乎快从烛台边缘满溢而出。
伊野接受检查完进去时,端着烛台的手不小心晃了下,蜡油哗啦滴落在手腕上,白皙的皮肤瞬间烫红了一片,看着格外渗人。但伊野只是轻微皱了下眉,把蜡油偷偷倒掉,随后用袖子把被烫伤的那块红印藏起来。
还好,不算太疼,忍忍也能过去。
“夜伊——”
不远处传来压低的呼唤,伊野和凯撒转身,格纳正在小幅度朝他们招手。
“你们就坐我旁边吧,不然过会儿没人告诉你们规矩。”
规矩?读书会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伊野观察四周,台下三百张椅子座无虚席,每一名教徒都虔诚地将双手合十抵在讹钱。台上空无一人,背后的拱形玻璃如同万花筒,地面洒满凌乱又鲜艳的白百合花。中央树立着一根十字架,上面缠绕着似乎经过火焚的麻绳。
“格纳,不是读书会吗?我好像没有看到书。”
格纳低笑:“有的,很,很快就来了。”
大门重重关上,把所有东西隔绝在外。教堂内的光线紧凑压抑,四分五裂直射的光线像一把把彩色的刀尖,剑指向台下的每一名教徒。轰隆轰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伊野抬头,看到几名戴着面具的教徒将一个用严密封住四周的巨大铁笼推上台,里面传出呜咽求助的闷声,用力撞击铁笼发出的尖响。
里面关着人?!
他愕然看向格纳,后者却笑得无比轻快:“看,看吧。书来了。”
哗——黑布被用力揭开,露出笼子里被捆绑得仿佛牲畜一样的男人。浑身赤裸,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块完整,烙印着扭曲而刺眼的文字。他痛苦地哼叫,嘴巴里赛的巨大圆球几乎把嘴角撑裂开,刺眼的光照进眼里,让他像条死灰复燃的虫卵一样,疯狂扭动身体撞向铁笼。
分不清到底是想求救,还是想求死。
凯撒的左手倏然被用力攥住,他看向伊野,后者的脸色透着冷厉。
“我见过他……”
伊野冷冷盯着台上。笼里的人,是他初到主星第一天,送西瓜交好的那几名流浪汉中的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人!那些教徒将他从铁笼里拖出来绑上十字架,将男人全身裸露着展露在众人面前。虔诚的祷告声从四面八方像蜘蛛网一样拢起,他们炽热地盯着男人的皮肤,把他当成人体书,阅读着他身上烙印下的每一个血淋淋的文字。
【烈火洗涤我的罪恶,于是我站在这里,神明赐福我,在我满身洁净后赐我永生,赐我至高的人格……】
【神啊,你是怎样崇高的存在,我又因何而仰慕于您。您是山,是风,是月,是人类的心脏,请您保佑我,赐予我永生不朽的身躯和灵魂,毁灭那些肮脏的灵魂吧。毁灭吧!毁灭吧!】
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如同尖锐的指甲划过玻璃,伊野没有温度的眼瞳扫过那一张张脸,定在格纳脸上。
“他犯了什么罪。”伊野的声音几乎像寒冰。
“他触碰了,教皇的雕像。”格纳不以为意,“这是大,大罪。他那么脏,怎么可以碰,碰雕像呢。”
“就因为这样?你也觉得这是应该的?”
格纳点头:“当然。”
“……”
白天格纳可以为了他当众反抗梅华家族,口口声声斥责布什·梅华的行为,可现在,他却能如此坦然地笑着看一名流浪汉被折磨到如此地步。伊野不禁问出声:“难道你们不把他当人看吗?”
格纳看向他,露出纯真地疑惑:“那么脏的东西,怎,怎么会是,人呢?你也快来,祷颂。否则被,被发现,会惩戒你的。”
他拉过伊野的手,却被伊野甩开,后者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般,难以言喻地看着他。
台上的流浪汉在折磨中陷入昏迷,又被冰凉的液体泼醒。油状的粘稠液体几乎灌进他的耳鼻里,他努力张大嘴巴呼吸,却吞咽着巨大的球体,嘴角被彻底撕裂开了,血和油交织,令人作呕的味道遍布教堂的每个角落。
伊野闭紧眼,泛着青白的皮肤表面鼓起根根青筋。
他没有办法救那个人,这不是他来这里的目的。所以他必须保持冷静,保持漠视,否则只会把凯撒拉进巨大的风险中。
人要在适当的时候保持冷血和残酷。
伊野,这样才是正确的,你必须冷静,你必须……冷眼旁观。
烈火点燃台上圣洁的百合花,每个人心中都有呼啸的狂风吹拂而过,将焚烧的余烬和花瓣捧向天顶。黑影在火里挣扎晃动,如同细长的鬼影。四周的祷颂声越来越重了。
烈火将男人一寸寸吞噬殆尽,所有人都在狂欢,在欢笑地高呼。他们眼睁睁看着焦黑的尸骨燃烧,祷告声尖锐地几乎穿破教堂顶部。
【我的至高神,您终于将恶魔驱走,我赞送您,我敬畏您,我以为我的余生感谢您的仁慈。请为帝国下一场圣洁雨吧,把所有的肮脏都毁灭,毁灭,毁灭——】
在激烈的声音中,轰——尸骨直直倒下去。
读书会结束了。
…………
教徒们安静地离开。伊野终于明白所谓的读书会不过是一场幌子,只是为了给他们杀人找一个合理又荒诞的借口。那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呢?是不是日日都有人像那名流浪汉一样,因为碰到了什么狗屁雕像就被活生生烧死。
谁在纵容这些,谁在推动这些,谁又在默许这些。
伊野深深闭眼,他有点累了。
“他们借来的那些书我看过了。”凯撒从远处快步回来。他找到了摆放从皇家图书馆借来的藏书的库房,但里面并没有他们想找的哪本书。
“全都在那里吗?”
“有几本被主教拿走了。”
就在这时,教务负责人朝他们走来,他们立马停下交谈,看向来人。
“夜伊,主教想见你。”
伊野:“我?”
这个时机太巧合了,他狐疑地和凯撒对视一眼。
“是。”负责人强调,“而且是单独见你。”
叮嘱凯撒在教堂外等后,伊野跟着负责人来到一间房门前。他推开门,在负责人的注视下走进去,紧随而至关门声传出。
四周很黑,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如盲人摸象般在漆黑里逡巡。空气里散着一股烟味,让伊野不得不捂住鼻子:“主教大人,我是夜伊,听说您想见我?”
久久也没人回应,伊野手扶在一张桌面上,摸索着握住酒瓶的腰身,再度出声:“主教大人?”
“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否则对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黑暗里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似乎被刻意压低。
伊野一顿,指尖缓缓松开,不动声色:“主教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明明是你先来找我的。”男声冷笑,“我一直在等你,你来得可真够慢的。”
伊野尚未来得及想明白,窗户倏然被人拉开,光芒刺目,照亮满屋的摆设和立于窗前的青年。他转身看向伊野,幽邃的眼珠蓝得发黑,立体感极高的脸颊被光分割着几块,充斥半明半暗的矛盾感。
伊野逐渐睁大眼。
“好久不见啊,伊野。”
尤金咬着烟,冷笑一声,走到桌前,从他手侧拿过那瓶原本想作为防身用具的酒瓶,取出两只玻璃杯,倒了酒,“喝一杯?”
“你是主教?”伊野难以置信地挤出声音。
“我跟你说过,我是信教徒。”他将满杯的烈酒喝完,烟掐在指间,模样劣戾十足,根本不像信教徒,更遑论是主教。
“倒是你。”他眯眼上下端详伊野的穿着打扮,笑出声,“穿这么好看,是专程为了来见我吗?”
“你的教徒把无辜者抓来焚烧折磨,你也知道吗?”伊野直直打断他,语气强硬冷漠到让尤金愣了下。他捂嘴失声笑,“我当然知道,我是主教,这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所以你纵容——”
“那又怎么样?”他单手撑着桌面,躬身去看伊野那张摄人心魂的脸,“那些人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伊野呼吸一滞:“这就是你们圣教的宗旨?”
“圣教只为至纯至善的灵魂而存在,至于那些人。”他想要抚摸伊野的脸,被退避三舍地躲开,指尖悬在空中,啧声摩挲了两下。“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人一辈子都只能是肮脏的流浪汉,有人拼死往上爬也只能变成平民。要神明公平对待所有人?哈……你自己都不会觉得这像个笑话吗?”
瞥见伊野眼里的愤怒,尤金咧嘴笑,“不只是我,凯撒、布什,你身边绕着那么多Alpha,每个都和那些贱民不一样,难道你现在还没习惯?你是不是想说,他们不会和我一样放任杀戮,伊野,你别太天真了。他们和我没有区别,他们虚伪,所以在你面前展现出自己所能表现的最好的一面,只有我够真诚,只有我完完全全向你袒露自己,只有我会告诉你这些——”
那只勾住银发的手被猝然用力拍开,手背迅速浮现起一个巴掌印。
尤金对上伊野冷视的眼瞳,听到他说:“恶心。”
“骂的真好,你可以再多骂几句。”尤金冷声,“可你身边恶心的人多了,包括你弟弟,你要一起骂吗?”
伊野却皱眉,好像“白川”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是对白川的一种侮辱。
尤金的指节一根根发出骇人的声响,仰头深呼吸一口气。
他可以容忍伊野对他甩耳光,辱骂,蔑视,冷漠,但他竟然觉得自己比不过白川那个私生子?说起恶心,白川才是这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恶心的东西。
“够了。”伊野转身。
他是来找书籍的,但碰上尤金就意味着任务基本失败,在这里和这种人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可就在他准备走时,却忽然被尤金扯过,一路直逼压撞上墙壁,身侧的书籍哗啦啦滚落,烛火摇曳的室内,呼吸急促交叠。
伊野被撞得后脑剧痛,咬着牙关:“放开!”
他拽紧伊野的手腕,肌肉紧绷成一条线,“收回你的想法,收回你那张该死的表情!”
“你他么有病吧!”伊野用力踹他的小腿,“滚开!”
“你敢把我和白川放到一起比?”尤金嘶哑着嗓音,几乎忍耐到极点,“趁我还有一丝一毫的理智,说一句我比白川强,我就放过你。”
伊野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3S级别的力量,哪怕他用尽力气,就算咬死对方,尤金也不肯松手分毫。他气得发笑,仰头对上黑暗里那张潮湿沉重的脸,眉眼冷淡地吐出字:“你没有资格和白川比,没。有。”
呼啸的风猛然刮过脸颊,伊野下意识闭眼,一阵巨响几乎擦着脸颊炸开!
尤金双目猩红,拳头表面血肉模糊几乎砸穿墙壁,似乎已经要忍耐到突破的边缘。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尤金会因为白川而憎恶到这个程度?
但还没来得及问,忽然被大力拖拽出门。
“你觉得我比不上白川?那我给你看看,他曾经到底是个有多污秽的存在。”
尤金强拉着伊野径直穿过两条长廊,来到一间地下室。砰!剧烈踹开木门的声音于空气中爆开,扑面而来陈年积累的腐朽味和骚臭味。
他指着那间破烂不堪满是蛇虫鼠蚁的地下室,红着眼睛:“你仔细看看,这就是白川以前住的地方!我没资格和他比?那种从前只能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你觉得我没资格?”
屋里只剩发霉发黑的破旧木桌和渗着积水的地面,潮湿而恶心的味道几乎让人作呕。
伊野瞳孔骤缩,错愕看向尤金。
“啊,对,你还不知道呢。”他疯态地失笑,“你来这里是为了见教皇是吗?是不是很想知道白川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猛力拽近伊野,“我告诉你,他是私生子,是教皇和他那个该死的情人生下的不被允许的孩子!”
“我知道你父亲收养了他,但在那以前,他就住在这里,像条狗一样每天和他那个母亲等着别人把食物投进来。别人让他学狗叫,他就学,让他满地爬,他就爬。浑身脏臭,爬满老鼠和蚂蚁。没有人知道他是教皇的孩子,就连教皇自己也不承认。”
“可这种人,你觉得我比不过他?”
尤金的口吻说不出到底是嫉妒还是仇恨,他像个偏激矛盾的融合体,羡慕白川能在伊野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可又恶心的他出身和血统。凭什么呢?这种人,凭什么能比他抢先占有伊野的心一步?同样是梅尔维尔家族的人,他差在哪里?他比白川更强,更有权力,他是主教,未来即将继承教皇之位。3S的天赋,3S的精神力,所有人看到他都要俯首称臣,可是凭什么?狗日的他到底比白川差在什么地方!
“你说,这里是白川以前住的地方……”
伊野气息发颤,声音轻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掉。
“是。”尤金哑声。
“……”
伊野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躲在床底下瘦瘦小小的孩子时,他扑向自己,咬着自己的肩膀,却哭得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他从来不知道,白川的过去是在这种地方,哪怕是在游戏里,所有黑白分明的文字也对那个孩子的痛苦选择了一笔带过,就好像那些轻飘飘的过去,毫无意义,毫不重要。
可其实……
他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伊野喉咙干涩,胸口发闷,说不出得难受。
他忍不住想,再一次回到主星,看到这座教堂的白川,又该有多痛苦呢?可他从来不说,没有人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懂他的悲伤和无助。
就连他这个最应该撑起保护弟弟的哥哥,也没有做到。
他低下头,这屋里的任何一片区域都好像能刺得眼睛发酸发涩。
一颗眼泪却顺着脸颊掉下去,啪嗒一声,在地面溅开一道细小的水花。
像是心里挖空了一片,尤金看着青年哭泣的脸庞,一种孤零零的感觉从四肢蔓延至心脏。他试图重新回到那副崩溃失控的状态,可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因为一颗微不足道的眼泪而安静下去,好像很茫然,又好像不理解。
就在这时,从地下室楼梯上方忽然有剧烈的光投射进来,滔天盛大的爆炸声从远处响起。地面震动,四周的砖瓦纷纷滚落。
尤金瞬间清醒,拉着伊野快步从地下室出去,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教务负责人。
“主教!”负责人看了眼他们,没时间细问其他,慌张喊,“教堂起火,还有…还有……”
“快说!”
负责人一狠心:“教皇雕像被炸毁了!”
教堂前的广场空阔繁华,平时这个时间并没有多少人经过,但此时沸反盈天,滔天的火光将夜空撕扯成血红的河流,大量教徒疯狂地往外逃窜,他们哭喊、挣扎,一只只手拼死地伸向高空。
而人群中,有谁逆着人流站在那。他仰起头,看向那具被炸毁后只剩碎块的教皇雕像,满足地微笑起来。
我送你的礼物。
父亲,你喜欢吧。
“快找人来灭火!雕像……雕像!快把雕像的碎块捡起来!”
“神啊,这就是您要降下的天罚吗,一定是我们的罪孽惹怒了您——”
混乱尖锐的嘶吼声几乎穿破耳膜,大量教徒彼此踩踏拥挤,广场瞬间化作一片炼狱!伊野中途趁尤金和负责人谈话间快步逃了出来,看到眼前仿佛阿鼻地狱的一幕,抿紧嘴唇,强迫自己转开视线。
“凯撒!你现在哪儿?”
终端那边传来凯撒断断续续的声音,“雕像……右侧…”
伊野提起繁重的衣袍,快速朝雕像跑去、昔日高耸神圣的教皇雕像在此时化为四分五裂,四周还有大片爆炸后留下的黑色痕迹。人群过于拥挤,各种哭喊和狂笑的声音交织,他用力捂住耳朵,被这些分裂的声音吵得头痛欲裂。
“伊野!”
身体忽然被人抱住,两只宽大的手把他拉过去,撞进一片怀抱里。凯撒焦急地看着他的脸,检查他身上是否有被火烧过的迹象。
“有没有受伤?说话!你哪里伤到没有?”
伊野微愣,随即摇头:“没有……我没找到那本书。”
“妈的现在说这个干什么!找不到就找不到!”凯撒抱紧他,声音里几乎带着点颤抖,“你没事就行。”
他很快松开手,拉着伊野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场面太过混乱,远处有警鸣声传来,赤红的光刺目闪烁。他们必须尽快逃出这里。
伊野跟着凯撒一路难乎其难地穿过人群。
转头时,一道灰白的身影蓦然钻进他的视线里——
一名老者逆着人流站在坍毁的雕像前,圣教服凌乱地披在身上,一动不动站在人群中。四周不断有人撞向他的身体,微微佝偻的背脊很瘦,灰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在夜里像一张白纸,好像下一秒就会被人潮践踏踩死。
他皱紧眉,咬着嘴唇低下头,旋即又朝那道身影看去。
“……”
“凯撒。”
握紧的手被挣脱开,凯撒立马转身,看到伊野无比冷静的表情:“我们分开走吧,看明天情况再联系。”
“可是——”
“走!”
不再废话,他迅速转身涌入人群里,凯撒咬咬牙,朝着反方向逃远。
伊野蒙住脸费劲功夫跑到那老者跟前,没有说一句话,拽住他的手就往外跑。那人当即反手挣扎,力道大得简直不像个老头,伊野差点没能拉住,冷声:“站在这里你想找死吗!就算你崇信圣教,就不为你家人着想吗!?”
听见他声音的瞬间,那老者的手指一颤,安静下去。
还是个听劝的。
伊野都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该欣慰还是生气。
他握紧老者满是皱纹的手,狂奔着从喧嚣声中逃离这片炼狱,所有声音都被甩在身后。姗姗来迟的中央军团和消防人员将教堂围住,高水压喷射的水花一遍遍扑灭火焰。伊野最后看一眼那些密集的人群,转身,快步隐入拐角后。
他们跑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十几分钟,也可能是半个小时。直到身后空无一人没有任何警笛声,才急促地弯腰停下来。伊野额头上全是汗水,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夜里发凉的雾气呛得人胸腔里都开始冷。
缓了几分钟,他直起身去看那名老者。对方的体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剧烈运动这么长一段路,也仅仅是呼吸加快了些。
“为什么救我。”
老者没有抬头,盯着地面,声音很沙哑很低。
“……这需要理由吗?”
“只有你来救我了。”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好像有很多层意思,但伊野理所当然地理解成:在这么多信教徒里,只有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来救我。
“如果你的本意是被踩死在那里,那我确实耽误了您老人家的好事。”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伊野现在的状态也很差。他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克服情绪化,声音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哑了几分,“我今天……已经没办法再说服自己看着别人死了。”
“你遇到了什么?”
“我看到有人被烧死了。”伊野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我眼睁睁看着他被折磨,被烧成灰烬,但我却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冷眼旁观……其实那个时候如果我不顾自己的生死冲上去,不是没可能救下他,但我还是逃避了。”
伊野其实不应该对他说这些,可或许正因为是陌生人,是从此以后就不会再有交集的过路人,反而很容易敞开心扉说出心里话。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极力避免自己像今天一样成为死亡的推动者或旁观者。他和凯撒说自己将来只想当个文员,不是什么漫不经心的玩笑话,因为他畏惧将来会成为指挥官这件事,只要想到一旦成为指挥官就会把千万人的生死握在手里,伊野就会想要疯狂地逃离。
他再也,再也不想重蹈上一辈子的覆辙了。
可今天的那场火,好像一下子把他拉回从前,逼着他成为一个对生命和死亡冷漠的看客。
伊野哑笑:“我真的……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我救一个人,是不是能够抵消我当看客的那一点罪恶。”
“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谁知道呢。”
伊野转身,背对着老者,两只手疲惫地捂着脸。谈论这个话题太容易让他回忆起不好的事,他用力揉掉脸上的僵硬和无助,勉强地扯起嘴角,再度看向老者:“我送您回去吧,大晚上的,总不能让老人家一个人走。”
老者想要拒绝。
伊野立马道:“如果您在路上昏倒了,我还能赶紧把您送去医院。”
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不想以这样一种状态回去见白川。白川是一个对他的情绪感知异常敏锐的人,总能一眼看透他的情绪,平常他可以用一种调侃的方式敷衍过去,可今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实在拗不过他,老者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在路灯下走,老者的步伐故意拖得很慢,伊野总要时不时停下来等他。彼此间也很安静,老者不爱说话,头也一直看着地面,伊野能和他对视的次数寥寥无几。
这种相处的模式让伊野感到熟悉,他和白川也总是这样。
伊野不喜欢这样沉默寡言的气氛,于是开始自己念念叨叨,好像这样能让自己把注意力分散到其他的事情里,让心里好受些。
他说了很多,老者都会及时的应一声。
渐渐的,伊野那颗心房敞得更开了。
“其实,”他忽而笑道,“我刚刚在教堂里还哭过。”
脚步顿住,老者看向青年的背影:“…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告诉我,我弟弟小时候原来过得很惨很惨,我就忍不住哭了。”
“你很爱你弟弟吗?”
老者的话忽然多了起来。
伊野思索:“爱吧,毕竟我们是亲人。”
“……”
“如果你和你弟弟不是亲人呢?”
“什么?”伊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者偏过头:“只是随口一问。”
“亲人……其实我和我弟弟确实没有血缘关系,他十岁才来到我家,但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我也很爱他。”伊野边说,边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动作,“他应该,也是吧……”
老者没有说话。
伊野继续道,声音有点哑:“那个人跟我说,我的弟弟以前在地下室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听到的时候,几乎没办法抑制自己的难过,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能对一个不到十岁的没有犯任何错的孩子做这种事,把人当成狗驯养,让一个孩子从出生到10岁间,一直生活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