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濯道:“要是震慑无果,不还是得杀个干干净净才行?”
一人说:“为了大局着想,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崔师兄,如今乾坤派由你做主,你就是咱们近南二州的新魁首,只要你发话,大伙儿都愿意与你一起去讨伐这几座城镇。”
崔长亭满头大汗:“我……我……”
洛胥道:“你们人手众多,讨伐这几座城镇不难,可是万一碰见天海御卫怎么办?听说那天海御君被君主迷得神魂颠倒,已经成了世间难得的糊涂鬼。”
原先附和崔长亭的一人皱起眉,斥责道:“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人?上来不报家门,反倒插起话来,好没规矩!”
崔长亭见到他们两个人已经吓得半死,现在听见旁人斥责,更是浑身瘫软,颤抖着说:“快快、快住口……”
那人偏不听劝,起身道:“崔师兄就是太好说话了,才会让你们这些人蹬鼻子上脸!这里是神宫,没有东、西两山的邀请,旁人是不准上来的。我看你们两个一无徽纹,二无兵刃,连姓名都不敢讲,又怎么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洛胥摸向袖口,似是忘了带诛天银令,对明濯说话的语气很无辜:“他问我名字,我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呢?”
明濯看向那人:“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你不是知道吗?”
那人冷笑道:“我看你年纪轻轻,多半还没有及冠,已经被家里人惯得不知道长幼尊卑。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又怎么可能知道你的名字!”
“记不起来也无妨,”明濯抬起食指,正点向自己脚下的神宫,“你只需要记得,这里的规矩只有一条。”
那人问:“哪一条?”
明濯的琥珀瞳冷厉,笑容里有几分森然。那人见他没有作答,正要再开口,就听身旁有人道:“这天好端端的,怎么说变就变?”
“咦,下雨了!”
众人挨到雨点,无不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有香神在宫中坐镇,应该一直是晴空万里!”
“快请黄长老……”
不等他们起身寻人,那拉神宫的两尊巨像先停了脚步。飞雨急促,刮起一阵狂风,把众人的衣袖袍子通通吹起来。
有人愕然地说:“崔师兄,你怎么了?!”
椅子翻倒,崔长亭跌到了地上。他浑身抖若筛糠,耀武扬威用的马鞭早已脱手,道:“御……御君且听我说!这霈都的门不是我破的,这神宫也不是我拉的,我……我来到这里,是想要为两位辩白几句……”
洛胥俯身,拾起那根马鞭。银发顺着肩头滑出些许,他把马鞭看了一遍,对身旁的风风雨雨置若罔闻:“好鞭子,但是这上面带着明氏的白薇印记,是你们从神宫里拿的吗?”
崔长亭一阵摇头:“是黄、黄长老执意要送我的,不是我进去拿的!”
“这可麻烦了,”洛胥头疼似的,把马鞭绕了一圈,“这话君主听了,只会更生气。”
仿佛是应他的话,只听几声怒雷滚动,天地变色,头顶“啪”地一声炸响,暴雨转瞬而至。
霈都的规矩只有一条,便是君主有令,须得谨遵!明濯要这里下雨,就算是香神坐镇,它也得老老实实下个酣痛淋漓!
第111章 香神音白毛小狗。
众人的袖子还没有摁住,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淋了个透彻。一人挡着风雨,叫道:“他……他是永泽!”
在场的一听见这个称号,顿时如临大敌,乱了起来。有人喊着:“暴君怎么在这里?!”
“他悄无声息地潜进来,莫非是想要重演白薇武士杀人的惨案?”
“还不快快召集人手!”
“糟了,崔师兄……”另一人去拉崔长亭,却看见崔长亭已经如同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不由得惊恐道,“他杀了崔师兄!”
一伙儿悚然退后,顾不得再扶崔长亭,唯恐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明濯抬脚踹中崔长亭,问:“焚香的在哪儿?”
崔长亭没骨头似的滚了几圈,顺着这一脚下了台阶,整个人好不狼狈。他装晕不成,被雨淋湿了半截儿身,颤声道:“在、在殿内……”
话音没落,神宫就剧烈的震动了一下。众人没有防备,身体都跟着摇晃起来,连声大呼:“他要召白薇武士了!”
“这雨打得我什么也瞧不清!”
“当心暗算!”
兵荒马乱中,明濯与洛胥早已入了宫。明濯随手抛出小纸人,小纸人落地化作粉面官仆,他对粉面官仆说:“前头带路。”
粉面官仆撑起伞,要为明濯挡雨。只是伞刚打到一半,便被洛胥给截胡了。御君懒洋洋地挑起一边伞沿,把自个儿装了进去:“他个头这么矮,怎么罩得住我们两个人?不如让他专心带路,我来撑这个伞。”
他刚在外头要给君主撑场面,将乌发都变回了银发。此刻挤在伞下,几缕银发落到明濯的肩臂上,像是迫不得已地冒犯。
明濯说:“你的铜板儿呢?抛一个瞧瞧。”
阴阳子儿在封魇阵中追过明晗的灵能,因此只要这神宫中有明晗捣鬼的痕迹,它必定能发现。
“回到霈都就没有收回来,”洛胥轻打了个响指,这动作还是他跟明濯学的,“出来给君主瞧瞧。”
铜板儿“嗖”地从雨中飞出,绕着他们两个人转了一圈,最后清脆地“叮”了一下,跌到明濯的掌心里。明濯拿起它,说:“你放它在外面巡视,是也疑心这里的异变跟明晗有关?”
洛胥道:“神宫不仅是你的老家,也是他的老家。有阴阳子儿在身边巡视,若有什么异常,也好提前应对。”
粉面官仆熟悉宫中路线,引着他们往见灵殿的方向走。路上两个人都闻到了一股香味,明濯说:“这是宝珞香的味道。”
洛胥鼻尖微顶,似乎与这香味很不合:“太香了。”
明濯道:“这是沙曼宗的秘香之一,有取悦神祇的效果,宫里以前都是这个味道,连我娘的衣袖上也有。”
明晗在阵中说过,他常用明濯来使晦芒发狂,而能让晦芒恢复平静的,便是宝珞香。只是不知道那请神的黄长老发了什么疯,像是焚烧了一座宝珞山,整个神宫里的味道都浓到甜腻齁鼻。
待到了见灵殿,只见殿前的空地上放置着许多鱼身柄香炉。洛胥说:“香料是新烧的,沙曼宗的弟子应该刚刚离开。”
明濯的目光从那些香炉上经过,道:“这些香料用来恐吓普通邪祟可以,但是想要从香神那里借到足以差遣巨像的灵能,还远远不够。周围也没有活人的气息,沙曼宗的弟子说不定全部被献祭了。”
不必他下令,粉面官仆已经掀起了见灵殿的门帘。殿内登时扑出一股暖风,异香袭面。
“咕嘟。”
殿内传来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似是有人正在吃东西。
皮肉撕裂,骨头掰断,血水喷溅。这一切只有声音,没有画面。殿内陈设如旧,不仅茶案香垫摆放得很整齐,就连地面也一尘不染,恍若一个观雨品茶的好去处。
粉面官仆忽然咯咯笑:“殿下回来了。”
“殿下”这个称呼,在神宫内只有一个人用,那就是明濯的娘,那位多年前便已死去的盲眼公主。明濯眉头微皱,勾动手指,想要把粉面官仆收回来,可是突变就在眨眼间。他刚勾起手指,粉面官仆整个身体就被撕开了!
阴阳子儿“嗡”声示警。明濯感觉面前的风声凌厉,有个无形的东西想要碰他的脸。阴阳子儿飞转悬立,小小的铜板儿如似一面盾牌,发出银光,将那无形的东西震退了。
洛胥伞一斜,罩住明濯的半身,道:“殿内是香神!”
四面垂落的白纱霎时间飞舞起来,异香犹如雾一般,把一切都笼罩住了。雨声顿时削弱,片刻后,两个人耳边尽是咀嚼吞咽的声音。
明濯响指召雷:“开!”
紫电在他指间流转,引来雷龙怒吼,可是周围仍然暗了下去,香味浓得使人发晕。洛胥握住他的手腕,说:“祂现在吃饱喝足,正是强盛期,一旦进入这片异香中,就落入了祂的鼓掌间。走这边!”
明濯召回小纸人,来不及细看,就被洛胥拉走了。咀嚼声越大,周围就越黑,很快,便只剩下阴阳子儿还在散发着银光。四周的白纱乱飞,等到明濯回过神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了。
明濯拦住铜板儿:“你主人丢了。”
阴阳子儿原地转了几圈,突然飞向另一个方向。它是洛胥的贴身之物,自然熟悉洛胥的味道。明濯跟着它走了几步,看见远处似有一点光亮。等他走到跟前,发现那是一个极矮的通道。
明濯说:“他到里面去了?”
阴阳子儿无法回答,先行钻入了通道中。明濯弯腰跟了进去,越往里,通道越矮,等到尽头,几乎需要明濯蹲下身才行。他渐渐发现不对劲,因为这通道有种熟悉感,似乎他曾经来过。
尽头是个垂帘,帘子后传来阵阵琵琶声。明濯到那里,在伸手掀帘子的时候,忽然想起这是哪里了。这里与见灵殿深处很像,当年三山逼宫,明晗在帘子前受辱,明濯便是藏在这样的帘子后,看着人影重叠,听着叫骂羞辱。
明濯知道这必是香神在捣鬼,便一把拽起帘子。帘子后的光芒一下子照过来,却不是他预料中的场景重现,只站着一个人。阴阳子儿像泄了气似的,从半空中掉下来。它没掉在地上,而是掉在那个人的身上。
明濯避了避光芒,透过抬起的手掌,看清面前的人。那人也在看他,两个人对上视线,明濯目光渐渐凝住,神态也变了。
“有趣,”君主语气奇异,眼神无礼,“……这里还藏着一只白毛小狗。”
第112章 大小君做天海老二算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白毛小狗”披着一件不合身的氅衣,那鸦青色压在他的肩头,小山似的,让他行动不便。氅衣领口上系着一圈银色兽尾,与他略显凌乱的银发交错,猛然间看过去,分不清这究竟是他落下的头发,还是他暴露的尾巴。他对明濯露出几分狠色,喝道:“我没准人进来,出去!”
明濯松开帘子,说:“我还没有赶你走,你倒先耍起威风来了。怎么,人变小了,脾气却大了?”
这个“白毛小狗”不是别人,正是洛胥,但不是明濯熟悉的洛胥,而是个尚未弱冠,十三、四岁的小洛胥。小洛胥道:“我说的话你听不到吗?我让你出去!”
明濯微微偏头,盯了小洛胥片刻,说:“你不认得我?”
小洛胥刚要说话,另一边就响起了脚步声,他神情骤变,问明濯:“你不是亚父派来的?那你是什么人?!”
明濯没有回答,因为那脚步声急促,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转眼间就到了门口。一个人在门口行礼,声音苍老:“御君,卯时已到,该去点灯了。”
小洛胥看一眼明濯,说:“亚父,现在天还没有破晓,点灯未免太早了。”
那被称作“亚父”的人却道:“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区别?总之都是要点的。”
小洛胥坚持说:“我来祈祷祝神,一定要天亮了才能跨出这道门,否则就算心不诚。亚父,你不是教过我,为君者,一诺千金,我既然向神祇许下过承诺,就必须要做到。”
他声音远不如后来的低沉,但是语气从容,已有几分“御君”的风采。只是明濯距离他不过几步远,看到他的手紧攥着领口兽尾,如同一只落入重围,还要强装镇定的小野兽。
亚父紧逼道:“唉,御君从前最听话了,如今受那群小子的教唆,也变得懒惰起来了,还会找这些借口搪塞我。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他们靠近御君。”
小洛胥说:“暮超他们都是父亲为我精挑细选的伴从,向来知道规矩,对亚父也很佩服,绝对没有什么不敬的心思。我刚刚对亚父说的话,也都是肺腑之言,亚父怎么不相信我?”
亚父道:“我现在来请御君出殿,御君都不肯照做,这难道不是他们怂恿的结果?我当然相信御君,正是因为相信御君,才更加痛心。当年老御君离世,把御君交给我照顾,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些年天海四面楚歌、豺狼环伺,我都一心一意保护着御君,咱们虽然是主从,可感情并不比寻常父子差。如今我只不过是离开天海三个月,御君便不再听我的话,更不再同我说真心话。这让我如何不痛心?”
小洛胥说:“怎么样才算听话?非得我现在就跨过这道门?”
亚父道:“其实点灯是假,我只是离开数月,十分想念御君。御君若是肯,就现在出来与我一见吧!”
小洛胥说:“我说过,我要等天先破晓。”
亚父叹气,声音越发苍老:“把御君教成这副模样,我无颜面对老御君。那几个小子带坏御君更是可恶,我须得对他们动些刑罚!”
这话威胁意味太重,小洛胥道:“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亚父凭什么罚他们?”
亚父说:“我身为御君亚父,说他们有错便是有错。御君也不必再与我争论,刚刚来的路上,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
殿内的烛火倏地晃动一下,小洛胥半个身子都抬了起来。他眼底凶光毕露,终于与对方撕破了脸皮:“你怎么敢?!”
“他们的首级正在我的手边,御君不信,我拿给你,你一看便知。”说着,亚父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御君不是非要等天破晓吗?现在破晓了,我亲自进来请你!”
门帘一晃,上面刻着的封印立时就破了。原来他们之所以会隔帘对话,是因为这道门设有禁令,那亚父进不来,便以“点灯”为借口,要小洛胥出去。小洛胥不肯,则是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但是这禁令似有时限,破晓时分就会失效。现在天已破晓,那亚父堂而皇之地要闯进来了!
小洛胥松开领口,氅衣如似乌山倾倒,从他肩头滑落。原来他里头穿着一身银甲,腰间、肩头俱已损坏,受了很重的伤,刚刚披着氅衣,其实是为了遮掩伤势。他半跪着一条腿,握住刀柄,又一次狠狠看过明濯,道:“不管你什么来路,现在只要跟我森*晚*整*理杀出去,以后天海除了我,算你最大!”
明濯啼笑皆非:“做天海老二算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亚父已经入内,身后跟着一连串的披甲兵。殿内的烛火立时熄灭,只听军靴踩在地上,密集得像是雨点,数也数不清。明濯只听了一耳朵,就知道这殿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亚父丢了两颗脑袋过来,说:“御君看看,这是不是你那几个伴从?”
小洛胥垂了头,银发落下去,这是个避让的姿态,就在满殿围兵都以为他要说话的时候,他却拔了刀!御君在明濯面前从没有配过刀,明濯还以为他遇事抛个铜板儿就行,没有想到,他这刀拔得凶极了。
寒光乍现,血水喷涌。
小洛胥劈了人,被溅得满头满脸全是血。银发脏了,他看都不看,一脚踹倒挡在面前的尸体,表情十分凶悍。
明濯还不确定这情形究竟是香神以洛胥为主角凭空捏造的,还是祂从洛胥生平经历里复刻出的一段,但不论是哪一种,这个“白毛小狗”,都像极了真正的洛胥。
刀光剑影间,亚父说:“打蛇打七寸,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个魂魄相许的契约在身。从前你总是心痛,都是受霈都的小储君影响,而我此行前去霈都,专程拜会了一位朋友,我们约好,只要我向他传一次飞送令,他就能让那位小储君难受一次。洛胥,你现在是不是又心痛起来了?”
小储君难不难受明濯不知道,他这位“大储君”现在可好得很,然而怪的是,他本人明明就在这里,小洛胥居然真的心痛起来了!这下明濯不禁要怀疑,莫非香神还真弄了个“小储君”出来不成?
另一头,洛胥刚点燃一盏宫灯。他一进入灰雾就失去了方向,顺着咀嚼声一路走,到了个没来过的地方。两侧落着厚重的帷幕,帷幕后面似乎有鬼影在窃窃私语。
尽头竖着个屏风,洛胥绕过屏风,发现后面是个寝殿,但是这个寝殿没有窗户,四面都被钉死封住了。他环视时,忽然听见一阵极低的啜泣声,循声看去,帷幕下居然还压着个镶满珠宝的箱子。
有人困在箱子里,用很小的声音喊着:“娘,好痛……浑身都好痛……”
第113章 见月影……你背我。
小洛胥心痛,刀挥得自然不如刚才凶猛。亚父见有隙可趁,立刻说:“夺了他的诛天银令,有我在,他还算不得正经御君!”
小洛胥不甘示弱:“指链和银令俱在,我不算御君,那么谁算?你吗?还是你?”
他目光犀利,从众人脸上扫过,好些人羞愧侧头,不敢与他对视。亚父喝道:“我受老御君的委托,有代惩御君之权,不要说夺他的诛天银令,就算是关他、杖责他也合乎情理!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夺!凡有犹豫者,皆如此人!”
言毕,亚父手起刀落,将身旁披甲兵的头给砍了!众人见状,不敢再念及旧情,顿时一拥而上。小洛胥形单影只,不再与亚父周旋,只是不肯输了气势,说:“银令就在我脖子上挂着,今日我便要看一看,谁能摘得掉它!”
窗口雪白,月光刀片似的,把人影削得极薄。亚父要趁乱拿人,却见一只手落在了小洛胥的发顶。那手说奇怪,也没甚奇怪,五根手指修长白皙,不多也不少,可说不奇怪,又很奇怪,因为它指间戴着个印有“卍”字纹的指链。在场众人对这指链都很熟悉,那正是天海御君的标志之一。
亚父道:“什么人?怎敢抢夺御君的指链!”
小洛胥说:“老匹夫瞎了眼,那不是我的!”
明濯手微沉,把小洛胥的脑袋摁下去,道:“不是你的,那我扔了?”
小洛胥头发被搓得毛躁,觉得丢脸,连心口的剧痛也顾不上,恼声说:“你干什么?当然不是我的,我的——我的在这儿!”
他握刀的手上赫然戴着指链,除了大小,与明濯手上的这个再无区别。明濯懒得细看,道:“你的东西都是我的,放哪儿都一样。老匹夫,你刚说什么?你有老御君的委托,可以代惩御君?”
殿内熄了烛火,只有月光泠泠地铺在地上。明濯刚才都站在阴影里,如今微微弯了腰,撑着小洛胥的脑袋,像是步出寒夜的豹子,眼神更是如同淬过火的刃,刮得大伙儿骨头都痛起来。
亚父压着腰侧的刀,说:“你脸生,不是天海的人。”
明濯道:“你只须回答我,你要怎么惩罚他?”
亚父看明濯神情自若,似是有所依仗,便将刀握紧了,朝旁边看了一眼:“天海有天海的规矩,自家人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插手。你问我要怎么惩罚御君?那自然是天海的规矩怎么定,我就怎么做。”
他是个老滑头,因为摸不清明濯的来路,就拿这些话来搪塞。明濯说:“霈都的规矩只有一条,天海越不过霈都,规矩自然也只能有一条。”
亚父拱手,客气道:“你是霈都来的?既然是霈都来的,那应该知道,君主曾命我好好教导御君。这位兄弟,我看在你不知缘由的份上,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把指链交出来,还能安然离开。”
小洛胥却问:“哪一条?”
明濯道:“你说呢。”
小洛胥瞟向明濯,因为脑袋让明濯给压了,又碍于站位和身高,只能瞧见明濯的下巴。他额前乱发的血珠滴到鼻梁上,眼睛也不眨,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我就是天海的规矩,我说什么是什么。”
明濯意有所指:“从小就这么霸道,长大了可还了得。”
亚父没得到回应,也不觉得尴尬,又说:“那指链是御君的东西,对天海意义非凡,不能由御君一人做主。你若是不肯归还,我只好不客气了。”
明濯道:“把你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小洛胥心神领会:“我没准人进来,出去!”
明濯哈哈笑,很好玩似的:“人变小了,威风也没了。你让他们出去,他们一个都不听。御君,御君——”
他咀嚼着这个称呼,像是在戏弄不在场的那个。小洛胥说:“你笑话我。”
明濯道:“你要做规矩,人家不理你,你怎么办?”
小洛胥说:“没办法。”
明濯下巴微抬,示意道:“怎么没办法?大路一条,你往前走,谁不理你,你就杀谁。一个不听,就杀一个,两个不听,就杀一双。”
他笑吟吟的,说出的话却让亚父微微变色。亚父说:“真是歪理!凡是圣贤的君主,哪个会如此嗜杀……”
小洛胥迈了步,往前走。他刀不归鞘,前头拦路的只好往后退。眼看要走到门口,亚父将心一横,令道:“还不动手?!”
殿内骤然亮光,出现一个禁行的阵法。亚父不知道明濯的底细,刚刚朝旁边看的那一眼,其实是在给心腹使眼色。他说:“我请御君出去,御君不肯,那咱们就都留在殿内吧!”
小洛胥要开口,背上忽然一热,是明濯在推他的后心。他面不改色,对亚父道:“让开!”
亚父说:“御君不听我的话,却要跟这个人走,我看——”
刀过一线,亚父喉头喷血。他话没说完,又自信本事,不想自己会死得如此草率,因而眼里的情绪都还没有来得及转换,人已“呼哧”、“呼哧”地连喘数下,紧接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殿内悄无声息,亚父是天海元老,又是老御君的左膀右臂,在众人中素有威严,他死得这般轻易,披甲兵顿时没了主心骨,一时间畏惧起来,居然全部退开,看着小洛胥往外走。
外头飞雪密集,帘子一张,扑得人满头花白。小洛胥下了台阶,也“扑通”一声栽在地上。风吹乱他的头发,天海这般冷,他竟然在流汗。
明濯说:“你要死了吗?”
小洛胥捂着胸口,似乎很痛苦:“……你背我。”
明濯大为惊讶:“你说什么?”
小洛胥咬牙道:“你说我是规矩的!”
明濯蹲下身,伸出一指,戳歪小洛胥的脸:“怎么,我不听你的,你还能杀我?你真是大了会咬人,小的时候也这么讨厌。”
小洛胥说:“什么大了小的……你要是不肯背我,就放我在这里,大不了冻死……”
明濯道:“那你冻死吧。”
小洛胥心痛加剧,说:“你是霈都来的,见没见过那个储君?!”
明濯道:“见过,你有话对他说?”
小洛胥脖颈里漏了雪,脸上的血污也没擦,有几分恨意:“叫他藏好了,别被我抓到……”
他心痛得厉害,没片刻就陷入呓语,意识模糊间,似乎被拎了起来。
明濯拖着人,将氅衣罩在小洛胥的脑袋上,动作称不上温柔。他想走,又不知道往哪儿走。思索时,忽然想到,如果这发生的一切都是洛胥经历过的,那在没有他的前提下,洛胥当初是如何脱困的呢?
半晌后,明濯回过头,重新打量起背后的寝殿。那殿门黑黢黢的,从内淌出许多血,在台阶上铺开,如似蛛网。有一串足印延伸到跟前,正是小洛胥刚刚走过的。
第114章 小糊涂我只是霸占你的东西。
小洛胥是被闷醒的,他浑身的汗不停往外发,背部都湿透了。等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被氅衣给裹住了。天黑沉沉,他想起昏迷前的种种,猛地坐起身,去摸自己的刀,谁知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明濯问:“你找什么?”
小洛胥回答:“没什么。”
明濯道:“心都慌了,还说没什么。”
小洛胥故作镇定:“我没有慌。我知道,你要是真的想杀我,不管我有没有刀,都是一个死。”
明濯说:“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你倘若没有慌,怎么还没有发现,你不仅刀没了,就连甲也没了。”
小洛胥大吃一惊,他拉开氅衣,发现自己身上的银甲果真不见了,不禁道:“你、你怎么能卸我的甲?!”
明濯说:“我怎么不能?你落到我的手上,我自然想卸就卸。”
小洛胥的伤口没有包扎,如今没了银甲的遮掩,单衣更盖不住血迹。他像露了底的刺猬,连忙把氅衣拉回来,将自己重新裹严实,道:“这甲非比寻常,从来都只听我一个人的。你用了什么秘法?快把它还给我!”
明濯刁难他:“我用了什么秘法你不必管,你只须知道,它以前是只听你的,但是以后,它只听我的。”
小洛胥说:“我不信。这甲是我爹特制的,上面刻着我的调令秘咒,即使你能强行把它卸掉,也无法使它听你的话,不然你现在把它叫出来试试。”
明濯忽然笑起来,小洛胥问:“你笑什么?做不到吗?”
四下昏暗,小洛胥隐约能看见明濯的身形轮廓,这人斜架着手臂,姿态落拓,像是坐惯了高位,没个正形。他笑了半晌,道:“你拿话激我,想要套出银甲的下落,可惜我不想上这个当。”
小洛胥被戳穿了心思,也不急着反驳,而是把下巴一沉,将半张脸都没进了毛绒绒的银兽尾里。他盯着明濯,说:“不上当就不上当,其实那银甲说特别,也只是特别在材质上,在天海,人人都能穿。你要是喜欢,天亮后我送你一套,作为你救我的谢礼之一。”
明濯道:“不必这么麻烦,我说了,你的东西都是我的。”
小洛胥说:“你的话我不明白,我的东西为什么就是你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今日是你和我第一次见面。”
“这世上还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要‘生死相许’的,我只是霸占你的东西,还没有像他一样,霸占你的生死。”明濯垂下手,拨拉着什么,“你身上的伤是亚父弄的吗?”
小洛胥道:“是。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我的伤也算你的?”
“算,”明濯说,“以后如果有人要杀你、打你,你都不许随他们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