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 by唐酒卿
唐酒卿  发于:2025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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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的琵琶样式古朴,不知是什么来路。明濯不通音律,只是随着心情胡乱拨弄,便已经将明晗操控的傀儡尽数杀了。明晗不敌他此时的锋芒,狡猾地依靠那阵黑雾不断闪避。
“我教你开窍,你就照猫画虎,也教那孩子开窍。后来这小孩长大了,你放他出宫,可是他胆子太小,不敢跑太远,就在家门口随便入了个小门派。那门派名不经传,谁也没听过他们的名号,只知道门内有个瘸腿瞎眼的老头,爱坐在巷子口吹嘘自己有一把月神赐祝过的宝剑。”明晗被逼得越紧,语速就越快,“这样一个老糊涂,自然也教不出什么高徒。那孩子跟着他,宝剑没见过,破烂铁剑倒是有一把。如此几年,老头死了,那孩子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到霈都,从此做了你的守门人。”
明晗的面颊上浮现出两道血痕,他擦了一把,满不在乎:“人人都讨厌你,偏他忠心耿耿,把你当作救命恩人。这事是不是听起来很感人啊?可惜这也是得了我的真传,全是手段罢了。你在神宫没有可用的人,正巧他活着也是活着,不如当作棋子,用来试探我的耳报神。我佯装没察觉,任由你放他走,你就以为这是我抱病虚弱的开始,于是筹谋几年,最终将我斩杀在殿内。唉,难为你一计接一计,结果我却是假死。可怜那守门人,真心换假意,与他娘一起,一生都做了咱们舅侄较劲的脚底泥。”
琵琶声里的杀意浓烈,纸屑被扬成粉末。明濯弦拨得越重,脸上的神情就越漠然。他身若轻云,在珠玉和金钏的堆叠中不仅没有被遮住光彩,反倒更显出一种傲然睥睨,这态度仿佛是在回答明晗:什么救命、什么手段,凡是他做的,皆是不容置喙的。
阵中风刀肆虐,明晗闪身到小大阿的侧旁,接着说:“御君,君主既然替你出了气,那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来日该怎么偿还?”
“其实我与君主早有个账簿,里面记了我许多笔债,该怎么还,我自有打算。”洛胥重理系在手掌上的手帕,还待在原地,似乎真被拴住了,“你是真的死过,话这么密。”
“我可以不说话的,我说了,自然有我的理由。”下一刻,明晗居然化雾重现到了洛胥身前,他劈手做出掏心的姿势,“我看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还了吧!”
琵琶声消,夜色间骤然炸起数只暴怒的雷花,它们扭曲成鞭,狠狠抽在明晗身上,皮肉焦糊味顿时飘出。原本平静的天幕转眼间雷龙滚滚,对着地面一阵轰砸,把那条假冒的大阿也给打成了烂泥。
明濯单手抱住琵琶,另一只手捏出“噼啪”的暴响声。鳞片飞迸间,明晗犹如寒蝉,借着杂乱的电光,再次化雾,只是这一次,他把林长鸣的身体留下了。
黑雾飘出几步,便被雷鞭给绞住了。明晗忽然笑道:“你连你老爹的神心都吃过,如今轮到御君的人心,怎么还生怒了?他们天海洛氏供奉卍咒,吃起来最好。你要是怕他死,我倒有个办法,就像对林长鸣那般,把他先制成药炉,再——”
他声音飘远了,好似正在逃跑,可是那留在原地的身体突然一震,再一次赤手袭向洛胥的心口。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原来明晗的金蝉脱壳是假,蓄意袭击才是真。然而就在他要碰到洛胥的时候,洛胥还在折帕子。
“不想‘江临斋’死的办法只有一个,你以为是把灵能还给‘如意郎’吗?”明濯下巴微抬,“我看你是忘了,当年与你在阵中周旋数月,并且始终天关未破的人,恰恰是江临斋自己。”
洛胥收好帕子,掌中的伤口已然消失。他的伤口消失只代表一种可能,那便是灵能恢复。
“君子交君子,看来林长鸣比你更相信‘江临斋’能解决一切麻烦。”洛胥抬眼看明晗,“你说的由虎化猫,是指我这样吗?”
铜板儿清脆地响了一声,等明晗再看时,它已经回到了洛胥指间。御君指节轻顶,这是他把玩阴阳子儿的习惯动作,和明濯拨弦一样,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杀意滔天。

第107章 纸飞雪“要给我赔罪,只是这一颗脑袋……
明晗偷袭没有得手,再退也来不及了,索性说:“你们两个虚虚实实,连我也骗过了。好,我输得心服口服,就用这颗脑袋给御君赔罪吧!”
音罢,他反手劈向自己的脑门。这人行事实在卑劣无耻,因为这身体不是他的,所以这一掌下去,没命的可是林长鸣。
洛胥将铜板儿在指间翻转过来,似是弹灰一般弹了下,道:“要给我赔罪,只是这一颗脑袋可不够用。”
铜板儿“叮”地扫出一道银光,正撞到明晗的胸口。明晗身体趔趄,被打断了动作,说:“御君真是好大的口气,这话若是让外头的人听见了,还以为你们天海洛氏瞧不上如意郎,连他的脑袋也不肯要。”
洛胥道:“我要他脑袋干什么?我要的是你的脑袋。”
明晗捂着前胸,说:“那恐怕要让御君失望了,我的脑袋刚搬过家,现在还没捂热,谁也不想给。”
“不想给?”明濯踩住大阿的残泥,再次召雷,“那我自己取。”
雷鞭猛抽,周围顿时爆开一片紫光电芒。明晗连连后退,道:“你瞧瞧你自己,除了这副皮囊,还有哪里像是个人?这暴怒发狂的样子,和你那畜生爹如出一辙。当年我就同你娘说过,畜生的孩子即使生下来,也还是畜生,与其到时候伤心后悔,不如趁着你们尚未成型,就交给我来处理,可是她非要逆悖天纲,把你们全生下来——”
明濯的娘是公主,公主是个盲人,她当年会与月神晦芒合奏,原本就是明晗一手策划的,至于生子,更不是由她决定的。明晗在这个时候说这样颠倒是非的话,无非是要逼明濯发怒。
洛胥打断了明晗的话,铜板儿再次翻转,第二次发出“叮”的轻响,明晗脚底、头顶、身前还有背后各出现了一个“卍”字光圈。
明晗无路可逃,仰头笑道:“御君不肯听,是害怕你露出真面目。明濯,你何不卸了这一璎珞珠玉,让御君看看你身上的血枷咒。那咒从前发作的时候,你都会藏在寝殿的柜子里。哦,我差点忘了,你之所以会藏到柜子里,是因为第一次血枷咒发作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在我跟前哭闹不止,我听得烦了,就将你塞入不足半身高的木桶里,再封住桶口——”
洛胥寒声说:“住口。”
“卍”字光圈一起飞转,银芒眨眼间就把明晗围住了。只见明晗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他脚尖离地,整个人都悬了起来。这是“卍”字咒的刑罚之一,传闻能抽打人与神的魂魄,洛胥现在对明晗行此刑,便是要把他从林长鸣的身体里拔出来!
光圈中的“卍”字顿时变作金色,紧跟着,明晗神情剧变,似乎正在被一股力量抽取魂魄。他面容扭曲,一半是笑脸,一半是痛色,声音沙哑至极:“你在桶里哭叫,我只管喝茶。你有时喊‘娘’,有时又喊‘舅舅’,我说不对,统统不对,你只能喊父亲!你痛怕了,就真的喊起父亲,哈哈!你那一喊,便把晦芒给喊得躁动狂暴起来……”
明濯蒙着眼睛,像是听得入神。他嘴角讥诮,却一言不发,似乎这些事他真忘记了,又或者已经不在乎了。
“卍”字咒的刑罚猛地一沉,明晗如遭重击,整个人立时蜷了起来。他咳出血,面部一会儿是少年,一会儿又是老人。这刑罚的痛感难以想象,他偏偏要继续开口,可惜洛胥封了他的口,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金光大盛,一股黑雾从林长鸣的体内被拔了出来,然而这黑雾极其难缠,非将“根”紧紧扎在林长鸣的身体里,不舍得离开。林长鸣睁大眼眸,似是恢复了些许神志。
洛胥眸覆寒霜,“卍”字金光再次加重处罚的力度。林长鸣与黑雾相连,跟着遭罪,在金光中数度呛血,他抬手卡住自己的咽喉,眼珠转动,仿佛有话要说。
这时,明晗的声音又从另一边传了出来:“你们不是要追我的真身吗?我自己来了。”
雷光消散处,正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影摇摆不定,再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纸人裁出的明晗!
纸人明晗两袖微摆,一张脸白而薄,他含笑说:“我自从‘死’过一回以后,便不敢再草率行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栽到了你们两个人的手中。不过好在我有所准备,御君,我知道你的阴阳子儿能追灵,所以特地剪了个最逼真的纸人给你,你的阴阳子儿果真被骗到了,其实我的真身,就是附在林长鸣身上的那个。”
这实在匪夷所思,可是他熟知各种秘法,又被明濯砍过脑袋,已经不知道究竟算人还是鬼。那黑雾没有形状,如同林长鸣生来就带着的。
明濯说:“你适才话说那么多,就是在强占他的身体?你自己的身体是已经烂掉了吗?”
纸人明晗的笑容诡异:“这事不好作答,你们只要知道,此刻我与林长鸣是一体两命,杀我就是杀他。”
阵开始重新变化,似乎在证明他的话是真的。
林长鸣喉间逸出几分残喘:“开……开阵……”
纸钱忽然都化作飞雪,这是明晗在他身体里占据上风的表现,他们谁能操控封魇阵,谁就是身体的主人。纸人明晗抬手接住几片飞雪,说:“卍字咒镇住了林长鸣,那这里就是我说得算。要开阵不难,但是你们得先把灵能还给我,再把命留下!”
他说罢,明濯和洛胥体内的灵能便有流逝的感觉。如今局面瞬变,林长鸣竟然成了关键。
明濯勾动琵琶弦,毫无顾忌:“既然如此,那我就杀了林长鸣,你们一起下去吧!”
雷电爆闪,直击向“卍”字咒中的林长鸣。明晗道:“你来这阵里,不该做‘如意郎’,倒该做‘江临斋’,因为论起杀人,你们都不留情面。只是我还不想死,还要借他身体一用呢!”
他想要施咒阻拦,身体刚动,就被劲风扑扫,直接化作了碎纸片。碎纸片在半空飘散,明晗的声音阴魂不散:“御君就算把我这个纸人烧成灰烬,也阻拦不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我说过了,我的真身在林长鸣那里,不论傀儡纸人死多少遍,都是没用的。”
阵中的景貌正在剧变,狂风不止,那黑雾逐渐在林长鸣的上方凝聚成新的影子。明晗道:“即使你们两个出了阵又能怎么样?外头都是来寻仇的宗族门派。我只要以林长鸣的身份振臂一呼,谁也跑不掉。”
飞雪漫天,明濯和洛胥纵使不杀林长鸣,也不能让林长鸣这具身体出阵,因为凭明晗的本事,一旦出去,必然还有其他设计在等着,到时候再想困住他,就难于登天了。
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跨出一步。恰在此时,“卍”字咒中的林长鸣有了动作。
明濯说:“如意郎!”

第108章 雨停时“这个心愿我成全了。”……
这一声还是迟了,只见血光喷溅,林长鸣为了不让明晗出阵,竟然选择了自尽。“卍”字咒顿时消散,他的身体跌回地面。
明濯神情几变,道:“你……你何必!”
林长鸣的喉头鲜血如注,他的笔和剑早已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因此用来自绝的,便是他一直佩戴在腰间的火鱼金饰。洛胥走近,将他扶起些许,用火咒封住他的伤口,可惜他下手狠绝,纵使有火咒作保,也无力回天。
明濯说:“我刚刚说要杀你,不过是为了试探明晗的真假。今日有御君在,到不了让你自尽的地步。”
林长鸣嗓音喑哑:“我知道君主好意,只是我人老体衰,即使熬过这场纷争,也活不久了。”
明濯抬起手,似乎想要摘掉白绸带,然而不知道为何,当他手碰到绸带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林长鸣道:“君主是个好人,临到这一刻,还愿意给我一个体面。”
原来他已经看破,明濯不摘这蒙眼的白绸带,是不想他一生风光,临终了还要姓明的看见他狼狈求死的难堪模样。
明濯嘴角没了笑,只剩一点漠然:“这样就算好人?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给你什么体面,而是与明晗不对付。他要看你,我偏不看。”
洛胥止住林长鸣喉间森*晚*整*理的血,道:“天塌了也有君主的嘴顶着。如意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因为林长鸣的自绝,明晗与黑雾一起消散了。没有了灵能的支撑,林长鸣彻彻底底变回老态龙钟的样子。他两眼放空,只说:“明晗巧舌如簧,谎称我引两位入阵,是为了试探他……其实不然,我引两位入阵,只是出于两个私心。第一个,我想要用自己和君主作为诱饵,引明晗跟随入阵,再将他在这里杀掉,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第二个,我想要用开阵作为条件,请两位把我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
洛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永远,你死了只会变成鬼,终究有一天还是要消散的。”
林长鸣道:“世上是没有什么能永远,想当年我师父……”
他念到这两个字,忽然哑了似的,半晌后才作怅然一笑。
“当年江临斋受我连累,英年早逝,婆娑门从此元气大伤,在宗族门派中受尽排挤。我本想借联姻一事,帮助一式娘站稳脚跟,却不想她那样争气,仅凭一式也能威震六州。可是即便如此,天底下也再没有比江临斋更厉害的剑士了。”
周围的飞雪和纸屑纠缠飞舞,茫茫然间,仿佛传来了小城的喧闹声。林长鸣长叹一气,松开指间的火鱼金饰。那火鱼金饰化作轻盈的灯笼,在他眼前升起,飘向夜空,恰似他对江临斋心意沉沦的那一晚。
“我不是间夷,”林长鸣声音渐低,呢喃般地说,“……再见我一次吧。”
阵里起了风,这一次风很轻,吹散了明濯的琵琶和白绸带。乌发飞动,那些璎珞颗颗碎散,闪粉似的追入天空,他与洛胥在飞雪间,逐渐变回原本的衣着打扮。
明濯说:“这个心愿我成全了。”
他抬起双掌,和洛胥一起,封住了已经快要消失的封魇阵。阵与现实的界限模糊,林长鸣缓缓沉入那镜花水月的幻象里,最后和阵一起,消失在他们面前。
外头的阳光刺目,时间仿佛只过去了半宿,入阵时下的雨珠还残留在草叶上。明濯道:“亏了。”
洛胥说:“现在说亏,也来不及向他要债了。”
明濯指间又显出洛胥的指环,他反复瞧了几遍,似是没习惯它又回到了自己手上:“亏了一颗脑袋,让明晗死得太轻巧。”
洛胥道:“确实很轻巧。”
明濯说:“你不信他死了?”
洛胥指间翻出铜板儿,他侧过脸,和明濯对视,却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雨停了。”
明濯心下微动,随即皱起眉。不错,雨停了,证明他们不再困在林长鸣的故事里,然而这里不是寻常地界,这里是霈都的城郊。
“霈都只有雨天,”洛胥向上看,“敢问这里什么情况下会出现晴天?”
“一种情况,”明濯咬清字词,“我和晦芒都死了。”

第109章 神宫迷“我听你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我们有同生共死的契约,只要我还在喘气,你就不会死。”洛胥松开铜板儿,让它悬在面前,“没有别的可能吗?”
明濯说:“有。”
洛胥道:“什么?”
明濯指向霈都城墙的方向:“那里易主了。”
霈都受月神的庇佑,常年下雨,因此,想要这里出现晴天,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月神死了,二是这里已经不再算是月神的属地。
“趁着天色还早,”洛胥说,“去城门口看看,你的那位守门人应该还在。”
两个人入阵前,曾在这附近的乡酒铺子里听几个宗门弟子抱怨过,有个极厉害的守门人不许他们入城。霈都里如果发生了什么怪事,那位守门人应该最清楚,于是两个人离开树林,径直前往城门。
霈都的城门古旧,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它的两侧各立有一尊巨型石像,分别持斧握刀,呈现出守卫的姿态。这是明氏统一六州后,为了表示对月神晦芒的尊敬,专门建造的。女王曾下过命令,城门和巨像非必要不可改建,所以它们身上的金字符咒,都是女王时期留下来的。
这件事曾经在宗族门派中引起过非议,因为凿造石像原本是壶鬼族的习惯,与艽母一脉的风俗不符。不过,明氏霸道已久,女王在位时更是如日中天,其他宗族门派即使有所不满,也不敢当面陈说,等到后来明氏式微,大伙儿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加上拆建破咒俱是辛苦活儿,无人肯干,便由着它们一直这样站着了。
两个人到城门前,没有看见巨像,只看见几个宗门弟子正在迎帐底下乘凉。这几个宗门弟子的衣着打扮各不相同,看样子不是同一宗、同一派的,应该是被差遣过来临时凑到一起。一个人瞥见他们,说:“你们也是来抬尸的?来晚了,尸体都超度完了,这里没活再给你们干了。”
明濯问:“门口的巨像去哪儿了?”
那人没回答,身旁给他扇扇子的弟子先喝道:“黄师兄问你话,你怎么不答?真是没规矩!哪个门派的?”
忽然,边上有个人说:“这两位是婆娑门的兄弟。”
明濯和洛胥闻声看去,见角落里站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他们几日前在乡酒铺子里碰到的宗门弟子其中之一。那宗门弟子走出迎帐,向他二人行礼:“这几日没见到两位出现,还以为是回北鹭山了。”
这弟子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此刻讲话的口吻却像是认识他们很久。洛胥料想他是因为出身低微,在这群弟子里受了排挤,所以才对他们这两个“婆娑门的”表现得如此熟稔。
果然,刚刚还用鼻孔瞧人的黄师兄在听到“婆娑门”三个字后,收敛了几分轻慢之色,对那弟子道:“既然是姓江的兄弟,你怎么不早说?两位,天这么热,帐子里备有凉茶,还请一用。”
他差人过来送了茶,倒不似一开始那样咄咄逼人了。那弟子待他们喝完茶,周围没有别人以后,才苦笑着说:“多谢两位,让我今日也狐假虎威了一次。”
洛胥道:“我听他姓黄,想必是沙曼宗的弟子。”
北鹭山婆娑门的都姓江,西奎山沙曼宗的则姓黄。那弟子说:“不错,这位黄师兄,正是黄秋长老的徒孙。数日前,黄秋长老在神宫中被永泽所杀,沙曼宗上下无不悲愤,这位黄师兄便是那个时候跟着师父一起来的。”
这话没说错,黄秋的确是明濯杀的,不过黄秋有十几个徒弟,这些徒弟又有十几个徒弟,在明濯眼里,他们都是焚香的。他道:“他一个焚香的,未必比你强,你这么怕他干什么?”
“不瞒你说,我在来这里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是堂堂正正的人,就算是四山弟子又如何?只要我有本事、有修为,也不矮他们一头。”那弟子叹气,苦笑起来,“我直到来了这一趟,才算明白,四山是四山,哪怕他是沙曼宗里一个扫地的,也比我这样出身末流小派的人强!”
他几日前在乡酒铺子里,虽然也有抱怨,但还不至于自贬。不知道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他灰心到这种地步。
这弟子说完,摆了摆手:“算了,不提了。你们是来帮忙的吗?如果是,那真来晚了,昨夜已经把最后一批尸体都超度完了。你们看,梵风宗留在那里的灯还没有灭呢。”
洛胥说:“几日前还缺人手,怎么今天就超度完了?”
“这是因为沙曼宗,”那弟子道,“如今沙曼宗由黄及长老做主,他携弟子前来,在这里焚香施咒,请出了香神附身。”
香神闻氻是沙曼宗供奉的神祇,传说祂是艽母的舌头所化,是一位无形之神,变化莫测,以香味为食。因为祂贪食爱吃,所以祂也是众古神中最好请的一位。沙曼宗人人都携带着一只鱼身柄香炉,只要碰见麻烦事,就在香炉中焚烧祂所钟爱的香料,以此向祂借用灵能。
沙曼宗能请出香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超度所要消耗的灵能巨大,而香神极为吝啬,祂怎么会一次借给沙曼宗这么多的灵能?
“有了香神相助,别说是超度,就连这霈都的城门,沙曼宗也是说开就开。”那弟子侧过身,示意他们看城门,“这门前原本有两尊厉害的巨像,如今也受黄及长老的驱使,去拉神宫了。”
明濯说:“你说它们去拉什么?”
那弟子道:“神宫,就是明氏一直居住的那个神宫。”
神宫是明氏用壶鬼族秘法造出来的,它虽然可以移动,却只受明氏君主的咒诀调配,旁人想要挪动它,非得使出撼天动地的力量才行。沙曼宗不懂秘法,只能差遣巨像去拉。可是他们拉神宫干什么?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洛胥说:“守门人呢?”
那弟子道:“守门人再厉害,也不是神祇的对手。你们不在场,不知道那黄及长老的了得,他只是动了动手指,便吓得两个巨像软了膝盖。没有了巨像的把守,那守门人的一把破剑如何抵得过我们在场这么多人?只撑了半个时辰,便被乾坤派的崔师兄给拿下了,现在正关押在神宫中受审……”
他话没有说完,明濯已经走向城门。城门上的金字符咒俱已脱落,只是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外头冷冷清清,里面却锣鼓喧天,原来那些宗族门派都入了城。城内的景象早已大变,远远地,能瞧见那两尊巨像正在弯腰拖着神宫。
“啪!”
鞭子炸响在半空,车马人流间,一个人正举着马鞭,耀武扬威地讲话:“这神宫既然能移动,自然应该大伙儿轮流享受。今日虽然是我们乾坤派的,可是我们不会像明氏那样,把它占为己有。好东西,就该大伙儿一块分!”
这人的声音耳熟,洛胥不必细看,也知道他是谁。他的话一落地,便引起一片赞叹。有人说:“要我说,崔师兄不愧是东照山的魁首,大方体面。如今兄弟们也是沾了四山的光,才能到这神宫里坐一坐,也算是享受过当君主的滋味了!”
“我最佩服的是崔师兄的胆识!出事的当夜,他就敢孤身前往天海,质问那天海御君。这份胆量与豪气,近南二州再也挑不出第二个了!”
那崔师兄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被逐出天海的崔长亭。他如今换了衣着,神采奕奕,在众人的吹捧声里笑不拢嘴:“我师父出了事,我这个做徒弟的,哪能当缩头乌龟?自然要连夜赶去,向那天海御君问个清楚。他虽然是御君,可我也不是什么软柿子。”
“御君游守天海,不怎么下山与人接触,一时受那永泽蛊惑,也是情有可原。”有人说,“最可恨的是这明氏属地里的百姓,被永泽百般虐待,却还要为他守地。”
另一个人道:“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劝一劝、吓一吓都知道悔改,就是这霈都附近的几座城镇最麻烦,不论我门下弟子如何劝说,就是不肯从善。”
崔长亭提着马鞭,只作讥讽一笑:“你们猜这几座城镇为什么难劝?因为都是那永泽的属族在驻扎管理。这伙人全是榆木脑袋,一心只想尽忠,分不清是非好歹!既然他们不肯从善,那便是想要从恶。对于想要从恶的人,我们不必与他们客气,全杀了就是。”
众人静了静。
崔长亭说:“你们不应答,是觉得我这话说得太狠吗?可是我这也是逼不得已,地盘倒是其次的,重要的是后患无穷啊。我请诸位好好想一想,若是放任这几座城镇不管,他们会不会与永泽勾结,再杀回霈都呢?明氏霸道惯了,能忍得了这样的耻辱吗?只要永泽一日不除,这些人就是他来日寻仇的筹码!”
他说得冠冕堂皇,可是这几座城镇不肯改从其他门派,却不是他说的这个原因。霈都自明氏起势后,一直受月神晦芒的庇佑,这里的土地、精怪适应雨水,依赖着月神而活。这也是为什么,明濯在明晗死后,没有操控神宫,离开这里的原因。如今这些人靠香神施法,利用巨像把神宫拉离原地,让本该持续下雨的地方出现晴天,要不了多久,这里的精怪就会衰弱疲软,无法再如从前一般配合神祇的灵能调转,保佑土地继续丰收。
仔细想来,这或许正是他们要的结果。
“我听你说得确有几分道理,”明濯出声,微微一笑,“不过再打其他主意前,不如先除了永泽这个祸患如何?”
他不笑还好,一笑唇角便勾出些许嘲弄。崔长亭一眼看过来,只见两个身着黑衣的,既没有配剑,也没有带刀,除了各自那张脸,浑身没有一样能唬住人的徽纹标记。可就是这两张脸,吓得他一个哆嗦,跌坐进椅子里。
“你、你……”崔长亭结巴道,“你们……”

第110章 君主令君主有令,须得谨遵!
旁人不知底细,看崔长亭丧魂落魄的样子,纷纷喊起来“崔师兄”、“这是怎么了”,“快快扶住”。
明濯拾阶而上,说:“你刚说什么?嗯,你说这附近几座城镇里的百姓都不听话,应该全杀了,但是永泽是个暴君,光杀这些百姓无法使他就范。你还有别的法子吗?”
崔长亭丢了三魂七魄,哪里还敢回话。众人中有人接道:“通神者慈悲为怀,崔师兄会这样说,实乃无奈之举。况且崔师兄的意思,并不是要杀光附近城镇里的所有百姓,而是要用这种方式震慑他们,让他们及时醒悟,早日归顺。”
另一人说:“这种特殊时刻,理应用一些雷霆手段。那些人既然冥顽不灵,我们便先杀他几个,以儆效尤,也好让永泽看看,大伙儿不怕他。只要我们拿下这几座城镇,就相当于砍掉了永泽的左膀右臂,到时候看他还怎么复仇!”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崔长亭的话奉为圭臬。若换作平时,崔长亭必要记下他们的名字,再把他们当作宗门表率夸奖一番,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舌头就像打了结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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