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斋还是坐在树上,不是看话本就是装睡。门口的小乞丐常来要饭,林长鸣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也把他们养了起来。雪又下几个月,很快,春天就到了。
这一日,林长鸣照旧到街头买包子。那卖包子的如今也算发达了,摊子成了铺子,生意更加红火。林长鸣排上队,听前头的食客闲谈。
食客说:“昨夜里我家狗叫个不停,吵得人睡不着。你瞧我,眼下全是乌青呀。”
卖包子的手脚勤快,一边擦拭桌子,一边问:“可是有贼吗?不然那狗为什么要叫?”
食客道:“倒不是有贼,而是有人送亲。”
卖包子的说:“黄昏时刻送亲的见过不少,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人家会大半夜去送亲。”
食客道:“我也没听说过,而且那送亲队怪得很,一声不吭的,只抬轿子不吹唢呐,若不是狗耳朵灵敏,只怕还发现不了呢。”
周围排队的人都引以为奇,纷纷凑上来交谈。
“哪有送亲的不出声,你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咱们这儿有河神坐镇,什么邪祟不长眼,会来这里作乱?依我看,应该是哪户人家对亲事不满意,所以趁夜送人。”
他们七嘴八舌的,林长鸣听得没趣儿,提起包子就打算走。这时,又一人说:“要说起怪事,可不止这一件。昨晚啊,城南又丢了个小孩!”
卖包子的道:“怎么又丢了?前几日丢的那几个小孩还没找到呢。”
那人说:“要不怎么叫怪事呢?那几家父母都说,孩子原本就放在房间里,他们打个盹儿的功夫,孩子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
大伙儿连连称奇,那人又道:“这事一出,便禀报给城里的仙师了,但是小孩还是找不到。唉,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他们还在唏嘘,林长鸣却已经面色煞白,他还记得自己入阵前探听到的消息,这座城中的河神之所以会堕化,正是因为有人用小孩向祂献祭,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莫非是江临斋同堕的情况加重了?
他快步回家,一进门,却不见江临斋的身影。几个小乞丐正坐在树下,抢着吃团子。他问:“师父去哪儿了?”
一个小乞丐道:“大王出门了。”
江临斋若无要事,从不会轻易离开这个院子。林长鸣心急如焚,追问起来:“他怎么出门了?往哪儿去了?有没有说什么?”
小乞丐本就怕他,听他语气严厉,立刻原地作鸟兽散。只有一个道:“有人上门请大王除邪祟,他们往城南的方向走了。”
林长鸣随即出门,也往城南的方向去。他路上拦人就问,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江临斋,他的心越发沉重,等到了城南,天都黑了。
这里多是民居,因此没有酒楼商铺的灯笼照明,天上又阴云密布,街巷道路更加难辨。林长鸣在其中叩门细问:“敢问近几日丢失孩子的人家在哪儿?”
好些人都掩门不理,林长鸣好不容易问到住址,时间已至深夜。他追到门前,却听见那户夫妻说:“仙师已经走了。”
林长鸣道:“走了?去哪儿了?”
那户夫妻面露惶恐:“不知道去处,只知道仙师从这里出去时,门口正停着一个花轿。那花轿旁还跟着个喜婆,说是专程来接仙师的。我们夫妻二人不敢多问,只能看着仙师上了那花轿。”
林长鸣神色一变,掉头就走。他知道那花轿只有一个去处,便是河神庙。
江临斋为什么要自己去河神庙?依照故事的开头,他应该带着自己才是!
林长鸣连施令行,一路如风,终于在街头追上花轿。那花轿果真如食客所言,安静得像是小鬼抬棺,在路中央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着急见人,不管许多,上前将轿子拦下,喊道:“师父!”
可是轿帘一掀,里头居然是空的。
林长鸣心头狂跳,不知道这究竟是河神的安排,还是江临斋的设计。他继续往前追,又陆续碰见了七八个花轿,全都空无一人。
他奔至河神庙附近,才发现今夜静得出奇,人语、犬吠全都消失了,只有灯火大亮,那些平时看惯了的人群也尽数不见,这座城似是回到了他刚来时的模样。
唯有河神庙没有变化。
林长鸣进入庙中,前堂空空。他叫道:“师父,你在哪儿?”
堂内的银灯如似珠帘,挡住他的视线。他几步上前,挥开银灯,竟见一抹月白倒在血泊里。林长鸣心绪大乱,他冲到那抹身影旁,将对方扶起来。
那身影侧过,露出一张林长鸣见过的脸,正是间夷。间夷抓住林长鸣的手臂,喉中发出嗬嗬的笑声:“林长鸣,你扮我扮得上瘾,却不知你师父一会儿进来,看见我倒在这里,会不会再次发疯!”
林长鸣惊骇,认出这个声音:“是你!”
间夷,又或许该叫河神。河神说:“是我,我等此机会已有数日。”
林长鸣挣臂,喝道:“孽神作恶多端,竟然还敢送上门来?我正愁如何把你从他身上弄下来!”
那河神哈哈笑:“你急什么?且看着吧,你师父未必就肯离开我。要是没有我,他如何沉浸在这一场美梦中?你也该知道,是他杀了自己的徒弟!”
林长鸣拔出剑来:“你设下诡计害他疯魔,我断不能让你再活一日!”
河神却道:“你这样言辞义正,想必已有救他的良计,不如说说看,你杀了我以后要怎样使他清醒?况且他杀徒弟已成事实,一旦你们回到现实中,他便再也不配做四山掌门了。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江临斋是个无情无义、一无是处的废物!”
林长鸣再也听不下去,暴喝道:“你住口!”
他刺中河神,河神却如似纸人般地飘回血泊中。那笑声在四下回荡,林长鸣心火上涌,眼前冲来无数盏银灯,灯影重重间,仿佛有数十道身影围绕在身旁。
“林长鸣,你鸠占鹊巢,还我师父!”
林长鸣说:“我没有!我根本不想做间夷!”
那些身影道:“你真是心口不一,你若是不想做间夷,为何还要扮成间夷?你以间夷的身份接近他、迷惑他,你比那河神还要令人作呕!”
林长鸣挥剑劈开残影:“你休想破我天关!”
那些身影再次哈哈大笑:“你欲借间夷之名对他行不轨之事……”
林长鸣怒不可遏:“住口!”
河神贴耳说:“愚不可及,你知道我为何在这阵中一直忍而不动?因为江临斋看似疯魔,实际上毫无可趁之机。他不肯与我出阵杀人,我便只好另寻机会。林长鸣,你就是我的良机啊。”
林长鸣剑指重影,刹那间剧痛难忍,心口、后背全都如似针扎,数条寄生用的黑线沿着他的脖颈蠕动而上——
这时,门前雨声阵阵,江临斋来了。
第97章 镇天关(十八)那千百次里,有没有一……
周围的重影都化作纸屑,剑“哐当”落地,林长鸣捂住喉咙,无法制止黑线爬上自己的脸颊,他强撑着说:“歹毒……”
江临斋跨入堂内,道:“出来。”
林长鸣浑身颤抖,仓皇后退,似乎想把自己藏入昏暗中,可是银灯虽然黯淡,却无法遮掩他的身形。
江临斋看见他:“间夷森*晚*整*理。”
林长鸣说:“我不是……”
江临斋已经捉住了他的手,并打断他的回答:“你中了河神的寄生,快凝神静气、守住灵穴,不要被祂左右神智。”
林长鸣心已大乱,如何还能凝神静气?那黑线爬速极快,立刻钻入他的心窝。他忍痛道:“我不是间夷,师父,你不必管我……”
话刚说到这里,心口处便一阵刺痛,林长鸣身体蜷缩,眨眼间就痛得大汗淋漓。此刻与间夷临死前的场景太过相似,林长鸣不肯再让江临斋陷入两难,于是推开他,转身抽出腰侧的千金笔。
死有什么难的?不过是闭眼再睁眼的事,林长鸣早已经熟悉——
然而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愿,那握着千金笔的手在剧痛的作用下颤抖不已。河神又在他耳边说:“你以为自己这次还能一死了之?真是可笑,我已经寄生在你身上,除非你心甘情愿地叫他真杀了,不然不论你死多少次,我都会跟着你。”
林长鸣猛地挥笔:“妖言惑人!”
河神道:“是不是妖言,你一试便知。不过请你死前回过头,瞧一瞧你的师父,看他是个怎样的表情。”
林长鸣脚下趔趄,撞入银灯中。他笔丢了,人也神智不清,兀自挣扎着说:“你骗我,你必是在故技重施,弄出个假的江临斋,妄想乱我心神!”
河神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笑道:“你既然不相信他是真的,那么为什么还不回头?”
林长鸣跌倒在地,粗喘不止。他不想再听河神的妖言,可是河神既像在他的耳边,又像在他的脑袋里,不管他怎么躲闪,都挡不住那些话。
河神说:“你不敢回头,因为你知道他是真的,你害怕看到他的表情。也对,江临斋太可怜了,他在这阵中被我寄生,没日没夜的重复着那些噩梦,我将每个弟子的死都详细告诉他,他听了数百遍,也看了数百遍……”
林长鸣道:“滚开!”
河神说:“你不是很好奇吗?他为什么总是坐在树上?因为他不敢睡,他一闭上眼,我就会为他重现那一天。”
林长鸣堵住耳朵,喉间涌上一阵铁锈的味道。
河神继续说:“你以为他为什么愿意待在这个阵中?哈哈!你觉得他不知道吗?林长鸣,你不会真认为自己扮间夷扮得很像吧?”
林长鸣心口又是一阵剧痛,这一次不止是河神的作用,还是因为别的。他弄不清楚这感觉,只好道:“住口!住口!”
河神说:“他不能离开这个阵,是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意。你这么崇拜他,以为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四山掌门,可是你不知道,他心里对苍生只有恨,他恨不得杀光所有迫使他做出选择的人。师徒,你以为你们是师徒?你真是大错特错啊林长鸣,他从头到尾就只把你当做棋子,他逼你开启封魇阵,又为一己私心将你困在这阵中,你是不是傻了,居然还能对他生出仰慕之心!”
林长鸣喉头腥甜,猛地喷出鲜血。他守不住天关,因为他可耻地做出了选择。他摸到那把丢开的剑,无法再承受这样的作弄。
他可以死,他可以死。
“江临斋,”他声音沙哑,“你知道我是谁,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那千百次里,有没有一次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回答?”
江临斋站在他身后,只有衣袖掠动的声音。
林长鸣使了一式婆娑剑法,叫“不为”。他跟着江临斋学了这么久,只有这一式学得最好,因为这是江临斋的成名剑招。他了解江临斋,这个人不会容忍自己不像间夷,于是他使出这一式,意图求一个真死。
但是拔剑从无犹豫的江临斋这一次没有拔剑,林长鸣刺中了他,也看见了他的表情。他还是那么冷静,眼眸清明,里面没有任何软弱和留恋。他握住林长鸣的手,使剑身刺得更深,血流出来。
业火顺着剑身骤然燃起来,江临斋的衣袖翻飞,河神开始在林长鸣的耳边惨叫。祂怒声说:“你将计就计,骗我疏忽——”
江临斋说:“我告诉过你,我从不重蹈覆辙。”
林长鸣身上的疼痛顿减,那些丝丝缕缕的黑线顺着他的剑,涌向江临斋。河神漆黑的细影从江临斋的身上浮现而出,祂尖声嚎叫:“你做了什么?”
江临斋道:“你最希望的事。”
河神的影子在半空扭动挣扎,却无法从江临斋身上脱离。林长鸣手指颤抖,却与河神一样,无法从江临斋手中挣脱。
林长鸣说:“你要干什么?”
江临斋目光稍顿,从他的脸上滑开了。河神痛喊:“你还问他要干什么?他要与我同归于尽!”
林长鸣悚然,可是他的剑已经没入江临斋的胸口,贸然拔出只怕会伤得更重。况且江临斋牢牢握着他的手,不给他退后的机会。
河神说:“你早知道我的真身还在你身上,于是任由我将林长鸣骗至此处,又等他心神错乱、天关失守了再进来,为的就是这一剑!你料到他做不出选择,必会以行刺的方式来求死!哈哈!林长鸣,你看清了吗?这个人算无遗算,有多无情!”
林长鸣艰难地张开嘴,几乎称得上祈求:“松手,师父,松开我。”
河神道:“他不会松开你!他借这一剑将我钉在他的体内,便是要我再也挣不脱他的掌控!”
业火中,河神的叫喊伴随着一种撕裂的声音。那声音林长鸣没听过,但是他知道那是灵能决堤、修为残戕的声音。
河神猜得不错,江临斋是要与祂同归于尽,那些业火焚烧的不止是河神,还有他的修为。在弑神一事中,再没有比这种处决方式更厉害、更冷酷的了。
血沿着剑身流向林长鸣,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被刺的人明明是江临斋,可是痛得流泪的人却是林长鸣。
江临斋说:“四山一体,同舟共济。河神之乱因我而起,自然也该因我而终。”
林长鸣道:“师父。”
江临斋说:“我的剑在腰侧,待阵破后,还请你帮我将它送回北鹭山,还给我师父。”
林长鸣道:“师父。”
江临斋的袖口已经被染作红色,他低头,拿走了林长鸣腰旁的火鱼金饰。
那是间夷的。
河神说:“好一个铁石心肠的婆娑掌门。林长鸣,你何不借此机会再刺他一剑,好让他与我死个彻底!”
林长鸣胸口一痛,被江临斋推了出去。业火瞬间燃遍整个幻境,河神再也不能用言语煽动人心,只能在火中惨叫。
江临斋双手掐诀,衣袖与长发一起翻飞。他以自毁的方式凛然封天,随着他的念诀声,火焰越燃越烈。
河神撕心裂肺地叫嚷:“江临斋!你以为这样便能解决一切吗?你错了!我总会叫你知道……”
火浪滚滚,祂被烧成青烟一缕,就此消失了。
林长鸣扑开业火,去够江临斋。那袖袍掠过他的指尖,就像学剑时一样,由不得他碰。他固执地叫道:“师父——”
没有了江临斋的灵能,封魇阵的操控权又回到了林长鸣这里,他再也不必死了,也再也不必委曲求全,现在这里由他一个人说得算。
等他终于碰到江临斋的时候,那个俊逸无双的青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容颜苍老的凡人。
通神者寿命比普通人更长,三百年即是大能。江临斋虽然没有活那么久,但也不年轻了,没有灵能,他自然再也不能维持超凡脱俗的剑士模样。
林长鸣死死捂住江临斋的伤口,用了毕生所学,在江临斋胸口画咒。他从没有这么无措过,每一笔都画得仓促且凌乱:“我不会让你死的,师父。”
那些符咒亮了又灭,林长鸣哽咽起来,他手抖得厉害:“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士,你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吗?起来回答我啊,江临斋!”
江临斋没有应答,林长鸣又说:“六人来六剑归,你徒弟的断剑还在城里,你都不要了吗?”
业火烧得轰轰烈烈,他不知画了多少符、说了多少话,连泪都流干了,终于在废墟间保住了江临斋的微弱脉搏。
火不再烧,林长鸣守着那点脉搏,力竭昏倒。隐隐地,似有雨在下,他早已习惯了这雨声,仿佛有这雨,就有江临斋。
几日后,林长鸣醒来,见屋顶漆黑,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循环里。他撑起身,喊道:“师父。”
门开了,进来个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弟子。弟子看他起身,忙说:“师父,你灵能损耗甚巨,还没有完全恢复,大夫说不能轻易起身!”
林长鸣盯着弟子,想起他是谁。他张张口,半晌后,才涩声说:“我怎么出来了?”
弟子道:“师父忘了吗?你用封魇阵封住了此地作恶的河神,在里面待了十五日,将婆娑门的江郎君救下,最后力竭昏倒。幸亏咱们的人一直守在附近,在巡视时发现你……”
林长鸣说:“河神不是我封的。”
弟子讶然:“可是江郎君是这么说的呀!他已与众门派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眼下正准备回北鹭山……师父!你要去哪儿?!”
林长鸣跑出房间,外头是个艳阳天。他挡住光,不顾形容,连鞋也没穿,就往外追。
婆娑门来的人都在道上装车,远远地,林长鸣看见个熟悉的月白身影。他心一慌,喊道:“江临斋!”
那身影微顿,就在林长鸣以为他不会回头的时候,江临斋转过了身。风轻轻经过他们之间,也许是用了符咒的缘故,江临斋又变回了青年剑士的模样。
半晌后,林长鸣说:“你徒弟的断剑找到了吗?”
江临斋颔首,他脸上瞧不出什么难过:“找到了,还未曾谢过你。”
林长鸣有些高兴,说:“不必谢,四山一体,同舟……”
江临斋淡淡打断他:“客套话我就不说了,如意郎,改日我会委托人将赔礼送到府上。这次山上催得急,我便先告辞了。”
林长鸣怔在原地,胸口空空。他遮掩般地拉了下衣衫,随口应着:“嗯……你叫我如意郎。”
马车那边有人唤掌门,江临斋侧首,在将要挪步的时候又想起什么,再次看向林长鸣。
“如意郎,”他眼眸平静,“破阵前你问过我,千百次里有没有一次是真的,我可以回答你,没有,一次也没有。”
风过去了,江临斋与林长鸣擦肩而过,一眼也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林长鸣没动,他点着头,对空无一人的方向说:“能不能把火鱼金饰还给我?”
脚步声远,接着是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林长鸣被日光刺痛眼睛,觉得有汗在流,便擦了两把。可是脸上太湿了,跟淋了雨似的。
他笑一下,又笑一下,忽然哽咽起来。
梦真的醒了。
第98章 镇天关(十九)自然是四山和天海
数日后,众门派与明氏协力清理小城残迹,林长鸣没见到婆娑门的人,只听见几个宗门魁首酒后闲谈。一个人说:“婆娑门遭此劫难,一下子损失了五个嫡传弟子,可算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下山了。可怜江思故,一把年纪了,听到这样的噩耗,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另一人道:“听说那江郎君一回到北鹭山,便被江思故问责,不仅在众弟子前卸任受罚,还封了佩剑。如今江思故强撑着身体,又出来重新主持门内事务了。”
众人唏嘘不已,林长鸣在后面听了片晌,感觉心头沉闷,便站起身,准备离席。可是他如今风头无二,一站起来,就引起众人的注视。
这时,身旁的侍酒小仆说:“如意郎可是要出去透透气?请随小的这边来。”
林长鸣向众人略微示意,跟着小仆出去了。那小仆很机灵,把他引至园中的一处亭子前。林长鸣见四下清幽,便说:“这里没有别的事了,你且退下吧。”
小仆却道:“我见如意郎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在为那江郎君担忧?”
林长鸣说:“你倒是说一说,我闷闷不乐,与江郎君有什么关系?”
小仆在月下回身,微笑道:“别人我不知道,可是那江郎君的为人,我还是很了解的。我相信他绝不会做出违背门规的事情,更不会临阵脱逃。如意郎,你们两个人都是超尘拔俗、卓尔独行的君子,在城中一见,必会惺惺相惜,如今他遭人非议,你定然不会高兴。”
林长鸣为那“惺惺相惜”沉默少顷,说:“你不是侍酒小仆,你是什么人?”
小仆道:“我不过是个很为你们可惜的人,所谓的君子之交,不外乎如此。只是我很奇怪,如意郎,你既然担心他,何不传封飞送令给他?我想他此时此刻,也很需要你这个朋友。”
这外人不知内情,居然把他们看作是朋友。林长鸣自嘲一笑:“你到底是谁?”
小仆摇身一变,竟成了个身量高挑的男子。他模样俊美,双目漆黑,在月色中微微侧过头,轻叹一声:“不想如意郎如此敏锐,我是谁?我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林长鸣见他衣服上有白薇花纹,腰间还配有金乌标记的长剑,不仅一惊:“莫非你是……”
小仆说:“那些虚称不必再提,你既然认出我,就直接叫我明晗吧。”
林长鸣道:“殿下乔装到此,是为什么事?”
明晗此时还未登基,但已是闻名六州的美男子。林长鸣听说他修为寻常,只是脾气很好,在昶城也享有贤能的美名。
明晗在亭前踱步,似是有什么心事:“若是别人问我,我必不敢实言相告,可若是如意郎问,那便是天意相助。不瞒你说,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彻查小城河神堕化一事。”
林长鸣不解:“既然是为了小城河神一事,殿下何不与此次新来驻扎的正刀官详谈,而是要乔装打扮?”
明晗说:“如意郎有所不知,我们明氏虽然从光州起势,却也在此备受牵制。此次事关堕神,原本应该重罚驻扎此地的官员,可惜当初的正刀官已死,好些证据都缺失了,我只好亲自前来探查一番。这件事很隐秘,还请如意郎为我保密。”
他身份高贵,态度又如此可亲,林长鸣哪里还能不服?当下连连称是。明晗邀请林长鸣到亭中坐,又从袖中拿出美酒相待。
林长鸣道:“河神堕化的详细情况,江郎君临行前已经禀报昶城,难道殿下还有不解之处吗?”
明晗沉吟片刻,说:“若说不解之处,确有一点。如意郎或许不知道,此地起初并没有什么河神,是几年前大水肆虐,忽然从中冒出个神祇来。自从有了这河神,此地便经常出现一些异象,我对祂早有怀疑,此次堕化闹得这样厉害,我担心并不是偶然。”
林长鸣道:“不是偶然,难道还是人为?”
明晗面露犹豫,半晌后,他说:“不错,我怀疑此次堕化正是人为。如意郎,你仔细想一想,这世上有几个神祇会说人话?若是依照江郎君所言,那河神不仅会说人话,还擅长蛊惑人心,那岂不是远比日神月神还要厉害?”
林长鸣悚然:“可是乔装神祇一事何其难办。”
明晗道:“对你我来说的确难办,可对另一种人来说并不难。”
林长鸣说:“谁?”
明晗望向亭外,沉声道:“自然是壶鬼族。不知如意郎可还记得,江郎君曾说过,他疯魔杀人时,满城都是纸屑。唉,你还不知道吧?所谓的纸人、纸屑,都是壶鬼族傀儡术中的一种!我此番前来,正是怀疑这里有人与壶鬼族勾结。”
林长鸣说:“壶鬼族避世已久,与他们勾结所图何事?”
明晗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四山和天海!”
林长鸣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若是没有四山,天海必会倒倾,到时候大水肆虐,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明晗说:“壶鬼族与咱们并不同源,他们驱鬼驭蛇,本就是邪道,自然不能以常理揣测。况且你也应该知道,自从女王将他们驱逐出六州境内以后,他们便与我们明氏结下了血仇。”
林长鸣回忆起阵中种种,越发心惊,喃喃道:“不错……祂在阵中那样逼迫江临斋,本就是一桩怪事。”
“此事本不该透露给外人,但我实在可惜江郎君,他是受我们明氏所累,才会遭人算计。”明晗起身,在亭中惆怅,“他没了徒弟,一身的修为又都在阵中作废,日后恐怕也做不了掌门了。我一想到这些事,便愧疚难安,若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以后我也无颜再见北鹭山的诸位朋友。”
林长鸣心潮起伏,立刻说:“此事既然与我有关,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明晗道:“如意郎不愧是位真君子,可是此事重大,又牵扯极广,还不知背后有怎样的阴谋,我不能贸然将你卷入。”
林长鸣说:“事关四山,义不容辞。殿下要怎么查?尽管吩咐我就是。”
明晗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与如意郎客气了。此事要查,还须从这小城入手。大凡是咒诀,使用过后必定会留下痕迹,我正是在找壶鬼族施展傀儡术的痕迹。”
林长鸣又问是怎样的痕迹,明晗与他细说了一番,他都记在心中。回去后,他不免辗转反侧,一时想到江临斋,一时又想到壶鬼族。
“师父,”林长鸣用手指在半空勾画出飞送令的咒诀,轻声说,“这事若真是壶鬼族所为,那封天就不算数,既然不算数,你的修为兴许还有恢复的机会。”
飞送令成型,他看了半晌,最终又掐灭了。
为了查傀儡术的痕迹,林长鸣又在小城逗留半月。这半月里,他不断走在熟悉的街头,像江临斋在阵中徘徊一般,寻找着蛛丝马迹。
一日,林长鸣再入河神庙,终于在大鼎的烟灰中找到了些许红色纸屑。他将这些红色纸屑交给明晗,明晗将纸屑仔细打量,说:“事到如今,终于可以盖棺定论了。但是壶鬼族人行踪诡秘,想要找到他们,还须费一番功夫。”
林长鸣道:“可惜此事没有涉及生死阴阳,不然可以前去天海,向天海御君求一枚阴阳子儿来问问。”
“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敢惊动天海御君。若说追踪溯灵,我倒有个办法。”明晗把纸屑呈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在半空轻轻一勾,纸屑都站了起来,“我们明氏珍藏着一本有关壶鬼族傀儡术的秘法,里面说过,只要在对方的傀儡上施一种咒诀,便能使其自发地飘向主人。”
那些纸屑悠悠升空,但片刻后,便又纷纷落了回来。
林长鸣说:“这是怎么了?”
明晗面露苦笑:“是我学艺不精、修为太低,无法操控这些纸屑。此事若要施行,恐怕还要由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