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 by唐酒卿
唐酒卿  发于:2025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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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通神者神情讪讪,在原地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被抢了水壶的那个说:“小仙师觉得我们是胆小鬼,我们也没什么好辩白的,只是有关河神的事情都是真的,眼下只盼着祂吃人吃慢一些,好给这附近的百姓一个逃命的机会。”
间夷年纪最大,自然比师弟师妹沉得住气,他先宽慰了通神者几句,又把他们安排上马车,待万事妥当以后,才回头教训人:“平时在家里没关系,现在在外头,你还这样口无遮掩,让人家以为咱们婆娑门仗势凌人,到时候传出去,挨骂的还是师父。”
四弟说:“外头的人他们不管,里面的人他们也不管,我说他们是胆小鬼有错吗?他们这种人出去爱说什么说什么,师父才不在乎。”
老三揽住他的肩膀:“好了,别跟炮仗似的,三哥给你重新打壶水。”
间夷忽然说:“平日里就是你们太惯着他,才让他下了山还没规矩。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师父不在乎?你怎么知道师父不在乎。”
二师兄挤在中间打圆场:“是,是,都说得有道理,咱们心平气和的,别为这事吵架……”
四弟道:“你们觉得他是大师兄,所以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我看你们跟师父一样,都是偏心鬼!”
这一声回荡在雨里,喊得好委屈。这时,老三叫了一声:“师父。”
几个人回头,看江临斋撑着伞,正坐在车辕上打哈欠。他罩着月白宽袍,单手捏着个话本,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雨珠如碎玉,沿着伞沿往下掉。江临斋谁也不看,“哗啦啦”地翻着话本。大伙儿等着他发话,他却忽然笑了笑,举起某一页给他们看:“这段很好笑。”
——他总是这样,从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吵什么。
四弟陡然大叫一声,从雨里飞扑过去,把江临斋撞进车厢。他抢走那个话本,撕了个稀烂:“这有什么好笑的?这能比我们还好笑?我都哭成这样了,你就不能管一管!”
“啊!”五妹突然回过神,也扑了过去,“你哭就哭,干吗撕我的话本!臭美猴、爱哭鬼,你快给我赔!”
四弟平时爱涂脂抹粉,脸上让眼泪一冲,红红白白的。他被五妹勒着脖子,还不忘揪师父的衣领:“你笑啊,再笑啊,刚不是很好笑吗!”
江临斋伞掉了,衣服也脏了,他捏起乱飞的话本页,就不明白了,他怎么看个话本也能让四弟哭哭啼啼的。
四弟看师父那表情,里外都透着一个“嫌弃”,不禁更加奔溃:“我说你是个偏心鬼,你听不见吗?!”
江临斋死性不改,把话本页折成飞鸟,用来扎四弟的脑门:“你发什么疯?”
四弟说:“我没发疯,我要你评评理!究竟是我说错了,还是大师兄说错了!”
江临斋直接把他拎起来,丢给间夷:“堵住他的嘴,拿去洗洗。”
间夷对这场景习以为常,接住四弟就要走。江临斋又说:“再给昶城的官员传一道飞送令,告诉他们城里的事情,请他们尽早派人过来。”
明氏的官职序列复杂,人手调派也不比其他宗族门派灵活,像这种神祇堕化的事情,都需要由本地的正刀官上报给昶城,再由昶城里的官员下达讨伐令,总之章程非常繁琐。
老三道:“明氏处理这种事,总是慢人一步,等他们派人,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师父,不如我们先将此地的百姓疏散离境,等明氏派的人来了,再做其他打算。”
江临斋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是事关神祇堕化,他也不能一走了之,他刚又叫间夷给昶城传飞送令,也是这个意思,一行人便这样留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弟子们负责疏散百姓,忙得脚不沾地。江临斋在车上翻新话本,间夷来说:“师父,明氏有回应了。”
江临斋道:“说。”
间夷说:“他们说调派的人手快则七日,慢则十日才能到达这里,事态紧急,他们想要委托咱们先去那座小城里探探情况。”
江临斋早有预料:“还是他们会拿捏,料定我们不会袖手旁观,才敢这样安排。”
间夷稍显迟疑:“那咱们去不去?”
“去。”江临斋把话本一合,起身掀开车帘,对不远处还在闹别扭的四弟说,“去把你那些胭脂水粉都收拾了,明早出发。”
四弟不知道他们在车里谈什么,以为江临斋要送自己回山,嘴一撇又要闹。
江临斋道:“你不是爱叫别人胆小鬼吗?现在给你个机会,去做大英雄。”
四弟牙一呲,兴高采烈。
小城就在几十里外,江临斋只带了他们五个,随行弟子都留下来照看行李和百姓。出发那天,雨还在下,江临斋给师父写了封信,这是江思故给他的规定,他走哪儿都得报平安。
大魔头要去封天了,回见。
这一句太敷衍,江临斋为求清净,又掰着笔杆勉强补了一句:小魔头们生龙活虎,一切皆安,勿念。
他把信折成飞鸟,扔向雨中。那鸟抖一抖翅膀,还真飞了起来。五妹趴在边上鼓掌:“好俊的鸟,师父,鸟身上写的是什么咒?”
二师兄仰头看了半天:“不是咒,是你那被撕的话本。师父说那段很好笑,估计是想送回去给师祖也笑一笑。”
老三说:“我们出来好几个月,不知道幺妹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想我们。”
四弟道:“肯定不想,我们一下山,就没人再管着她玩泥巴了,她高兴还来不及。”
五妹说:“她还没开窍,玩玩泥巴怎么了?你小时候也爱玩。”
他们又开始拌嘴,间夷一手拎一个,把两个人分开。江临斋抄起衣袖,看那纸鸟飞离马车,从眼前消失。
山绕重雾,它比他们先一步回北鹭山去了。

雨在下。
江临斋在找自己的剑,他腰间空空,正在四下摸索的时候,忽然听见了四弟的叫声。那叫声很模糊,夹杂在雨里,小得他几乎快要听不到了。他听了一圈,发现声音是从怀里传出来的。
“师父。”四弟嘴唇翕动,求饶似的,“救救我,我不要做大英雄了。师父,我好害怕……”
江临斋说:“别吵。”
四弟就真的不吵了,他从前是最乖的,现在贴在师父的胸口,任由脸上的粉被雨冲掉。
江临斋说:“算了,说吧,说什么都行。”
可是四弟什么也不说,他一动不动,蜷在江临斋的怀里,轻得像纸。江临斋摸他的头,他还是沉默,终于,江临斋想起来了。
他们刚进城,就惊动了河神,河神在庙中发难,把他们全冲散了。四弟听他的话,去保护城里的百姓,但是他们谁都不知道,这城里的百姓早就变成了河神的傀儡。因此四弟一进入人群,就被撕开了——
等江临斋来的时候,四弟只剩一半了。那些胭脂、香粉掉在地上,被雨水冲入沟渠,而他卡在沟渠的拐角处,还在等师父。
——师父是个偏心鬼,如今好啦,师父是第一个来找他的。可是他好没出息啊,他在师父的怀里痛叫哭喊,说着害怕,好害怕。他是个胆小鬼,以后再也不要逞英雄了。
江临斋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抱起四弟,继续去找自己的剑。可是无忧剑落哪儿了?他有点记不清了。
雨滴又落在血泊中,打碎了倒影。江临斋低头看脚下,从那支离破碎的倒影里,找到了二师兄。
二师兄挂在剑上,身体半折,像一面招风旗。雨淋在他后仰的脸上,他细眉凤眼,是个极漂亮的少年。
江临斋以前最烦他,因为他小时候是个痨病鬼,整日都在咳嗽。可是他脾气顶好,每次被江临斋拎出门,都不会生气,只会牵着兄弟姐妹,一个劲儿地说“好了好了”。大伙儿被冲散以后,他就去找师弟师妹了。
江临斋把二师兄弄下来,二师兄沿着他的臂弯往下滑。
江临斋说:“这下真成了面团儿,连骨头都断了。”
他沿着街道走,到尽头,看见老三和五妹,兄妹俩儿躺在一起,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剑呈双列,分别钉在两个人的胸口,江临斋拔了一下,剑柄带血又沾水,滑不溜手的。
“哐当。”
江临斋把拔出来的剑扔了,接着往前。他一路回到神庙,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剑。原来河神发难的时候,他孤身前来,早已把河神给杀了,剑就是那时落下的。现在剑找到了,事情也结束了,他可以走了。
可是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江临斋望天,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是有几分高兴的,以后再也不用装作师父拉扯着几个拖油瓶也再也不用成天到晚四处操心从此山是山海是海他还是他而不是这几个人的师父、师父、师父——
是谁在哭。
江临斋耳朵发鸣,他找了一圈,没找到别人。脸上流的是血,与河神鏖战后的伤口一直在痛。
好他妈痛啊。
江临斋的袍子全脏了,他任由雨水沿着脖颈往下淌,却腾不出手来擦,因为他把几个弟子都带在身上,怀里抱不住就用背,背上背不下就用扛,他要他们每个人都贴着他、靠着他,就像小时候一样。
江临斋闭眼,耳边都是喊声。
师父、师父、师父——
无忧剑忽然鸣震起来,大雨倾盆,神庙前的大鼎香炷袅娜。江临斋浑身血淋淋的,他又开始找剑,并且重复刚才的路线。他忘了剑落在哪儿了,只是不断地找,好像找到剑,就能找回几个弟子。等他找到第十次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青衫持笔,在街角遥遥地问:“敢问这位朋友,是婆娑门的江郎君吗?在下乃是苦乌族的林长鸣,因受明氏之邀,特地来此助你封天……”
他话说一半,看清江临斋的模样,不禁神色微变:“这座小城怨气滔天,是你的缘故吗?”
江临斋又看见了河神,这东西阴魂不散,正对着他诵念咒法。他召过无忧剑,以“拔锋”起手。
林长鸣不料对方会直接动手,千金笔与无忧剑“锵”地连撞数下,顶着剑势说:“朋友,你已经被此地的堕神惑乱了心神,快醒一醒!”
江临斋耳边还是喊声,四弟在叫他,又是师父、师父!他似是疯魔了,月白的袍也变成赤红的颜色,将林长鸣从街头打入杂货摊。林长鸣难以招架,眼看剑锋就要没入自己的胸口,情急间抓出一道符。
这本是一道很普通的借灵符,苦乌族常在近身不敌时用此种符箓转换强弱,可以从敌人那里“借”走几分灵能。但或许是江临斋的修为太高,又或许是林长鸣念错了咒诀,总之当那道符发挥作用的时候——
一切都变了。

第89章 镇天关(十)死、死、死!
灵能如同浪涛,从江临斋那里涌向林长鸣,然而糟糕的是,这些灵能非但没有让林长鸣逆转局势,还使他体内原本平静的灵能尽数错乱。
在通神一途中,凡人肉身乃是承载灵能的容器,每个人的修为不同,所能承载的灵能体量自然也不同。一个人如果贪欲过甚,贸然得到太多不属于他自己的灵能,不仅心神会受到冲击,连躯体也会跟着受伤。因此,苦乌族的借灵符从来只会借走适当的灵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节制。
林长鸣体内的气力逆冲,他立刻喊停,可是借灵一事并没有停下,甚至更加猛烈。那些灵能如有实质,在他四肢百骸间狼奔豕突。
林长鸣的口鼻开始流血,这是身体临近界点的先兆,再这样下去,不用江临斋刺他,他自己就先爆体而亡。危急间,林长鸣念出咒诀:“汹沛!”
雨水骤然形成旋涡,再汇成万顷波涛,将江临斋冲至街角。
林长鸣得以喘息,他翻身而起,想要后退,可是没等他退,江临斋又来了!两个人再过数招,林长鸣一手提笔,一手掩着口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必须想个办法,因为借灵还没有停。
江临斋剑锋凌厉,在飞雨中剑剑要命。林长鸣越打越心惊,他自视甚高,总以为四山之中,无人能及他半分,却不想这位寂寂无名的江郎君如此了得!
“你——”林长鸣呛血,“你到底有多少灵能!”
江临斋根本听不见,在他眼中,他已经杀了河神数十次,可是河神总也不死。
林长鸣疾步退后,眼见再战无益,急中生智,用千金笔搅动雨珠,在半空画出极其繁杂的咒文。林长鸣画一笔退一步,待咒成的那一刻,两个人已经被悬空的咒阵围绕住了。
“这阵我独自开不了,今日托你的福,”林长鸣以血点阵,笔一挥,沉声喝道,“封魇!”
咒阵骤然大亮,飞速转起来,街头的货摊酒旗顿时腾空,被咒阵强力吸走。江临斋的灵能不再冲向林长鸣,而是被封魇阵抽取,和雨水一起,在半空中旋出巨大的旋涡。
封魇阵一经发动,幻境就会立刻代替现实。两个人周围的街景倏地变作黑白两色,墨渍从四下涌现出来,把他们吞没。
——雨在下。
林长鸣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街角。他虽然熟知封魇阵的画法,却是头一次入阵。作为布阵人,他的伤势已经按照他的意念痊愈,他现在浑身轻松,便提着笔环顾四周。
城还是那个城,雨还是这场雨。远远地,有个人在走。
林长鸣认出那是江临斋,他两步追上去,借机攀谈:“朋友,我用封魇阵暂时隔绝了现实,你没事了——”
江临斋拔剑横刃,快如闪电,林长鸣话都没说完,就被抹了脖子。
——雨在下。
林长鸣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街角。他仓促地喘息,立刻摸向自己的喉咙,还好,刚刚被割开的伤口已经没了。
怪事!按照封魇阵的设计,他应该是这里最强的人,怎么江临斋的剑还那么快?正思索时,林长鸣隔着雨帘,又看见江临斋。
江临斋正在走,林长鸣不知悔改,再次追上去:“朋友……”
江临斋姿势都没变,他剑势狂戾,以相同的速度又一次抹了林长鸣的脖子。
——雨在下。
雨、雨、雨一直在下!
林长鸣只要去跟江临斋搭话,就会被杀,他一旦被杀,一切便会回到街角这个老地方。渐渐地,林长鸣明白一些缘由。
“阵中世界本该由我的意念来决定,但或许是我发动阵法的时候太仓促,又或许是你实在太厉害,我现在无法完全操控这个世界,只能和你分而治之。”林长鸣跟在江临斋身后,“我是布阵人,在阵中死是死不掉的,可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所以无法将事情还原,便只能不断从街角重来。朋友,你能不能……”
他话说一半,江临斋再度拔剑,林长鸣早有准备,可即便他早有准备,千金笔也难敌无忧剑,于是他还是死了。
林长鸣抹了把脸,在雨中给自己画出把伞,站在街角等江临斋路过。江临斋每次的路线都一样,不消片刻,果然走到他身前。
伞面上有“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那半身都是血的大魔头微微侧首,似乎被这落雨声吸引了。林长鸣从前没见过他,刚刚又一直被他杀,所以没有顾得上细看,现在定睛一瞧,发现他长相俊逸,有副顶好的皮囊。
林长鸣轻轻拨了下雨帘,见江临斋没有反应,便以为这次有戏。他近一步,试探地说:“江郎君,你怎……”
剑出鞘,他又死了。
林长鸣叹气,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街角睁眼了。他年少成名,在东照山从无敌手,又因为模样英俊、轻财重义,所以朋友很多,还从没有这样被人讨厌过。
“你要杀我,可我偏要救你。”
林长鸣干脆把千金笔插回腰间,迎着江临斋走过去。谁知这一次情况不同,江临斋全无表情,直接经过了他。
雨声霖霖,林长鸣悟出一点关键,那就是只要他不出声,江临斋就不会在意他。他看着江临斋往前,似是要去某个地方,便无声地跟在后面。
四山一体,同舟共济。林长鸣虽然以风流著称,却是个侠义心肠,他既然接受明氏所托前来帮助江临斋封天,就一定会把事情做完。
大雨斜飞,林长鸣撑起伞,也替江临斋挡了挡。江临斋浑然不觉,他走到一个渠沟边,忽然跳了进去。
林长鸣:“……”
他蹲在渠沟边,看江临斋弯腰在渠沟中摸索。这渠沟的拐角处淤积着许多脏物,水也浑浊污秽,可是江临斋如似着魔,将一双握剑的手泡在其中,不断地寻找着什么。
好好的一个四山掌门……
林长鸣看不下去,他把伞收了,也跳了下去。这阵他一个人说得不算,若想要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关键还在江临斋。
渠沟里的水浑臭不堪,林长鸣强忍着不适,在水中胡乱摸索。最后,他在一个渠沟缝隙间,扣出了一个胭脂粉盒。
这东西小巧别致,像是林长鸣会买来哄人的。他把胭脂粉盒拿在手上,发现它破了口,里面的胭脂香粉早没了。见江临斋还在找,林长鸣便大着胆子敲了敲胭脂粉盒。
那“哐、哐”的声音果然吸引了江临斋,他回过身,循声摸过来。林长鸣好人做到底,把胭脂粉盒递到他的手上。
两个人手指相碰,共握着胭脂粉盒。刹那间,雨似乎变大了。林长鸣耳边隐隐传来几声喊叫,紧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少年,更确切地说,是看见了一个少年被杀的经过。
——血喷在脸上,少年像断了线的风筝,在人群中被撕扯。胭脂粉盒掉出来,被踩踏变形,少年一直喊着“师父”,直到被扔入渠沟。
林长鸣猝然后退,胭脂粉盒脱了手,落回江临斋的掌心。他这才明白,原来江临斋不是在找东西,而是在找徒弟!
江临斋捏着胭脂粉盒,脸上全是雨水,他侧耳听了片刻,离开渠沟,继续往前。林长鸣跟着他,又捡到了一缕头发和两把断剑。
林长鸣发现,只要他和江临斋同时握着这些东西,就能借机窥见到一些场景。这些场景大都是弟子们被杀的经过,林长鸣凭靠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大概。
“河神设计将你引走,又利用傀儡杀了你的四个徒弟,等到你赶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林长鸣撑着伞,长叹一气,“所以你一时间无法接受,就变成这样了。”
他说完,便听见拔剑的声音,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能说话的!
林长鸣连忙后退,可是江临斋太快了,无忧剑几乎是立刻就到了跟前。林长鸣情急智生,忽然喊了声:“师父!”
伞断开,雨打青衫,无忧剑停在喉咙前,不再逼近。
林长鸣抵着寒锋,喉间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痕。他轻咽唾液,又唤了一声:“……师父。”
一只手伸过来,落在他的头上。
林长鸣六岁开窍,跟自己的师父不算亲近,他们苦乌族规矩甚严,大伙儿画符修行都在一块儿,不像婆娑门,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
那只手满是血污,摸完林长鸣的头,又摸林长鸣的脸。冰凉的触感从面颊上滑过,林长鸣微微偏开头,他其实比江临斋大一些,又自认是东照山的魁首,在外头威风惯了,突然让人这样摸,有些不自在。
江临斋眉目舒展,眼眸中终于有了林长鸣的身影。
林长鸣问:“你醒了吗……”
江临斋叫他:“间夷。”
林长鸣一愣,不知道这个间夷是谁,但是他反应很快,猜测这个“间夷”必定也是江临斋的弟子之一。可怜如意郎风光一世,到这时,也只能强撑镇定,别别扭扭地回了声:“……嗯。”
江临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转身往前走。那两把断剑挂在腰侧,“叮当”轻响。
林长鸣脸上沾了血,被雨一冲,青衫都脏了。他顾不得干净,只觉得这人行迹古怪,已经疯了,可是他素来会怜惜人,以为“间夷”必定也死了,所以便由着江临斋带自己走。
江临斋带着林长鸣走过街道,怪事出现了,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两侧的旗帜酒幡飘动,那些叫卖的、杂耍的高声唱和,行人如织,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
林长鸣知道,这是封魇阵的“无中生有”,它以江临斋的意念为主,还原了江临斋刚入城时看到的场景。
“封魇阵通常只有一个布阵人,这次的经历也算是奇闻,”林长鸣说,“我们若是想要破阵杀神,就得意念统一,否则一个世界有两个想法,迟早会乱起来。”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番话太不像“间夷”了,因此——
他又死了。
好在这次没有回到街角,而是回到了撑伞的地方。林长鸣一睁眼,无忧剑正悬在喉间,他脱口而出:“师父!”
这一次自然许多,林长鸣由江临斋拉着,再度走向热闹的街道。他在这死来死去的经历中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只要他别乱讲话,并且表现得像间夷,江临斋就不会杀他。
两个人走过街道,来到一条河边,河上立着个奇绝的河神庙,庙前还有个大鼎,鼎中燃着香。
江临斋说:“去收拾东西,等天一黑,就带着你师弟师妹们回北鹭山。”
这是他第一次跟林长鸣讲这么长的话,那语气寻常,人也看着很清醒。
林长鸣抓着千金笔,思忖着如何回答。他既不了解间夷,也不了解江临斋,只是想到江临斋刚刚的样子,便猜测他们生活中必定感情很好,于是说:“大敌当前,怎么能让师父一个人面对?我不走,我陪你——”
无忧剑又又又来了!
林长鸣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这人都为徒弟疯魔了,怎么还听不得一点好话、软话!难不成他们师徒平时都是直接开呛的?
重来时林长鸣说:“好,师父,你要留就留,我绝不干涉,我马上带着师弟师妹——”
再来一次林长鸣说:“师父,好师父,我求——”
又死了。
林长鸣咬牙,在江临斋的注视中绞尽脑汁:“师父你等等我先叫师弟师妹过来你别拔剑他妈的江临斋你真是疯了——”
死、死、死!
林长鸣喉咙都要被抹出茧子了,他试图反抗,但是他根本打不过江临斋。那剑越来越快,以至于到最后他还没开口,脖子就先痛起来了。
“我……”林长鸣已然麻木,他心灰意冷,对江临斋说出一点真心话,“我不行……师父。”
他等着剑来,可是这次没有。江临斋似有预料,把腰间象征婆娑门的火鱼金饰抛给了他。
“路上没有我,”江临斋说,“你就是最大的,不要说不行。”
林长鸣拿着火鱼金饰,鬼使神差地问:“没有你?什么意思,你不跟着一起走森*晚*整*理?”
江临斋看着他,握住了剑,就在林长鸣以为这句话又说错了的时候,江临斋把无忧剑递到了他的胸口。
“这天还没有封完,”江临斋说,“我慢一步来。”
风卷动衣袖,他浑身是血,林长鸣从没注意到,原来这些血都是江临斋自己的。他忘了徒弟全死了,像是要回到那一天,回到他们刚刚入城的时候。
他不要他们逞英雄,他要他们走。
雨在下。
林长鸣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关于雨的秘密。这雨之所以会不停地下,是因为河神根本没有死,祂的堕化致使此地灵能混乱,连续的暴雨就是异象。他无法告诉江临斋,因为这代表着江临斋既没有杀掉河神,也没有找回徒弟。

第90章 镇天关(十一)雨停了。
林长鸣沉默片晌,正要回话,街头忽然响起一阵唢呐声,他循声看去,见人群中竟然出现了一个送亲队伍。
那送亲队伍挤开人群,停到他们跟前,一个圆脸喜婆欢天喜地地喊:“江郎君,咱们准备妥当,就等着您上花轿啦!”
江临斋接过喜婆递来的盖头,掀起轿帘。林长鸣见他要上花轿,不知所以:“师父,你……你不是要去封天吗?”
江临斋说:“河神在这里强娶凡人,我借花轿前去一探。”
林长鸣心思飞转,顷刻间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入阵就站在街角,为什么江临斋会越走越清醒,因为这阵中发生的一切是倒着来的!
如果徒弟的死是结局,那现在的河神娶亲就是开头。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那一天,江临斋带着弟子入城,在这里听说河神强娶凡人,便扮作新娘子上了花轿,孤身前往庙中杀神,可这其实是河神布下的圈套,目的就是为了调虎离山,等江临斋与弟子们分开以后,河神再利用傀儡杀了弟子们,致使江临斋陷入疯魔。
至于这一切为什么会在阵中倒过来,那便是江临斋的意念在作怪。他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己一旦上了花轿,弟子们就会陆续被杀,所以他才会在这里委托林长鸣扮演的大弟子“间夷”带着师弟师妹先离开。
可是为什么非要倒着来?想要改变一个结局,从头开始不是更简单吗?
就在林长鸣思索的时候,漫天的雨不知不觉变成了漫天的纸钱。那喜婆嫌林长鸣碍事,便用帕子扑他的脸:“别拦着了,今日可是河神换新娘子的大日子,要是误了吉时,咱们都得遭殃。哎呀呀,江郎君,快上轿吧!”
江临斋已经落了轿帘,林长鸣说:“等等……”
周围伸出无数只手,把林长鸣往后拽。拥挤的人潮突然间都变成了送亲队,他们一列接着一列,全往河神庙的方向挤。红色如同浪潮,扑打在河神庙的长阶上,喜婆们掩面咯咯笑,朝四下抛洒着纸钱。
林长鸣在红浪中浮游,追赶着花轿,可是花轿太多了,他根本找不到哪个才是江临斋。很快,世界又变化了——
先是通往河神庙的台阶无限增加,庙明明就在前方,人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接着是花轿越来越多,如同淋血的牛虻,密密麻麻地吸在阶上,挤得人连路都走不了了。
林长鸣用千金笔勾起一个个轿帘,挨个叫着:“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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