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 by唐酒卿
唐酒卿  发于:2025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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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巨像手臂一顿,一个说:“婆娑业火!”
另一个喊:“摧伤万恶!”
江濯笑道:“有趣有趣,你们两个倒是奇怪,非要抢我的话说?”
谁料两个巨像“哇哇哇”的怪叫起来,怒气大涨,一个叫:“生平最恨!”
另一个接:“婆娑门徒!”
随后终于一齐喊道:“该杀!”
这个“杀”字刚下,它们便齐力下压。江濯借来的剑哪能扛得住?见业火顿散,那剑的形状瞬间就散了。
此处不知道深到了地下多少,又没有通天的窟窿,想用“破嚣”再召天雷,只怕雷还没到,江濯已经被它们劈成两半了。好在他能用的咒诀无数,便将扇子竖回来,正欲念咒,却不料那潭中吸力加剧,竟把他“拽”了过去。
真真是祸不单行!
“我——”江濯一脚踩住水潭边沿,“令行!”
音一落,他已经闪身到了几十步之外,脱离了水潭吸力的范围。这是瞬移咒,平时偷懒用的,谁想此刻能有大用。巨像的刀和斧砸在他刚刚待的地方,地板登时裂出一道深沟。
两个巨像转身,把身体从墙壁里“拔”了出来,引得地面震动。它们重拾刀和斧,朝着江濯气势汹汹地跨来。
江濯说:“何必如此动气?我是迷路的……”
一个巨像道:“巧言令色!”
另一个说:“天诛地灭!”
江濯倒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因为迷路而“天诛地灭”。他只笑:“我好生委屈,不过是路过这里,看个热闹,就要被你们两个大糊涂追着打,怎么那书生在你们头顶又吃人又作恶,你们反倒不管?”
一个巨像说:“废话少说!”
另一个要接:“闯——”
它嘴巴大张,却一个字都说不来了。原来江濯背过手,先静了它的音。它讲不出话,只好眼睛一瞪,气得胡乱跺脚。
江濯探头,很是惊奇:“难不成你们两个非得一人说一句才行?”
这个讲不出,那个也住了嘴,倒真让江濯猜对了,它们非得一人一句才行。巨像哪受得了这等委屈?不等江濯笑话,便齐齐迈步,朝江濯踩而来。
江濯就等此刻,见他一震袖,连喊两诀:“令行,顿陷!”
两个巨像的脚一落地,地面就如同纸做的一般,塌陷下去,它们身体一歪,整齐掉落。
江濯站在另一边,解除静声,只听它们在尘土飞扬中一个喊“哇哇哇”,一个叫“呀呀呀”,不过一会儿,就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地面上。倒不是江濯不想把它们送走,而是它们实在太大,他的“顿陷”诀只能陷这么深。
巨像皆不服气,一个说:“奸诈!”
另一个道:“刁猾!”
然后一起喊:“该杀,该杀!”
江濯踱步到它们脑袋中间,悠悠道:“本婆娑门徒现在就要去造次了。”
一个说:“你怎敢!”
另一个道:“你不能!”
江濯觉得有趣:“我就敢,我偏能,不过你们若是能告诉我那水潭里是什么,我就考虑不过去了。”
两个巨像面面相觑,一个说:“不讲不讲!”
另一个道:“讲讲也行!”
它们有了分歧,都把眼睛瞪向对方。
一个又说:“长老有令!”
另一个应答:“不许打扰!”
江濯道:“哦,原来里面是你们壶鬼一族的长老。”
它们慌起来,也顾不得谁前谁后,抢着说:“你别乱猜!”
“一派胡言!”
江濯琢磨起来:“有意思,黑蛇河下面是溟公庙,溟公庙下面是书生洞,书生洞下面又是壶鬼墓,你们层层叠叠的……”
两个巨像陡然安静下来,开始牙齿打架,并发出“嗑哒嗑哒”的发抖声,似乎有什么使它们惧怕不已。江濯莫名其妙,见它们瞪眼看着自己身后,忽感厉风嗖嗖,一股吸力直接将他带了起来。
只听“丝丝丝”声不绝于耳,那水潭——那哪是个水潭,那其实是个大蛇潭!无数墨线般的黑蛇涌出来,在引路灯下鳞光寒闪,挨挨挤挤地游得到处都是。
可是咒诀竟失了效,那拽着江濯的力量惊悚骇人,将他拖向蛇潭。情急间,那一直趴在江濯虎口上的小纸人挣脱出来,乘风荡起身。它飘啊飘,盖到江濯的眼睛上。
吸力霎时消失,蛇群四散,只有江濯还悬在半空。他笃定此时不是错觉,那股刺烫又出现了,而且比花轿落下时更加剧烈——因为那个看不见的人,正横抱着他。

第7章 长老墓赶紧把这胡作非为的少爷送走。……
江濯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横抱过,着实愣了半晌,然而那股刺烫如同附骨之疽,即刻便钻入皮肉骨髓,有种要将人烧化的危险!
“这位纸人兄弟,”江濯伸出两指,夹住眼睛上的小纸人,“你好烫……烫啊。”
对方忽然松了手,江濯落地,刺烫感果真就没有了。他把小纸人拿掉,朝对方所在的位置转了半圈——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略一思索,对着那片空地说:“多谢多谢,不过恕我直言,你是不是很凶很邪,所以不能以真身示人?”
对方似乎又消失了,倒是小纸人在江濯指间抱起脸,又在“看”他。江濯把小纸人拎起来:“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对不对?”
小纸人装傻片晌,奈何江濯一直盯着它,只好慢吞吞地点了下脑袋,承认刚才抱人的是自己。
江濯说:“你们这一派倒是很特别。”
其实若论凶邪,世间无人比得过恶神太清。据说太清未被封印以前,朔月离火焚烧着大地,凡是太清所经之处,万物皆会化为灰烬,就连神祇也不能幸免,于是太清又被人称作“劫烬神”,是不可触碰、不可直视、不可供奉之神。因此后来追随太清余风的凶邪之辈,多少都有点怪癖,或是不喜露面,或是不修肉身,总之千奇百怪。
这人喜欢附在纸人身上,倒也不算稀罕。江濯想到这里,便说:“你我今夜在此相遇,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
“难兄”似乎不情愿讲话,江濯也没有为难他,只将小纸人搁在肩头,好让他别总盯着自己,也看一看前路。
经过刚才的变故,两个巨像早已石化,一个张着嘴,一个低着眉,都是一副很惊恐的表情。江濯走到潭边,里面的黑蛇也不见了,潭口内侧跪着一圈白骨,都是束手垂首的姿态,像是喂蛇用的。最中间有个神龛,供奉着一尊盘踞状的两头黑蛇石像。
这就是壶鬼一族信奉的“大阿像”,雕刻得栩栩欲活,鳞片纹路精细异常,蛇目镶着金、蓝、红、绿四色宝石,跟江濯对视时,似有流动之态。
江濯跳入潭中,绕到大阿像背后,果然看见一个裹着黑布,怀抱蛇头金杖的白骨,料想刚才就是这个家伙在作祟。他想了想,问小纸人:“你有没有办法,能请他起来说话?”
小纸人捧脸不语,江濯正待再劝,就听“咔咔咔”一串响动,森*晚*整*理那个黑布白骨已经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江濯心道:有鬼有鬼,竟有人不必念出咒诀,便可以施展威能。
这黑布白骨向江濯行礼,沉声问:“小友,何故唤我?”
江濯道:“在下迷路了,敢问前辈,这里是什么地方?”
黑布白骨回答:“此处乃是我的葬身之所。”
江濯想起巨像的话,这里竟真是壶鬼长老的墓穴。他说:“可我看这处并非大阿地脉,前辈,你怎么葬在这里?”
黑布白骨道:“天命司不仅灭我全族,还要掘我族墓,我等苟全性命,逃到此地,便是为了躲避天命司的追踪。”
江濯只知道壶鬼灭族一事,不知道天命司居然还掘了人家的族墓。他接着问:“你们究竟与天命司有什么仇、什么怨?”
黑布白骨说:“这便要从我壶鬼一族的神启说起。大阿有灵,曾赐福于我壶鬼一族,使我族内每隔一百五十年,就会诞生一位先知圣女。多年前,圣女算到元保元年,天命司的悬复大帝会跋涉千里,来到我族驻地请求一个有关生死的预言,而这个预言不论好坏,都将为我族引来灭顶之灾。于是从那时起,圣女便带领族人四处流浪,避世躲藏。
“可惜天命难违,元保元年,悬复大帝如期而至,请圣女为他预言生死……预言之后,悬复大帝果真如圣女所料,将我族人斩杀殆尽。那一夜,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断了双腿,从鬼怪啃食的尸山中爬出来……”
他整个白骨都颤抖起来,双手紧紧攥着金蛇杖:“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
这声音在潭中久久回荡,刺痛人心。黑布白骨遽然抬头,露出空荡荡、黑黢黢的眼眶,看着江濯:“我想报仇雪恨,便前往‘神埋之地’,从那里得到了沾有恶神气息的泥土,又在此挖洞凿穴,用自己在内的十二个壶鬼遗民献祭,企图召引太清降临。”
“神埋之地”是封印太清的地方,那里有天命司诸多高手把守,听说悬复大帝也常在那里巡视。他一个断了腿的失意人,想必也是豁出性命、费尽周折,才能拿到沾有太清气息的泥土。
不过江濯听闻,太清从不垂青万灵,更不回应诸愿,所有奉给祂的香火,都只会引来灾祸,因此有关祂的禁律中,才会有一句“不可供奉”。
果不其然,那黑布白骨说:“太清没有应答,我料想是因为贡品不够……”
“且慢,”江濯听出点眉目,“上边那个书生,该不会就是被你忽悠的吧?”
黑布白骨喃喃自语,没有作答。他浑身骨头哆嗦,像松了线的木偶,“哐当”倒回神龛背后,重新变作一瘫骨堆。
江濯这下清楚了,就是这壶鬼长老作祟,用太清泥土骗诱书生,让书生借溟公之名,在岭间肆行无忌,胡乱吃人。
“你倒是一死了之,”江濯叹气,“害得岭间多少百姓骨肉离散,家破人亡。”
他绕回大阿像正面,见神龛底下有个半掩着的骨匣,打开后,正是一把干了的土,书生竟没把它吃完。江濯捻起一点,在指腹间轻轻搓了搓,没什么特别之处。他自言自语:“这土有什么厉害之处,难道真要吃下去才知道?”
小纸人歪头,打量江濯,似是被这句话给震惊到了。
江濯哈哈道:“放心,我不吃,带回去给师父瞧瞧。”
说罢,将骨匣盖好,带出了深潭。他往回走,路过两个巨像,挨个叫了一遍,却怎样也叫不醒。江濯扇起折扇,口中念念有词:“业火业火业火,给我烧了它们。”
只听两声“哇哇哇”、“呀呀呀”,它们都动起来,再不装了。
左边的说:“好歹毒!”
右边的叫:“太阴险!”
江濯收起扇子,背手道:“不吓一吓你们,怎么知道真假?这不就露馅了。”
两个巨像稀里糊涂,不知道里边的长老早就死了,只想着赶紧把这胡作非为的少爷送走。
一个说:“今日休战!”
另一个道:“赶紧走吧!”
江濯故作沉吟:“不是我不想走,而是这里漆黑一片,曲折难行……”
一个纳罕:“婆娑门徒!”
一个惊疑:“竟不认路!”
它们对视一眼,齐声说:“好笑、好笑!哈哈、哈哈!”
江濯索性席地而坐,笑吟吟:“你们笑得再大声、再畅快一点,我就坐在这里,陪你们说话,给你们解闷,看你们逗乐。”
两个巨像嘴巴大张,笑声却没了,看江濯似是真的不走了,便又愁眉苦脸起来。
一个说:“往前百步!”
一个道:“自有机关!”
再一起劝他:“走吧!走吧!”
江濯慢悠悠地起身:“我要是走了,谁陪你们讲话?”
一个说:“此地清幽!”
一个道:“禁止喧哗!”
又一起劝他:“快走!快走!”
江濯这才迈步,在两个巨像的期盼中跨入黑暗。俄顷,又见他从另一边转了出来。他看见巨像,巨像也看见他,双方都呆在原地。
一个喊:“见了鬼了!”
一个叫:“怎又来了!”
江濯纳闷望天:“我也不想的。”
还真是见了鬼了!他明明是朝前走的,数了一百步,不多不少,正回到原地。难不成他连一百步也会兜圈子?
一个说:“闻所未闻!”
一个道:“见所未见!”
它们又“哈哈、哈哈”的仰天大笑。
江濯目光一转,看向肩头。那小纸人老实坐着,仍撑着脸,见江濯看向自己,也不回避,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瞧。
江濯说:“兄弟,是你在引路吗?”
小纸人不答,倒是转过脑袋,望起天,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第8章 消散日小纸人换了个姿势撑脸。……
江濯放下心来,暗道:我就知道,我虽然认不清路,但也没有糊涂到连一百步也走不出!
他觉得好笑:“我第一次来这里,认不清路是意料之中,你被封印在此,怎么也认不清路?”
小纸人换了个姿势撑脸,动作间说不出的疏懒,好像这问题很费脑筋似的。
江濯说:“现在我要重走一遍,你可不要阻挠我。”
他说完,转身朝黑暗里走去,这次心里仍数着脚步,等他数到“七十”,路又被一堵墙给阻断了。
江濯不信邪,先往左边走,是一堵墙,他又往右边走,还是一堵墙!这下他也郁闷起来,口中嘀咕:“真是奇怪,莫非我离开北鹭山,迷路的毛病还加重了?
正苦恼时,头顶忽然簌簌掉下些灰尘石碴。江濯拿着引路灯,抬头看去,见一只硕大的蛇头正挂在上面。若是其他人,兴许会被这情形吓退半步,可江濯并不害怕,只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在拦路!”
把他围起来的“墙”不是别的,正是溟公。溟公也是从祭坛上掉下来的,不知道在这里盘了多久,一点声音也没有。先前有书生妨碍,江濯没能仔细看祂,现在离得近,才发现祂的可怜,原来祂的两颗眼珠竟被人给挖走了!不仅如此,祂的双目处,还各写着一个“押”字。
凡是“押”、“令”、“遣”这样的字,都是令咒中的一种,可以押人遣鬼,强迫被下咒的那一方为自己办事。也不知什么人这么狠,为了使令咒奏效,连溟公的眼珠子也要挖走。
江濯说:“这两个字写得一塌糊涂,我给你擦了。”
他说罢,抬起手,替溟公把那两个“押”字给抹了。可即使这样,溟公也无法再恢复常态。江濯看祂浑身鳞片脱落斑驳,体内的灵能也隐隐外泄,怕是活不久了。
溟公倒很高兴,垂首到江濯脚边,呕了起来。江濯抬起那只脚:“倒也不必如此谢我……”
听见“扑通、扑通”两声,溟公呕出几具尸骸。这些尸骸在祂腹中待得久,都混着淤泥,腐烂粘黏成一团。江濯稍作辨认,看出几只细瘦的手,该是那些被投河喂神的女孩儿。
江濯叹气:“看来你与三羊一样,都不吃人,也不喜欢人祭。”
他从书生死前的只言片语里猜测,壶鬼长老应是教了书生某种阴毒的功法,让书生以为自己只要吃够人,便能召出太清。随后书生又利用令咒,把溟公当作炼煮怨气的炉鼎,不仅自己吃人,也逼着溟公吃人。
江濯说:“你把她们交给我,是要我替你安葬她们吗?”
溟公绕着江濯转了几圈,地上的尸骸泛起磷光。片刻后,尸骸间浮出一个两个……无数个鬼魂,她们都是青白脸,身体像烟雾般飘渺。这些女孩子或坐或飘,都紧紧依偎着溟公,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江濯。
江濯道:“我明白了,你是怕自己消散以后,她们变成孤魂野鬼,又被其他人捉去……”
他正说着,引路灯忽然拔高火焰,对着鬼魂们食指大动,伸出数条恶灵,扑抢上去!江濯也没想到祸生肘腋,这灯居然会失控!
鬼魂们顿时发出尖叫,那叫声有凶戾之意,刺痛江濯的双耳。溟公猛一甩尾,将引路灯击飞,并把鬼魂都绕护在自己的圈内,对着恶灵发出“丝丝丝”的威胁声。
江濯心一沉:“混账!”
谁料灯内的恶灵十分凶残,竟敢罔顾江濯的命令,对着溟公一轰而上。
说时迟那时快,江濯抬脚点起旁边的碎石块,踢向引路灯。碎石块“嘭”地击中灯身,把它打落在地,一众恶灵也跟着向后一仰。
江濯趁此机会,念出咒诀:“焚灰!”
恶灵身上登时燃起业火,三五两下就被烧成了灰烬。江濯走过去,把引路灯捡起来,上面还有业火的余温。小纸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也“打量”着引路灯。江濯转着灯身,靠指腹查感上面有没有被人下符咒。
这灯曾经是赤金火鱼的供灯,一共两盏,除了这盏,还有一盏在被盗那日摔碎了。江濯原本以为它只是让人摘了灯芯,现在看来,它还被做过其他手脚。可惜做手脚的人相当小心,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不能用了,”江濯把它封了道诀,丢进袖中,“一会儿摸黑走吧。”
他回到溟公身边,从地上捡起一枚鳞片,说:“这枚鳞片我很喜欢,送我好吗?”
溟公已露疲态,听他如此说,稍点了点头,算是应答。江濯握住鳞片,话锋一转:“我收了你的礼,就要为你做事,但你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艽母再临也没法救活她们,我只能把她们带入山林,再为她们捏几只泥人,让她们转做山灵。”
溟公没有回应。
江濯说:“你放心,有我的符咒在,必不会让别人把她们捉走。”
溟公这才又点了点头。祂一条瞎蟒,气息奄奄了,竟只操心别人的事,怎么能让江濯不心酸?只是可怜祂,被书生坏了名声,消散以后恐怕连名字都要被忘记。
这里地深隐蔽,是个消散的好地方。溟公的灵能外泄,四周已经弥漫起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极易引来贪婪之徒。因为这味道对通神者来说,是最上乘的修为补药,不然书生也不会用溟公做炉鼎。
江濯不再停留,将鬼魂们一兜,像云似的装入袖中。他与溟公告别,继续往前走满一百步,果真踩到个升天梯。升天梯底部印有符咒,踩之即亮,把江濯一路送到裂开的祭坛上。好在书生洞只有一个方向,江濯只要眼睛没瞎,就不会走错方向。但等他穿过迎亲道,出了溟公庙,面对着漆黑的河底,就只能望天。
“我记得,”他迈出一步,“我是从这边来的。”
他没方向地一通转,反倒把溟公庙也给转丢了。小纸人姿势换了好几个,见江濯越走越偏,终于按捺不住,召出一条水带,绕住江濯的腰。
江濯没留神:“兄弟——”
这个“弟”还没说完,他整个身体就被水带绕了个七七八八,紧接着,一股猛力拉着他,直冲河面而去!这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冲破水面,把人抛到了半空。
兴许是会有刺烫感的缘故,小纸人这次没有接江濯。半空中风声呼呼,江濯眼疾手快,连念两道“令行”,才没使自己掉回水中。他刚一落地,余光便瞥见左右两侧“唰”地闪出两把钢刀!
“岂有此理,”江濯闪身一避,对小纸人说,“兄弟一场,你好歹把我送到个没人的地方!”
小纸人二话不说,轻飘飘地钻进了江濯的袖子里。江濯正欲叫他,就先听见了别人叫自己。
“江知隐,”来人声音极寒,“你好大的胆子,竟还敢出现在我天命司的驻地!”
天上风急雨急,这是溟公消散引起的异象,只怕是这异象引起了附近天命司稷官的注意,他们居然赶在这个紧要关头出现了。
江濯甩掉折扇上的水,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天底下我哪里去不得?别说是你天命司的驻地,就是你天命司的祭坛,我江知隐也敢踩。”
来人怒道:“好,好啊!看来这二十年里你面壁的苦头还没吃够!”
江濯笑说:“我面壁算什么苦头?倒是你们,一个个谄上欺下、狗仗人势,竟比二十年前还讨厌。趁着我此刻心情尚佳,还不快滚!”

第9章 如神助这天好大。
此言一出,来人忿然作色:“好一个‘还不快滚’!江濯,你口出狂言,又傲慢无礼,今日我便要替时意君好好教训你!”
江濯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师父的尊号?”
来人不住跳脚:“我怎么不配?论辈分,我是你师叔——”
江濯生平最讨厌两种人,一是不识好歹,二是倚老卖老,这人偏偏都占了,此时不动手,更要待何时?他折扇一开,道了声:“破嚣!”
只见雷电滚滚,从天而至,许是有溟公的灵能相助,今日的雷来得极快,前后雷声紧密,几乎是顷刻间就到了!电光连爆数下,把天命司的小卒打得丢兵卸甲,狼狈不堪。
来人七窍生烟,握住腰侧的长剑:“拔锋!”
这是婆娑剑法中的第一式,意为“拔剑出鞘,锋芒毕露”,此招出剑时没有回头路,非要杀到底才行!可惜江濯见不得他用婆娑门的招式,今日偏要他折锋归鞘!
江濯不退反进,先一个“令行”到对方的身侧,又合起折扇,敲在对方手背上:“画虎不成反类犬。剑都握不住,还装什么婆娑门徒?况且你鸱州一脉自从离开北鹭山那天起,就与婆娑门再无关系。”
这一敲看似轻巧,实则重如雷击,敲得对方一哆嗦,刚拔出一半的剑生生送了回去,真真是威风扫地,丢尽脸面。
对方出了丑,不禁恼羞成怒:“江濯——”
江濯说:“叫我干什么?拔不出锋,你还可以拔草、拔毛,拔萝卜,只是别再顶着婆娑门的名号招摇撞骗,不然我……”
“不然什么!”远处一声断喝,“你如此以下犯上,目中无人,早该打出门去!”
两旁卷起一阵狂风,雨水“噼啪”地胡乱拍打,说话这人速度很快,言语间已经近到身边,是个鹄面鸠形的老剑士。只见这老剑士背缚长剑,手持短枝,眉毛紧锁,似是对这天,这地,还有江濯这人都极为厌恶。
江濯用折扇轻轻敲打自己:“奇怪,奇怪,他拔不出剑,你不骂他,反倒怪我,难道他的剑法是我教的?”
老剑士厉声:“你混账!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他与你师父同出一脉,你见面不仅不恭敬行礼,反倒出言不逊,真不知道你师父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江濯说:“月明师伯,我见你还佩戴火鱼环,把你当半个婆娑门人,只劝你出门在外,少管我北鹭山的事。”
江月明道:“我管与不管,轮不到你教!你刚对他说什么?再对我说一遍,什么拔草、拔毛,拔萝卜!”
江濯知道他是个霹雳火性,一点就着:“好啊,你听得不详细,我说他手脚绵软,浑身无力,不配用‘拔锋’,应该去拔草、拔毛,拔……”
果然,江月明握紧手中短枝:“好,他不配,那我配不配?!”
他并不拔身后的长剑,只用右手握住短枝的头,使出一招“拔锋”。那短枝上的叶子还没拔干净,像是从路边随手折的,可就这么一根平平无奇的枝杈,让他使来,竟胜过利刃百倍。
一道剑气如有实质,呈月牙形横波,把周围的树木岩峰全部扫断。这老头如同猛虎下山,将“拔锋”这一式,使得气概吞山河,剑意贯长虹!
江濯怕剑气波及到袖子里的鬼魂,念了句:“兆域!”
“兆域”是鬼师之术,通常需要用茅草或绳子圈出一个范围,施术者只要待在这个范围内,就能不受他人侵扰,与“结界”相似。只不过结界要用符箓,而兆域不用。
江濯原本以为自己半吊子的兆域撑不了片晌就会碎,谁知道它居然顶住了。他待江月明的剑气扫过以后,才背起一只手,把装有鬼魂的袖子挡在身后:“师伯,二十年不见,你脾气比从前更坏了。”
适才一直躲在江月明身后的人说:“你叫我大哥师伯,也该叫我一声师叔!”
江濯偏不如他愿:“江白,江白,江白!怎么样,我连叫三声,你开不开心?”
江白怒形于色,又拿他没有办法,便对江月明说:“大哥!此处乃是天命司的驻地,又有神祇消散的异象,他从河里出来,多半在捣鬼!”
这人也是好笑,一把年纪了,碰见事情反倒先向哥哥告状。江月明看也不看他,冷冷道:“那你想怎么样?”
江白说:“将他抓了,看押在附近。时间紧迫,你我还要下河看看溟公的情况。”
江月明面色铁青,他入天命司,事事时时都要听从安排,本就不顺心。见江白着急下河,将短枝一丢:“你要下去,就自己去吧!”
江白说:“那江濯怎么办?他总不听我的话!”
江月明道:“我在这里盯着,他还敢阻拦不成?”
江濯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插嘴道:“敢自然是敢的,但是溟公既已消散,你还下去干什么?”
江白说:“天命司掌管各地神祇大小千来个,遇见消散,便要收回神祇的名牌,将其从“天命册”上钩掉,还要再将祂的灵能与骨骸一并收回。你不知道吗?”
江濯当然不知道,他在北鹭山上数鸟看猴,哪知道外头的事?听过的那些东西,还是出门前天南星连夜给他补上的。
江白又说:“我来时听过呈报,这溟公在岭间胡乱吃人,闹得镇上百姓人心惶惶,因此这趟除了要收祂的灵能和骨骸,还要将与祂有关的鬼怪亡魂全部拿下。你既然是从河里出来的,便一步也不能走!”
江濯走一步,又走一步:“你拦得住吗?”
江白被他气得半死,只盼着江月明能把他捆起来打一顿,然而江月明只盯着江濯问:“你袖子里藏着什么?”
这老头实在厉害,隔着袖子也能察觉到鬼魂怨气。若不是他当年执意要将婆娑门一分为二,江濯还是很佩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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