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靳逍意识到他已经将耳钉摘下了,耳垂处空空的,一如他现在的心情,悬浮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段承泽的脸浮现眼前,雨中的巴赫、小提琴、蓝宝石袖扣……如走马灯一一闪过。
靳逍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所以,是因为段承泽的出现,纪繁清才突然后悔了吗?
他脑子里很乱,像是有一头野兽在横冲直撞,搅得他心神不宁,倍感煎熬。
可镜头前什么都说不了做不了,好不容易熬到录制彻底结束,靳逍拒绝了节目组的采访,匆匆赶去纪繁清休息室时,却被告知录制一结束他就直接从演播厅离开了,根本没回后台。
香荔湾别墅,偌大的客厅灯火通明,纪繁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塑,带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在等待靳逍。
有些话确实应该说清楚,但不应该闹到人前,白白让别人看笑话。
很快,别墅外亮起车灯,随后是发动机熄火的声音,靳逍裹挟着一阵寒风,大步从玄关走入:“为什么?”
“是你的意思对吗?”他急切地搜寻着纪繁清的身影,直到视线落在沙发上,那道沉默的侧影刺痛了他的眼睛:“……你根本就没想让我赢!”
深秋的夜晚太冷了,没开暖气的别墅像是一座荒原,空旷到连声音都有了回声。
靳逍失声质问:“为什么?你说话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赢不赢,对你重要吗?”纪繁清微凉的嗓音在半空漾开,比起靳逍的情绪起伏,他平静得过分了。
“重要,当然重要!你明知道我有多想赢!”
纪繁清似是低笑了一声,微微转过脸,俊美如画的面容上,带着抹阴翳:“你不是不在意人气和资源吗?”
“可是我在意你!”靳逍眼眶一红,脱口而出。
纪繁清唇角的弧度更大了,简直要笑出声:“在意我?所以我应该感到荣幸是吗?”
靳逍一愣,他的模样太过陌生,让人有一种直觉的不安和恐惧,“我不是这个意思……”
“堂堂华锋集团的太子爷,为了我来参加一个不入流的小比赛,连自己的身体都能豁出去,你牺牲可真够大的。”纪繁清淡淡看着他:“你说我说的对吗,Daniel?”
“……”靳逍脑子里轰的一声,如一道惊雷,将他的思维劈得粉碎。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或者我应该称呼你,Shawn?”纪繁清站起来,向他走去:“我纪繁清何德何能,让你这样纡尊降贵陪我演戏,这些天你每天给我端茶倒水做饭,心里想的是什么?大概受够我了吧?”
“没有……”靳逍白着脸,想辩解。
纪繁清又露出一个笑:“你这样能屈能伸,倒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不是你想的那样!”靳逍抓住他的手臂,手心的温度冰冷如铁,他却仿佛被烫伤一般,手指颤抖,只能用力收紧手掌:“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本来就准备比赛结束向你坦白的!”
“是向我坦白,还是跟之前一样,不断地编新的理由糊弄我?”
“我没有糊弄你!”靳逍大声反驳,声音颤抖:“我没想一直瞒你,我们说好比赛结束就交换秘密的!纪繁清,你相信我,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
“喜欢我?”纪繁清淡定地挥开他的手:“是指我们认识一个多月,睡了大半个月,你对我没有一句真话,有无数的机会你可以向我坦白,你却仍然选择不断地用谎言包裹谎言,看我被耍的团团转,你很有成就感是吗?”
“没有……我没有要耍你……”靳逍脸上血色尽失,声带仿佛被砂纸磨过,哑得不成样子。
纪繁清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却只觉得可笑。
许许多多的画面在脑海中被一根绳索彻底串联起来,从第一场录制时他的势在必得,到随手就砸掉的价值十万的小提琴、号称思想古板不能接受他抛头露面的父亲、要避开他去接的电话、屡次对他是否会跳槽做出的试探,以及刻意避而不见的宋司榆……太多太多了,亏他还觉得一条爱马仕方巾会让他破费,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可笑至极。
他身上所有奇怪的违和感,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叶回的声音又开始在耳边回荡,犹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周围的场景迅速变幻,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雪白的休息室里。
几张A4纸被扔在桌上,盖住了原本的照片,密密麻麻的黑体字变成乱码的符号,只剩叶回的声音依旧清晰。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因为他的目标就是你,纪繁清啊纪繁清,枉你聪明一世,竟然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给骗了!”
“我说他怎么那么拽呢,原来人家就是来玩票的,怪只怪我们纪大导师才华太出众,人家一心想挖你,还能顺便睡了你,怎么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呢?”叶回笑得畅快,“我要没猜错,你是下面的那个吧?哈哈哈我真的要笑死了,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吧!你说你这叫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道这样,你当初还不如向段承泽妥协了,至少段承泽只是单纯地想睡你,没想让你帮他卖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说的是不是你?”
“你说够了没有?”纪繁清垂在沙发上的手指不断收紧。
“还没完呢,我还有一件事要好心告诉你。”叶回站起来,抑制不住的亢奋让他来回踱步,像只斗胜的公鸡:“知道我是怎么拿到这些资料的吗?我可没能力查到这些,是段承泽给我的你相信吗?他天天盯着你周围的人查,查出来靳逍的破绽,想告诉你又怕惹你反感,但这么天大的扳倒竞争对手的好消息,他当然不舍得不让你知道啦。于是只好我来唱这个白脸了,他以为我不知道是他传给我的,但除了他还有谁这么闲又这么无私奉献?”
“他明知道我们有多不对付,我有多想看你的笑话,但他依然选择告诉我这些,因为他很清楚我一定会来告诉你。你说好不好笑?你身边一个两个的所谓爱你的人,跟你最亲密的人,却都在算计着你,比起在乎你的感受,他们更在意自己的利益!”
叶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纪繁清,你怎么这么可怜啊?我承认我以前很嫉妒你,但现在我真的有点儿怜爱你了,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真心爱你的人吗?”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的落地,画面定格在叶回那张痛快又怜悯的脸上。
纪繁清闭上眼睛,眉心印出一道很深的皱痕,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全然褪去,只剩眼尾一道薄红。
“你走吧。”
第30章 我不同意分开
是他太过自负,以至于被靳逍如此拙劣的伪装轻易地给骗了过去,从而给了别人上门羞辱的机会。
纪繁清无话可说。
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条被抓皱了的丝巾,“你的东西还给你,至于其他你的个人物品,我给你十分钟时间去收拾,如果你不带走,我会当垃圾扔掉。”
靳逍的视线愣愣地落在那条丝巾上,蓝绿交织印着城堡壁画图案,带着浪漫的北欧风情,他们前几天还隔着这条丝巾亲吻过,上面仿佛还沾染着彼此的气息。
他像是听不懂纪繁清的话,喉结艰难地动了动,问道:“你要赶我走?”
“是‘请’。”纪繁清纠正他:“你又不缺住处,犯不着再演什么无家可归的戏码了,你的东西我无福消受,麻烦你全都收拾带走。”
住的这二十天里,靳逍往家里塞了不少东西,有衣服鞋帽发胶香水之类的私人物品,也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潮流摆件,比如各种手办、飞机模型、乐高机器人,还有冰箱橱柜里给他烤蛋糕做饮品的食材工具。
大多看起来并不昂贵,很符合他的虚假“身份”,但也让这个家里处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
既然要清理就清理干净,纪繁清目光掠过他空空的右耳:“至于我给你的那枚耳钉,你看不上就直接扔了吧,不用还给我。”
靳逍着急解释:“我没有看不上……”
“不重要。”纪繁清打断他,将手里的丝巾塞进他的西装领口,还没收回手,手腕便被一把攥住。
“那什么是重要的?耳钉和丝巾对你来说都可有可无,我也是一样对吗?”
“放手。”
“为什么要算那么清楚?”靳逍五指愈发收紧,面容都有了一丝扭曲:“就因为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以前的一切就都不做数了吗?”
“以前的一切?”纪繁清忍着手腕处的痛感,反问:“是指什么,指我们上过几次床吗?如果你需要报酬,ok你给我一个数目,我转给你就是。”
“纪繁清!”靳逍咬牙。
“噢,不好意思,你现在是靳大少了,说钱侮辱你了。”
“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你第一天认识我?”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都是裹挟着冰棱的利刃,“或者说认识我之前,你调查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说话一向这样,怎么,现在身份拆穿了,是一刻也忍不了我了是吗?”
纪繁清用力抽出手,手腕处已经多了一圈暗红,丝巾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在地,他看了眼挂钟:“你还有八分钟。”
靳逍手心落空,僵硬地紧握成拳,红着眼问他:“你执意要跟我分手是吗?”
纪繁清仿佛又要被他的冷笑话逗笑:“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我们充其量只是炮友关系,又不是真的在谈恋爱,你别入戏太深!分手这个词,根本用不到我们头上。”
客厅仿佛陷入死水一般的寂静。
靳逍的双眼更加猩红,半晌,哑声开口:“你对我就没有过一丁点儿感情?”
“感情?”纪繁清面无表情,“那是小孩子才谈的东西,你找错人了。”
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连呼出的热汽都凝成白雾。
靳逍感觉溺水一般,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声道:“我不同意!”仿佛要坚定立场,他又固执地重复一遍:“我不同意分开。”
纪繁清不欲做这些无谓的纠缠,淡淡道:“我只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还有六分钟,如果你再不收拾东西,我不介意让保安邀请你母亲过来帮你收拾,反正就几步路的距离。”
那一瞬间,靳逍眼里似乎有水光闪过,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受伤的目光,直直落在纪繁清冷漠的脸上。
“你就这么讨厌我?我是隐瞒了你一些事,但我从来没有想要伤害你,也已经打算全部向你坦白了,虽然晚了一步,但我愿意尽力弥补!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是吗?”
“是。”纪繁清说得坚决。
靳逍像是被扇了一耳光,思维僵滞耳朵里嗡嗡嗡的,懵了好几秒,才艰涩出声问道:“……那段承泽呢,你对他也这么无情吗?”
纪繁清的眼神终于变了,看向他的目光寒意慑人。
靳逍自虐一般,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你们年少相识,感情应该很深吧?”
他转身走到墙边柜旁,目光落到上面的一个琴盒上,“你那首《情终》,也是为他写的吧?”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也是一把小提琴。靳逍神色控制不住地变得暗沉,抓着盒子的手指骨泛白。
“他也喜欢拉小提琴,对吗?”
无人回应,仿佛都是他的自言自语,纪繁清只是冷眼看着他发疯。
靳逍自嘲一笑:“都被我说中了?你就那么爱他?”之前有多自信,现在就有多打脸。
纪繁清轻呵一声,也笑了,眼睑垂下薄唇微弯,不带一丝温度:“这就是你好奇的关于我的秘密是吗?行,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比赛赢不赢根本不重要,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灯光下的琴身光洁如新,出发前被他仔细地擦拭过,原本这是比赛后为靳逍庆祝的礼物,现在看来实在多此一举。
“我写下这首歌的时候,22岁。”纪繁清冷静地阐述:“刚好是你现在的年纪。”
靳逍没有回头,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疯狂地想要阻止纪繁清继续说下去,可灵魂仿佛从身体中抽离,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当时我跟他分手两年,可我忘不了他,辗转反侧之下,我写下了这首歌。如你所说,我和他的感情很深,我们十几岁就相识了,他喜欢拉小提琴,我喜欢拉大提琴,我们年龄相仿爱好相同,几乎天天都在一起练习,我们约定要一起进世界最顶级的乐团……”
“够了,不要再说了!”靳逍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这就听不下去了?”纪繁清咄咄逼人道:“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吗,难道就不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比如我们如何谈恋爱,又为什么分开,我为什么放不下他,我们中间有没有藕断丝连,我和他上没上过床?”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靳逍一声暴喝,手臂用力一挥,琴盒砸到地上,连带着柜子上一盆仙人掌也应声而碎。
哐当两声,两人都愣住了。
纪繁清的视线落到地上,从小提琴再到四分五裂的盆栽上,干燥的泥土散了一地,仙人掌露出根部滚落在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靳逍如梦初醒般,慌乱地蹲下去捡。
他毫无章法地去徒手抓地上的土和那颗球状仙人掌,不在乎脏不脏,也忘了仙人掌本身带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又搞砸了。
他摔了纪繁清的琴,打碎了他心爱的盆栽,纪繁清更加不会原谅他了!
密密麻麻的小刺扎进手指皮肤里,靳逍只微微皱了下眉,就又小心地捧起地上的仙人掌:“我去找一个盆重新种上。”
“不必了。”纪繁清冷声阻止他,眉心染上一丝疲色:“东西放那,你走吧,时间到了。”
靳逍手指一颤,刺又扎深了一寸。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额发狼狈地散落几缕,神情隐在阴影里,只紧紧握着那颗仙人球。
温热的血流顺着指缝缓缓流出,他恍若未觉,喉咙发哽地问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他的一丝一毫都比不上?”
纪繁清沉默了一瞬,声音低下来:“……没有可比性。”
靳逍笑了一声,笑得眼泪越出眼眶,垂直下落,砸在地板上,发出很轻的啪嗒声响。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水痕,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哭。
从记事起他就是应有尽有,没有什么事会值得他掉眼泪,哪怕爸妈感情不和决定离婚,他也只是随便他们,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离个婚而已,又不是离了谁就不能活了。
可现在他却觉得胸口破了一个洞,在往外沮沮流着血,堵也堵不住,他手脚冰冷,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纪繁清移开视线,转身上楼,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钥匙留下,其余你自便。”
秋冬的夜晚格外漫长,云层厚重星光暗淡,没有虫鸣蛙叫,只有无止境的清冷寂静。
纪繁清在露台上喝完了一整瓶威士忌,才听到车辆启动的声音。
他躺在躺椅上,看着暗淡的天空,发了很久的呆,才起身下楼。
楼下空荡荡的,仿佛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地板、桌面全都被整理干净,小提琴被拿起来重新收进了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放在边柜上。摔碎的花盆被重新粘了起来,擦干净了表面,但依旧能看到无法弥补的碎痕。仙人掌安安静静地待在盆里,白色的小刺上有一些无法抹去的干涸的血迹。
纪繁清走过去,大概就是刚刚靳逍站着的位置,抬手摸了摸琴盒,触手冰凉。又伸手碰了碰花盆边缘,那些裂痕磨擦着指腹,终究和从前不同了。
环视一圈,客厅似乎依旧如初,电视柜上模型手办都在,茶几上还有成对的水杯,门口衣架上有一件大号的夹克和鸭舌帽。
靳逍什么都没带走,唯独地上那条丝巾不见了踪迹。
纪繁清沉默地站了片刻,又转身上楼,原本以为会一夜无眠,但或许是喝了酒的原因,又或许是吹了风,头昏沉沉的,他躺回床上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很久都不曾回想过的往事。
【作者有话说】
吵架好难写。。。写到半夜脑子里完全“已读乱回”……虽然但是,吵架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下一章写一点往事。
第31章 往事
那是高考结束后,很平常的一个午后,窗外烈日炎炎,热浪在马路上翻滚,闷得人透不过气。
纪繁清拉上窗帘,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独自写歌。
空调嘶嘶地吐着风,铅笔在白纸上写写划划,纪繁清皱着眉,俊秀的脸庞稍显青涩,少了些锋利的棱角,多了几分沉静内敛。
房间安静温度适宜,本应很适合创作,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烦乱。有些事早有预兆,只不过当时身在局中,尚不能察觉。
写来写去都不满意,纪繁清只好放下笔,离开去了琴房。
桌面的手稿上,落款处赫然写着“叶繁”两个字。
琴房不大,装修得却很用心,各种乐器琳琅满目,虽不是最奢华顶级的,却摆放有致,每一个都打理得干净整洁,足见父母的细心和重视程度。
叶繁走到窗边,拿起那把大提琴开始练习。
高考虽然结束了,但留学申请还在准备中,叶繁想要去国外系统地学习大提琴,父母也很支持他的决定。
叶家是书香世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足以支撑他的梦想。
叶繁从小便在音乐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三岁学琴,六岁作曲,十五岁开始尝试商业创作,为一些小歌手写歌。介于还未成年,他一直以Y.F这个名字署名,并没有公开露过面,但由于他的几首歌反响都不错,在圈内逐渐积攒了一些名气。
迄今为止,他已经和圈内多名歌手、制作公司合作过,在业内口碑不错,不少大牌歌手也尝试着主动找过来寻求合作。
家里虽然不缺他赚钱,但对于他的才华受到认可,不出去乱玩能静下心去做一件事,叶父叶母都还是很支持的。
高考后空余时间多了起来,叶繁在准备留学事宜的同时,接了一个很重要的工作为内地知名男歌手肖杰写歌。
肖杰正在筹备新专辑,暌违三年的重磅之作,向他发来三首歌的邀约。
对方如此看重他,是叶繁没想到的,毕竟他还只是个不满十八岁的新人,圈内比他资历深经验足的前辈比比皆是。写歌对他来说也只是业余爱好,他并没有完全当做事业去做,比起同龄人放假喜欢聚会踢球打游戏,他更喜欢安静地待在家里。
他从小到大的目标都非常清晰,并且一直为之努力,他的梦想是踏上世界音乐大厅舞台,成为最顶级的首席大提琴家。
理想的殿堂就在前方,仿佛只剩一步之遥,他已经计划申请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去国外继续深造,完成手上肖杰的这项工作后,便不再接新的活儿了。
六月正值酷暑,叶繁拉了一个小时的大提琴,内心仍然无法平静下来。就像是暴雨前的水面,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水下的鱼却有一种缺氧的窒息感。
他轻呼出一口气,放下琴起身出去喝水,恰好听到开门声,心里微微一动,料想是父母出差归来了,那些烦躁便化为雀跃,快步走过去迎接。
几道脚步声交错响起,叶繁在快到玄关的位置停了下来。确实是父母回来了,但跟在他们身后进门的,还有一个和他同龄的男生。
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般,不论过去多少年,这一幕都是清晰而漫长的。
母亲看见他的第一眼,眼眶便不自觉红了,里面有矛盾有纠结还有无法割舍的痛苦,而父亲沉默地站着,身上褪去了亲和,眼里带着陌生的审视。
叶繁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视线后移,对上他们身后那个长相跟父亲有五分相似的男孩。对方的眼里带着很深的敌意,可是下一秒,他眼睛一眨已经有了微红,怯懦地低下了头。
而同一时刻,母亲下意识地挡在了他的身前,阻断了叶繁的视线。
人生的列车仿佛从这一刻开始脱轨,奔向了未可知的方向。
叶繁茫然地站在原地,听到母亲哽咽着开口,向他介绍身后这个男生的身份。他叫周岩,虽然姓周,但他是叶家的孩子。
或者说,他才是叶家的孩子,叶繁不是。
“小繁,不论怎么样,你仍然是妈妈的孩子。”叶母强忍着哽咽开口,“这件事你们都是无辜的,以后你和小回就当做兄弟相处!”
叶父似乎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叹了口气又咽了回去。
明明客厅的空调柜机未开,空气闷热,叶繁却感觉手脚冰凉,从没想过的荒诞情节,竟然在他们身上上演了。
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出生后被抱错了,叶父叶母阴差阳错间发现了真相,如今终于找回了亲生孩子。
他们为周岩重新拟了名字,改名为“叶回”,寓意流落在外的明珠终于回家。
而叶繁原本的亲生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一夜之间,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只能继续寄宿在叶家。
可明明他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一个,叶回却比他更局促不安,好像叶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是个多余的入侵者。
叶繁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为了避免尴尬,他除了吃饭,几乎都关在房间写歌,琴房也不去了,尽量避免出现在人前。
可仅仅是在饭桌遇上,叶回也是低着头小心翼翼,不敢挑食不敢拒绝,父母给他夹菜他也总是不安地先看一眼叶繁。
家里任何带有叶繁影子的东西,他都不去触碰,母亲知道他喜欢唱歌,让他去琴房玩,他也摇摇头,说害怕弄坏了。
仿佛这个家有叶繁存在的一天,他都无法真正成为这里的主人。
叶母看在眼里,背地里不知心疼地哭过多少回,明明这里是他的家,他却需要这样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愿叶回受委屈,也无法狠心将叶繁送走。
一家四口人的相处,仿佛分别穿上了一双不合脚的鞋,磨合的过程只有自己可见的鲜血淋漓。
叶繁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他有尝试着主动跟叶回示好,想拉近两人的关系。
他没有想要倾占属于叶回的任何东西,他想告诉叶回,当年的意外谁都没办法左右,但他很快会离开这个家,不会在这里一直待下去。
他不想母亲这么为难,他会出去留学,学费他自己能慢慢挣,不会再花家里的钱,他会尽快从这个家抽离,不会再妨碍他们的正常生活。
可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叶回便先一步情绪爆发,冲他大声吼道:“根本就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不是普通的抱错,那只是叶母不忍心他知道真相,善意编织出来的谎言!
是叶繁的“亲生母亲”,故意将两人调换的。
原因无他,两家家境相差巨大,恰逢叶母怀孕期间身体不适,随着叶父工作调动去外地乡下安胎,又不巧提前发动,送去了就近的镇上医院,和叶繁的亲生母亲何凤霞住进了同一件病房。
何凤霞了解到叶家的情况,再联想到自家贫困的家庭,残疾的丈夫,和身无所长的自己,便动了歪念,趁人不注意偷偷换了孩子。
乡镇医院条件简陋,各方面管理不到位,又没有监控,很容易就得手了,以至于叶家至今没有察觉。
两个月前,何凤霞查出癌症晚期,弥留之际,她思念亲生儿子,对照顾在侧的养子周岩坦白了真相,忏悔之余祈求能见亲生儿子一面。
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又身处不同的省市,周父已经不在,何凤霞病重需要人照顾,又恰逢要高考,周岩年龄还小独木难支,本想等高考结束再处理这一切,然而何凤霞却突然恶化,没有等到母子相见便撒手人寰。
高考结束后,周岩独自找到了叶家,告知了真相并做了亲子鉴定,结果证实他确实是叶家的亲生骨肉。
叶家众人除了叶繁都知道真相,族里的宗亲为这件事吵翻了天,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不免有人迁怒到叶繁身上。大家就改不改族谱、是否剔除“叶繁”这个名字,争论不下。
叶繁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听着对方一条条的控诉,说不出一句话。
叶回多日的隐忍、潜伏的恨意如火山喷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譬如指责他是个小偷,偷走了他的父母他的人生,骂他假惺惺想要以退为进,骂他鸠占鹊巢……
叶繁白着脸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只能任由对方对他发起攻击,直到身后传来母亲的惊呼声:“叶回!”
面前的人愣住,随后捂着眼睛哭了起来,拼命地道歉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可能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
母亲跟着也哭了起来,越过苍白的叶繁走过去抱住他,“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是妈妈的亲生骨肉,是妈妈怀胎十月差点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你是最无辜的呀!是我们没照顾好你弄丢了你,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们的错,你要相信我们是爱你的呀!爸爸妈妈爱你都来不及,能找回你已经是最大的庆幸了,又怎么会怪你?你不要再说这种伤妈妈心的话了!”
叶繁看着他们拥抱的画面,视野逐渐模糊不清,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从这一天起,“叶繁”这个名字失去了它的意义,叶回回了家,而叶繁彻底没有家了。
他成为一个没有姓名,没有亲人,没有来处的孤岛,背负着沉重的原罪,漂泊无依。
他想质问他名义上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想求证这一切,是否真的如叶回所说?可人死身灭,什么都不在了。那些过往和罪恶,伴随着始作俑者的死亡,都变得不可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