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转头叫了他一声:“‘蚊子’你玩密室逃脱还是跟‘披萨’他们一起玩桌游?”
闻家升说:“随便。”
他转头,停住了脚步。李致知和尼莫从职业学校打打闹闹走出来。尼莫恼火地叫着:“我不给,这个卡是姐姐送我给我充红钻的。”
李致知说:“QQ秀里没有美人鱼套装。没有适合小丑鱼尼莫的衣服。”
尼莫骂道:“你再叫我尼莫,我明天开始就和你绝交。”
闻家升故意叫了声:“李致知?”
那群“口香糖”果然也停了下来。有人扬手和李致知打招呼说:“你很久没和我们一起玩了啊?最近变成好学生,看不起我们了啊?”
李致知没吭声。尼莫拉了他一下,小声说:“走吧,我让爸爸送你回家。”
李致知想转身的时候,被人攥住了手腕说:“借我们点钱。”
李致知说:“我没钱。”
那个人恍然地说:“对啊,听我哥说你爸都要破产了。前几天不是有个员工要从你爸那个塑料厂厂房上跳下来?死了没?”他问其他人。有人摇头,有人点头。
不知道是谁又问了他一句:“那你脚上这双新球鞋借来穿穿啊?”鞋是李宝珍看李致知脚又大了,这两天新给他买的。
有人在人群背后轻声说:“你敢穿啊?穿了脚会瘸的...”
所有人都哈哈笑起来。
李致知站在职业学校校门口的空地上,感觉整个冬天有一种拔高的音频在耳壳深处涤荡开来,令人晕眩。他低头看着自己从旅馆楼梯上摔下去,摔裂过的右脚。有一种和当时一样的无力感在心底漫漶开来。
他拖着自己的右脚,走过去,走进那群“口香糖”中间,往刚刚说话的人小肚子上踹了一脚。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尼莫想上去拉的时候,这群他很了解的学校混子已经和鬼针草一样粘过去揍李致知。闻家升坐在街边护栏上,嚼着啫喱糖观战。
这肯定是一场单方面的围殴。尼莫急得哭了起来,抖抖索索拨电话给爸爸。闻家升走过去,拍掉了他的手机。
职业学校的保安过来拉架的时候,天慢慢飘起了小雪。李致知的那件卡其色棉外套被人不知道踩了多少脚,皱巴巴地扔在护栏边上。他的校牌跌到了外面机动车道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白色马自达碾了过去。
老余去派出所捞徐冬河的时候,雪已经下得有点大。眼镜仔没被抓到。因为没有什么像样的证据。老余签字确认了下,就把徐冬河带走了。他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咬着没点起来的一支烟抬头看了眼天空。
徐冬河拿回自己的手机才发现李致知给他打过一串电话。他在老余车上回电话过去,没人接了。徐冬河问“吱吱吱”:下课了吗,回家了还是到夏仙阿姨家等我了?
“吱吱吱”的小北极熊头像灰着。徐冬河蛮少见他不在线的。
老余打了把方向盘,说:“你知道自己十七岁了吧?万一被抓真的会被判刑的。”
徐冬河还在低头给李致知打字。老余继续说着:“我知道你小子应该不是这种人...你现在五万块基本还完了,应该没想着再做这行了吧。我可以帮你和叔叔说...”
徐冬河打断他说:“把我放小区门口就行。”
他下车,又转回身敲了敲车窗玻璃,和老余说:“我就再做一段时间,攒一点钱给我和李致知。”
老余沉默了一会儿,半叹了口气,抬头和徐冬河说:“有事先找我商量,听到没?”
徐冬河笑笑,转头走进了小区。
他走到夏仙阿姨家单元楼门口就看到李致知坐在楼梯上,抱着自己的外套打瞌睡。徐冬河坐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脸,笑问:“你怎么不进去等我?”
李致知抬头,脸颊和额头都还肿着。他看到徐冬河,突然就眼睛红了。他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又低头去抹被人踩得一塌糊涂的新鞋子。他小声哭着说:“打架了,没打赢。”
徐冬河又心疼又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致知脸上挂着眼泪,在徐冬河胸口打了一拳。他又摸摸徐冬河的手背,问:“你早上叫我多穿点,自己才穿这么点出门啊。”
他把自己那件脏兮兮的外套要套到徐冬河身上去。徐冬河扯了过来,把他和外套都抱进了怀里。
雪还在下。小城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第十一个冬天。李致知坐尼莫爸爸的车回来的时候,他爸爸责问着:“谁教你们可以这样去打架的?郑肖友,你朋友会跟别人打架,你知道吗...”
尼莫有点尴尬地转头去看李致知。李致知望着窗外,雪落在城中教堂尖尖的顶上,落在院子里的天使像身上。
车子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李致知就拉开车门跳下了车。他一只脚踩进了雪水坑里。尼莫趴出窗户叫着:“李致知...”
李致知抱着自己的外套,低头往夏仙阿姨家走。他想统统告诉徐冬河。他要告诉徐冬河,有好多人欺负他。李致知憋着眼泪,在人行横道跑起来。
与此同时,徐冬河右手被拷在派出所的椅子上,转头看着门外慢慢积起来的雪。值班的警员在位置上吃着泡面。徐冬河一整个下午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他疲累地闭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小学的时候,落后乡村小学还可以自己带饭盒去。早上铝饭盒就放在蒸饭间里,中午去拿。每次走进凝满水汽的蒸饭间,都好像天花板有一场温暖的雨要下。
他睁开眼睛,盯着左手腕的手表发起呆来。他怕李致知下了课就会找他,找不到他会跳来跳去生气。徐冬河想象了一下,忽然低头笑了。吃泡面的警员转头看了他一眼。
雪已经停了下来。徐冬河松开手,把李致知从楼梯上拉起来。李致知跳到了他后背上,徐冬河背着他,走上二楼,走上三楼。声控灯一楼一楼亮起来,一楼一楼灭下去。
李致知嘟囔着:“我刚刚跑回来的路上,手机被我甩飞出去,摔到行车道上,摔烂了,都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楼道里空阔,他的声音仿佛落进温暖寂静的宇宙。徐冬河从宇宙深处回复他:“修不好给你买新手机。”
李致知高兴地问:“真的啊?给我买新手机?”
徐冬河点了点头。李致知开心地在徐冬河的脸颊上亲来亲去。徐冬河被他弄得东摇西晃,只好停了下来。过一会儿,声控灯跟着熄灭下来。李致知把头搁在徐冬河的肩头,轻声说:“想吃维生素C。”
徐冬河会意,转过头,亲了亲李致知的嘴。李致知追上去吻他。徐冬河吮了下李致知的嘴唇。下面有人慢慢走上来,脚步声快靠近的时候,楼道灯忽然又亮起来。
两个人立刻撤开头。李致知满脸通红地把脸埋在徐冬河肩头。徐冬河继续背着他朝楼上走。底下上来的人超过他们,跑上了楼。李致知闭起眼睛,手里玩着徐冬河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他再睁开眼睛,看到楼道窗外,对面单元楼每个窗格有一盏黄澄澄的灯光如同温暖的炉火般亮着。
徐冬河微微喘着气,和他说:“到家了。”
第19章 2011,维生素C(六)
徐冬河去“柯力数码”找柯力问过,李致知原先那只智能手机如果是正版货,价格起码在2500以上。2011年后半年推出的这系列的新款,售价已经到5000元了。徐冬河有点震惊一只手机那么贵。他答应了李致知送他一只更好的手机作为考上普通高中的礼物。
老余听到他俩在那里讨论这件事,哼笑了声说:“考都不一定考得上,礼物要得这么快。”
李致知说:“虫虫鱼一条,鱼清理干净后切成两段备用。放进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后盛出...”
老余骂道:“你就是活该被打。”
知道李致知被同校同学打了之后,老余拍了拍躲在阳台上看足球杂志的眼镜仔,开玩笑说:“对付初中生的事交给我们眼镜哥就好了。”
虽然过去有些年头了,但眼镜仔当年一个初中生打破了三个高中生的头,然后被关进劳教所的事情以各种版本流传下来,成为本城的父母告诫小孩好好学习不要拉帮结派打架的第一案例。李致知拍了下徐冬河的大腿,叫道:“那我以前听说过你啊眼镜哥。听说那三个高中生里有两个没抢救回来。”
眼镜仔端了端眼镜。老余又拍拍他说:“现在越传越离谱了。”事实上是,三个人都还好好活着。眼镜仔从劳教所出来之后,又上了几年学,把初中混毕业了之后就在街上帮人打架。哪个派今天缺人打架,叫他一声就行。
老余有天送货回家的路上碰见他小手指都打折了,好像也感觉不到痛,蹲在街边吃盒饭。老余拽他去社区诊所包扎了一下,然后一起回家陪余姐吃火锅。
老余问他:“打架是什么很好玩的事啊?”
眼镜仔低头吃着鱼丸,支支吾吾地说:“没别的会做的事。”
后来老余就拉着他一起送货了。
元旦过后,眼镜仔跟着徐冬河去私立初中门口接了一趟李致知。他看着一大群初中生穿着校服冲出校门,突然想起他在劳教所见到老余的时候。老余进来那天身上也还穿着校服。县城劳教所比较像一所矫正学校,也有校服。他们每天穿着浆洗得十分硬挺的青蓝色工装校服上课或者劳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老余喜欢跟他玩在一起。老余说是因为他话少安静,没那么多屁事。
从劳教所出去的时候,老余在纸条上写了自己家里的座机电话给他。但是眼镜仔回家路上就把纸条揉吧揉吧丢了。
他不理解人和人之间的一切羁绊和情愫。所以也不理解徐冬河和李致知之间在发生什么。大家在红茶餐厅吃饭的时候,徐冬河说他已经和柯力预订了一只最新款的手机。李致知两只手分别抓着只筷子欢呼起来。
老余无语道:“徐冬河,你是不是欠他的。对他那么好干嘛啊。”
徐冬河笑笑。老余继续碎碎念着:“还帮他交补习班费,还是按次收费的那种,贵得要死,也不知道这东西的脑袋瓜一节课能学进去多少。你是打算帮他爸妈把他养大算了是吧。”
李致知要越过徐冬河打老余,被徐冬河箍着双手拦了下来。李致知嚷嚷着:“我现在很努力读书!”
老余学他怪腔怪调地说:“我现在很努力读书,考班里二十多名。”
徐冬河说:“之前是三十五名,已经进步了。”
老余叹气道:“李致知,你金鱼爸爸就是太溺爱你了。”
他们吃过饭,徐冬河和李致知背着书包去江边夜市玩去了。年前这段时间,好多摊位支起喇叭喊着大降价,女装清仓,男装买二送一。江边围栏上挂满了五彩LED小灯。李致知咬一口手里的脆皮年糕串,又递给徐冬河咬。
他们踢着地上零零落落的包装袋,停在夜市口看拉洋片。眼睛凑在小洞前,洞内有树有花,有河流,有人的一生。一切都咻乎而过,沉静又天真,好像人生是很容易度过的。
李致知仍旧把眼睛凑在洞口,特别兴奋地观看着。徐冬河已经站在一边,手里拎着他们买的一对企鹅抱枕。他看着李致知,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办。他其实只给了柯力五百元的预付金。等手机到货了,他还要交齐四千五的尾款。老余说得没错,李致知补习班的学费真的很昂贵。徐冬河几乎花光了之前攒的所有钱。
后来回想起来,徐冬河才发觉,是十七岁的他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人生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
下一周送货的时候,由于连绵阴雨了许多天,车厢里都散发着一股霉味。主道在下班高峰期开始塞车。雨刮器坏了半片。徐冬河拿着抹布跳下车,擦了擦车头玻璃。他带满水珠坐回副驾驶位。
老余不在,徐冬河和眼镜仔可以基本没什么交流。车子挤过晚高峰的车队,转进辅道。到达送货点的时候,车窗玻璃又已经雾蒙蒙。徐冬河先下车,拿了货箱进去。眼镜仔拿了支烟出来。
过一会儿,徐冬河拿着现金袋子出来。他把尼龙袋扔进后座,然后坐回副驾驶位。眼镜仔把烟头伸出窗外,单手开着车子。徐冬河说:“我多要了五百。”
眼镜仔转头看他。徐冬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愣神看着前面说:“在叔叔的送货价,老余的加价基础上,我又多要了五百。”
他们把车开到修理厂修雨刮器的时候。眼镜仔靠在卷闸门边,徐冬河蹲在他边上朝雨幕吐了口烟。
眼镜仔第一次主动说话:“为什么?”
徐冬河有点茫然地抬头看他。眼镜仔说:“我不是问为什么加价。是为什么非要给李致知买这么贵的手机。”
其实徐冬河自己也不太明白。从小老师也说他是个十分质拙的人。其实不算聪明的那档学生,但是有一股犟劲。所以他成绩没有特别差过。
当时他也是固执地想要送李致知一只最好的手机。只是想那样而已。
有过一次之后,徐冬河谨慎地在另几单上都加了价。他现场报出送货价,面无表情地看着买家。把钱拿到手的时候,徐冬河才会发觉自己手心沁满了汗。他快步走上货车,把钱扔到后座,然后打开瓶装水猛喝一口。
柯力通知他拿手机那天,他已经基本凑齐了四千五百块钱。
徐冬河跑上百脑汇数码城二楼。柯力笑眯眯地把手机盒子放到柜台上。徐冬河笑起来。那只手机比李致知之前用的那只还漂亮。徐冬河知道李致知肯定会很开心。
他抱着手机盒走出了百脑汇。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徐冬河拉开校服拉链,把盒子放在外套里。他快步走过人行横道,又慢慢小跑起来。
那天正好是2012年的立春。天气依旧又湿又冷。徐冬河头上身上淋得湿漉漉的,喘着气停下来,看着小巷尽处海的一角。有货船慢慢开过。
他天真地想到,有一天他会和李致知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去海的另一边。
第20章 2012,2046D(一)
因为说好考完中考才会把手机给他。李致知放学回家就打开床头柜看一眼新手机盒子。他摸摸外面的塑料薄膜,又不舍地拉上了抽屉。徐冬河站在衣柜边上整理着换季的衣服,每次看见他那样都觉得很好笑。
晚上,李致知穿着个裤衩,趴在床上写作业。由于眼镜仔和徐冬河把那群“口香糖”拉到学校旁边的巷弄里一一进行了恐吓。“口香糖”们挨个来和他道过歉了。现在不要说靠近他,光是看到李致知,就开始成群往另一个方向跑。
李致知和尼莫之间短暂经历了一个尴尬期。年后新一学期开始,尼莫拿了一盒榛果巧克力放在李致知座位上,留了一张小纸条,上边写:我和爸爸解释过了,你是好孩子。对不起。这个请你吃。
李致知手指上黏着这张小纸条,晃到尼莫的座位附近,歪头问尼莫:“那你愿意做小丑鱼尼莫吗?”
尼莫悄悄翻了下白眼,不情不愿地嘟囔:“愿意...”
李致知嘿嘿笑了。
傍晚,李致知拉着尼莫去红茶餐厅参加他们的“家庭聚餐”。尼莫拘谨地并腿坐在卡座上,推了推自己的大框眼镜。老余和眼镜仔一脸不太好惹的混混样,余姐基本都是自己在出神发呆,李致知在徐冬河身边滚来滚去,抓起徐冬河的手往他手心里呼呼吹气。他问:“能不能提前一点点让我用新手机啊?我现在都没手机,没办法联系你。”
徐冬河摇摇头说:“我留了尼莫的手机号,补习班下课我联系他。”
自此以后,李致知到尼莫班里让他看错题,顺便还要捞过他的手机给徐冬河发条短信。尼莫后知后觉地打开手机信箱,看到李致知发过去:我想你了。
徐冬河过一会儿会回他:上完课来接你,要吃什么吗?
李致知说:中华路的鱿鱼炒年糕!
徐冬河会很准时拎着一碗鱿鱼炒年糕过来接他。他给尼莫带过一份。尼莫摆摆手说爸爸妈妈不让他吃宵夜。
李致知抓着筷子让他尝了一口。味道特别好。尼莫舔舔嘴巴,抓着自己的书包带子去找爸爸的车了。他回身看了眼,李致知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份鱿鱼炒年糕,和徐冬河嘻嘻笑笑说着话。这样的画面,每周会出现两次。
有次,徐冬河没来。李致知被带上了一辆轿车。尼莫和李致知挥手再见,但是李致知低头抱着自己的书包没再看窗外。
车子开过市中心的街道,开过江边,开到中华路附近的一栋廉租房。闻家升带李致知来过一次。当时屋子里堆满了香烟盒子。
现在屋内站满了人。叔叔坐在一张毛得一塌糊涂的木桌前面,看着他。徐冬河面无表情地靠站在边上,校服外套脏兮兮地扔在地上。叔叔又走上去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们两个小屁孩是不是忘了一开始为什么帮我做事啊?是欠我钱记得吗?”
他拍了下徐冬河的脸问:“记得吗你?”
徐冬河不吭声,叔叔走到门边踹了李致知一脚。李致知直接摔到了地上。
徐冬河终于抬起头,擦了下太阳穴边淌下去的汗回答:“记得。”
叔叔笑了声,和屋里其他人说:“他还记得。然后拿我的货抽成是吧。要不是今天碰上陈老板,他说货品价格涨得莫名其妙,我都不知道你他妈有这本事。”
叔叔坐回椅子上,点了支烟继续问:“你拿了多少?老余知不知道?”
徐冬河吞了下口水。嘴巴因为被打破了皮,吞下去的口水里混着一股铁锈腥味。他说:“不知道。我自己想拿钱...”
叔叔把账本一本一本抽出来,摔到地上,大声骂着:“你抽成了的,给我一笔一笔圈出来。敢敷衍我,我弄死你们。”
徐冬河拿着笔,坐在那张木板都起翘的木桌前面。他转头看了眼李致知,李致知低头忍着眼泪坐在门边地板上不敢看他。
徐冬河把老余不参与送货之后的每一笔都圈了出来。从年初开始,为了尽快买新手机,有几笔他加过了头。叔叔问他:“是这些?”
徐冬河说:“是...”
叔叔又在他右脸颊上打了一巴掌。声音太响了。李致知抖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叔叔忽然笑起来。他拍了拍手,和他们说:“恭喜你们,又欠我一笔钱了。”
他让人把李致知拉了起来,然后说:“这次不会再让你们碰货了。万一越欠越多了?”他和其中一个手下挥挥手说:“送孩子回去休息吧。明天晚上接出来。”
车上,李致知握着徐冬河的手,但是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脸。
回到夏仙阿姨家里。李致知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的新手机。徐冬河坐在床沿边和他说:“可以用了。”
李致知忽然哭了出来。他抱着徐冬河哭着说:“我不想要了。”徐冬河半靠在床头,抱着李致知,笑笑说:“不能退换货的。你用吧。”
他笑了下也不笑了,拿纸巾擦了擦李致知的脸,小声说:“没事的,我会解决。明天上完课,你想办法躲起来,不要被叔叔找到。”
第二天晚上,有人来接徐冬河。车子开到城南一间灰扑扑的小网吧门口。他跟着走进去,网吧尽处有个小电梯,下到地下一层居然是个规模非常大的休闲吧,叫2046D。
徐冬河站在电梯口的台阶上就看到李致知已经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在舞池边的空位上。身旁站着叔叔的几个手下。舞池四周用围绳围了起来。他们越过那个铺着劣质保护垫的舞池,看着对方。进入二十一世纪十来年后,他们故乡小城的人们解决完身体的饥饿,开始用各种手段解决精神的贫乏与饥饿。
舞池周围围满了“饥饿”的赌客。他们今天将下注的特别表演是,斗殴。
因为乐音声太响,叔叔非常大声地和徐冬河介绍:“我们这个游戏没什么规矩的,能打赢就行。很简单,好吧。把对面打倒。我在你身上押了注的。你输,就多欠我一笔,你要是赢,就给你减掉一部分。”他拍拍徐冬河的肩膀。
徐冬河有小松一口气的感觉。只是让他打架还好。他适应着吵闹的乐音,迟缓地脱掉自己的校服外套,准备走进舞池中央。他越过人群又看了一眼李致知,李致知始终低头闭着眼睛。
那天的记忆在徐冬河的脑袋里模模糊糊,如同信号不好的雪花屏幕一样,一晃一晃。比赛开始的时候,周围看客的尖叫声几乎盖过音乐。徐冬河看着对手那张陌生的脸,下一秒他们就纠缠扭打在一起,用一种野蛮又原始的方式。不管是他们谁被击中倒地,周围的人都很兴奋,好像他们是两个搏斗游戏中的人物,就算死在这里,扣掉一颗心就可以复活回来。
徐冬河喘着气,看了眼自己肿胀充血的指节。对手比他有经验得多,在他晃神的时候,照着他的膝盖踢了一脚。徐冬河跪到了地板上,又疼又冰。他抹了下自己的眼睛,重新站起来。
他看到李致知流着泪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比赛结束坐车回去的时候,李致知还趴在自己书包上,额头抵着书包不看徐冬河。徐冬河手里握着两个冰袋,看着车窗外。这场表演赛,他打输了。叔叔很高兴地说:“你们现在欠我这个数。”
他们回到夏仙阿姨家里。李致知仍旧不敢看徐冬河。徐冬河抹了下他脸颊上的泪痕说:“我没事啊。一起去洗澡?”
李致知终于崩溃地抱住徐冬河大哭起来。
第二天李致知仍旧去上学,因为他答应了徐冬河要努力考普高。下了课去职业学校补课,因为徐冬河为他交了很昂贵的学费。一开始还正常,后来李致知写着写着作业会开始流泪。他想着如果自己没有听闻家升的话去做水客走货,就不会发生这一系列事,又怨怼自己要那么贵的手机。李致知握着笔,盯着作业纸发呆。
尼莫去班里找他的时候,空寂寂的教室里,散发着一种石穴般的气息。李致知一个人坐在教室中央,低头愣着神。
尼莫站在门口叫他。李致知抬头,茫然地盯着他看。
作者有话说:
2046D部分有较为致郁情节。如果会看着难受,可以等到【新世界】开始再继续阅读。谢谢你追更:)
第21章 2012,2046D(二)
老余和眼镜仔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徐冬河去过2046D两次了,一次胜一次败。第三次去的时候,徐冬河问叔叔,能不能不要把李致知带过来了,钱他来慢慢还。叔叔拍拍他说:“他不在,你怎么有斗志?”
老余指着徐冬河骂道:“我是不是跟你说,做事前和我商量一下?”
李致知问:“把酒吧举报掉有用吗?”
老余继续骂:“有用吗?贴封条整改两天,不是又开起来了。本来就是个地下酒吧,能开那么大,你以为真没人知道啊。”
李致知站起身走掉了。老余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要每次都是徐冬河给你善后...”
李致知推开红茶餐厅的门,站在门外深呼吸了一下,眼泪还是溢出了眼睛。他先坐车回家了一趟,翻箱倒柜找了下家里值钱的东西。李富强好像有一阵子没回家过了。过几天,李致知会在新闻报道里看到自己爸爸欠了塑料厂员工三个月工资,被员工联名告到了法庭,所以逃掉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的房子很快被法院封抵。
李致知在沈兰家楼下站了许久,还是没勇气上去找她。他最后去找了李宝珍,想李宝珍借点钱给他。李宝珍还一直把他当天使宝宝,李致知跟她说的事怎样都不相信都觉得是开玩笑。她捏了下李致知的脸,笑说:“你说的这些事我听都没听说过。而且也不是一笔小钱,你告诉姑姑,到底要干嘛用啊?”
李致知焦急又慌乱地想继续解释,李宝珍已经站起身接客户电话去了。他沉默地靠到了椅背上。
李致知发现,和每次一样,天暗了之后,他最终只能回去找徐冬河。徐冬河给他留了门,在餐桌上放了宵夜。李致知红着眼睛把那份鱿鱼炒年糕吃掉了。
他洗漱完,推开门趴到了徐冬河身上。徐冬河翻背着英语范文,摸了摸他的头发。李致知小声说:“对不起。”
再坐进舞池附近的座位的时候,李致知已经蛮有经验地戴上徐冬河之前送他的ipod,虽然用处不大,但是大概能隔绝一点声音。
徐冬河也已经蛮有经验地可以躲避对手的拳头,然后灵巧地横踢过去。他力气很大,只要能把对手压制到地上,基本就能赢了。但是那天,徐冬河右手的保护套脱落,地上的对手抬起膝盖击了他一下,然后抬脚踢他。徐冬河惯性地拿右手去挡,食指的指甲盖飞掉了。站在近处看见的女观众尖叫起来。
徐冬河打完下场的时候,食指指甲那块地方已经凹陷变形。
他们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李致知给他上了点紫药水,用纱布包起来。但是过了蛮久,指甲都没有再长出来。余姐给他做了个皮制的指套。
有一次,李致知摘下了耳机,抬头去看舞池里的打斗。他看着徐冬河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暴戾地朝另一个人身上挥拳。他满身是汗,气喘着去抓另一个人的胳膊。李致知像在观看动作电影一样看完了那场比赛。徐冬河赢得很艰难,但是到底是赢了。全场的大人好像都很满意。
徐冬河在散场的赌客中间穿回自己的校服外套。李致知远远看着他,想起09年的暑假,他被绑架的那段时间,他和徐冬河会去码头员工宿舍的公共浴室冲澡。午后的淋浴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徐冬河打着水仗。地上墙壁上都是湿漉漉。徐冬河边笑边叫他小心点,别滑倒。
他确实喜欢着徐冬河。明确的性向,是男孩爱上男孩。在舞池旁边心痛地领悟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李致知并没有多开心。他为自己的弱小感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