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河把手搭在李致知的肩头。他们背后的大排档一条街所有铺面都慢慢盖上了防尘布,拉下卷闸门。第二天八九点钟,街面又会被一一点亮。这样的生活在他们的年少时代一日重复一日,仿似永无尽头。他们会被永远困在夜晚的中华路。
但徐冬河说:“等过几年,我们应该就能离开这里,找个喜欢的城市。我毕业后工作,你继续读大学,好不好?”
李致知转头看着他,说好。
徐冬河用食指和中指夹了下李致知的脸蛋,笑说:“你能初中顺利毕业吗?”
李致知朝他胸口打了两下,叫道:“看不起谁啊。”
徐冬河搂住他说:“加油。”
这声加油不知道是说给谁。他们两个一起盯着海平面发起呆来。
那个学期,李致知的成绩奇迹般得真的开始缓慢进步了。尼莫都觉得不可思议,李致知上课都不偷玩手机,也不睡觉了。学期结束前,因为李致知长高了不少,坐第一排挡后面同学视线,于是和尼莫换开了位置。李致知收拾自己的东西的时候拍拍尼莫的头说:“尼莫啊,多吃点小鱼小虾米,快点长高吧。”
尼莫气呼呼地大叫:“都说了我不是小丑鱼。”
李致知调到了闻家升前面。闻家升趴在课桌上半睡半醒地问他:“‘金鱼’到底是你的谁啊,那么帮你。”
李致知没应他,收拾完书包,边走出教室边给徐冬河打电话。
暑假前,余姐发病发得非常厉害,老余无法,把她送进了病院接受治疗。放暑假之后,徐冬河和眼镜仔两个人去送过几趟货。因为怕姐姐觉得被扔下了,老余几乎整天待在医院里陪着她。
李致知去看望余姐,拿了一盒大富翁和余姐两个坐在花园的石桌上玩。一玩能玩一整个下午。余姐累了,垂手坐在那边,手脚瘦得看得见里面的骨骼形状。她问李致知:“我是不是拖累余诚呢?”
老余虽然叫老余,其实也才三十四岁。为了照顾姐姐,也没打算谈对象结婚。他所有的积蓄几乎就是攒着给姐姐看病用的。
李致知说:“结婚不是给自己挑选一个亲人吗。但是像我爸妈互相挑选到对方,真的很不幸。我小时候我妈还指着我骂,要不是未婚先孕怀上我了,她才不会嫁给我爸。老余已经有最好的亲人了,所以他不挑了呗。也行吧。”
李致知晃着自己的两条腿。余姐被他奇怪的逻辑逗笑了。
她伸手翻了下李致知翘起的衣领,说:“徐冬河对你也很好。真的挺好的。”
李致知红了下脸。他决定和漂亮善良的余慧说出他和徐冬河的秘密游戏。余慧果然没有感到惊奇或是不理解,而是很认真地问他:“你亲他的时候什么感觉?”
李致知想了想说:“很开心,很开心。”他重复了两遍。
余姐又问:“你也不反感他亲你?”
李致知点头说:“当然啊。”
余姐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徐冬河了?”
李致知有些疑惑地偏了下头。余姐解释说:“就像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也可能男孩会喜欢上男孩。亲吻是朋友之间不会想做的。明白吗?”
李致知愣愣地看着余姐。
傍晚,徐冬河来接他的时候。他夹着大富翁和余姐挥挥手。徐冬河骑着车问他今天干什么了。李致知脑袋里还在思索着他是不是真喜欢上了徐冬河。是那种想和他谈恋爱的喜欢。
老余在红茶餐厅打包饭菜拿去给姐姐。他骂骂咧咧地说:“你去接李致知不早说,我俩就一块去了啊。你们两个连体婴分开一会儿是会死一个吗?”
李致知转头和徐冬河说:“虫虫鱼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老余又骂道:“不准给我取奇怪的绰号。”
李致知走进餐厅的厕所洗手,徐冬河跟了进去。李致知在厕所镜子里看到徐冬河的脸都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一下。徐冬河抹了点洗手液在自己手上,又去抓李致知的手帮他一起洗。李致知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徐冬河在他脸上亲了下说:“差不多是。”
李致知嘴硬道:“我不是。”
他转头在徐冬河的手臂上咬了一口。两个人手抓在一起,嘴对嘴啵了一下。
老余打包完饭菜想进卫生间上趟厕所再去医院,刚走到门口,又吓得转头跑了出去。
后来老余觉得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就是视角错位而已。徐冬河靠在副驾驶位上打着哈欠。
他暑假自己想着努力把薄弱的科目补一补,晚上做题做得比较晚。他开着床头灯在看物理习题册的时候,李致知睡醒了一下,把头搁在他的手臂上,闷声闷气地说:“有点热。”
徐冬河又把空调调低了几度。李致知说着有点热,又整个缠在徐冬河身上才睡得着。半夜外面下起雷阵雨,伴有雷鸣。窗缝里透进来一股雨水混着青草叶的潮闷气味。李致知爬出被子去把窗户关得严实点。
他回来的时候,直接隔着被子躺在了徐冬河身上。赤条条的一个人,已经长高了不知道多少。李致知面相都看着有棱角了一点。徐冬河有种自己养的孩子长大了的慨叹。
他在副驾驶位上看着窗外笑起来。
那时老余正开着车去病院接余姐,转头看了眼徐冬河问:“你应该不是在想李致知吧?”
徐冬河十分震惊地转头问:“你怎么知道?”
第16章 2011,维生素C(三)
上到初三,李致知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能考上个普通高中。为此他连庄园都暂时搁置了。因为有了想和徐冬河一起离开这个城市的奔头,他开始按时完成作业,不会的题目下了课就跑去前排问尼莫。
尼莫是打算考市一高的。上学期成绩有点下滑。他妈妈给他报了个初三冲刺班,每周二、周五晚上都得出去上课。
李致知回去和李富强说,也想去上冲刺班。那会儿东风塑料厂已经半死不活,提到钱的事,李富强都极敏感。他喝得半醉,躺在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上闭着眼睛。李致知放下书包,躺到了他身边。地板冰凉。他盯着天花板说:“爸爸,我想好好读书了。”
李富强闭着眼睛说:“别烦我。”
李致知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坐起来拿着书包又走出了家门。他在楼梯上坐着,翻着手机里的电话,思量着要不要打给沈兰问问。李致知犹豫了良久,还是打给徐冬河。
徐冬河是跑去学校厕所里接的电话。他捂着嘴小声问:“喂,你怎么?突然打给我...”
李致知鼻子酸了一下,一下没说话。徐冬河嘀咕:“是不小心拨出电话了吗?”
李致知瓮声瓮气地说:“我想你...”
徐冬河愣了一下,笑说:“那下了晚自习我溜出来。你在哪?”
李致知等在二中门口。徐冬河混在通校生里边溜出了校门。他拍了下李致知的手背,牵起他朝街口走。他们一个穿着第二高中的校服,一个穿私立初中的休闲西装常服,在县城街头慢慢晃过去。
夏仙阿姨在自来水厂当文员,三班倒,最近上夜班。徐冬河开锁进屋。阿姨的儿子已经在外地读大学,读大学不久,阿姨就和老公离婚了。她和徐冬河妈妈关系其实不太好,她一开始就不同意妹妹嫁给一个矿工。但是阿姨很疼徐冬河。她买了一些高中生能喝的营养剂,放在了餐桌上。
徐冬河拿了一部分放进李致知的书包里。
徐冬河蹲在衣柜边上拿自己的换洗衣服的时候,李致知坐在床沿边,手撑在床上问:“长大会好一点吗?”
徐冬河转回头看他。李致知说:“我现在没有钱,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没什么人在意我...”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不太灵敏的右脚。徐冬河坐回了床上问他:“你发生什么事?”
李致知就和徐冬河说了想去上补习班的事。徐冬河很高兴地说:“难得李致知居然主动说要去上补习班啊。今天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吗?”
李致知皱眉捶了他一拳。徐冬河继续开他玩笑:“吱吱哥已经长大了,都学会要上进了。”
李致知扑到徐冬河身上,揪他的脸。徐冬河笑着把他整个抱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抱着李致知进了卫生间洗澡。
李致知脱掉自己的衣服,穿着内裤在洗漱台边刷牙。徐冬河先开始淋浴了。李致知咬着牙刷,转头盯着徐冬河看。徐冬河低头抹着沐浴乳。他下身的森林茂盛,有水流流过。李致知吞了下牙膏沫,又慌乱地吐了出来。
他漱了下口,转头跑回了房间。徐冬河洗完澡回房的时候,李致知闷在被子里不知道在干嘛。徐冬河擦着头发说:“去洗澡啊?”
李致知嗯了声。徐冬河吹干头发,躺到李致知身边,拿头发蹭了蹭李致知的脸颊,伸开手抱住李致知说:“补习班的钱我能给你出。”
李致知睁开了眼睛。徐冬河说:“我想着我们未来应该要花不少钱,所以正在攒。反正给吱吱哥上补习班也是投资未来...” 他笑了下,继续说:“那就先拿出来花也行。”
李致知转回头,眼睛红红地看着徐冬河。徐冬河亲了亲他的眼皮和太阳穴边上的胎记。徐冬河身上有一阵橙子味沐浴乳的香气。李致知闻嗅着。徐冬河第一次吻到了他的脖颈,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李致知哼了声,半抗拒地推着徐冬河。
他坐起来,想跨过徐冬河,下床去卫生间。徐冬河把他搂回了床上。李致知有点紧张地小声叫道:“你先放开我...”
徐冬河问:“怎么了?”
李致知红着脸,不安又焦躁地感受着自己下身慢慢胀大,变硬,变得令他陌生。徐冬河显然看到了。
房间洞窟般敞开着,干净柔软床单上散发着衣物芳香剂的气味。李致知又害羞又气恼地扭头盯着床边的墙上挂着的一幅伦敦塔装饰油画。
徐冬河安静地下床锁上了房门,又坐回床上问他:“你自己试过吗?”
李致知眼神闪烁着,也不敢看他,嘀咕道:“试什么?”
徐冬河把李致知搂到了自己怀里,让他背贴着自己的胸口。他以一种教学式的态度拉下李致知的内裤,教他应该怎么处理现在这样的情况。徐冬河包着李致知的手一起握住下面,带着他慢慢动。李致知张开了一点自己的腿。经历第一次生理脉冲的时候,爽到感觉天灵盖打开了一下,大脑里挤满了粉色的雾气。
李致知看着徐冬河手上沾到的自己的液体,害羞地拽着内裤下床到处找纸。他记得那晚空气里好像有乳酸菌一样的气味。他洗过澡之后回来,都不敢再看徐冬河,进房间之后跨过徐冬河,滚进被窝里躺得远远的。但是睡到一半,他又不自觉地慢慢蹭进了徐冬河怀里。他闻着徐冬河身上的气味,感到安全又温暖。
李致知半梦半醒地和自己笑了笑。
李致知去上补习班的夜晚,徐冬河有空的话都会来接他。补课是在市中心职业学校的教室。一个班大概就十个人。李致知的水平还不能和尼莫念同一个冲刺班。但是他上完一节课不懂的题目攒着跑去A班问尼莫。
徐冬河有回去接他,看到他们两个人背着书包,吃着妙脆角站在校门口讨论题目。李致知每根手指上戴着一颗妙脆角,尼莫讲着题,李致知边听边咬掉一颗妙脆角。
看到徐冬河过来。李致知把吃脏的手在尼莫袖子上蹭了蹭,跑过去跳到徐冬河身上,又滑下去。徐冬河抱住他,小声说:“今天晚上要和叔叔一起吃宵夜。”
李致知转回头看了眼尼莫,问:“为什么啊?”
徐冬河耸耸肩,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问:“你今天有好好听课吗?”
李致知说:“那当然。不信你问尼莫。”
尼莫已经背着自己那个快比他人还肥的巨型书包去路口等他爸爸了。
晚上“珍姐炒饭店”门口,闻家升也在。叔叔吃着每晚一盘的扬州炒饭,拿筷子指了下徐冬河说:“老余最近照顾姐姐有点顾不过来。那个销货点从明天开始你主负责吧。”
徐冬河还穿着二中校服。他也不知道叔叔看不看得见他还是个穿高中校服的高二学生。
但是叔叔抬头,忽然从皮夹里抽了几张红纸出来放在油渍渍的小方桌上,和徐冬河说:“下星期过生日了吧。金鱼哥,要十七岁了啊。”
徐冬河盯着桌子上的钱。中华路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嚷。从这头到那头,连成片的餐桌和铺位。他和李致知站在路中间。
徐冬河艰难地开口说:“我们快还完五万块钱了...”
叔叔已经转过头和其他人高声谈论着什么事。李致知低头握住了徐冬河的手。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
第17章 2011,维生素C(四)
徐冬河那个舍友刘棋有天在自己爸爸公司看到徐冬河来送货,以为他是在兼职,还跑去和爸爸说那是他室友,乡下来的,人特别好,让爸爸照顾照顾。
他爸爸说:“不懂你就滚边上玩去。”
刘棋就滚回家玩电脑游戏去了。
刘棋爸爸把该付的款项装在尼龙袋里拿给徐冬河。他小心翼翼地问:“最近价格又抬了啊...”
徐冬河和眼镜仔点着钱,抬头看了他一眼。刘棋爸爸就不讲话了。过一会儿,又尝试开口说:“我这是带的必需品,每个月都带,我想着...”
徐冬河打断他说:“是叔叔定的价。”
小仓库里就没人说话了。
刘棋是有一个小妹妹,出生就患有天使病。只能吃特制的食物,还要长期服药防止癫痫发作。当时国内抵抗儿童癫痫的药物对刘棋妹妹都没太大作用。刘棋爸爸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听说国外有特效药。
他让叔叔带药已经带了一年多了。药贵,代买费也贵。买到手的药每次只能吃一个月。就这样反反复复。他只是开着一间小小的房屋中介公司,生意也时好时坏。
这些是刘棋晚上和他们聊闲天的时候,秃噜嘴说给他们听的。他把手机里妹妹的照片拿给他们看。
那之后,徐冬河送货过去,没有再往上加过价。叔叔每个季度涨价他也会按少了算。叔叔几个月后查账,看出收回来的款有问题,把尼龙袋砸到徐冬河身上骂道:“你以为你做慈善啊。我采买运输,他付钱不是天经地义?你他妈在这给我装什么好人。”
屋子里围满了人,他在徐冬河小腿上狠狠踹了几脚。
晚上,李致知拿药膏在徐冬河肿起的小腿上涂。药膏冰冰凉凉。李致知边涂边骂:“他怎么这样啊。坏得肠子里子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黑色的。叔叔要是哪天死翘翘了,解剖开来一看,心脏都是黑的。”
徐冬河笑起来。
他们虽然还是孩子,但都知道,他越黑就越有钱,越有钱越能打点好城里的关系。一切都有利于他。他们只是中华路大排档网络里面的两粒调味用的海盐而已。
上个月,“中巴”偷运的船只在海上就被查扣了。船上查出了大量假冒知名品牌的香烟以及其他未在报批名单的物品。船上三名船员全部被带走问话,之后就没再回来。
负责近海接驳这块的人,徐冬河他们叫他“大圣”,长得精瘦,已经快五十岁了。一年到头穿个工字背心,在江边禁钓区钓鱼。他很会做菜。徐冬河生日那天,他钓起来一条快一斤的鲫鱼。晚上就在中华路找了个铺子借厨房做了鱼汤煲。
红色塑料棚布底下,煤气灶上咕嘟咕嘟炖着巨大的一锅煲。水汽漫散在冬天的夜晚。大圣踢踏着拖鞋走过去,捞起切好的葱花洒在炖锅里边,然后关掉了火。
他踢了一脚蹲在边上吃炒面的胖子,叼着烟叫着:“滚远点,洒了我揍死你。”他把鱼汤煲放在大圆桌的正中央,揭开盖子。鱼汤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牛奶色的泡泡。大圣抓起一只铝制的碗,舀了一大碗鱼汤鱼肉给徐冬河。
大圣坐下来,把烟头扔在地上,笑说:“我要是年轻的时候争气点,可能也有你这么大的儿子了。”
他又开始招呼其他兄弟过来吃鱼肉。大家或站或坐,围在铺着简易塑料布的大圆桌前面,伸筷子过去。
徐冬河喂了李致知一块鱼肉。味道非常鲜美。
桌子上一开始只有一锅鱼肉,后来又多了一盘煎饺,也是送徐冬河的生日礼物。然后又是一大盆海鲜粥,一铁盘的烤鱿鱼。李致知还招手让另一位叔叔追加了一份炒方便面做礼物。
码头边的天空看得见星星,李致知咬着鱿鱼串抬头看星星。他忽然想到,星星上的人如果现在朝地球看,是不是也能看见中华路的星星点点。他们的周围亮满了质量不好的小灯泡,地上有一层无论如何冲刷不掉的油垢。所有人站起身,举着啤酒罐祝徐冬河十七岁生日快乐。
大圣喝醉了之后,敲着装鱼汤煲的锅,一只脚踏在塑料凳上非常大声地叫道:“金鱼老弟!明年不要和我们一起过生日了!”
所有人停下来看他,又讪讪地继续低头去吃碗里的东西。红色塑料蓬布被风吹得飘起来。大圣朝徐冬河笑笑。
货船被查扣之后,大圣关进去,没有再出来。他有个快八十的老妈,住在城中村的联建房。叔叔给了一笔赡养费。
老余听说了这件事,边从药格里倒着余姐上午该吃的药边和徐冬河说:“我也是那句话,你们最好早点从叔叔那里退出来。”
他把水和药拿给余姐。余姐正和李致知并排坐在沙发上看《多啦A梦》。
老余说着打算去庙里上柱香了,希望菩萨能保佑余姐好转一点。徐冬河想说正好带李致知一起去一下,让菩萨也保佑他中考能考好一点。
那周末,他们四个人就开车去城郊的寺庙。李致知最近好好上课,好好写着作业,连徐冬河带给他的营养品都一天三次按时吃。他嚼着维生素C含片,分了一只耳机给余姐,和她一起在车后座听歌。
因为药物作用,余姐很快睡了过去。老余把车在服务站停了一下,下车上厕所去了。李致知趴到前面两个车座中间,嘴对嘴把嘴里的维生素C含片过给了徐冬河吃。
这是他们最近新开发的游戏。因为夏仙阿姨买的有一种营养剂味道很怪,像过期糖浆。李致知吃进去差点吐出来,就一定要徐冬河尝尝看。他在徐冬河嘴唇上舔了一下。味道很刺鼻,徐冬河推了他一把笑着咳嗽起来。
那之后,他们就经常这样玩。
老余回来之前,余姐突然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车厢,又盯着李致知看了一会儿,忽然尖叫起来。她掐着李致知的手背,大叫:“不准,不准打我!”
徐冬河下车,想把李致知拉出来。余姐更加惊慌了,扑过去在李致知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老余从服务站冲出来,坐进车里抱住余姐的头拍着她说:“余慧,余慧这是我的车里啊。”
李致知和徐冬河还是第一次看到余姐发病。老余抬头和他们说着对不起。
李致知捂着自己的手背,逃下了车。他和徐冬河就站在车边上等着余姐平静下来。
那天他们就没去成庙里,又开车回了老余家。余姐清醒过来之后,哭着和李致知说对不起。李致知把头靠在姐姐的肩头,玩着她长长的头发说:“姐姐,现在除了老余,徐冬河和我都会保护你的。世界上没人敢打你。你知道的吧,徐冬河打架超级厉害。”
余姐哭着笑起来。她蜷起腿,在客厅温暖的橘灯底下给李致知看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李致知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皮肤上会有纵横交错如同河流冲积形成的疤痕。余姐说有自己划的,有爸爸打的。她的三十七年人生,总结起来就是沟壑纵横的伤痕。
她的生日就在徐冬河生日后一周。余姐三十八岁生日前一天,李致知和徐冬河去城里刚兴起的DIY蛋糕房自己做了一个蛋糕给她。蛋糕胚是现成的。他们两个用奶油胡乱画了一幅四不像的嫦娥赏月图在蛋糕上。老余点评那个根本是火柴人和一个圆,和嫦娥赏月一点关系都没有。
余姐很开心。她坐在小餐桌的中央闭眼许愿。她流着眼泪睁开眼睛,吹熄了蜡烛。
晚上李致知吃着蛋糕,趴在茶几上写没写完的作业。他做作业还是慢得很。徐冬河让他做完一样,把不会的题目攒着一起问他。李致知做一会儿题,又去舔一口蛋糕。
余姐凑过去,在他耳边悄悄问:“你确认了吗?喜欢徐冬河吗?”
李致知愣了下,耳朵尖一下变得红突突了。徐冬河和老余站在阳台上边抽烟边看他们说悄悄话。老余往饼干罐里弹了下烟灰,说:“闺蜜是这样的,很多私房话要说。”
徐冬河笑起来。
李致知转过身,凑到余姐耳朵边嘀咕:“不知道,但是你说,他现在这样是喜欢我吗?他这个人呆头呆脑的...”
他们两个都转过去看徐冬河。徐冬河挑了下眉,好像在问怎么了。
那天阳台上方的天空,真的挂着一轮满月。老余在碎碎说着,冬天好啊,天气冷好啊,他的奶茶店买热奶茶的人暴增。最近逛街带一杯奶茶喝喝开始流行起来。
余姐点了下李致知的额头说:“我觉得他肯定喜欢你。”
李致知红着脸,皱起鼻子,看着余姐嘿嘿笑起来。
第18章 2011,维生素C(五)
李致知也没什么朋友,唯一能问的人就是尼莫。作业题问尼莫,小心事也要问尼莫。尼莫最近换了副度数更深的眼镜。他听着李致知在耳朵边碎碎说:“今天又大降温了。他上早自习前就给我发信息让我穿厚点。但是我回他之后,他就没回我了。”
尼莫叹口气,停了笔说:“人家又不是跟你似的,一天到晚玩手机。”
李致知坐到他的课桌上叫道:“我现在也不玩手机了好不好。我很努力学习啊。”
尼莫把他推了下去。李致知又蹲在尼莫身边继续说:“他喜欢我吧。余姐说,我们都亲亲了,他肯定喜欢我啊。”
尼莫感觉自己的耳朵被污染得一塌糊涂。他红着脸大叫了一声:“我不要听!”
李致知嘟嘟囔囔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闻家升拍拍李致知的肩问:“傍晚去电玩城吗?那个电玩城就营业到这周就要拆掉了。”
李致知转头说:“我下了课还要去上补习班。”闻家升看着他转回头,开始整理自己的文具。李致知在校服外面又套了件卡其色棉服,然后跑着追上尼莫,打算蹭尼莫爸爸的车一起去补习班。
补习班是晚上七点五十下课。徐冬河提前发了讯息给李致知说今天要做事,不会去接他。李致知上完一节课,坐在尼莫旁边点开了庄园地图。他已经有几天没进去看过了,但是发现庄园没有杂草丛生。冬天的作物已经好好地种进了地里。他们的秘鲁水仙又迎来新一轮的花季。
系统显示,“金鱼A”定期都会上线干活。李致知笑起来。“草莓B”站在水仙花田中间,看着他们的家。他点了点徐冬河的那个角色。
角色会有专有的动作,左右晃一下,然后说自己输入进去的固定语。金鱼A的固定语是李致知无聊的时候帮他改过的。金鱼A头顶冒出泡泡问:什么事?
草莓B说:徐冬河,大笨蛋。他又点了一下金鱼A。
金鱼A说:在干活了,老婆。
草莓B问:你喜欢我吗?
徐冬河靠在车窗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今天大降温,他还是一件薄绒卫衣,外面忘记穿外套了。眼镜仔捣鼓了半天那台破货车的车载空调,结果开成冷空调之后还关不掉了。开窗户冷,关窗户也冷。徐冬河有点无奈地问:“眼镜哥,你不是故意的吧?”
眼镜仔端了端眼镜,摇摇头。
他们那天最后送货是老地方了,百脑汇数码城。数码城里头铺位凌乱,纵横交错分出了很多隔间。每次走进里头,灯光都不好,有一阵苦苦的仓库灰尘味。徐冬河抱着盒子往二楼走,差点踢到楼梯口的泡面碗,面汤上已经浮了一层油腻。
徐冬河冷得把卫衣帽子扣在了头上。他本来应该去“柯力数码”送货。柯力是个非常胖的胖子,每次都会笑眯眯递只烟给徐冬河。徐冬河不太和顾客闲聊,但是柯力是个人来疯,碰到谁都要聊两句。
他上次指了指徐冬河左手的卡西欧手表说:“新买的?”
徐冬河点点头。那其实是李致知送他的生日礼物。黑色表面,金色表针。表带上贴了两颗细闪的贴纸爱心。
柯力笑说:“女朋友送的吧?”
徐冬河夹着烟,低头看着那两颗爱心笑了笑。
这次徐冬河走上二楼,挺多铺位不知道为什么都拉下了卷闸帘。“柯力数码”在B行最深处。徐冬河又闻到了一阵仓库才有的灰尘味道。
他停住了脚。柯力在那头探头看着他,脸上没有笑容。徐冬河忽然大声问他:“请问这里的厕所怎么走?”
柯力说:“这里没有厕所。”
徐冬河忽然转头,飞快地穿过B行铺位,转头跑下楼。二楼正假装闲逛的几个便衣立刻跟着跑下了楼。徐冬河跑出大厅,把货品盒子扔进眼镜仔的货车里。眼镜仔一脚油门就冲出了主街,闯过红灯,转弯开走了。
徐冬河拼命跑,帽子从头上掉下来。他跑过日料一条街,转到电玩城那条路上的时候,被那边蹲守的便衣拦了下来。徐冬河喘着气,往后退了半步。电玩城里尖叫着跑出来一大群初高中生。那天是2011年12月30日,明天是周六,连着元旦假期。他们一群人擦着徐冬河走过去,闻家升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去街口的鸡排店买鸡排和旋风土豆吃。一群人挂在街边护栏上讨论是去小网吧联机打游戏好还是去江边新开的那家密室逃脱玩玩。闻家升跟着他们往江边走。他其实没有和其中的哪个交好过,只是集体生活需要混在集体当中过,是叔叔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