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着月色看了眼青底镶金的牌面,略微吸了一口气,抬脚走上台阶。
他一步步走上汉白玉的台阶,待一进入殿内,迎面便袭来一股香火的暖风。叶京华轻轻吸了一口气,立即闻到了其中夹杂的一丝腥甜。
叶京华一抬眼,便见几步远处,太子正跪在皇帝脚下。昏黄的烛光下,太子背后的几道伤口清晰可见。
叶京华的脚步一滞,快速地看了眼皇帝手中的鞭子,脚步微微一滞。但他很快调整了神色,撩开前袍子,屈起膝弯要朝元治帝行礼:“微臣见过陛——”
然而他膝盖都还没跪下去,就被元治帝的厉呵打断:
“滚过来!!”
叶京华动作一滞,只好直起腿,走到了元治帝身前。这回,没有让元治帝再开口,叶京华自觉屈膝,跪在了太子身侧。
元治帝手里拿着长鞭,看着两个他看着长大的青年跪在面前。想起许久之前,叶京华还在宫中做伴读之时和太子两个人为了看一个扬州来的杂耍技人私自溜出宫去,被抓回来后,两人也是这般跪在他面前,一个穿红,一个穿白。
元治帝垂眼看着叶京华,冷笑一声:
“坐牢做够了吗?”
叶京华垂着头,沉默了一瞬,回道:“回陛下,臣愚蠢至极,犯下如此大错,虽经陛下宽恕,赐还自有之身,却心犹有愧,还请陛下责罚——”
“哈。”
元治帝的嗤笑一声,长鞭’啪’得一声甩到地上,指着他的鼻子道:
“尽跟你爹学的这些油嘴滑舌的腔调!给朕闭上你那张嘴!”
叶京华一下子噤了声,不敢在再声。
元治帝气恼地在原地踱步,走了两圈才回过头,气恼地看向叶京华,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怒气,指着他道:
“你从小就是这个死样子!”
“放着父母给的天赋不用,天天戳一下才动一下!高高挂起,事不到你身上就不理,油瓶倒了都不扶!让你考个科举跟要你的命一样、还得三催四请你才愿意,年纪轻轻,架子倒是大得很!!”
饶是冰冷镇定如叶京华,被元治帝这么一通痛批,都不禁有些惊讶。元治帝一向待他宽厚,又碍着他外戚的身份,元治帝对他几乎从未说过重话。
“请陛下息怒。”叶京华连忙道:“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元治帝却不想跟他废话,吼道:“别废话!跪直!”
叶京华话头一滞,只好闭上嘴,神色有些紧绷。
果然下一瞬,随着破空之声,元治帝一鞭甩到了他肩上。
叶京华肩上登时泛起撕心的痛楚,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硬是没啃声。
“今天朕就替你爹和你姐姐好好教训教训你!”元治帝怒道:“朕看你就是过的太顺了!人人都捧着你,叶府锦衣玉食地供着你,你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低有多厚了!觉得万事都在你掌控之中了是吧?现在又怎么样了呢?朕告诉你,光是牵连党争这一条罪名,放在前朝就够你人头落地几回了!”
叶京华这下确实是说不出来话了。他自己又何尝不知,他的所作所为有许多都是仗着叶家的势,也是明白元治帝是个贤明君主、知道太子到底不是暴虐之人,于是踩着底线玩弄权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这也是他与太子的共同的劣根性,他们的起点太高,过得也太顺了。作为大文朝青年贵族中最精锐的数人,他们从生下来起就跟权力打交道,在他们眼中,权力太过唾手可得,因此视其为囊中之物,可以为达自己的目的随意取用玩弄。
“你们两个是年轻一代的翘楚,朕自小培养你们长大,也算是尽心竭力,你们每日吃穿用度用度赶得上诸侯王,天下大儒,骑射师傅,哪个不是朕亲自请来给你们授课的?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元治帝痛心疾首道:
“你们一个是储君,一个朝中重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牵连的不仅仅是朕!更有朝廷百官、还有天下百姓!”
他恼怒又痛心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青年:
“看你们这样狂妄无知,得意忘形,朕怎么敢把祖宗江山交到你们手里?!”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别说是太子,连叶京华都被说得脸色有些发白,两人都跪不住了,齐齐俯跪地磕头:
“求父皇/陛下恕罪——”
元治帝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指着太子道:
“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而后又指着叶京华:
“骄奢任性,肆意妄为!”
元治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看着伏在地上的二人,恨恨道:“朕也懒得打你们!正好,今日你们就在这太庙里给朕好好跪一晚上,在祖宗面前好好反省反省!”
说罢,他将长鞭往地上一扔,转头就走。
然而就在他走到太庙门口时,元治帝的脚步忽然一顿,转过头来:“还有一件事。”
他黑着脸看向二人:
“赵宝珠是朕看好的国之重臣,朕不管你们两个蠢货怎么争斗,若是牵连到了他身上、让他仕途有损,你们两个都给朕提头来见!”
撂下狠话,元治帝一甩袖子便走了。
太庙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将月光隔绝在外,殿内只剩下昏黄的烛火摇曳。
隔了小半晌,太子和叶京华才缓缓直起身,都没有站起来,而是保持了笔直的跪姿。
待元治帝走了,夏内监才敢喘了口气,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碎步走过去,将地上的盘龙长鞭捡起来。
这鞭子可是从太祖爷哪儿传下来的!也算是宝贝咯——
夏内监小心地将长鞭收进盒子里,遂抬起眼,小心地看向两位小主子。
只见太子抬着眼,眉骨在眼窝中落下一抹阴影,神色沉沉地看着面前的祖宗牌位。
叶京华是外臣,不好直视皇室先祖的灵位,敛着眼一言不发。
夏内监有些讪讪,这一晚上可真够折腾的!因元治帝吩咐过,他也不敢跟两人说话,缩着脖子便往外头走,然而他方才转过身,叶京华忽然开了口:
“夏公公,”他道:“可否请您向陛下请示,送一位太医进来看看太子殿下的伤势?”
夏内监脚步一顿,回过头在近处一看,这才发觉太子虽然跪姿依旧纹丝不动,但垂在身旁的手背上正蜿蜒下两道红痕,正从指尖向下头滴血。
夏内监被吓了一大跳,他方才站的远,又年纪上来了老眼昏花,只是觉得听着下人,真没看清太子已经伤成这样了!如今定眼一看,见人的脸色都不好了。
太子也不愧是上刀山下火海惯了的,这样都一声没啃!
闻言,太子抬起头,看了眼叶京华,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默认了。
“唉哟!看、看这伤的——”夏内监吓得声音都有点抖:“老奴这就去请示陛下!”
说罢他急急忙忙跑出殿外,赶紧去找元治帝了。
同一时间,赵宝珠在叶府都快急死了。
一大早听闻元治帝下令宣了叶京华无罪,赵宝珠就跑到了叶府里等着锦衣卫的人将叶京华送回来。结果生生等了两个时辰都没见人回来。他在叶府急得团团转,实在等不下去了,眼见着就要打上北镇府司去要人了,幸而叶执伦在外头打听到叶京华是被元治帝召去太庙了,锦衣卫们这才幸免于难。
赵宝珠又急吼吼地赶去了太庙。
太庙乃皇家禁地,外臣进不去,只能在外头呆着,赵宝珠带着方家两兄弟,在太庙外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转。
终于,在青石板上转了几十圈后,赵宝珠终于忍不住抓了把碎银塞进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手里,求道:“这位公公,求您告诉我,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了?”
小太监,什么都不敢说,推举道:“赵大人再等等吧,奴、奴才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宝珠满头是汗,焦急得双颊都泛红,还想再问什么,然而就在这时,远处的太庙紧闭的大门忽然开了!
赵宝珠猛地抬起头,远远看见太庙的八扇大门被推开,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少爷——”
赵宝珠拔腿就跑,这下小太监没再阻拦他,他一路跑到了太庙前方的汉白玉阶梯下,便看见叶京华身着一身月白衣袍,从太庙中走了出来。
见是他,叶京华的神色一下子柔和下来:“宝珠……”
“少爷!”赵宝珠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双手搀住叶京华,看出他行动见有些滞涩,担忧道:“少爷,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叶京华一被他搀住,腿脚似乎就软了,半个人都靠在赵宝珠身上,垂头道:“陛下罚我跪了几个时辰,不碍事。”
“什么?”赵宝珠闻言大骇,跪了几个时辰,这怎么叫没事?叶京华在监牢里被关了那么久吃不好睡不好的,一出来就罚跪,必定是伤着腿了,怪不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赵宝珠紧紧抱住叶京华的腰,将他撑着,急切道:“少爷赶紧跟我回府,请胡大夫瞧瞧——”
动作间不知碰了哪儿,叶京华忽然闷哼了一声,似是痛得狠了。赵宝珠动作一顿,接着眉头猛地皱紧,一把将叶京华的衣袖拉起,只见男子手臂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一道蜿蜒的淤伤,足足有两指宽,狰狞地横贯在叶京华玉色的手臂上。
“这、这——”赵宝珠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怎么伤成这样了?”
“……被陛下打了一鞭子。”叶京华低低道,拉过赵宝珠的手,安抚般地捏了捏手心:“别担心,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
这怎么会没事!
赵宝珠心疼得眼圈都红了,捧着叶京华的手臂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张了张嘴又闭上——饶是忠君如他,心中都不禁闪出一点念头,元治帝下手也太狠了些,什么事情用得着将人打成这样——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赵宝珠抬头一看,便见满身是伤的太子出现在了太庙门口,他平日里英姿勃发的面孔此时苍白如纸,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行走的姿势有些别扭。赵宝珠看见他,登时睁大了眼睛,眸中倒映出太子身上精美的赤色盘龙袍被撕开了好几条口子,下面隐约能看见白色的棉纱,有好几处都鲜明地透出了血色——
显然太子受的伤比叶京华是重多了。
跟太子一比,叶京华身上那点伤痕一下子就不算什么了。
赵宝珠蹙了蹙眉,瞪了眼叶京华,小声道:“你们是说了什么了?还是做了什么了?怎么把殿下气成这样?”
元治帝是最讲理的人,又一向宠爱太子和叶京华两人,打成这样,肯定是气得不轻!
叶京华闻言,动作一顿,微微站直了身。他在北镇府司关了这些时日,脸色有些白,敛着眼没说话。
赵宝珠见他这个样子又有点心疼,小声道:“待回了府再说。”
说罢,他转过头,见太子被太监搀扶着站在一旁,面若金纸的样子,终究还是担忧地上前了几步:
“……太子殿下可还好?”赵宝珠皱着眉,四处看了看:“殿下伤得这么重,怎么不见太医来?”
太子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一个伺候的太医都没有?现今天气凉了,若是寒气入体,落了病根那可不是小事。赵宝珠担忧得想道。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当夏内监怕太子真出了事,急急忙忙去找到元治帝时,皇帝连个人都不想派:“就让他跪着!朕看他也死不了!”
元治帝在气头上说。还是夏内监好说歹说,劝了好一会儿,元治帝才勉为其难地派了个医女过去给太子包扎。
闻言,太子的眉眼骤然柔和了些许,垂眼看向赵宝珠:“无碍,太医在东宫中候着呢。”
赵宝珠听了,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尴尬,自那夜在赵府的谈话之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太子,赵宝珠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垂着头想了一会儿,才犹豫道:
“臣……臣还未来得及对殿下道谢。”赵宝珠抬眸看向太子:“多谢殿下愿为叶大人作保,安定群臣之心,查清了此案。”
“不必言谢,这本就是孤分内之事。”太子目光温和,道:“不如说是孤得谢你,若不是你以良言相劝,孤恐怕还糊涂着。”
闻言,赵宝珠一怔,觉得太子给人的感觉有些变了。他迎着月光,见太子目光平和,微微发白的脸上啜着温和的笑意,身上没了先前那种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的焦躁,他笑了笑,对赵宝珠道:
“让你平白忧心了一天,定是累了,快随京华回府去吧。”
赵宝珠一愣,遂也笑起来,对太子点了点头:“殿下也快回宫去吧,定要让太医好好看看伤势才是。”
太子对他笑了笑,亦点了点头,转身朝东宫的方向去了。
赵宝珠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站了小片刻,也收回目光,小跑回了叶京华身边:“少爷,咱们快回去吧。”
叶京华看了看太子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眼赵宝珠,唇角微拧,抬手牵起赵宝珠的手。
两人便朝马车走去,赵宝珠全程都跟他挨得紧紧的,将叶京华一路搀着上了马车。待将他安顿着坐好,还忧心地问:“哪里疼?”
叶京华闭着眼睛,一只手臂搭在赵宝珠肩上,闭着眼睛:“……腿疼。”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道:“背也疼。”
“嗯?”背疼是鞭伤,腿怎么又疼了呢?赵宝珠皱着眉将叶京华衣袍的下摆拉了起来,往下头一看,就见叶京华的膝盖上有深深的两团青紫淤伤,登时一惊:“哎呀,怎么弄成这样了?”
接着转念一想,此番元治帝生了大气,必定是蒲团也不许用的,这样的大冷天在那硬石板上跪着,能不伤着吗?
赵宝珠心疼极了,将手心搓热了,按在叶京华的双膝上给他暖着:“这样可好些了?”
叶京华心都快化了。
有宝珠如此疼他,他再跪上几个时辰都不要紧。
他伸手揽住少年,在赵宝珠冻地略带凉意的脸蛋上亲了亲:“好多了,连累你在外头等我这么久。”他说着,直接将赵宝珠抱紧在了怀里,姿态极其依恋地贴着赵宝珠的乌发蹭着,低声道:“小宝,我想你了。”
男子低沉而优美的声音灌入赵宝珠耳中,一股酥麻骤然顺着脊背而上。
赵宝珠生生地打了个抖,脸颊一下就红了。在叶京华怀中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叶京华搂着他依偎着,过了一会儿,软声道:“小宝不想我吧”
赵宝珠哪里禁得住这个,赶忙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叶京华:“想的……我日夜都在想少爷呢——”
闻言,叶京华笑开了,略微苍白的面上眉目粲然,双手捧住赵宝珠的脸便亲了下去。
“唔!”赵宝珠被亲了个正着,想起这还是在马车里,先是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浑身酥软,被叶京华紧紧抱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车外,方家兄弟坐在车辕上,裹着大袄,脸皮被北风吹得有些发麻。听着耳边北风呼啸中夹杂着的些许声响,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将手上握着的缰绳放松了些。
可惜太庙离叶家本府实在是不远,就算马走得再慢,也没能给小情侣留太多温存的时间。
叶府外,叶相与叶夫人夫妇俩带着一大票下人站在府门口,待马车一停,叶夫人立即抬脚迎了上去:“卿儿!”
马车停好,方氏兄弟先跳了下来,叶夫人焦急道:“人接回来了没有啊?”
方勤赶忙回道:“接回来了,二少爷和赵大人都在后头呢。”
叶夫人闻言,略略放下了心,而后又焦急地看向马车上垂下的帘子:“卿儿,快出来,让娘看看你怎么样了?”
她说完话后,又隔了片刻,帘子被一只手撩开,叶京华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母亲。”
叶夫人赶忙上前拉住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的儿!你受苦了——”她美眸中泪光闪闪,上下打量了一番叶京华,心疼地道:“瘦了,脸色也不好看。”
“听说圣上打你了?快给娘看看伤得这么样了?”
叶夫人将叶京华的袖子拉起来一看,立即倒吸了口凉气,后退了几步,差点没翻个白眼晕过去。叶京华赶忙扶住她:“母亲不必担忧,只是些皮肉伤罢了。”
叶夫人吸了口,急道:“这怎么会没事!自从你生下来,谁动过你一根手指头——”她着急,可又不好说元治帝的不是,到底顿住了话头,叹了口气。随即注意到了什么,奇怪道:
“宝珠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叶京华闻言,神情微微一滞。还未等他开口,马车后便传来少年略微发虚的声音:“夫人,我回来了。”
叶夫人抬头看去,便见赵宝珠低着头,扭扭捏捏地从马车另一边绕了过来。叶夫人急忙伸手将他捞过来,嘴里斥道:
“你这孩子,在那黑灯瞎火的地方躲着干什么?”本来就是小小一只,藏在那犄角旮旯里头更看不见了!
赵宝珠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仔细看耳廓还有些红。叶夫人倒是没多心,安抚般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软声道:“好孩子,今儿真是劳烦你了,大冷天的还为了卿儿奔波。”
说罢她看了看两人,道:“快跟娘回屋去,让大夫好好看看你的伤——”
说罢就想拉着儿子儿媳往府里走,然而就在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叶执伦忽然开了口:“等等。”
叶执伦自暗处走出来,灯笼暖黄的光照在他脸上。宰相的神情有些冷,走出几步,挑剔地扫了叶京华一眼:
“怎么。”他看着叶京华,眯了眯眼,语气不阴不阳地道:“在人家的祖祠跪了,沾了光,回家就不必跪了?”
元治帝在太庙中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说实话,叶执伦心里也对这两人不满许久了,只不过太子的事他不好插嘴,叶京华的事他又一向懒得管。
不过如今连太庙都跪了,若他再不出手,叶家祖宗的老脸要往哪里放?
闻言,叶京华脚步一顿,看向叶执伦。叶执伦眉梢微微一动,眸中沁出冷色:“怎么,不服?”
“不。”叶京华敛下眼,垂下头,恭敬道:“儿子犯下大错,请父亲发落。”
叶执伦紧皱的眉头这才略略松开了些,淡声道:“去后头祠堂跪着,什么时候反省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闻言,叶京华还没说什么,叶夫人就先不依了:“叶执伦,你这是干什么!”
她瞪着丈夫,将儿子挡在身后:“卿儿都这样了你还让他跪?他身上有伤,还在大牢里关了那么些天,你还要罚他跪!跪坏了怎么好?那祠堂里头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冻坏了怎么好?”
叶执伦蹙了蹙眉,看了眼护崽的发妻,不禁道:“他那是被关着北镇府司,算什么大牢?”
叶夫人一滞,接着更是火冒三丈:“怎么,非要卿儿下了诏狱才算得上是大牢是吧?!”
跟在后头的赵宝珠见两人要吵起来,赶忙向前走了几步,劝道:“夫人,请息怒。宰相大人说得不错,如今陛下在太庙教训了太子和殿下与少爷,这事不日就会传开,若是宰相大人没有表示,恐怕旁人或多有闲话呢。”
叶夫人闻言,面上的怒气一滞,想了想确实如此,如今元治帝带头教训了两人、显然是对叶京华有不满的,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显得叶家没家教?这传出去可就太不好听了——叶夫人心中的怒气消散了些,可、可卿儿到底还是受着伤呢——
就在这时,赵宝珠又转向叶执伦:
“宰相大人,如今夜已深了,少爷刚在陛下哪儿受了罚,身上还带着伤,不如让大夫看看伤势,休息一晚再处罚吧,若真为了这个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直说到了叶夫人的心坎上。叶夫人眸光闪烁,欣慰地看向赵宝珠的背影,她这个儿媳妇儿实在是个好的!
另一边,叶执伦蹙了蹙眉,神情有些不满。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似是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似得微微一凝,接着神情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叶夫人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也顺着看过去。只见这会儿离府门近了些,烛光照在赵宝珠脸上,清晰可见他唇边的一点淤痕。
叶夫人见了,一愣,接着回头就狠狠瞪了叶京华一眼。这小子!怎么就这么猴急?
赵宝珠见两人忽然不说话了,还有些疑惑,接着也忽然意识到叶相和叶夫人是看到了什么,登时羞得脸通红,猛地捂住嘴低下头。
……都怪少爷!赵宝珠羞得简直想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叶夫人见状,直接伸手在叶京华手臂上拧了一下,低声斥道:“我看你劲还大得很、就该听你爹的让你好好跪一跪!”
愧得她还那么担心,还有力气折腾宝珠,她看这人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叶京华自知理亏,垂着头没吭声。叶执伦也不知该说什么,杵在灯笼旁边沉默着。叶夫人左右看了看两人,觉得这父子俩的神情很是可笑,勾了勾唇角,压下喉头的一声笑,上前打圆场道:
“行了,他们小夫妻这么久没见,也得让孩子们好好说说贴己话。”叶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赵宝珠和叶京华王府里推:“给大夫瞧过伤,就快些歇下——你有什么话明儿起来再说。”最后一句是朝叶执伦说的。
就这样,在叶夫人的协调下,对叶京华的处罚暂且延缓。
可也没能延缓太久,次日叶京华就被提溜去叶家祠堂跪了一天一夜。理由是次日收拾屋子的丫鬟禀报,说御赐的团花床帐被扯坏了,裂了好长的一道口子。叶执伦觉得叶京华的身子已经全好了,便直接将他扔进了祠堂里。
赵宝珠却有些愧疚——其实那床帐是他不小心弄破的,不过他也不是故意的,若不是叶京华又那样折腾他,他又顾忌着叶京华身上的鞭伤,又怎么会把床帐扯破了呢?
不过叶京华确实伤得不算重,在府里修养了几日就可以正常上朝了,而东宫那边则是许久都没有消息,对外只是说太子被皇帝禁了足,在宫内反省。
而朝廷上则是什么样的猜测都有,有人说是皇帝是不满太子意欲党政,惹了皇帝不快,也有人说皇帝是责罚太子治下不严格,也有人说是太子不满皇帝对贵妃与叶家一系宠爱太过,顶撞了皇帝,纷纷扰扰中没有定论。
众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皇宫——元治帝必得要就此事给群臣一个交代的,彼时或许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霜降后,京城中的气温骤降,皇宫中已烧起了地龙。
夏内监侍候在金銮殿暖阁中,正在做上朝前的最后准备,暖阁四角燃着的暖炉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拿着手中的圣旨,手都有些抖,额头不知是怕的还是热的,冒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他看着圣旨上的墨字,脚都有些发软——夏内监想到这封圣旨宣判出来时会为朝野上下带来的震动就头脑发晕。
“怎么了?”
元治帝的声音将他的神志唤回,只见皇帝姿态闲适地坐在书案后,道:“愣着干什么?”
夏内监浑身一震,随即向元治帝赔笑道:“这……奴才老了,不中用了,生怕把圣旨宣错了,得好好看看才是——”
元治帝闻言,轻笑了一声,直接点出了他的心思:“你是奇怪朕为何会如此重视赵宝珠,可是?”
夏内监哪里敢接这个话,赶忙道:“奴才不敢——”
元治帝却望向窗外,看着宫阙的红墙间飘散的细雪,继续说了下去:“忠臣的难得,但也不是没有。要说那年少聪慧、有手段的,也不止他一个。”
夏内监听到这儿,明白是皇帝自己想说,便低头敛目,不做声地在一旁听着。
“但忠顺着往往迂腐,聪慧之人不免奸滑。”
元治帝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道:
“但这忠而不顺,慧而不奸,既有忠心,却不愚忠,敢于犯颜直谏,匡扶君主之为,才算是真正的忠臣!”
元治帝声音笃定,夏内监闻言,心头一震,将头又埋地低了些。
“皇帝虽然身负天命,但到底是凡人。凡材肉胎,孰能无过?”元治帝神情肃然,道:“朕原本是看中赵宝珠肯做实事,踏实肯干,如今一看,他远远不限于此。”
“此番瑱儿犯了糊涂,他能察君之过失且直谏,遇大变且临危不惧,亲近之人落狱,他尚且能为朝廷,为国家考虑——”
元治帝说着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眸中精光大方:
“玄铁淬炼方出成色,非得经过大事才能看出人臣之资。”
听到这句话,夏内监心中大骇!元治帝可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君主,他向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子——难不成此话是在暗示赵宝珠日后将位极人臣?
他来不及惊讶,便听闻元治帝接着说下去:
“古人有言,以人为镜,方可知得失。”皇帝面上浮现出笑意,道:“赵宝珠心如明镜,朕自当委以一重用!”
此时,赵宝珠还不知道今日朝堂会有大动作,他照例站在吏部一列,探头探脑地向前头看了看,忽然发现一个高大而着赤袍的人影正站在众臣最前方。
是太子殿下!
赵宝珠登时精神一振,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见太子站姿挺拔,没什么不适的样子,才放下了些心来。
看来伤势是痊愈了,赵宝珠想道。
不待他多想,元治帝便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殿内,大马金刀地在龙椅上坐下。待百官跪拜之后,他一挥手便道:“今儿朕有几件要事要宣,你们先听着。”
说罢,不等百官反应,夏内监便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后,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皇太子李瑱行事不谨,御下不严,以致衷臣受诬,朝野不宁,着夺其太子宝印,派其驻北宣府,领虎符,改革军制,以观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