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京华见他走到近前,目光上下扫过一遍。见少年交握双手,缩着肩膀,头都快埋到胸口去,那双乌眸却在眼睑下滴溜溜地转。偏他还穿了一身月白上面描着鹅黄的袍子,看起来活像只鹌鹑。
于是李管事与邓云便眼见着叶京华紧蹙的眉头松开,面上的怒气缓缓淡去了:
“……衣服可合身?”
赵宝珠听到男子和缓的声音,有些吃惊地抬起头,见叶京华琉璃般的眼眸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眨了眨眼,道:
“合身。再合身不过了!”说着他扬起笑容,拱手道:“少爷当日救了我的命,给了我栖身之所,宝珠早就该当面道谢。现在还有新衣服穿,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宝珠先在这里一并谢过,将来等我出息了,再来回报少爷!”
说罢,赵宝珠深深向叶京华作了一揖。叶京华见他学着读书人的样子做礼数,姿态清正持重,竟十分像那回事,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
“哪里用得着你来报答我,起来吧。”
赵宝珠笑着直起身,眼珠滴溜溜地看了眼叶京华脸上的神情,谨慎道:“今后……我再不跟钰棋姐姐说笑了。”
叶京华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说罢,他又问:“我听方勤说,你丢了东西?”
赵宝珠闻言心中一紧,抬眼看向叶京华。想到自己丢失了名帖,这位叶少爷看起来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若说出来……不、他是从商的,许是不清楚这科考中的底细。赵宝珠心里挣扎几变,还是怕自己说出来叶京华不信,反而增添烦恼,说不定还会被认定撒谎赶出去,嘴唇嚅喏了几下,还是道:
“没、没有……是我看错了。”
他一番纠结的神色被叶京华看在眼里。他没有追问,敛下眼,又拿起赵宝珠腰间的玉佩看了看,从桌边站起来道:
“跟我来书房。”
赵宝珠知道这一遭是过了,立即松了口气,不忘回身对李管事说了声:“李管事,我先走了!”便转身跟上叶京华,打起帘子往里间走去。
待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李管事才缓缓放下有些僵硬的唇角。邓云还蒙着,一脸无措地转过身:“李管事,这是——”
李管事心思走过一遭,瞥了邓云一眼,抬起右手隔空朝帘子指了指,低声道:
“看到没,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邓云一听更晕了,懵然道:“啊?”
李管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指着邓云的鼻子道:“这也是个棒槌!怪不得夫人要使了我来,凭你们这些个没灵性的怎么伺候得好二少爷?少爷能生忍你们五年,便是天宫上的神仙下凡,也得夸一句活菩萨!”
说罢,他扭过身去,不屑再理楞在原地的邓云,摇着头抬声道:
“且等着吧!依我看,这院里是要变天咯——”
另一边,赵宝珠跟着叶京华进入书房,一抬头便看见一副字挂在门廊上,提了首诗。
赵宝珠一看便亮起眼,赞道:“好字!”
他将那首诗看了又看,见上面的字下笔雄浑有力,回转锋锐,挂在上面显得大气磅礴,是最镇宅子好字。
赵宝珠上上下下看了两遍,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向在桌子后的叶京华道:“不知是哪位大家的字?写得真是好。”
叶京华正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闻言,抬起眸看了他一眼:“你懂字?”
赵宝珠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他们眼里恐怕就是个大字不识的小厮,嘴唇嚅喏道:“懂……略懂一点。”
叶京华被他的模样逗笑,略弯了弯嘴角,敛下眼去。赵宝珠从他面上看出了什么,略一愣,惊奇道:“这字是少爷您写的?”
叶京华手上拿着书,轻轻嗯了一声。赵宝珠张大了嘴,看着房廊上的字,心想叶京华长得如此斯文俊美,如那画中仙君一般,不料写出来的字却如此大气磅礴,没有丝毫秀气。俗话说见字如见人,这字应当是最能体会一个人的心思的,赵宝珠眼珠一转,看着叶京华,觉得他定是个胸有沟壑的人物,一时间对他的敬佩又高了一层。
赵宝珠在门廊下面转了几圈,看够了字,才细细读起诗的内容。这一看便乐了,共四句诗,打眼看去是写隐居避世,细看去却是例外都写着一个意思——「离我远点!」
赵宝珠噗嗤一下笑出声。妙、实在是妙!这首诗太和他心意了!
叶京华见他像只小狗似的在门廊下打转,抬眼道:“你若是喜欢那字,我叫人给你取下来。”
赵宝珠闻言立即摆手拒绝:“不不不,这诗挂在这里更好。”他现在觉得叶京华很有意思,初间他时畏惧去了些,凑上去道:“少爷,到底是谁天天吵着你扰你清净,才让你作出这首诗来?”
叶京华翻书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赵宝珠一眼。他没想到赵宝珠竟看懂了这诗的言下之意。赵宝珠见他的眼神,正想若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却见叶京华敛下眼,低声道:
“你读过书?”
赵宝珠一愣,模糊道:“略读过一点。”
什么都是略懂。叶京华看他一眼,也没点破,低声道:“会写字吗?”
赵宝珠以为他是要让自己帮忙代笔写什么,便道:“会的。”
叶京华闻言转过身,从书架上拿下一只狼毫笔,另拿了砚台,在桌面铺上了宣纸,道:“写几个字我看看。”
赵宝珠点了点头,接过狼毫笔,入手便觉得极轻巧。触在宣纸上顺滑又好写。赵宝珠何时用过这么好的笔墨,心情一好便当即默下一首诗来。
叶京华低头一看,道:“读过诗经?”
赵宝珠点点头:“是。”
叶京华弯了弯嘴角:“好。”
见他夸赞,赵宝珠有些高兴。他低下头,看着宣纸上印着的几个墨字,脸颊蓦地一红,喃喃道:“我的字……比少爷的就差多了。”
他小时候刚开蒙,靠的都是老父从县城上捡回来的几本书,最艰难的时候连纸笔都买不起,因此赵宝珠只能用削尖了的木头划在沙地上写字。因此现在用笔写出来的字也是方正的形状,端庄有余,气韵却不足。
叶京华见他垂着头,轻笑出声:“你现在的字就很好。”
赵宝珠抬起头,看了叶京华一眼,骤然想到叶京华小时候一定是被各种宝物包围,纸笔书墨从不缺,一时艳羡又有点酸醋,嘟着嘴小声道:“少爷可别哄我了。”
叶京华见着他这小样子,眼眸弯得更深,温声道:“你若是想学,我教你便是。”
赵宝珠登时亮起了眼睛:“真的?”
若是能写上这一笔字,春闱时卷子交上去都能让人多瞧一眼。叶京华见他高兴,微微一笑,自书架上拿下三、四册书来,让他先临帖。赵宝珠翻开一看,竟然是叶京华亲手撰抄的四书五经,更加高兴——正好他可以将书也一起温了。
赵宝珠捧着书到一旁的小桌上去写,他自小便爱读书,用起功来常常连饭都会忘了吃。若非是这种毅力,他也无法在那样简陋的条件下中了举人。
叶京华坐在书桌后,一手拿着本书不经心地看着,时不时抬起眼,见赵宝珠挺拔地站在桌案后,连眼睛都不曾飘一下的样子,心里更为满意。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大半个时辰后,赵宝珠已经临出慢慢两张,停下松了口气,抬起略微酸疼的腕子想擦一擦额头上的汗。这时,一缕清风狐耳拂过,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写的这么密作甚?”
赵宝珠吓得一颤,手一松,笔从指尖滑落,却在堪堪要掉到桌面上之前被一只手接住。
“!”赵宝珠回过头,便见叶京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敛着眸,捡起笔放到赵宝珠手心,将那两张写好的放到一边,轻声道:“不必为我节省。字写的见错开些。”
赵宝珠骤然在眼前看到这张俊美出尘的面孔,脸蓦地一红,呐呐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这次隔得开了些。
接着,他便听到男子在耳边轻笑道:“好多了。”
赵宝珠的脸登时红了个头顶,拿着笔的手抖了两抖,连脑子都有些发晕,活像话本里被女妖精对着耳朵吹了口仙气的书生。
这、这位叶公子的声音也太好听了!赵宝珠红着脸,眼神一点都不敢往旁边偏,心道他算是知道怎么钰棋姑娘那日一副芳心错付的样子。这么个长得俊,学问好,说话又好听的公子摆在面前,要他是个女子恐怕也是招架不住的。
赵宝珠那日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恍恍惚惚地回了房间。等进了门,坐到床沿上,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直到窗外一缕微风吹来,赵宝珠才冷不丁打了个抖,抬起手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两侧用力拍了一下。
真是没出息!见到个稍有些才情的公子哥就对人家佩服得五体投地,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赵宝珠在心底狠狠嫌弃了自己一番,走到院子里的泉眼旁,用手捧了些水扑在自己脸上,这才感到脸颊上的热意消退了些。
方勤来时,就见赵宝珠蹲在地上,正摇头晃脑地甩掉脸上的水珠。
他立即皱起眉,低呵道:“宝珠。你干什么呢?”
赵宝珠甩水的动作一顿,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见是方勤站在院门口,赶忙小跑着迎上去:“勤哥哥。”
方勤见他满脸是水,眉头一跳,这小子怎得又做出这副狗儿模样,难不成这么大了还喜欢玩水不成?他挑剔地瞅了赵宝珠两眼,终是看不下去,拿出随身带的巾帕,一手按住赵宝珠的肩膀,将他的脸擦干净。
“勤、勤哥哥,我自己能擦。”赵宝珠在他不算太温柔的动作下龇牙咧嘴地嚷道。
“闭嘴。”方勤皱着眉,将赵宝珠狠狠擦洗了一通,才满意地收回手,嘴上斥道:“成天里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没得糟蹋了少爷给你的好衣裳。”
赵宝珠抬手整理自己被揉搓地翘起的鬓发,嘿嘿一笑,他倒是更喜欢之前那套青麻布的短衣,这身衣服虽是轻便柔软,穿的时候却得时时小心不让尖利的东西勾破了,没那么方便。
“勤哥哥来寻我可是有事?”
赵宝珠放下手,问道。
方勤闻言,定定看他一眼,转过身向厢房里走去:“进去说。”
赵宝珠愣愣地跟上去,总觉得方勤刚才的眼神有些幽怨的意思。他们走进房间里,方勤环视了一番。赵宝珠刚把自己在后院厢房里面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但他本就没有多少东西,大眼看去只有床上铺了一层薄褥薄被,靠窗的桌子上只有一个小包袱,这瑞来院里的房间比后院大上不少,与卧房相连的还有外面的一间小前厅,现在还是空的。
方勤看了一圈,微皱起眉,回过头道:“这儿还是空了些。“
赵宝珠立即道:“不妨事,我有床睡就行了。”
方勤见他如此乖觉,眉头松了些。不管赵宝珠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面子上没做出那些个贪图富贵、骄奢淫逸的模样。他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暗自思诽要让人搬一套桌椅屏风来。
他之前将赵宝珠打发到这荒院子里来,没成想还是阴差阳错地让叶京华撞见了。当即没说什么,第二日方勤才得知自己被扣了三个月的月钱。
要知道他从小跟在叶京华身边,因着聪颖从来都比邓云更受重用。叶京华还未如此惩罚过他。方勤狠狠吃了一计挂落,面子上过不去,今天一日都没伺候在叶京华跟前。现在又让他来安排赵宝珠的事情,自然心里是有些疙瘩的。但真见了赵宝珠,看他这幅痴呆的模样,又觉得这小东西怕是没那个心思算计他。
方勤神情复杂地看着赵宝珠一张秀丽的面孔,良久之后叹出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布袋子递给他:
“拿去,这是少爷让账房先支给你安顿的。”
赵宝珠接过来,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雪花花的几枚白银元宝。
赵宝珠骤然瞪大了眼睛,手都抖了两抖,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方勤见赵宝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耐下性子跟他解释:“这里是十两银子,你刚到京城,有什么不足的、想要的就自己出去买,别动那些个歪心思。”
赵宝珠简直惊呆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要知道为了送他进京赶考,他们村里所有乡亲合力才凑了好几个月才拿出五两出来,叶京华竟骤然就给了十两!
赵宝珠立即将布袋系起来还给方勤:
“这我不能拿。勤哥哥,你拿去还给叶少爷,我在这里白吃白住,怎么还能拿钱?”
方勤没想到他会拒绝,不接那布袋子,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赵宝珠满脸焦急,额头都泌出了些许细汗,用力将布袋朝方勤怀里推:“我真的不能收!”
方勤见他面色惶然,竟是真的不想收,心下有些惊讶。但他若是将这银钱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叶京华必得再罚他三个月月钱不可。方勤想着,俯下身将布袋再次放到赵宝珠手中,温声劝道:
“你不必怕。这儿前院里伺候的都是一样的,你有的旁人也有。少爷只是见你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又给你添了些罢了,你收着就是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虽然是外面来的,可现在也是这院子里的人了,少爷是不会亏待你的。你把着银子退回去,岂不是伤了少爷的面子?”
他说了这一大番话,赵宝珠却还是不肯收:“这、这不行……怎么能这样呢。我不能收!”
方勤见他如此固执,没办法,只得长眉一立,做出严厉的模样唬道:
“你敢不收?不收我就回了李管事,叫他明天不给你饭吃。“
赵宝珠最怕的就是没有饭吃,闻言顿时愣住,一双猫儿眼里因着急浸了些水汽,呆呆地看着方勤。
方勤见他这幅样子,心中一顿,神情终是软了下来,抬手碰了碰赵宝珠白嫩的脸蛋:“你乖一些,好好干活,这钱便不算是白拿的。”
说罢他将布袋放入赵宝珠手中,再将他的五指合拢,转身向外走去,到门口时偏头道:“等会儿我让人给你抱*一床厚些的被子来,快些换了衣服休息吧。”
赵宝珠拿着钱袋子坐在床边,呆愣着见他扭过头,将门合上了。
第二日,赵宝珠一早便到叶京华处报道。彼时叶京华刚晨起来,穿着身淡青的薄衫,坐在桌边由丫鬟伺候着用早膳。早春的天气还凉,屋里点了碳炉,格网上正温着一壶茶水,清幽的香味飘散在房中。
赵宝珠站在李管事身后,却是面色有些白,眼下带着些许青黑。他昨日夜里想着那十两银子,是翻来覆去怎么样都睡不着。
叶京华正端着茶在喝,目光瞥见赵宝珠脸上的神色,轻轻蹙了蹙眉,将茶碗放下:
“宝珠。”
赵宝珠兀自发着愣,没有听见。见他没有反应,叶京华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站在一旁的方勤赶忙从后面推了把赵宝珠:
“宝珠!少爷叫你呢。”
赵宝珠这才回过神,赶忙几乎上前,走到叶京华身边,小声道:“少爷。”
叶京华半靠在椅背上,抬起星眸,目光在他脸上晃过一圈:“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赵宝珠站在他跟前,见到叶京华满身风华,又想起那袋子银两,想开口将钱退回去。但是瞥过眼一看,见周围站满了丫鬟,又怕当众拂了叶京华的面子,又将嘴合上。
李管事见状,上前来细细看了赵宝珠的脸色,口中’哟’了一声,道:“果真是脸色不好看。这几天夜里冷的很,可是冻着了?”
叶京华闻言,眉间的纹路深了些,抬手自然地探了探赵宝珠的额头:“可是着凉了?”
赵宝珠一愣,脸上又开始发热,急忙喏道:“没有,昨日勤哥哥叫人给我添了被子,一点儿也不冷。”
叶京华闻言眉间松了松,见他确实不像生了病,道:“那就好。”当即没再问下去。
用完早膳后,丫鬟们将桌上的碗碟收起,一列如风般飘了出去,叶京华自桌边站起,对赵宝珠道:“宝珠,跟我来。”说罢便转身向书房走去。
赵宝珠应了声,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便见叶京华坐在书案后,右手把玩着桌上一麒麟形状的镇纸,抬眼看向赵宝珠:
“说罢。”他轻声道:“刚才你顾着有旁人不肯说,为什么脸色不好看?”
赵宝珠没想到他注意到了,登时一愣,抬眼见叶京华眸色如琉璃一般,静静看他,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却莫名让人觉察出一股子笃定,仿佛不回答他是不行的。
赵宝珠抿了抿唇,走上前去,将藏在袖子里的小布袋拿了出来,小声道:“少爷,您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叶京华向下瞥见那布袋子,眉眼一松,抬起眼来,有些好笑地看他:“就为着这个?”
赵宝珠苦着脸,哀声道:“这可不是小事,这么一大笔钱呢,我拿着心里不安,昨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呢。”
叶京华见他耷拉着眉眼的小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低声道:“怎就心不安了?你在我这里做事,我给你钱难道不应该?”
赵宝珠略睁大了眼睛,道:“可、可我哪里有做什么事?”他不过是喂了喂鸡鸭,扫了个院子,干的活实在轻松得不行,昨日还用了人家的一沓子纸,半方好墨,这算是哪门子做事?
叶京华看他一眼,用手背将他的布袋子推回去,道:“收起来吧。”说罢他从桌下拿出一方砚台,冲赵宝珠抬了抬下颌:“给我磨墨,我写两个字。”
赵宝珠见他不肯手,只好把布袋子收起来,拿了砚台为他磨起墨来。他看着叶京华玉般的侧脸,心想实在不行他就先将钱放在那,等他将名帖找回来时再一并还给叶京华。
叶京华站在案前,笔尖落在宣纸上,还未下笔,赵宝珠就在心里暗叹他提笔的姿态实在是清雅出尘。等写了大半篇,他抬眼看去,发觉竟是为了某篇游记写的序言。
赵宝珠好奇道:“少爷,有人请你写序?”
叶京华敛着眼,道:“一个朋友出门巡游回来,著了一篇游记。”说罢,他偏过头看了眼砚台,道:“墨水够了。你若是感兴趣就拿来看吧,在右三格自左数第二本。”
赵宝珠手上的动作一停,低头看,墨水果然是够了。但他刚拿了叶京华的钱,不做些什么就觉得不自在,在原地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叶京华手一顿,偏头看了眼赵宝珠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道:“你若不想看,就去将《大学》拿下来,写一篇注解出来。”
赵宝珠闻言一愣,更不好意思了:“这……怎么好费少爷的纸墨来教我。”
叶京华回过眼神,继续写序言,道:“也不是全为了教你。叶淼叶宁正是启蒙的时候,你若写得好,正好拿给她们去看。”
赵宝珠闻言了然,既能帮到叶京华,那他便是愿意做的,遂走到书柜前将那本《大学》拿下来,伏到小书案上去写了。
叶京华的这本《大学》比赵宝珠那本已经全都脱线快要散开得要好上许多,几乎是全新的,上面墨字清晰,一点污渍都没有。赵宝珠爱不释手地翻开,选了一段抄写下来,再在下面附上自己的释意。
他一读起书来便听不见旁的人声,连叶京华将序言写完,装入封里叫人寄出去也不知道。叶京华见他写的专心,悄悄走到了他身后,也不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写字。
等赵宝珠落下最后一笔,准备检查一下有没有错字,才开口道:“自右第三列,’燦’字错了。”
赵宝珠被吓了一大跳,浑身一颤,差点从桌上扑出去。回过头见是叶京华,嗔道:“少爷,你又吓我。”
上次能算是他自己没主意,这次再来,赵宝珠便知道叶京华定是故意放轻了脚步站到他身后去的。
叶京华垂下眼,目光落在他瞪大的猫儿眼上,无声地勾了勾唇,算是默认了。走到赵宝珠身边,手指着宣纸上的那个错字道:“还不快改了。”
赵宝珠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扭过头顺着叶京华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是多了个点,赶快划去改了。改好后他将宣纸拿起来,轻轻将上面的墨迹吹干,对叶京华道:“少爷帮我看看写的怎么样?”
叶京华点头,接过来一目十行地读完,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动。其实他方才站在后面便已将赵宝珠写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片刻后,叶京华抬起眼,看向赵宝珠:“写得不错。”
赵宝珠得到夸奖,唇角勾了勾,他对自己的学问还是较有自信的。若说是诗词歌赋,他或许比不过其他书香门第的考生,但是这四书五经他多年来早已烂熟于心。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他都只有这几本书可以看。
谁知下一瞬,叶京华却道:“你写的注释不错,可也是这「不错」限制了你。”叶京华将宣纸放回桌上,拿了笔,重新沾了朱红色的墨,在赵宝珠的注释便复写了几句话:“这一段你的注释虽没错,但却不是全部的意思。换一种意境,也可以解释——”
叶京华的声音轻缓,手下细细写了几百个小字,赵宝珠一一看过去,越看眼眸越亮。叶京华一脸在好几处题了字,放下笔偏头问道:“这几处,都可以有旁的解释。只是引用之时得看准意思。可有什么不懂的?”
赵宝珠专心致志,此时眼睛都快黏在宣纸上了,闻言他抬起头,兴奋地朝叶京华道:“少爷,你太厉害了!”
叶京华正好对上他如宝石般闪亮了一对眸子,愣了愣,眉目间的神色更柔和了些。赵宝珠爱不释手地抓着宣纸,仿若如获至宝般喃喃道:“之前竟不知少爷有如此学问,我真是有眼无珠!跟少爷比,那些县学里面的教谕直如同榆木一般。”
叶京华听到他的话,眉尾略微一挑:“教谕?你在县学中上过课?“
县学通常为各府上的知县所设,只有通过童试录取之后的秀才才能入学。赵宝珠此时沉浸在喜悦中,没听出叶京华话中暗藏的疑惑,随口道:“只是偷偷旁听过几句罢了,那些教谕古板得很,便没再听了。”
当时他考过童生成为秀才之后也曾收到县里发来的书信,只是上县学的花费太大,光束脩不说,在县里要吃穿住行,样样都是省不得的。况且他还要帮着家里干农活,根本抽不出空闲来。
另一边,叶京华闻言,蹙起的眉微松了些。
赵宝珠将朱红的批注上上下下看了三遍,觉得叶京华写的注解实在精妙,寥寥数句却四两拨千斤,让他自觉学问颇有精进。他叹服之下,求学的心思也高高燃起,放下宣纸朝叶京华央道:
“好少爷,不止这段,其余的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他此时求学心切,一双眼亮晶晶的,模样又好,看起还活像只跟主人讨食的小狗儿。
叶京华垂眸看着他,没着急着应答,只是微微一笑。
赵宝珠是个急性子,见他不答,声音更急切了些:“我的好少爷,你就教教我吧,教教我。”
他央得急切,声音忍不住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叶京华见他这般,心中犹如大热天喝了壶桂花甜汤般清爽,忍不住再逗他:“我是想教你,但我还要为游记写序,不得空。”
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低下头,抿了抿唇道:“……既然少爷有事,那便算了。”
叶京华见他耷拉着眉眼低垂,满眼可惜的样子,赶忙哄道:“我骗你的。刚才我已将序言送出去了,你写得认真没看见。”
赵宝珠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亮了亮:“真的?”
叶京华弯了弯嘴角:“再不骗你。”他指了指书柜:“将那中、下册也一并拿来。”
赵宝珠赶忙过去,将上、中、下卷都捧了过来。走到近前,才反应过来刚才叶京华是将他逗耍了一通,大眼睛’啪’地一下抬起来,没好气地瞪了叶京华一眼。叶京华极包容地朝他笑了笑,翻开中册的那卷,点出一个段落,对赵宝珠道:
“先把这段注出来。”
赵宝珠一有书读,也顾不上叶京华刚刚骗他的事情了,兜头便栽进了那学海里。
一连数天下来,赵宝珠渐渐成了叶京华的书童。说是书童,但叶京华每日不是在看闲书,就是在给友人提诗写信,或是抄写些偏门的游记,除了磨墨,也不需要他伺候什么。算起来叶京华平日里教他的读书的时间还多些。
赵宝珠从一开始的忐忑,到了现今已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叶京华叫他用什么,不管是书或是笔墨,都会通通送给他。赵宝珠推拒不过,也就渐渐习惯了,只想着等出了仕将这些东西全折了现银还给他便是了。
这天,隔壁不知从那家人院中飞出来许多喜鹊,落在前院中不肯飞走。邓云、方勤方理等人都忙着用笼子将鸟捉住还回去,叫了赵宝珠去帮忙。
叶京华还记着他脸嫩的事,抬眼见是阴天,才放了赵宝珠出去。
院子里,邓云、方勤等人正被喜鹊扰得团团转,怎么都抓不到一只。赵宝珠一上前去却是俯下身,蜷起腰背,静悄悄地跟在鸟儿身后,接着用粟米引开它的视线,再趁鸟儿啄食时扑上去,一把就捏住了鸟脖子。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邓云与方勤站在他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宝珠连笼子都不用就将一只只鸟擒住。邓云双臂环在胸前,转头看向方勤,与他叹道:
“看看,真是个猫儿变的。”
方勤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赵宝珠一连捉住数只鸟,听到他们在背后编排自己,回头皱眉瞪向邓云:“你又帮不上忙,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没得挡了我的道。”
邓云闻言立即瞪大了眼,不满道:“诶,宝珠。你天天左一口’勤哥哥’右一口’理哥哥’的,怎么到了我这就一句好话都没有了呢?”
他向赵宝珠笑了笑,指着自己道:“我长你两岁,你也可以叫我云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