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跌宕起伏、恐怕写进话本里都嫌离奇吧!
但不管人们如何议论,太子活得好好的,由元治帝亲自迎接,向众臣宣告东宫紫薇回归,储君之位不可动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时间,这几年日渐式微的太子党一下挺直了腰板,以曹家为首,简直是春风得意,日日宴请宾客,往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而那些个暗中已经改换门庭的旧日太子党,则是战战兢兢,日日闭门不出,如阴沟里的老鼠般日日害怕被人揪到日头底下清算。
而拥立五皇子的朝臣则个个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心里垂头丧气,面上还要撑出一副高兴的模样,暗地里确实牙都快咬碎了——谁知道太子竟然还能回来?!四年、都四年了啊!
而另一边,叶家却是一切如常,巍然凌驾于众臣之上,依旧是朱门绣户,京城权贵之首。
众人看着都分外眼红,不因叶家之权势,而是因其权势能够风雨不动,不论未来天下归于谁,叶家似乎都能安然如山。
可他们再眼红,又能如何?谁让人家生了好儿女,女儿是宸贵妃,儿子又新提了户部少卿,与东宫交情甚笃,一看就是来朝众臣,真真是庄家通杀,让嫉妒的心都生不起来。
他们这些闲人,还是各自挣命去吧!
然而叶家内部,实则并不似外人所见的那般平静。
叶府,主屋绣房之中。
叶府本家里边的陈设比叶京华的小叶府更加精美,主屋中六扇红漆门层层相对,门边儿放着紫檀雕鹤案,上面立着各式青玉花瓶,插着各色花卉,如今天气回暖,屋子里的炭盆都撤了,几个容貌娇美的丫鬟伺候在美人榻周围。
叶夫人斜倚在美人榻上,由丫鬟伺候着喝了一口茶,略微蹙起眉,咳嗽了两声。
叶京华坐于她对面,道:“母亲前些日子感染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叶夫人用丝绢按了按嘴角,丫鬟忙将茶换了,递上一盏温水,叶夫人喝了半盏,才道:“无碍,日前宫里派了胡太医来开了方子,如今已好多了。”
叶京华闻言点了点头:“胡太医医术精湛。”遂又道:“如今天气变幻异常,还请母亲多加珍重身体才是。”
听着儿子关心自己的话,叶夫人面上柔和了些许,眸中有些许欣慰。跟她那个木头似得大儿子比起来,还是这个小儿更加贴心。
这时,一个丫鬟走入房中,袅婷行至叶夫人身前,俯身奉上一碗药汁:“夫人,该是用药的时候了。”
叶夫人接过药碗,抬眸一看,目光落在丫鬟艳丽的眉眼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早年间为了小儿的婚事,她把身边儿伺候的人全换成了姿容出众的丫鬟,还强派了几个最出众的去叶京华身边儿伺候,谁知媚眼都抛给了瞎子,她儿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儿。
叶夫人正在感慨,便听叶京华道:“宝珠如今在何处?”
叶夫人心中一顿,万分无奈地回过头。
她以往觉得小儿宛若养在府上的一只仙鹤,每日就是姿态缥缈地在那站着,若即若离,高傲出尘,待她不亲近便也认了。现今仙鹤还是仙鹤,不过一开口就是’宝珠’、’宝珠’。
叶夫人挑了挑眉,道:“怎么?在自家府里还能给你搞丢了不成?”可她到底了解小儿的性子,知道他没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不安心,便道:“在隔壁吃果子呢,明露、明婧,伺候着,你就放心吧。”
说罢她还打趣道:“你也是,连果子也不知道拿给人吃。今儿厨房新做了桂花栗粉糕端出来,拿给他吃了,高兴得跟什么似得。”
伺候的明露、明婧可是跟她说了,说是赵小公子吃得开心,一整盘糕点半刻钟就下肚了。听得叶夫人好一阵笑,心想难不成小儿这么小气?平日里竟也不拿些好东西给人吃?
谁知叶京华一听,便皱起眉:“母亲不要给他多吃,日前我还听他说牙疼。”
赵宝珠嗜甜,往日里因着家境贫寒吃不着什么好的,现今还不放开了肚皮吃?虽有叶京华管着,但他手段频出,时而耍赖时而撒娇,总是哄得叶京华手松。但听闻他牙疼之后,叶京华便狠下心,将府里的甜食都一概封了起来。
叶夫人一听,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登时’哟’了一声,朝身边儿的丫鬟吩咐道:“去传我的话,不许再给他吃,再拿盏茶去漱漱口。”
丫鬟应了声,急忙转身出去。
待人出去了,叶夫人回过头,好笑地看向叶京华:“你这孩子,往日真不知你还有如此细致的时候。”
叶京华心细,世上很少有他办不周全的事,但他对自己的心力却十分吝啬,不上心的事情是半点儿力都不会出的。
叶夫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你这份心,若是能用一半在你外甥身上便好了。”
叶京华默然,半晌后道:“怡儿年幼,自有三姐操心。”
他口中所指,是年前嫁与侍郎府的叶家庶三女诞下的幼子。
叶夫人闻言,自美人榻上坐起了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谁说她了?”
叶京华自然知道叶夫人想说的是谁,敛眸沉默。
叶夫人瞪了他半响,胸中气闷,到底是叹了口气,挥退了周围的丫鬟:“你们都下去吧。”
众丫鬟刹那间都停下手中的活,悄无声息地便下去了,屋中只余母子二人,一时屋内分外寂静,春风自窗外穿堂而过,带来微弱的暖香,此时主屋后头的院子里已有几株蓝眼菊与迎春花开了,紫黄一片分外好看,然而屋内之人却没心思欣赏美景。
叶夫人抬眸打量了一下叶京华的面色,见他并无开口的意思,微微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五皇子之事,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叶京华没有应答,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叶夫人见状,已知道他的态度,可到底是不甘心,咬了咬唇道:“不说别的,如今你也有了官身,常常进宫去教一教他读书,也是好事啊。”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五皇子。自从太子失踪后,叶京华有意避嫌,无事基本不往宫中去,对五皇子的学业也是撒手不管。宸贵妃为了这件事都跟叶夫人哭诉过好几回了,小五顽皮,眼看着大了,少傅少保哪里管得住他,这些年学识不增反降。
叶京华闻言,将茶盏放下:“五皇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又何必逼迫。”
叶夫人闻言,噎了一下,随即不服道:“怎么就不是材料了?往日你在宫中伴读之时?不就念得很好?皇上都夸他的课业呢——”
叶京华默然不语。
五皇子好歹是皇家血脉,又自小耳濡目染,自然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往日的课业那也都是他与太子联手逼迫出来的,字看着一个一个写,文章一句一句改,当然过得去。但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的心性,五皇子长到十四岁上,还是一幅孩子的模样,希望有人能哄着他,非常娇气,做个幼子当然无伤大雅,可全不是帝王的材料。
叶夫人见他沉默,心里堵得更加厉害,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都不支持五皇子去争抢储君之位。可是眼看着前几年形式好不容易明朗了几分。哦,现在太子忽然回来,他们就得乖乖让位?叶夫人实在憋屈得慌。
“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叶夫人气急,’噌’地一下从美人榻上站起来,丝毫不见方才病弱的模样,指着叶京华骂道:“你就知道跟太子关系好,可曾为你姐姐和你外甥*想过?!待日后太子登基,你姐姐怎么办?是要送她到庙里当姑子去还是随便丢到哪个冷宫里不管了?亦或是直接让她抹了脖子殉葬了事?你外甥又怎么办?他还那样小——”
叶夫人说着眼泪便下来了,一幅伤心至极的模样,揪着手帕就俯到美人榻上开始哭。
叶京华显然是见惯了这等场景的,神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而是等叶夫人哭了片刻,才道:“母亲多虑了,太子仁德,不会为难贵妃和五皇子的。”
叶夫人哭声一滞,转过头瞪向叶京华:“你怎么能确信?太子是仁厚不假,可谁知道待他做了皇上还是不是一样?”
她说这话,本不过是不甘心。然而叶京华听了,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两息,复才道:“人心易变的道理儿子自然懂得。”
叶夫人闻言,还以为他回心转意,露出期盼的眼神,然而下一刻,叶京华便抬眸道:“可儿子也知道,若是五皇子执意争储,贵妃与叶家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元治帝再宠爱宸贵妃与叶家,也不代表五皇子能做储君。在太子面前,五皇子可以说是一点优势都没有的。
言罢,叶京华敛眸,自座上站起,也没有理会僵在榻上的叶夫人,轻声道:“明日儿与宝珠要到新衙门上任,还需早做准备,就不在母亲这儿用膳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徒留叶夫人一人枯坐在主屋内。好半天后,她抬起头,看向层叠的朱门后小儿翩然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另一边,赵宝珠并不知道宅院深处还发生了一场这样的对话,他只知道自己是被带来吃了顿点心,就又被叶京华接回去了。
他也没想着关心叶京华与叶夫人说了什么,满脑子都还是日前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宣读的赏赐,在回去的马车上跟叶京华道:
“皇上赐下来的东西怎么都是单个单个的?还有那栋宅子,我看还是少爷都拿去好了。”
前脚迎了太子进宫,后脚各种金银宝器就被拉到了小叶府上,赵宝珠自然认为这些都是皇帝赏给叶京华的。
叶京华闻言,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拿去干什么?那些都是皇上赏你的。”
赵宝珠诧异道:“赏给我的?”
叶京华点点头:“陛下体贴,那座宅院离我府只有一街之隔。”
元治帝赏下宅院,又赐下众多精致但不至过于逾矩的家具,显然是给赵宝珠安顿所用。恐怕是为了他出身寒门,又骤然上京着想——京城的宅子可贵得很呢。
“原来如此。”赵宝珠登时感动得双眸泛光:“陛下竟然对我一届臣子如此体贴,我日后必得勤勉做官才是。”
赵宝珠感叹,却又忧虑起来,向叶京华道:“不过皇上怎么忽然派我去了吏部呢?”
赵宝珠对吏部,甚至整个京城的官员系统都知之甚少,对吏部的了解仅限于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个主事。想起这件事,赵宝珠还微微皱起了眉,他现在也算是看出来了,当初那吏部主事行事定有不妥之处。加之出了青州知府贪污一案,赵宝珠对吏部的印象倒不算十分好。
叶京华看出他的想法,略点了点头,道:“陛下恐怕与你是同一想法。”
赵宝珠闻言,倒是惊了一惊,问:“陛下也对吏部不满?”
叶京华对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我朝太平盛世绵延百年,京中世族林立,朱门子弟大多靠荫封入仕,由国子监入各部,仕途坦荡。吏部乃选官任官之要部,为子孙绵延之便利,世族难免处处安插人手——”
他看向赵宝珠,道:“陛下派你去的考公司,掌天下文官绩效考核,常年便由世家掌握。前任员外郎乃朝阳长公主五世侄孙,年前因疾病去世,这才空了这个缺口出来。”
赵宝珠越听,眉头皱得就越紧,公主的五世侄孙?那是什么外八路的亲戚?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能在吏部占此肥缺,可见吏部之弊早已根深蒂固。
叶京华继续道:“皇上早就对世家大族垄断官场,肆意结党营私大为不满,但吏部中关系盘根错节,一般人是动不了的——”
他说到这儿,看了眼赵宝珠,声音低了些:“你出身清白,正经科举入仕,在京中没有根基,但又有我与叶家在后支持……的确是个好人选。”
说到这儿,他的眸色暗了暗。元治帝此招行得极妙,是放在台面上的阳谋,可终究是利用了赵宝珠。私心下,他是不愿意让赵宝珠掺和进这些破事里的。
叶京华扭过头,看向赵宝珠,便见他两眼反光,似是全没有介意元治帝将他推入了一个漩涡之中,道:“原来如此,那我可得好好筹谋,替皇上分忧!”
叶京华的目光凝在他面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将人拉进怀里低头亲了一口:“好,我们宝珠定能做到。”
赵宝珠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伸出双手环住了男子的腰,抬头道:“可这官也太大了,我心里没底。”
说起来,这个员外郎的官位可是比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位主事还要高了。就算赵宝珠对京城官场了解并不十分深,却也知道自己这官儿升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叶京华闻言,倒是颇有些不以为意,道:“无妨,你的两位上峰左右侍郎大人人品皆清正,下面的那些小人之言你不必放在心上,唯一的便是——”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看向赵宝珠道:“便是曹尚书,他乃先皇后的父亲,向来与父亲于朝中两立,不过你有寻回太子的功劳在身,想必他也不会为难你。”
曹尚书和叶相不对付,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他看重太子,也不好在明面上对赵宝珠这个有功之臣做什么。况且吏部一个员外郎,能见到吏部尚书的次数恐怕叶有限。叶京华对此并不十分担心,而其余的那些个世家公子,必定是看不惯赵宝珠的——但是他们看不惯又有什么用呢?
在叶家跟前,曹家尚且要避其锋芒,其他的那些个便更加不足挂齿了。
叶京华在心里将吏部各色人等都理了一遍,垂下眼眸,轻轻吻了吻赵宝珠的额角:“若有人为难你,定要回来告诉我。”
赵宝珠听了觉得好笑,官场上的事情怎么好拿来麻烦少爷呢?况且待少爷去了新衙门,应当是很忙的。不过他也逐渐摸清了叶京华的脾气,知道不答应下来这人不会心安,便乖顺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少爷。”
叶京华听了,方才满意,爱怜地摸了摸赵宝珠的乌发。想到两人明日便要各自去衙门报道,眉心便微微一蹙。真是烦人至极,早知如此,不如留在青州。
叶京华再发牢骚,也不能让元治帝收回成命。
次日一早,赵宝珠和叶京华由丫鬟们服侍着起身,各自穿上新官袍。
在本朝,六品以下的低级官员所着官袍大多是碧色或玄色等不起眼的颜色。五品往上便有了上朝的资格,官袍便鲜亮些,赵宝珠的五品服是略浅的绯色,白圆领,胸口绣着飞禽图。叶京华的官袍绯色更深,领子上也是拿金线绣的。赵宝珠见他穿上,倒是觉得很适宜,就是花纹的样式素了些。不过官袍嘛,庄重是最要紧的。
赵宝珠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想到叶京华回过头,一见他便眼前一亮:
“你穿这个倒是好看。”
叶京华挥退了要往他身上系香囊的丫鬟,上前将赵宝珠自榻上拉起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个颜色衬你。”
元治帝开了金口,下面的人自然是新制了官服拿来,成色针脚都比赵宝珠原先不知几经人手的官袍好上许多。叶京华所言不虚,赵宝珠白,一身绯红官服称得他如同一块莹莹羊脂玉。
赵宝珠被夸得不好意思,道:“少爷也好看。”
旁边儿的众丫鬟捂嘴轻轻笑起来,两位主子感情如胶似漆,她们天天当场如同看情爱话本。
叶京华冲他笑,又亲手往他身上系了块玉佩。两人用过早膳,在马车前分别,叶京华不住地嘱咐他:“但凡有什么事,一定要差人与我说。”
赵宝珠笑着答:“知道了,知道了。”
到底还是要分开的。赵宝珠上了马车,往城东的吏部衙门。
吏部离小叶府并不远,一刻钟后,马车便在门口停下。赵宝珠掀帘下车,大眼便见雄赳赳气昂昂的四座石狮子,四扇八开朱漆门,门匾上挂着十余个灯笼,方圆十里无平民人家。
饶是赵宝珠这段时间来已长了不少见识,看到这一画面却仍是不禁咽了口唾沫。
他暗自提了口气,抬脚行入。
入第一道大门,日光暗下来,大堂里置了几张桌椅,后边儿放了极高的一桩木架,上面自上往下挂着花花绿绿一系列腰牌。
赵宝珠大眼一看,便皱了皱眉。架子上的腰牌应是官员上任时领走,下职时归还,如今时间已然不早了,这架子上头近半数的牌子都还挂着。
“诶!赵大人——”
一个响亮的声音于堂中响起,赵宝珠自木架子上收回目光,便见一个着石青色官袍的男子正朝他小跑过来,站定在他面前,弯下腰作揖道:
“微臣江彦,见过大人。”说罢,还未等赵宝珠反应过来,他便转头疾言令色地招呼桌案前的一众小吏:“还不快过来见过赵大人!”
桌前的小吏便全跑过来,纷纷对赵宝珠作揖。
赵宝珠还未被这么多人一齐拜过,赶忙道:“快起来,快起来,无需如此。”
小吏们这才直起弯得快对着的腰,脸上挂着有些诚惶诚恐的笑意站在一边儿。赵宝珠看了看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为首的江彦:
“我初次到任,还不知底细,请问您是——”
江彦忙答道:“回禀大人,下官乃考公司管事,这些都是我司小吏,大人随意吩咐便是。”
赵宝珠了然,看来这些就是他的下属了。他第一次拥有如此多可以差使的人,一时很不习惯。这个名为江彦的主事看着三十岁上下,长了张圆脸、眼睛不大,笑起来眼睛眉毛都眯作一团,看起来十分机灵。
这么个肉眼可见年龄长于自己的人竟是他的下属,赵宝珠颇有些不适应,抿了抿唇,问道:“若我没记错,考功司应有三名主事,另外二人呢?”
江彦闻言,笑着答道:“大人说得对,我司还有王主事与陈主事,王主事今日家中老母生病,跟衙门告了假。陈主事嘛——”
他话说到这儿,仿若意有所指地一停,顿了顿才陪着笑道:“陈主事,正在忙公务。”说罢,他便抬眼去打量赵宝珠的表情,
谁知赵宝珠脸上并未露出他所预料的神色,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很是赞同地说:“这样很好,往后你们都不必迎我,公事要紧。“
江彦登时一噎,没想到赵宝珠会这么说。
可很快他便调整了表情,点头哈腰道:“是、是。”而后又忽然一拍额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哎呀!看我这猪脑子!”
说罢他转过身一溜烟跑到挂腰牌的架子前,自正数第四行取下一只,再跑回来呈给赵宝珠:“大人,这是您的腰牌。”
赵宝珠低头看了眼,红漆头的木牌,上面刻着官位,
江彦满面笑意,显然非常会奉承,弯下腰就要亲手给赵宝珠系上:“大人莫动,下官给大人戴上——”
然而他刚刚弯下腰,就忽然看见赵宝珠腰间已然挂了一枚玉佩,其品相极佳,水头十足,祥云纹与玉质碧纹齐平,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江彦的动作一顿,正好,赵宝珠从他手中接过木牌:“不必如此,我自己戴就行。”
江彦隔了半晌才直起腰,神色很是复杂地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余岁的上官,那木牌也是吏部新制的,但戴在赵宝珠腰上,平白就被他那玉佩衬出了几分粗糙来。
赵宝珠将腰牌戴上,看了眼不远处的架子,随口问了一句:“如今吏部可是多有开缺?”
开缺是官面上的说法,指的是官位因着前任官员离世,辞官,或贬黜等种种理由而空缺了出来。江彦一听这话就笑了,道:“大人这是哪的话,吏部怎会有开缺呢?您这一项,便是唯一一个啦!”吏部掌天下官员任免升贬,这种衙门怎么会有开缺?
江彦一边儿回,一边儿想着这赵大人未免也太青涩了些,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懂?他想着,便没注意到赵宝珠听到他的回答后微微眯了眯眼睛。
“行了,你们都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赵宝珠朝一干小吏挥了挥手,而后转过头道:“考功司可是往这边儿走?”
江彦赶忙走到他身前,指着左侧的廊道说:“是,是——大人自这边儿走就是了。”
赵宝珠朝他点了点头,便抬脚往那边儿走了。江彦落后他半步,抬起眼打量他这位年不及弱冠的新上峰。
这几日,’赵宝珠’这个名字可算是在京城传开了。人人都想知道这个人是如何得了皇帝的青眼,忽然腾云驾雾,升得这么快!
如今,朝中大多官员都只知道是这个赵宝珠找到了失踪数年的太子,这才让皇帝与太子两位本朝至尊贵的人物对她另眼相看,私底下咬碎银牙羡慕嫉妒这赵姓小儿的好运气。
然而眼力毒些的看出了其中的不妥——若是这赵姓小儿寻得了太子,那叶家的二公子又是怎么掺和进去的呢?那些有门路的下去一查,便发现先前叶京华忽然去了青州任知府,这赵宝珠正是青州底下一个小县城的县令。
查到这一步的,便以为是两人在青州任上结了缘。然而有些门路更广的探查地更细些,便发觉这个赵宝珠与叶京华乃是一榜进士,而当初去夫子庙下场春闱,还有后来众吏部到吏部领名牒,都曾有人眼见赵宝珠是自叶家的马车上下来的。有心之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众多传言便流传了出来,有的说赵宝珠是叶家外四路的穷亲戚,本是上京城打秋风的,结果由叶家一路提携,就考出来了。也有说他就是一个穷书生,但十分会攀附逢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叶京华待他比待亲弟弟还好。
江彦作为在吏部混了数十年的老油条,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是曹府上一个姨娘老家的亲戚,当初也是托了曹尚书的关系进来的,听闻有赵宝珠这个上官要开,赶忙托了人打听。然而打听来打听去,却发现市面上说什么的都有,倒是不能尽信任。
可今儿见了真佛,江彦看到那枚玉佩,就知道这位赵大人与那位宰相家的公子必定交情不浅。
看来这位之后还是要小心供着才是。
江彦心下有了计较,这位赵大人和叶家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尚且不论,他先是皇帝太子的恩人,后与宰相嫡子交情甚笃,若是过了几年,皇帝和太子渐渐把这个恩人给淡忘了,那便再论,不过这几年,光这两座靠山就够赵宝珠在吏部横着走了!
不过,尊敬是尊敬,这位赵大人看着却着实是有些小家子气了。江彦暗自里撇了撇嘴,想起方才赵宝珠有些局促的样子,显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他不禁心中生出些轻蔑,心中偏向了’叶家外四路上门打秋风的亲戚’这个传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尚有更有能耐的人打听出赵宝珠与叶京华曾一同被召入宫中、还被赏了对玉如意之事,更有心细之人发觉皇帝赐下的宅院就在叶家二公子单分出的宅院隔壁。能够知道这些消息的人在朝中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个个都是人精,自其中品出几分味道,便骇然不敢再查下去,反而一个两个跟鹌鹑般只言片语都不敢外传。
不过这些事,江彦无从得知,现在在他心中赵宝珠便是个身份尊贵的吉祥物。成日里说几句吉祥话当尊佛似得供起来,想必便也无碍了。
赵宝珠丝毫不如京中流传的这些逸闻,他走到上挂牌匾「考功司」的屋子前,简单环视了一些周遭。比起他的县衙当然精致许多,但大体上还算得上得体,没什么逾越礼制的地方。看来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前任员外郎还是非常谨慎的。
他收回目光,在案前坐下,抬眸看向江彦:“另外一名主事呢?叫他来见我。”
江彦闻言,心中一喜,看来这位赵大人到底是不高兴的。刚才在哪装模作样的,还差点儿把他骗过去了。
他兴高采烈地应了,转身过去,不久后便领了个清瘦的中年人进来。
中年人穿着与江彦相同的石青色官服,面庞消瘦,眉心始终有一道皱痕,眉眼间长久地盘旋着股子忧愁的气象。
他走进门,只看了赵宝珠一眼,便深深俯下腰背:“下官见过赵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失远迎,请大人赎罪。”
他腰弯得很低,双手执在身前,姿态恭敬端正。
赵宝珠刚要开口叫他起来,就听到江彦凉凉道:“吏部上下都知道赵大人今日来,怎么就你一个人不知道啊?”
闻言,赵宝珠有些诧异。而俯身的那位中年男子却像是没听到一样,顿了顿,就抬起了头,对赵宝珠道:“下官名曰陈真,乃元治二十三年进士出身,在考功司任主事至今五年,若赵大人有什么需要的,还请吩咐下官。”
听他这一席话,旁边的江彦暗自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天天儿就把那破进士功名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在这个地界管你是举人还是进士,上头没人不是照样不行吗?看看,呆了五年还不就是个主事。
另一边,赵宝珠倒是没有多心,不过他也算感觉出来了,这个陈真估计在本司是不太受待见的。他今日来,上下众人都知道,就不告诉他。
赵宝珠的目光在江彦、陈真这两人身上转了两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道:“我知道了。”随即抬了抬手道:“今儿叫你们前来,是想叫你们将要紧的公文都先拿上来。”
闻言,二人皆是一愣。
江彦率先瞪大了眼睛——这、这赵大人不是想收拾姓陈的吗?怎么忽然说起公文来了?
半晌没得到回应,赵宝珠皱了皱眉,抬起眼看他们:“怎么了?”
江彦率先回过神,感觉堆起了一脸笑,道:“这、司里倒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赵大人不是方才到任吗?不如先去拜会尚书大人——”
赵宝珠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直接打断了他:
“什么叫没有要紧的事儿?上任员外郎病逝一月有余,加上急病不能料理公事的时日前后至少也有两三个月,期间难不成一件耽搁的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