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隆眼见着叶京华走过去,见他虽是脸色难看,却好歹没少胳膊少腿,身上也没有肉眼可见的伤口,大大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看来他们老爷还是有理智的,没把大舅子打咯!
阿隆见叶京华的身影消失于门外,幽幽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忧愁道:“又吵。真是的,之前都好好的,怎么忽然闹起来了?”
众人一时不敢去打扰赵宝珠,也都站在原地没动。闻言,已讨了老婆的陶章笑了笑,顺嘴道:“这小两口、小夫妻的,吵架不是正常?”
阿隆愣住。好半天后,才一脸痴呆地转过头。
陶章的话说的很清楚,可他怎么听不懂了。什么两口?什么夫妻?
就在这时,叶家下人陆覃忽然从外头向他们走来,略微俯身,一板一眼道:“少爷让我来传话,待赵大人消了气,还请诸位去看看他的脚是否受伤。赵大人右脚以往有旧伤,轻易动不得。”
传完话,他欠了欠声,便离开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另一已有家世的衙役大哥噗嗤一下笑出声,转头冲陶章道:“看到没,床头吵床尾和!我看这都还没到床尾呢……真利索,我估摸着跟我婆娘刚成亲那会儿,也没这么黏糊啊?”
“别胡说,大人们的事,是你我能议论得吗?”陶章斥责他,面上却带着笑,转头朝众人道:“行,我看等一炷香的功夫咱就去看看吧,得把摔碎的东西收拾了,别伤着了老爷。
“等等。”阿隆这时才找回一点神智,瞪大了眼睛看着陶章:“什么叫夫妻?叶、叶大人,不是老爷的大舅子吗?”
陶章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嗤笑一声,道:
“这小子,傻了不成。”他伸手拍了拍阿隆的脑袋,指了指屋子道:“你看过哪门子的大舅子睡一个被窝的?”
阿隆如遭雷击、刚要说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之前他认为老爷给叶京华妹子写的哪些情信,细细想来,也可能是写给叶京华本人的啊!阿隆目瞪口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往日种种重新出现在他眼前,顿觉天旋地转。
叶京华走后,赵宝珠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好半天。期间陶章等人进来将满地的碎瓷片收拾了,静悄悄地走出去,赵宝珠也没出声。众人也知趣,不去打扰他,又过了一会儿,因赵宝珠气得未吃午饭,翠娘端了些易克化的糕点果子及热茶进来。
进屋后,她便见赵宝珠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翠娘一瞧,就觉得这架势跟自家犯倔的小弟十分相似。她悄声走近,柔声道:“大人,吃点东西吧。”
赵宝珠听到声音,才猝然回神,望向翠娘:“……怎么是翠娘姐姐,阿隆呢?”
翠娘笑了笑,道:“不知那小子到哪傻玩儿去了。”
方才阿隆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就疯起来,呜哇乱叫地就跑了出去,翠娘等人只当他发羊癫疯,也没去管他。
赵宝珠闻言’哦’了一声,忙结果翠娘拿过来的茶点,看了眼翠娘,乖顺道:“让翠娘姐姐担心了。”源于家教,他总是对女性,特别是女性长辈尤为尊重。
翠娘见他如此乖巧,心顿时软成一滩水,劝道:“老爷午时都未用饭,还是吃些茶点吧,饿坏了可怎么好?”
赵宝珠实则是有些饿了,闻言看了眼茶点,便随手拿了个芝麻饼来吃。这饼子做得极好,一口咬下去焦香扑鼻,脆中回韧,回味悠长。
赵宝珠只吃了一口,便双眼一亮,赞道:“好吃!”
然而他接着咬了几口,越嚼却越觉得这味道熟悉。赵宝珠皱起眉,细细一想,忽然想起上次是在何处吃到这个滋味。
正是春闱之时,叶京华给他的食盒之中。
赵宝珠面色一怔,接着心尖像是被狠狠掐了一下,当即酸疼起来,心中五味杂陈,心里仅剩的那点儿气也没了。
翠娘见他的神情,登时有些慌张:“大人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赵宝珠摇了摇头,闷声闷气道:“没有。”
翠娘松了口气,道:“大人生气便罢了,可千万不要伤着自己的身子。方才……陆覃还来问呢,说是老爷右脚受过伤,切莫再伤着了。”
翠娘说得委婉,然赵宝珠一听,便猛地抬起头看向她。
他怎会不明白,这哪里是陆覃的话?陆覃怎会知道他右脚受过伤,还没得来祝福这些话——一定是少爷放心不下罢了!
赵宝珠登时眼眶一红,嘴唇微微颤抖,少爷总是这般,一点点小事都放在心上。往日叶京华对他的种种好处浮上心头,赵宝珠心尖发颤,抽了抽鼻子,低下头去。
到底,还是他欠少爷良多。赵宝珠心道他,有些后悔早些时候对叶京华那样发脾气,可他秉性刚直,一时又无法原谅叶京华自作主张的行为,心中很是纠结。
这种纠结一直持续到晚饭后。饭桌上,叶京华自然不在。
赵宝珠按耐着没问,绷着脸吃完了晚饭,席上有一道酱骨头,他就把骨头咬的咯吱作响。
满屋的人都看得出赵宝珠这是在赌气,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做声。
可等到外边儿的天彻底黑了下来,叶京华还不见踪影,赵宝珠终究是有些急了。他满屋子转了好几圈,停下脚步,又坐会椅子上,抬声问道:“叶大人现在何处啊?”
陶章在外头答道:“未见叶大人。”
赵宝珠一听,便皱起了眉头,’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叫没看见?他是出门去了吗?”
说罢他又一挥手,道:“算了,跟你们说不清楚,叫陆覃来见我!”
外头顿时响起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陆覃的剪影出现在窗户纸上:“赵大人。”
“进来。”
赵宝珠将他叫进来,撩起眼皮看了低眉顺目的陆覃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坐回椅子上,抬眉道:“你们家少爷出门去了?”
陆覃俯身道:“未见少爷出门。”
赵宝珠一皱眉,道:“那他在何处?”
陆覃抬起眼,略带小心地看了赵宝珠一眼,复又低下头,道:“应该还在衙门内。”
赵宝珠听到这话就不太高兴:“什么叫应该?”他站起来,负手皱眉道:“还不快去找找你们少爷在哪?”
陆覃闻言,点头称是,便转头出去了。
赵宝珠坐在屋内,听着外头喧闹起来,响起一阵阵脚步声。应是陆覃领着陶章等人去找叶京华了。赵宝珠看着窗户上一个个影子闪过,心里似是隐隐烧着一团火,屁股下面像是有针似的在椅子上移来移去,活灵活现地演绎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衙门上就这么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能躲到哪去?
赵宝珠眉头皱的死紧,心中逐渐焦急起来,一着急就喜欢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少爷会不会是被他伤了心,躲到哪去抹眼泪了,另又觉得叶京华会不会是故意跟他赌气,后又忽然想起来离县衙不远的那条小溪冰面怕是还未冻实,万一叶京华走路不当心,踩上去了——
赵宝珠越想越心惊,’腾’地一下从座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前一把将大门推开,大声道:“找着了没?”
听到他的动静,一阵脚步声响起,陆覃出现在他面前,这次身子欠得更低了些:“回大人,还未找到。”
“诶!”
赵宝珠恨恨往地上跺了一脚,急急往外走:“算了,我自己去找!”
赵宝珠着急上火,也没问陆覃等人都找了什么地方就冲了出去,心想统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怎么会就找不着人呢?!
赵宝珠急得出了一额头的汗,他先走到前院里,左右看了没人,又冲到公堂上,一眼便望尽没人,便朝后堂上走去。县衙门虽狭小,可后院里到底有七、八间屋子。其中大多都空置着,赵宝珠一个个打开门,里头没放油灯,都是黝黑一片,必得走进去才能看清楚有没有人。然而赵宝珠一连将所有屋子都检查了,却半点儿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赵宝珠这下彻底慌了,转头走出后院就想往外头走,到外面去找叶京华。他太着急,因此没主意到所经过的小道竟也没有点油灯,幽暗一片。
忽然,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赵宝珠吓了一大跳,还未能叫出声,就被人捂住口鼻,接着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视野顿时颠倒,只看见那抓住他的人肩上一缕乌发飘扬,落在于黑暗中隐约泛出银光的月白衣袍上。
“……呜呜!”少爷!
赵宝珠被捂着嘴巴,喊不出声,只能惊诧地看着叶京华冷凝的侧脸,遂忽然一惊。
他中计了!
电光火石之间,赵宝珠忽然想起之前叶京华为拒绝下场科考将名帖藏起来,全府的人都找不到的事情,登时瞪圆了一双猫儿眼。
这人明明就是个躲迷藏的高手,将他骗得团团转!
第86章 解气
知道来人是叶京华,赵宝珠松了口气,放下了心。幸好人还在,不是真的掉进了溪水里。
这一放松,他也想起来抵抗,被叶京华抱住一路走出幽暗的小巷,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一把扔到了榻上。
“啊!”
赵宝珠忽然失重,摔在柔软的榻上,虽然不痛,却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赵宝珠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出身,便被人死死抱住压在了榻上。
叶京华虽然不像赵宝珠一般从小村头巷尾地打着架长大,但个头摆在哪,压在赵宝珠身上,竟一时让他动弹不得。
“唔!”赵宝珠差点被压得岔了气,整个人都懵了。屋里的油灯不知为何也没点,一片黑暗之中他只能听到耳边男子压抑的喘息声。下一瞬,一阵凉意传来,赵宝珠猛然瞪大了眼睛——叶京华竟然手脚麻利地一下就把他的衣带子解开了。
赵宝珠一惊,捉着那只作乱的手,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叶京华没回答他,挣脱赵宝珠的手,下一瞬,赵宝珠便感到胸膛贴上了个微凉的温度。
黑暗之中,赵宝珠被上下其手,脸上的热度节节攀升。
这……这还了得!
赵宝珠一时感觉自己成了被歹人轻薄的黄花姑娘,终于,才被人用力掐了一下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
“咚!”
叶京华被他一脚踹到了榻下,似是撞到了什么地方,发出一声闷哼。
赵宝珠翻身起来,赶紧伸手将床边的油灯点开,暖黄的光芒顿时洒满了屋内。他坐在榻上,扯开衣领一看,登时’嘶’了一声。
都红了!
赵宝珠抿紧了唇,气势汹汹地看向榻下,然而这一看,他就愣住了。
只见叶京华坐在地上,形容甚为狼狈,头上的玉冠歪了,一缕乌发落在额前,月白的衣襟松了,领口中露出一小片胸膛来。似是被撞疼了,一双星眸眼尾微红,浓眉微蹙,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赵宝珠眼见着那烛光照在他面上,竟然从叶京华龙章凤姿的面孔上读出了一点委屈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心里的气一下子便散了,略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你……突然间做什么,吓我一大跳。”
叶京华坐在地上,没说话,而是低低敛下眼,抬手抚了抚后脑勺。
赵宝珠见他的动作,顿时心头一紧:“是不是磕着了?”
他脱口而出,叶京华放下手,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碰了一下。”
“那怎么叫没事。”赵宝珠听了这话,哪里还坐得住,几步上前将叶京华扶起来做到床边,伸手去摸他的后脑,没摸到什么包块,这才放下心来。
“碰了头可不是小事。”赵宝珠低声嘟囔道:“谁叫你吓我的?到时候你到我这儿来一趟,不能全须全尾地回京城去,叶夫人看了岂不伤心?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叶京华闻言,沉默一瞬,而后低声道:“你又不跟我回去,哪来的这些话。”
赵宝珠一听,噎了一噎,白天的种种浮上心头,也沉默下来。
这么折腾了一遭,他的气虽消了大半,却还是不能认同叶京华的做法。前些时日,他连叶京华的钱银都不收呢,不过是两人如今的关系日加亲密,左右这些俗物是算不清了。可于为官一道上头,若他还要接着沾叶京华的光,又算什么呢。
赵宝珠半响没说话,叶京华看了眼他的神色,垂下眼,道:
“你若实在不想,我明日便上奏皇上,我们就都不回去了。”
他语气淡淡,似乎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般。
赵宝珠猛然瞪大了眼睛,’腾’地一下站起来:“少爷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还能让你去抗旨不成!”
圣旨是内宫太监亲自来宣的,还是这朝廷休沐之时冒着雪前来的,皇帝的重视可见一般。现今传都传了,圣旨也接了,再上书去说不回去,这不是抗旨是什么?赵宝珠再气,也绝不会让叶京华处于那般险境之中。
叶京华听了他的话,抬眸看他一眼:“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赵宝珠一听他还真有要去的架势,瞪大了双眸,更着急了:“你说什么胡话?圣旨都下来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叶京华默而不语。
赵宝珠看他不说话,反倒一凛。旁人便罢了,叶京华说不定真有办法。赵宝珠深知他心有七窍,怕他真去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忙劝道:
“你别动那些歪心思,不说旁的,皇上这么大正月的就派人来,这么一番苦心,你也要体谅啊。”赵宝珠苦口婆心地劝道:“以少爷的才智,来此处本就不应该,此番回京,皇上定是有要事要派给你,难不成你真的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不成?”
叶京华本默默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抬起眼来:“就呆一辈子又如何?”
赵宝珠猛地一愣,见他眸中光芒闪烁,竟是说真的。
赵宝珠眉梢一颤,抿了抿唇,心头软了软。想到那雕梁画栋,金堆玉砌,亭台楼阁仿若天宫的叶府,随意一间得用下人的卧房都比他这间卧房大。叶京华这么个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竟跟他挤在这一处寒舍中,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那京城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是多少人毕生之愿,在他眼里竟似轻若鸿毛,一点儿不值得在意似的。
这番情意摆在面前,赵宝珠只觉自己修行不够,无法不动心。
赵宝珠眸光微闪,缓缓低下头,在叶京华身边儿坐下,良久之后长叹了一口气。
“这次……便罢了。”
他咬了咬下唇,看了眼叶京华:“若有下次,我再不饶你!”
叶京华闻言一振,连背脊都直起了几分,一把捏住赵宝珠的手:“你答应跟我回京?”
赵宝珠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嘟囔道:“皇上都传了旨了*,我到底是要回去的,只是你不许给我谋官位!而后该我往哪去,就该往哪去。”
叶京华闻言,眸色暗了暗。今日这般一闹,他的确不敢明面上动什么手脚了,不敢惹赵宝珠生气。他是爱赵宝珠的高洁,又恨他脾气太倔,连个鞍前马后的机会都不给他。听闻有百姓受了冤屈,他恨不得自己提了剑冲上去,又让他怎么放心得下。
往后的事,还得慢慢筹划才是。
叶京华心思已转了几圈,面上却是纹丝不动,点了点头:“我知错了。”
说罢,他伸手将赵宝珠的手牵过来,低头在那白嫩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宝珠宽宏大量,饶了我,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他现今道歉已道出心得,这么一个堂堂贵公子,从未跟谁做小伏低过,在赵宝珠跟前倒是很得心应手。
赵宝珠也吃这一套,每每见了叶京华顶着张俊脸跟他讨饶,就忍不住心软。叶京华每每抓着他这个弱点,在床底间欺负他欺负得狠了,就做无辜状说一两句软化,赵宝珠便不从也从了。
这不,话说着,叶京华便把他的鞋袜脱了,将人搂到腿上抱着,伸手按了按他的脚背:
“脚踢疼了没?”边问边啄吻他的侧脸:“你说你,生气便生气,那自己的身子作弄干什么?”
赵宝珠团在他怀里,禁不住仰起头,要跟他拉开距离:“少爷别这样——”他双手抵在叶京华胸膛上,拿大眼睛瞪他:“我还没消气呢!不……不想做这事。”
叶京华闻言,动作顿了顿,默了默,抬眼看向他:“宝珠这是要和我生分了?”他搂着赵宝珠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将人揽近了些:“做夫妻的,都是夜夜圆房。”
赵宝珠听了这话,猛得一愣,遂两颊骤然窜红。
他自穷乡僻壤长大,家里母亲走得早,虽知道男女之事,可到底没人教真正结了亲后是怎么过日子的。听了叶京华的话,竟是半信半疑,眼中蒙着水汽看了他一眼,狐疑道:
“真是吗?少爷可不要骗我。”
叶京华是变脸的高手,自然是一脸真诚:“当然是真的。”
赵宝珠果然信以为真,羞怯地咬了咬唇,看了叶京华一眼。而后垂下头,决心还是要履行’职责’,窸窸窣窣地将已被扯松的衣袍脱了,
“那、那好吧……”赵宝珠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脖子,用手臂环住自己,眼里汪着水看向叶京华,嘟着嘴道:“我还生气呢,今日、今日只能圆一回——”
叶京华眉眼发紧,早已按耐不住,伸手一把扯开赵宝珠遮在胸前的手臂,扑上去将人抱了个满怀:
“好,就一回。”
赵宝珠仰倒在榻上,乌黑的发丝铺了一床,不觉伸出双臂揽住叶京华的背,由着他动作,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他脑子里只有丝若隐若现的线索,却很快不由地他去想,终究是散了。
这日,又是一场大雪。
阿隆遭受重大打击,出了衙门在县城上晃了大半天,在城里炊饼店的老板娘哪儿混了个两只炉肉火烧加芝麻烧饼,香喷喷地吃了,又在大娘家里烤了会儿火,眼见着外头的风雪大了,才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冒着风雪,阿隆好不容易回了衙门,一抬眼,整个宅院内一片昏暗。
因雪下得大,院子里已铺了厚厚的一层白雪,阿隆冻得直哈气,急急得就想往自己屋子里走。然而他的屋子也在后院,要过去,便必定要经过赵宝珠的卧房。
阿隆半只脚刚迈进后院里,就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雪夜中,周遭十分寂静,那叫声十分明显,阿隆一耳朵就听见了。
有谁’啊’了一声,接着还很委屈地抽泣了两声。
阿隆猛地一惊,认出了那是赵宝珠的声音。
可赵宝珠每天不是在发火就是在骂人,中气可足了,经常吓得他们不敢说话。何时发出过这种楚楚可怜、仿佛被欺负得很了的声音?
阿隆杵在雪地里,目瞪口呆,忽然听到赵宝珠骤然抬高的声音:
“少爷骗人——”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又娇又软:“明……明明说了只要一回的。”
阿隆如遭雷击,听得似懂非懂,可已经震惊地不能动了。
屋里赵宝珠哼哼唧唧得抱怨,似乎有什么在耐心地哄,可声音太低了,阿隆听不清。他站在原地,探头探脑了一会儿,终究是抵不过好奇心,竟然像只小狗儿一样向前匍匐在雪地里,朝前面蛄蛹,一路爬到了窗下。
屋里没开灯,什么都看不见,可阿隆终于听清了叶京华的声音。
男子的声音悠然若古琴,已没了半分之前的冷漠,满是柔情蜜意:“宝珠,再饶我一回。”
赵宝珠似是不愿,说了些什么,叶京华又是一阵轻哄:“娘子——”
阿隆发出无声的惊呼,倒退了好几步,不可置信地瞪着窗口,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少年的小黑脸在雪地里两颊通红,老、老爷和叶大人竟然真的是一对夫妻——
阿隆一边奔跑,一边听到了自己耳边’啪嚓’一声,是他脑中寒门学子和侯府小姐爱情故事梦碎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
阿隆跑到房内,一关上门,就忍不住大吼起来宣泄心中的郁闷。在原地气得跳脚,接着往榻上一跳,将脸埋进软枕中,闷声吼了好几声。
可惜阿隆的郁闷,只有他自己知道。
雪夜静谧,院中暗香浮动,虽是深冬,这间小屋四周却隐隐已弥漫了春意。
几日后,清晨。
叶京华自给赵宝珠定下了’夫妻日日都要同房’的规矩之后,坚持身体力行这项铁则。赵宝珠叫苦不迭,幸而正月里不用办公,他还能勉强应付。
两个人腻在一块儿,正月休沐的十日一眨眼便过去,到了两人该进京述职的时候。
赵宝珠还团在被褥里,睡得正香,忽然听到一阵窸窣声,身边的床榻微动,似是叶京华起身下了榻。
这些日子下来,赵宝珠已习惯了叶京华比他起得早。他起不来床,好几天连早饭都是叶京华端到床边来伺候他吃的。
赵宝珠俯趴在床上,将软枕抱在怀里,又眯了半刻钟,才挣扎着撩起眼皮。
就在这时,木门一响,冬日凛冽的冷气随着湿润温和一并涌入。
叶京华双手端着只盛满热水的木桶自外头走入。
赵宝珠登时瞪大了眼,腾地一下自床榻上坐起来,看着叶京华走进来,俯身稳稳放在地上。
“少爷——”赵宝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舌头打结:“少爷,少爷怎么能做这种事?其他人呢?”
叶京华倒是神情平静,似乎并不觉亲手打洗澡水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直起身后,缓缓卷起衣袖,淡声道:
“我打发他们先回州府打点了。”他姿态自然地抬头招呼道:“来,我给你洗澡。”
赵宝珠羞得两颊通红,可叶京华亲手端来的水,到底不好拒绝。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坐在浴桶里面,低头乖顺地让叶京华拿用温水沾湿的巾帕擦拭自己的肩背。
屋里回荡着轻微的水声,叶京华挽着袖子,做起事来竟然很想那么回事,极其细致地为赵宝珠擦洗。
赵宝珠浑身被水汽蒸得粉红,看了叶京华一眼,低声道:“……少爷怎么能做这样伺候人的事呢?”
他嘟嘟囔囔,叶京华在他心中就是高悬于夜空的月亮,合该仆从环绕,十指不沾阳春水地过一辈子。然如今叶京华为了他来到这偏僻地界,还被连累着做这些下人的活路,赵宝珠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然而做这些活路,叶京华竟很开心似的。他连照顾赵宝珠洗澡都不紧不慢,闻言,他低下头在赵宝珠脸颊旁亲了一口:
“我喜欢伺候你。”
赵宝珠被他亲得缩了缩脖子,忍不住环抱住自己蜷起来,整张脸连带着脖子都红了。虽是躲,猫儿眼却是湿淋淋地望着叶京华。
叶京华被勾地更想亲他,待澡洗完了,衣袖也湿了大半。
待两人洗漱好,吃了早饭,两人就该启程了。
这些时日,叶京华的衣物都跟他的混放在一块儿,赵宝珠将回屋将两人的行李收拾出来,一走出,便眼见叶京华站在前院,往墨林脖子上套马鞍。
因着要干活,叶京华打扮地很利落,只穿了件短褂,外头披着大袄,长发用一只素木簪挽起来,此刻正皱着眉,双手扶在墨林背上将马鞍抚平。
赵宝珠见了这幅场景,一时恍然,不禁心道:“糟糕,少爷被我变成野男人了。”
遥想他头一次见叶京华,对方乌发玉冠锦衣,腰佩环玉,一副疏冷贵公子的模样,赵宝珠便感觉恍若隔世。
“说什么胡话?”
叶京华的声音传来,赵宝珠猛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一个不留神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叶京华撂下马鞍,伸出手将他拉到身前,在赵宝珠颊上亲了一下:
“什么野男人——”叶京华垂眼,捏了捏他的手:“宝珠是嫌我没给聘礼,不肯给我名分?”
赵宝珠被他闹了个大红脸,嘟囔道:“什么聘礼不聘礼的,少爷才在说胡话。”
叶京华没做声,微微笑了笑,便转头去继续套马鞍。
等到日上三竿,两人也准备好要启程了。正当赵宝珠准备好要往马车上走时,阿隆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一把撞进了赵宝珠怀里,眼泪汪汪地抬起头:
“老爷!你要去哪?你不要我了吗?”
这几日他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爱情故事里的人物忽然从深闺小姐变成了位大官人,都躲着赵宝珠和叶京华走。而今早忽得听说两人要上马车走了,这才着急,抱着赵宝珠的腰就不放了:“老爷,你别不要我——”
阿隆双腿一软,放开了嗓子就想嚎,大有要撒泼打滚的架势。
赵宝珠赶忙一把搂住他:“干什么狼嚎鬼叫的?起来、谁说我不要你的?”
阿隆哭声一停,眨了眨眼睛,抽噎一声:“可……他们说老爷要回京城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赵宝珠闻言笑了笑,拿出帕子去擦男孩儿脸蛋上的眼泪,哄道:“谁跟你说的?只是进京述职罢了,哪里就不回来了?你放心,我不出一月定然会回来的。”
阿隆闻言,这才半信半疑地停止哭泣,抹了抹眼睛,嘟着嘴道:“老爷是说真的?老爷可不要骗我。”
赵宝珠看他可爱,拍了拍男孩的头,将他揉搓了一番:“我的话你还不信?好好呆着,别一天到晚调皮捣蛋的。”
赵宝珠还从未言而无信过,阿隆勉强相信了他,却还是耿耿于怀。拽着赵宝珠的衣袖,暗中瞪了叶京华一眼。
还真被善仪哥哥说对了,这人就是来拐跑他们老爷的!阿隆愤愤不平,用自认为很隐蔽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瞪视叶京华。现今男子的好皮相也不管用了,他的小脑袋里坏水直冒,心想什么进京述职、圣旨等等不会都是这位叶大人伪造出来的吧?
善仪哥哥说过,这些京城的世家子弟都不是什么好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