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药,叶京华还问他:“苦不苦?”
赵宝珠立即道:“不苦,一点都不苦。”话音刚落,叶京华便拿出一小锦囊来,抬眸看他:“既不苦,那这糖我还给不给你吃了?”
闻言,赵宝珠马上换了副面孔,砸吧砸吧嘴巴,品了品后道:“还是有点苦的。”
叶京华莞尔失笑,自锦囊中拿出糖来。
赵宝珠将糖含进嘴里,眼神立刻亮了亮:“这是夫人的糖。”
叶京华微笑:“舌头倒灵。”说罢将一整袋糖都给了他:“母亲知道你爱吃,特意让我带与你。”
赵宝珠听了这话,脑中浮现出叶夫人绝代风华的面孔,心中忽然一顿。
叶夫人怎么舍得使少爷来这么远的地方呢?赵宝珠想道。
自古以来,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便与庶民不同。更何况叶京华才华惊世,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赵宝珠忽然想起早年间偶然听得县学上的教谕在讲学间隙说过,前朝皇帝的结发妻子,贤庄皇后有一侄儿,也是少有才名,一举摘得状元,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后,以未及弱冠之龄便任职兵部侍郎。
侄儿尚且如此,何况是嫡出兄弟?
历来前三甲入翰林,至少得待满三年,待两年的已属不寻常,然而细细算来,叶京华竟然只待了小半年。
赵宝珠不自觉皱起眉头。待在翰林院也不全是为了编书,天下读书人都知晓那是一个极好结交人脉的场所,叶京华只待了半年就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于他的仕途是无益的。
“怎么了?”
他方刚刚蹙起眉,叶京华的手便伸过来,轻轻抚过他落下的一缕额发:“有心事?”
赵宝珠抬起眼,看到叶京华温柔的神情,犹豫地咬了咬下唇,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气,良久之后才鼓起勇气,道:“少爷——是不是为了我,才来这儿的?”
他话音还未落下,叶京华的回答便已传来:“不是为了你*,还能是为了谁?”
赵宝珠听到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叶京华却似没注意到他的异状,道:“这小半年,我连你一点只言片语都未收到,不知道多么忧心。”
什么?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也顾不上害羞了,惊异道:“怎么会,我给少爷写了回信——”
还让那尤家快马加鞭送往京城——赵宝珠心中一顿,开始怀疑是否那已魂销九泉的尤乾阳奉阴违,实则并未将他的信件送出。那想一想又不大可能,一是他料那软脚虾没这胆子,二是彼时抄家时并未在尤家找到他的信件。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宝珠蹙起眉。
似是看出他面上的疑惑,叶京华垂下眼:“你可知我是怎么知道你遇上麻烦的?”
赵宝珠闻言一凛,却是,这尤家一事,不知叶京华是如何知晓。尤家之所以能在青州盘踞多年,自然有前任知府欺上瞒下之功。连当地巡抚都不曾得知,更不用说是京城。叶京华身在翰林院,又是如何得知?
叶京华也并未吊他的胃口,徐徐诱导:“你且想想,驿站在何处?”
赵宝珠一皱眉,接着恍然大悟:“驿站在资县!”
不管尤家彼时如何想巴结他,也不可能单派人马一路将信送到京城,顶多是寻匹快马送于驿站罢了。而无涯县内并无驿站,而最近的驿站在隔壁的资县。若尤家没跟他耍花腔,那必定是驿站那头出了问题。
“驿站怎么了?”赵宝珠疑惑,难不成有人会故意截他的信不成?
叶京华静静看着他,适时开口:“这尤家涉及甚广,光是生丝一项,便收益甚巨。然这一项惠及之人不仅是州府一处——”
赵宝珠本还神情疑惑,听到这里,忽灵台一清,骤然明白过来:“是了!还有其余六县!”
生丝税赋每州都有定量,这青州一地的丝税八成都被无涯县交了,那其余六县自然就交的少了。赵宝珠眼珠一转,心下已有了计较,税赋一事何其重要,此事其余六县的县令一定知晓。恐怕就算他们未曾和尤家有什么直接的合谋,也至少是心照不宣,坐享其成!
叶京华见他明白过来,嘴边带了些笑意,道:“你行此举,必是被他们察觉了苗头,他们对你防备,故才扣押署了你名字的信件。”
他顿了顿,伸手顺了顺赵宝珠耳旁的发丝:“你能想到遣人亲送罪证于巡抚手上,必是察觉了不对。”
赵宝珠此刻也顾不得叶京华的小动作,眉头紧皱,点头道:“我见少爷久久未有回信送来,便觉得事情不对劲,只是——”
只是那未想到里头竟有这样的弯绕!赵宝珠越想眉头皱的越紧,他的头一封信竟然都未送到叶京华手上,定让京城那边儿的人都忧心了。而那姿县县令也实在是可恶!从这件事便已能看出他们对青州的丝税乱像早有察觉,然而却不向中央禀报,纵然不能算同谋,也已足足够治他们一个渎职之罪!
更何况这丝税本就该是青州七县共同分担,纵然将无涯县多交的份额分摊下去会加重其余六县的税赋负担,这也是他们早应该交的!这些人知情不报还不算,他这边儿要有所动作,他们竟然还敢拦截他的信件。
……何其无耻!
赵宝珠越想越生气,心头一下子窜上,身子也跟着’腾’得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尔等鼠辈!”
赵宝珠大骂出声,接着在屋里踱步起来,两眼中冒着火:
“何其猥琐愚蠢之辈!他们与我同为朝廷命官,掌一县之地,竟然就为了这么一点蝇头小利行如此不端之为!我竟不知周身有如此阴暗小人,真、真是——”
赵宝珠气得跳脚:“气煞我也!”
叶京华见状赶忙伸手抓住他,轻轻将赵宝珠拉回:“行了,说这个不是让你生气的。”
赵宝珠一听,心中怒气一滞,顺着叶京华的力道坐到了他怀里,低声嘟囔:“我就是看不过……他们本为官,竟然助纣为虐。”
叶京华将他揽着,见赵宝珠一脸闷闷不乐的神色,嘴角浮现些笑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我们宝珠一般不慕荣华,澄澈冰心。”
赵宝珠忽然被夸奖,心中怒气’咻’的一下子消下去,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我……我也没那么好,钱财谁会不喜欢呢?”
叶京华的手揽在他腰上,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微微用力了些,幽幽道:“我看你是不喜欢的,要来这么远的地方,银票都不拿一张。”
赵宝珠闻言一愣,半响才想起过来叶京华口中之事。他当日离开京城之时,李管事曾要硬塞给他一匣子银票——那可是一张就是一百两,赵宝珠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后老管家都跪下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拿了二十两走。
叶京华一提,赵宝珠便心虚,当即轻轻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所以少爷是知道我这儿出了事,才来找我的吗?”
叶京华看他一眼,没戳穿赵宝珠的心虚,微微笑了笑,敛下眸道:“算是吧。”
觉得青州有异是一方面,但就算没有尤家的事,他也一样会来。
青州偏僻,除却叶京华,赵宝珠在朝中没有人脉,故而不知京城现今已经为叶京华外放之事闹了个底朝天。
叶京华到一名不见经传的州府上做了知府一事让官场上吵了个沸反盈天。要知道这一年叶家可是出尽了风头,先是叶京华沉寂三年后忽然下场春闱,紧接着就一举夺魁,被点了状元。转眼没过两天,宫里的宸妃娘娘就被册封贵妃。
一时间叶家风头无两,不少人猜测皇恩待叶家姐弟如此隆恩,待五皇子成人之时,元治帝便会册宸贵妃为皇贵妃,五皇子为新太子。
至于为何不是皇后,乃元治帝在二十多年前先皇后大行之事,曾广为立誓不会再立皇后。
然而斗转星移,现今太子无踪,皇宫也早换了新人。
因而在叶京华外放的消息于京城官场宛若一道惊雷。叶京华自殿试后入翰林院才小半年,就突然被外放,还是去青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其余人不管怎么看,都未能参透这其中的深意。但凡勋贵子弟,哪个离了京城?就算是要外放,也就是暂时巡视,元治帝怎得会派一个知县的任给叶京华?若说是什么姑苏、宣俯等繁华重镇便罢了,竟还是青州府那等偏僻之地。
一时间叶京华,连至叶家失宠的传言甚嚣尘上。
这次派任太出乎意料,让平日里叶府门前络绎不绝的各路大小官员都吓得纷纷躲开,让叶家的门槛很是清净了些时日。
待到元治帝为破除谣言,一连重赏了叶相与在刑部供职的叶宴真,且在宫中为五皇子办了场极其盛大的生贺典礼后,这才朝堂稍稍安静些。
叶府门前再次热闹起来,然而人们又开始猜测起来,是否不关叶家的事,是单叶京华一个触怒了元治帝。
京城中笃信这个说法之人甚多,甚至夸张到说这是皇帝已下定决心要’放逐’叶京华。
然而叶京华却并不在意。
他揽着赵宝珠,心情很好。
因为赵宝珠正小声与他抱怨:“真让人生气,现今事情这么多,我实在抽不开身,要不然定得即刻去问问那资县县令是什么意思。”
赵宝珠愤愤不平,已想好要将此事上奏,可到底不解气,若不是此刻农忙,他人已经杀到资县。
屋里暖意洋洋,叶京华面上啜着笑,手环过少年清瘦的腰背,垂眸看着怀中人泛着嗔怒的猫儿眼,“早知道你会生气。”他微笑着,浓睫微敛,掩星辰般的瞳眸:“我已下令,明日他们便到齐。”
赵宝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们’是谁,惊喜道:“你是说各县县令?”
叶京华点了点头,“原本我初到任,他们来拜见也属寻常。”
赵宝珠硬是怔愣了数息,才回过神来,登时高兴得双颊迅速涨红,不知该如何言谢,一个冲动扑进叶京华怀里:
“少爷,你真好!”
他双臂紧紧环住男子肩臂,激动道:“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叶京华无言,淡淡笑了笑,眸中极快地闪过丝缕暗芒,抬手在赵宝珠背上抚了抚。
隔日,六县令果然到齐,满满坐了一堂。
这事儿换任何其他人来做,人恐怕都不会来的这么齐。一时因为六县各地距离有远有近,二是由于此刻正是农忙时节,要所有人都抽出时间,还要在两日之内赶到青州州界内最偏僻的无涯县,基本意味着位于距离远些的县令自接令的当时就得启程。
然而这六个人还是聚齐了,一个都不差。
单这新知府姓一个’叶’字,就够他们将马鞭挥出火星子了。
要知这可是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他们六个捏做一块儿,估计都不够这位爷一口吃的。
座下六人皆是面色惴惴,而其中,又是那资县县令最为心虚。只见他似是特意打扮过,穿了身崭新的官服,胸前的仆雀纹样闪闪发光,可照样掩饰不住他青白的面色。
资县县令弓着身,一个劲儿地擦额头上的冷汗,却又不想太露怯,于是时不时清一清嗓子,端起茶盏来喝一口。
谁知堂下就他一个人频频动作。反倒更显眼了。
资县县令恍然未觉,还在跟隔壁坐着的岐县县令搭话:“王大人,你看这椅子,我坐着不似凡品啊。”
岐县县令一点儿都不想理他,唯恐被牵连。
他们自被叫到无涯县来,就知大事不好。这位叶公子刚到任,连歇都没歇脚,当即就上任知府陈斯抓了,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无涯县,如今还叫了他们来,但凡是有点儿脑子的都从这一系列的举措中品出了两点:一,陈斯已彻底倒台,二,这位叶公子是站在无涯县这一边儿的。
只是众人都不清楚这位叶大人为何会一来有如此雷霆手段,且跟赵宝珠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这边儿才斩了尤二尤三,那边儿就把陈斯的老巢连锅端了。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赵宝珠与叶二公子乃是今年的同榜新科进士。可是往年里一榜的人也多了,况且两人既不是师出同门,出身又可谓是云泥之别,一个状元一个三甲,连在榜上名字都隔出大老远,怎么会认识呢?
难不成这勋贵公子和寒门穷小子之间,还能真有什么机缘不成?
众人一时各有心思。而大多还是倾向于此事乃皇帝秘旨,要叶京华来清除奸佞。不然无法解释叶京华为何动作如此之快。
资县县令见没人理会他,自讨了个没趣。只好低下头又开始擦汗。
公堂上一时十分沉闷。然而这等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众人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知府大人,县老爷大驾来临——”
随着阿隆洪亮的声音,叶京华与赵宝珠并肩走入堂中。
六县令一齐震撼,不错眼地看着自后堂上走来的两个人影。
不是一前一后,那跟他们一样着仆雀官服的少年连半步都未落后,就这样走在着飞鹤官服的俊美男子身边,两人亲亲热热地就进来了。
那着飞鹤官服的公子自然就是叶京华了。
待看到他走出来,众人似乎才终于有了实感,那位宰相之子,宸贵妃之弟,当朝皇帝的妻弟——竟然真的来了青州当知府。
他不消开口,通身气魄和璨燃眉眼已然让众人了然了他的身份。
诸县令中在京中稍有人脉者,都曾听闻过此子美名。
京城中曾有言,高门贵女千万,一半望东宫,一半倾午门。
东宫自然指的是先太子,而叶府本家正位于南午门外。
而那宠冠六宫的宸贵妃娘娘,更是尚在闺阁之中便有美名。叶京华真人貌比潘安,并不出乎他们的意料。真正在在场众人的心落到谷底的,是这位叶二公子待赵宝珠亲近的态度。
只见两人并肩走出,叶京华朝高堂上去,临别之际手在那着县令官服的少年身后微微一带,是个礼貌又亲近的姿势。
众县令的心中登时如重石坠下。
所有人瞪着赵宝珠,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脸皮,看看这俊秀儿郎皮下是何等妖孽,凭什么能让叶京华如此以礼相待——难不成就是这小子长得白净些?
另外几个县令皆近而立之年,见状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揪掉。
众人看着叶京华到高堂上端坐,而赵宝珠则走到下首,直直往左侧最上首那个座位走去。众人转过目光,换成瞪着他,表情都不太好看——他们是说为什么堂上几张桌子,就唯有上首的没放茶水,原道是给这赵县令留着的!
赵宝珠普一落座,阿隆立即上前,为他斟上茶水。
众县令继续瞪眼,见赵宝珠竟然一点儿要起身与他们见礼的意思都没有,脸色登时更难看。
虽他们与赵宝珠都同是七品官职,但按资历,赵宝珠初来乍到,按年龄,他们一个两个都大赵宝珠至少一轮儿往上,按礼应是赵宝珠主动向他们见礼才是。没成想这人一屁股就坐下了,还坐在他们上首。
然而众县令虽觉被下了面子,却都未开口斥责。他们现在都心虚着呢,生怕叶京华一开口就治他们一个同党之罪,让他们跟那已下了大牢的陈斯作伴。
其中最为心虚的资县县令更是主动向赵宝珠搭话,颇有些讨好地笑了笑:“这位就是赵大人吧,我们同僚一场,没成想现在才相见,赵大人真是一表人才——”
然而赵宝珠根本没理会他。
只见着半旧仆雀官服的少年抬着瘦削的下巴,端着茶,转过眼珠,目光在他脸上一剜,随即转回去,竟是个连半个字都不愿跟他说的高傲模样。
资县县令脸上的神情凝固,眉尾抽了抽,似乎没想到赵宝珠会这么不给他面子。
他虽是心虚,却亦是在资县掌权十数年的老县令了,这会儿被赵宝珠这样甩脸子,再好的心态也有些不稳,脸色黑沉下来。然而还没等他能怎么样,赵宝珠便冷哼一声,接着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到了桌上。
茶盏与桌面相击,’咚’的一声。
资县县令为之一震,心下的火忽然熄了——因为他察觉到赵宝珠心里的气比他更大。看那架势,若不是桌子是上好木材制成的,说不定刚才那一下就得将桌面磕破了。
堂下一时无话。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人再触赵宝珠的霉头。
此时,上首的叶京华自赵宝珠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众人,淡声道:“今日召诸位前来,事出紧急,还请见谅。”
叶京华一发话,众人皆抬起头来,当然没人敢接这个话,纷纷站起来一阵推诿。
然而叶京华也就是说说罢了,他抬着眼,静静看着众人说场面话。
在场县令虽为官多年,但到底只是地方官,从未见过什么大阵仗,看着叶京华的脸色,竟然连场面话都不太说的下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出几息,堂上便重新安静下来。
待众人都讪讪坐了回去,叶京华才敛下眼,微微向后靠在座上,平静道:“今日为何召你们前来,诸位应该心里清楚。”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众县令本就心虚,听了这样没头没尾、冷冷淡淡的一句话,更加惴惴不安。坐的最远、也是资历最老的安县县令站起来,朝叶京华拱手道:“知府大人召我们前来,想必是为了罪人陈斯一事。”
现今陈斯只是被监禁,尚未被判罪,然而他一开口就将陈斯打成了罪人,对叶京华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叶京华闻言,并未说好与不好,只是道:“继续说。”
庆县县令小心抬眸看了一眼,未从叶京华脸上看出喜怒,将身子俯地更深了些,极尽谦卑道:“今尤家勾结官府,兼并土地,强取民财,贪赃贿赂,草菅人命——等等罪行大白于天下,我等皆震撼惊愕。知府大人亲临,雷霆手段扣下陈氏罪人,我等皆欢欣鼓舞。此事生于青州,我等愚人却并未察觉,实有失察之罪,还请大人责罚。”
他这一番话先赞美了叶京华,又贬低了自身,听起来很妥当。然而细想便知他是用一个’失察之罪’将在场众人都摘了出去。只要叶京华开口应下来,照着这个责罚,就相当于是承认了他们只是失察,而不是陈斯同党。
叶京华没说话。
庆县县令弯着腰,拱着手,几息过去,额头泌出冷汗。
他说到这儿,另一边的岐县县令忽然站起来,朝赵宝珠俯身作揖:“我等也得向赵大人道喜!幸亏有赵大人明察秋毫,刚正不阿,以雷霆手段捉拿了那尤氏一族,肃清贼乱,才有现今真相大白之日——”
由他带头,众县令皆站起来,纷纷朝赵宝珠道谢。
若换个面皮浅的,见这么多’官场前辈’都拉下脸来如此谦卑地道歉,也许就禁不住脸软应下来了。可惜赵宝珠对外从来都是铁面无私,脸硬心烈,他冷眼看着众人急于巴结的嘴脸,眼眸逐渐透出怒色来——
这些老匹夫!真是个个都狡猾如千年狐狸,姿态放得如此低,说的话看似真诚,却都是在打边鼓,一点儿没往正事上说——
赵宝珠心头窜火,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有点儿想直接冲面前这人头上扔过去。
然而他到底还存着一丝理智,知道朝廷命官打不得,至少不能在明面儿上打。
赵宝珠心里的怒火水涨船高,压着没发火,憋得眉尾直跳。
幸好叶京华清泉一般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行了。”
众人行礼的动作一下子停住,齐齐看向叶京华。只见他侧过头,召来侍候在一边的阿隆,将一叠公文递给他,低声吩咐:“将这些交给各位大人。”
阿隆乖顺地应下,走下高台,将手里的公文一本本分给各位县令。
人手各个一本,只除却资县县令。
见阿隆递出去最后一本,资县县令登时面若金纸。
不过拿到了的也没好到哪去——几个县令翻开一看,只见上面逐条列出了各县往前十五年的生丝税收缴纳实辆,何人查收,又是何人签字画押,运往京城,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众人面色登时一变。若说之前只是不安,现在他们则是真的自觉大难临头,面色灰白下来。
他们原先虽也想过叶京华是否会查到生丝这上头来,可却实在没想到叶京华动作会这么快,要知道这些生丝税务乃是陈年旧账,青州一州之地,各类账册如何繁杂。而上任县令陈斯为了受贿而从中作梗,糊弄添减之事也颇多。叶京华上任才几天?竟然就把数目都给全数理清了出来——
不仅是各县县令,连赵宝珠见状都暗暗吃了一惊。叶京华这几日都跟他在一处,连州府衙门都未回过,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工夫?
不过这事发生在叶京华身上,倒似乎也不稀奇了。少爷向来是这般运筹帷幄,望情知事,不必亲临,便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赵宝珠在这边儿想得出神,另一边儿,各县令却是方寸大乱,顿时跪作一团,磕头如捣蒜。
他们算看清楚了,叶京华此次是有备而来,此刻再不求饶,估计明日这些罪证就能递到巡抚大人案上。更有甚者,若是叶京华直接交给他那个宰相老爹,那说不得他们就要掉脑袋了!!
“求知府大人恕罪!”
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个个都鬼哭狼嚎、涕泗横流,场面很是滑稽。
赵宝珠在旁边儿看着,忍不住落井下石:“现在不说不知了?我还当您们诸位年老体虚,该忘的都忘了呢。”
众人闻言哭声一滞,脸色一阵青白。赵宝珠这话说得太损,是在讽刺他们方才还在说什么不知之罪,现今看到罪证又麻溜磕头求饶,被这么个小后生如此讽刺,众人皆是心肝抽疼。
叶京华也听见了,看了赵宝珠一眼,接着收回目光,道:“都起来吧。”
众县令闻言,还不敢起来,待叶京华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略一顿,这才麻溜地一个个爬起来。
待人都站起来了,叶京华才淡声道:
“我初来乍到,于政务不熟,才疏学浅,若有错漏之处,还请诸位多担待。”
众人一听这话,皆是一懵,茫然地看向叶京华——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若说新科状元,世代书香门第的叶京华才疏学浅,但这天下恐怕没人敢说自己识字了!
然而接着,他们便听到叶京华接着道:“虽我德行尚浅,但身负皇恩,做事不可不谨慎,往后于生丝税赋一事,还得按律法行事,以免有所错漏。”
听了这话,众人才恍然大悟,岐县县令反应最快,立即符合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此事本就该按照律典而来,往日里是我等做事疏漏,今后由大人当政,我们必定恪守历律,不敢错漏。”
有了他带头,其余人随之附和。这话就是在说今后的税赋得按照律典来,生丝税赋由各县均匀摊派。当那陈斯一倒台,他们便心知这事恐怕有变,因而虽税赋重了,却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更重要的是——叶京华言语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他们若往后积极配合,将生丝税赋老实交了,以往的那些烂账,便算作是’错漏’——
有这台阶,众人立马顺坡下驴,反复跟叶京华保证今后会恪守税律,就差赌咒发誓了。
叶京华静静听了,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待众人说的口干舌燥,才道:
“——诸位有此心,吾心甚慰。”他声音平淡,说完了场面话,话锋骤然一转:“可先前之错漏不除,终是显得突兀,若是上官问起啦,不知该如何作答。”
众人声息又是一滞,将这话在心中转了两圈,这才品出些味道来——这是在向他们追缴以往亏空的税赋呢!众人顿时心头一沉,面皮发紧,那可是近十年之生丝税赋!现今要让他们补,哪里来得那么多丝?况且丝不是都由无涯县交了吗?到底是不缺朝廷的——
但这话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在官场之上、能用钱粮摆平之事,都算不得大事,若是此事不能摆平,彼时东窗事发,他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几县中最为富庶的岐县县令率先狠下心,咬了咬牙,道:“往年所缺漏之数,下官定按数清缴!”
他一发话,其他人不说也不行了。众县令便一个接着一个咬牙向叶京华交了老底。
“嵡县愿补上亏空。”
“凉县——”
“理县——”
众县令答了
然而待他们都说完了,叶京华也未表态,而是转向了赵宝珠:“赵大人,此事你是苦主。”
众县令听到这句话,登时愣住了,没想到叶京华竟然连在处置上都要问赵宝珠的意见。他们虽然惊异不平,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说不出什么,齐齐转脸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端坐于座上,闻言,他微蹙起眉,手扶在额角,眯了眯眼:
“此事不妥。”他盯着众县令,放下手,眉头紧皱着道:“若现在才来追缴往日丝税,受苦的到底是民众。”
岐县县令闻言,眉眼一动。他倒是没想到赵宝珠会拒绝这么大一块肥肉。诚然,若要将以往近十年的丝税一气收缴,摊派到百姓头上就是重税,但是到底逼一逼、挤一挤,也就罢了。
赵宝珠不想要更好,岐县县令心中暗自欣喜,而这时,上首的叶京华却道:“赵县令可有他法?”
赵宝珠抬眸看了眼叶京华,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搭台子呢,略微思索一番,眼珠一转,心中便有了数:“想必诸位都知道无涯县近年来受尤氏一族盘剥,民生凋敝,官府深受其掣肘,许多利民之措都无法实施。本县一无驿站,二无学堂,三无水利,想要振兴民生,重中之重便是通商,办学,兴水利——”
赵宝珠转了转眼睛,首先看向岐县县令:“据我所知,外界商队到青州,都是先至岐县,若我两县可同心协力,互通有无,那必是极好的。”
岐县县令一听,面色立即一僵。话说的倒是轻巧,互通有无——若商队都去了无涯县,那他们的生意不就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