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事却像是很着急似的,一边擦额角的汗一边皱眉道:“已经不早啦!你还想睡到几时?到夫子庙还得花半个时辰呢,早些到兴许能分个好些的号舍。要不然你最后到,尽给你分些臭舍、烂舍,我看你还如何写文章!还不快点?”
赵宝被他说了一通,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见李管事如此着急的样子,他也加快了速度将自己整理齐整,跟着李管事走了出去。
微弱的晨光中,整个叶府静悄悄的,庭院中弥漫着些许雾气,赵宝珠跟在李管事后面,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哪怕一个人影。
赵宝珠轻轻蹙起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
当他发觉李管事是在往后院的方向走时,赵宝珠干脆停下了脚步,皱眉道:“李管事,少爷呢?”
李管事闻言,微微偏过头:“你问少爷做什么?马车在后院角门等着,还不快随我去。”
赵宝珠犹豫道:“可……可是少爷昨夜说了要和我一起走的。”
李管事惊讶地转过头,盯着赵宝珠:“少爷昨夜找你了?”
赵宝珠有些莫名,点了点头:“是啊。”
李管事沉默了一会儿,看赵宝珠的眼神很复杂,赵宝珠被看得莫名,小声道:“李管事,我们也去叫少爷起床吧。”
若真是如同李管事说的那般去晚了会分到不好的号舍,那还是早点儿去比较好。
李管事顿了顿,回过头:“少爷今日一早就被夫人老爷叫回本家去了。”
“啊?”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皱起眉。按理来说嫡子下场科考之前由父母亲叫去鼓励一番也是常事,但为何早不叫晚不叫,非得在开考这天早晨叫去?据他所知,叶家本府离他么这儿还有不远的距离,非得这么一大早消耗叶京华的精力——
赵宝珠虽暗中腹诽,却也不敢指摘夫人老爷什么,只得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这样……那我们走吧。”
不知到了夫子庙,能不能趁着没进场再看少爷一眼。赵宝珠跟在李管事身后暗暗想到。
另一半,李管事却是暗中松了口气,用余光瞥着赵宝珠有些失落的小脸,心中一酸,不觉生出几分愧意来。他这事确实做的不地道,等……等春闱之后,再找法子补偿宝珠吧。
两人沉默着自前院走向后院,走近了,赵宝珠透过雾气依稀瞧见西南方的角门出挂了两只红灯笼,门外果然有一顶藏蓝色的小轿,前面拴着匹马,有个穿粗布衣服的中年男人牵着马绳。
“刘叔会送你到科场。”李管事转过脸,看了眼赵宝珠,忽得自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低声道:“这个是后厨刚蒸出来的桂花糕,拿着路上吃。”
赵宝珠一怔,看着手里淡黄花瓣状的糕点,登时心中一暖。桂花糕,取自「蟾宫折桂」的谐音,李管事到底还是念着他的。
赵宝珠笑起来,唇角冒出两个小梨涡,双眸亮晶晶地看向李管事:“谢谢李管事,我定会好好考的。”
李管事看着少年真挚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低低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好孩子,你好好地考个进士回来,少爷也定会高兴的。”
赵宝珠闻言也笑得更开心了,用力点了点头:“嗯。”
李管事,抬手在赵宝珠肩上拍了拍:“走吧,上车。”
赵宝珠点了点头,正要转过身,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宝珠。”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宝珠猛地一愣,骤然转过脸。
李管事口中到本府去了的叶京华正站在他们身后。
他长身玉立,一只手牵着马绳。那匹名为沉月的雪白马儿静静立在主任身侧,乌黑的眼眸自浓密的眼睫下抬起,似是好奇地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叶京华一双琉璃双眸先是在赵宝珠惊讶的脸上一顿,接着移向已经僵住的李管事,未发一言,眉宇间神色冷若冰霜。
“少爷!”赵宝珠没注意到身后李管事瞬间灰白的脸色,惊喜地跑上去:“您不是回本家去了吗?”
叶京华的目光在李管事身上顿了半响,才收回来,低头将赵宝珠耳边的一缕乱发勾到而后:“我方才回来。”
赵宝珠听了顿时有些心疼,嘟囔道:“那得多早起啊,也太折腾人了。”
叶京华闻言眉宇一松,冷色淡去了几分,微笑道:“不碍事,沉月脚程很快。”
“啊。”赵宝珠了然,原来是骑马去的。叶京华的手自他的鬓角滑下,放在赵宝珠肩上,将他揽着转过身:“走吧,先去用早膳。”
赵宝珠被他半圈怀里,疑惑地抬起头:“可是,李管事说去得晚了——”
他没能将下半句说完,因为叶京华的神情有些可怕。赵宝珠缓缓闭上了嘴,瞥着叶京华冷淡的侧脸,为什么感觉少爷生气了?赵宝珠想回头看一看李管事,肩膀却被叶京华扣着,无法回头,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里屋走。
叶京华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李管事说一句话。
待用完早膳,邓云和方家兄弟等,连带着叶府上有些脸面的仆人都凑到了府门口。浩浩荡荡一群人面上都是紧张混杂着忧虑的神色,丫鬟们为了图吉利头上都簪了红色的花,赵宝珠还眼见地看到其中一人竟还捧了尊孔子像出来。
这阵仗也太夸张了。赵宝珠瞠目结舌。
叶京华的面色却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他将赵宝珠带在身边,回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一院子人,蹙起眉心:“邓云,方理方勤跟我来,其他人都回去。”
闻言,方勤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少爷,这——”今日科场周围定是乱哄哄的,多带些人去,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人手去用。方勤觉得只带三个人不太妥当,却在叶京华的眼神下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略有些不满地看向人群后方,远远綴在尾巴上的李管事。今日不知怎么了,李管事神情恍恍惚惚,需要他出头的时候也一句话都不说。而且刚才少爷竟然没点他的名。
方勤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知缘由。
同时,叶京华已带着赵宝珠上了马车。
剩下的人彼此对视一样,方氏兄弟率先跟了上去,邓云奇怪地看了李管事一眼,也跟了上去。院子里其他的人便慢慢散了。
待马车行至夫子庙时,天光已然大亮。
赵宝珠紧贴在叶京华身边看着四周的人群,来参加春闱的举人比他想象中的好多。许多从打扮相貌上来看,就知道南北不同地方来的考生,北方考生穿白色或是玄色的居多,而南方来的学子大多着青色,举止透着股江南的斯文气,他甚至还看到一个身量甚高的考生拿了满满一篮子的白面馒头。
家世好或者不好的考生也一眼便能看出来。世家公子们大多穿着不凡,身后跟着一两个书童家仆等拿着食盒物什。而大多数家世平平的举子就孑身一人背着包袱,往往还在拿着书念念有词。
赵宝珠心想,幸好叶京华没带了那一屋子的人来,要不然也太扎眼了。
就算是如此,方才叶京华下马车时,也是十足地吸引眼球。
等在科场外的学子有九成都看了过来,仿佛是要仔细打量这个传闻中天赋异禀、受天子青睐的当朝执宰之子长成副什么模样。
平日里他们少有见到叶家人的机会,如今一看,不少人立刻被叶京华高大俊朗的外表震了一下,他们之中许多都曾为叶京华在京城小姐里面的名声而对他抱有偏见,觉得这位叶二公子必是个白面敷粉的矫揉公子,没成想今日打眼一看,许多人立即心虚起来。
叶京华的外表姿态,实在与「矫揉造作」差得太远。
他话也不用说,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一扫,便与常人不同。姿态冷傲疏离至极,让人轻易不敢近身,绝不是可以轻浮出言套近乎的人物。
一时间,无论是暗中曾诋毁他的人,或是想有意攀附的,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退堂鼓。
然而另一边,叶京华只管着让赵宝珠下马车小心。等下了马车,又嘱咐他别往人多处走,免得被不长眼的人伤着。
赵宝珠缩着肩膀跟在他身边,对众人的目光不太适应:“少爷,好多人在看你。”
叶京华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不用管。”
邓云凑在他旁边说:“每次陪少爷来这些读书人多的场合都是这般,我们都习惯了。别看读书人受的教化多,舌头确实一个赛一个长,那酸歪的劲儿哦——”他啧啧咂舌。
对这点赵宝珠倒是很同意,附和地点了点头:“确实是。”
邓云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对赵宝珠指了指某个方向:“看,那就是常氏嫡孙。”
赵宝珠立即偏头去看,便见一青衣公子正站在某处角落,长了双狭长的凤眸,正抱着手臂与人说话,体格看起来倒不像是读书人,反倒更像习武之人。
赵宝珠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撇了撇嘴,道:“我看比少爷差远了。”
邓云闻言笑了,刚想附和,忽得却见那常氏嫡孙像是听到了似的,竟朝这边偏了偏头。
“糟糕!”赵宝珠登时慌张地往邓云背后躲:“他是不是听到了?”
邓云也是一怔,将赵宝珠往身后挡了挡,低声道:“胡说什么?隔着这么远怎会被人听到?”
赵宝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本不是背后说人坏话的人,这次是太维护叶京华才说出这话,若是被人家听到了,他能羞到钻进地缝里去。他躲在邓云身后,小声道:
“我看话本上说习武之人有千里眼、顺风耳,可是真的?”
邓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没见识的东西。你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什么?”
赵宝珠有些不服地呶了呶嘴。幸而那位常公子似的动作似只是偶然,很快又转回去了。赵宝珠松了口气,回过头,却见叶京华似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正望着另一个方向,眉头轻轻蹙着。
赵宝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一个着藏青袍子的人正站在墙角下。看着不像是考生,也不像是哪家的仆人,只是低着头默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若不仔细看一时间还察觉不到有个人站在那。
“那是什么人?”
赵宝珠皱眉道。
闻言,叶京华回过头,手轻轻将他的头拨过来:“别看。”
赵宝珠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叶京华,便听他淡声道:“那是宫里的人。”
“啊。”赵宝珠一愣,接着惊讶地叹了声。
是了,他的姿态确实看着像是宫里的太监。赵宝珠心中了然,叶京华有「拒考」的前科,皇帝必是担心临头出岔子,要派人看着他进了考场才安心。但话又说回来,皇帝大可以叫人带着圣旨强行将叶京华’押送’进考场,他如此低调地使人前来,还是为了保全叶京华的面子的缘故。
在场众人也有那么几个得皇亲眷顾的看出了端倪,其中想通了关窍的,无不为叶京华圣眷之隆而咂舌称叹。
众人各自心怀鬼胎,时刻很快过去,学管鸣鼓三声,到了开闸放考的时候。
有些考生一到开闸放人之时就举着名帖拼命往前挤,还有些綴在最后面,恨不得将手上的书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再进场去科考。
邓云、方家兄弟都警惕了起来,三分分别护在叶京华的四周,生怕哪个生了坏心眼的上来使什么歪心思。
叶京华不急,也不过分拖延,手臂隐约将赵宝珠护着,随着人流向前走。
到了闸口前,叶京华才放开赵宝珠,将自己的名帖递给学管。
学管显然是认识他的,拿名帖来看都没看就盖了章,恭敬道:“叶公子请进。“
叶京华点了点头,转头从方勤手中接过早就准备好的一应笔墨纸砚物品以及装了各色点心的食盒。
见一切都准备妥当,三人才松了口气,今日李管事未跟着,他们是真的怕会出什么乱子。见叶京华拿了东西往考场中走,他们都举得一块大石从肩上移去,进了科场就再没有出来的道理,剩下的便是等放榜便是了——
然而就在这时,本来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赵宝珠忽然上前一步,竟然跟着叶京华就要往里走。
方氏兄弟还没反应过来,邓云先一个箭步拉住了赵宝珠:
“宝珠,你傻了不成,快回来!”
赵宝珠被他拉的一个趔趄:“哎哟!你快放开我。”
走在前面的叶京华听到了动静,也转过头来,见赵宝珠竟是一副要跟进来的架势,眸色柔下来,笑了笑:“宝珠,你跟他们回去。我不过九日便出来了。”
赵宝珠闻言愣住了,顿了两息,才疑惑道:“少爷,我也是来考试的啊。”
四周的考生吵吵嚷嚷,一片喧闹,但赵宝珠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叶京华的耳朵里。
他的神情有一瞬极致的空白。
邓云率先反应过来,噗嗤一下笑出声,又将赵宝珠往后拉了拉:“傻小子,你说什么呢?天还早呢就做起梦来了。”
方勤也在一边皱眉道:“宝珠,别在这儿胡闹。”
赵宝珠莫名其妙:“谁跟你们胡闹。”他甩开邓云的手,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掏出名帖递给学官:“大人好,我是益州府元治三十五年举人,名赵宝珠。”
学官接过名帖,核实了上面县府学政和州府学政的官印,点了点头,道:
“赵举人,请进。”
这个『赵举人』砸在众人头上,声如洪钟,邓云与方氏兄弟两个齐齐愣住了。
学官的话是做不得假的。众人的目光下移,这才看见赵宝珠手里拿着的,有些泛黄的名帖。上面真的赫然写着赵宝珠的名字。
邓云怔了好一会儿,才跳脚起来:
“你、你你你——”他指着赵宝珠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抖着嘴唇吐出一句:“!你真的是举人?!”*
方勤也是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理倒是若有所感,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道:“你……你往日找的东西,不会是名帖吧。”
赵宝珠莫名其妙:“对啊,难不成少爷没与你们说吗?”
见众人这般惊异的模样,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些许不对,怎么这些人看着倒像是不知道这事一般?
他疑惑地抿了抿唇,转过头。
叶京华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在赵宝珠身上,眸中沉若深潭。
赵宝珠不知为何被他看得有些心惊,轻声道:“少爷,你怎么了?”
旁边的学政也不知道他们一帮人你瞪我瞪你的是在干什么,见排在后面的学子也都有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的,便劝道:“叶公子,赵举人,你们快进去吧。后头的人都等着呢——”
他这一声似是突然惊醒了叶京华,他神色微不可查地一变,目光自赵宝珠身上移开,看向方勤:
“多准备的东西呢?”
方勤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赶快跑去马车上拿了东西下来。叶府为春闱做了完全的准备,所有笔墨纸砚和吃食等都是一式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赵宝珠接过包袱和食盒,加上他自己本就准备好的东西,被压身子往下一沉,回头去看叶京华:“这——”
然而叶京华并未看他,而是避开了目光,落下一个字:“走。”
离开考的时间不多了,此时进去,还能做些准备。赵宝珠于是将东西兜住了,转头向邓云等人点了点头,急忙追了进去。
学政这才松了口气,开始叫下一位举子上前。
邓云、方勤与方理给举子们让开道路,呆愣地站在一旁,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之后,邓云张大了一张嘴,想起自己平日里和赵宝珠皮到一块儿去的样子,愣愣地转过头,对方理道:“宝珠是举人老爷,他之后不会要砍我的头吧?”
方理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发着自己的呆,喃喃道:“原来,他是真的有东西丢了……”
方勤平日里是他们中最冷静的,此时却也失了神志,良久的沉默之后开口道:“你们说这事,少爷知道吗?”
第36章 科场
不管科场外的心思如何,一入了号舍,考生便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号舍内只有一张木桌,一张木凳,墙角处有一张草席给考生休息。赵宝珠将手上的东西放下,环视一周便立即皱起眉。
这号舍实在是简陋了些。
他皮糙肉厚的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叶京华能否受的了。赵宝珠走到桌前,一边将包袱里的笔墨纸砚拿出来,一边心中暗暗觉得奇怪。方才少爷在科场外怎么像是不知道他要来考试似的?但说叶京华有多么惊讶,看神情似是又不像——
赵宝珠满心疑惑,但没等他游疑太久,便开考发卷了。学管一个挨着一个的号舍发卷,赵宝珠拿到自己的那一份,打眼看到第一道策问题,脑子里便什么杂念都无了。
只见考卷上笔力遒劲地写着「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这一句话。
再往下看, 第二题策论只有「浮费弥广」四个字。
赵宝珠唰得一下出了一背的冷汗。这两道题……实在是歹毒!
头一句出自论语,是在称赞尧舜治国之伟大,为君之英明。这题要是单出一个放在科举试卷中倒也简单,不外乎是将当今圣上的英明政令与仁善之举都一一列出,再引经据典吹一番马屁,作出篇锦绣文章便也算了。
但紧跟着的这道「浮费弥广」就让整个试卷变得不同了。浮费弥广指的是当今冗兵冗官,朝廷入不敷出,花费甚多的问题。单拎出来看也没什么,但若是在前一题大夸特夸了当今圣上的英明, 第二题又立刻开始剖析当今朝政的弊病,两相对比之下未免有假意逢迎之嫌。
若是说浮费弥广是前朝遗病,不是当今圣上所为呢?那又是骂老子夸儿子,实在有违孝道。
赵宝珠拿着卷子,手指将宣纸边儿都捏皱了。不知到底是朝中哪位大人出的这策论题,若是今后他有幸遇到了,必定好好问候一下他老人家!
幸而觉得试题刁钻的似不止他一人,赵宝珠远远听到旁边的号舍之中隐约传来叹息,一声接着一声,恍然竟有猿涕之感。
见大家都觉得难,赵宝珠心中就不慌了。
幸而叶京华这段时间来为他讲学,在讲解四书五经的同时也不时穿插些时政要闻,还会跟他讲一二句当今皇帝的性情。因此他看到这两题,倒也不算是全然无措。
赵宝珠深吸了两口气,一边构思一边磨墨,叶府惯用的珪松墨的香味在号舍中弥漫开来,跟叶京华书房中的气味一模一样。赵宝珠的心静下来,才思便快了,他略顿了顿,提起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数个时辰后,
会试的文章写起来自然是细之又细,赵宝珠聚精会神,期间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等初稿作完,赵宝珠长舒一口气,抬头一看才见号舍外天色已然暗淡了下来。
都已经这么晚了……
赵宝珠拿出学政分发的红烛点上,待昏黄的烛光将小小的好舍照亮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腹中饥饿。
赵宝珠摸了摸自己轰隆叫的肚子,将食盒拿过来,一打开立即有缕芳香传来。只见食盒的第一层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半八珍糕,一半核桃芝麻薄饼,都是补气血的好东西。
熟悉的香味弥漫在号舍之中,赵宝珠登时眼眶一酸。他自己带的吃食只是十张脸大的黄面饼子,难吃又难咬,更难克化,只能说顶多让他不至于在这九日之中饿晕过去罢了……若不是少爷,他哪里吃得上这么好的东西。
赵宝珠拿出一只玉白的八珍糕,一口咬下去,舌尖奶香四溢。这么好吃的东西,可不能让泪水糟蹋了。赵宝珠一边吃着,一边将泪水生生忍了回去。叶京华于他之恩情,真是如大海般深厚。他必得用尽毕生所学,考出个名堂来,方才不算辜负了少爷对他的一片苦心!
赵宝珠下定决心,抬手往眼睛上擦了一下,咬着半块芝麻饼子,便继续雕琢起文章来。
九日说短不短,说长倒也不长。到放考开闸那一日,邓云方勤等人一大早就来到了夫子庙外。科场外围满了等待考生出来的仆从家属,一个个都将脖子伸长了等待自家少爷出门。甚至还有人拉着府上的大夫,准备好了上好的人参,就怕人苦熬了九天,一出来松了神就不行了。
邓云一行三人在考场外边望着,好不容易等到开闸放人了,见考生们都是一张张青白的面孔,行尸走肉般拖沓着步子走出来,还有人一见着父母娘亲就晕了过去。邓云着急得不行,左看右看都不见赵宝珠的身影,担忧道:
“哎呀,怎么还不出来……他不会是晕在里头了吧?”
方勤眉头一皱,立即啐他:“你说什么呢?少说不吉利的话。”
而后又道:“你急个什么?宝珠是后面才进去的,自也是后头出来。”
邓云急得满头大汗,闻言挑起眉道:“我能不急吗?!你看看那一个个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儿。万一他一个不好躺那儿了,号舍门都是关着的,什么人又看得着他?”
就他们等在外头的这一时片刻,就看见了三个考生被人拿架子抬出来,那脸色,跟死了三天都差不多了!
方勤被他吵吵得烦,也生出了几分火气来:“蠢货!号舍间都是按时刻有人敲门巡查的。真有什么事情人早就被抬出来了。”
他们这边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方理倒是没参和进去,目光始终紧紧盯着人群,忽然道:“出来了!”
邓云与方勤齐齐停住话头,转过头来,果然见队伍后方有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正耷拉着头往外走,正是赵宝珠。
“宝珠!”
邓云率先叫出声,三个人一齐挤开人群拥上去。
赵宝珠这九日殚尽竭虑,正是疲倦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朵之上,恍然间忽然听到有人似是在叫他。一抬头,就见三人凑在自己面前,着实是吃了一惊:
“邓云……勤哥哥、理哥哥,你们都来啦。”
赵宝珠的声音有些无力,但人看着还好,见到三人唇角还露出一点微笑来。
邓云见状松了口气,又竖起眉头骂他:“你走得这么慢干什么!急死人了,人家都出来了,就你在后头磨磨唧唧。”
赵宝珠闻言讪讪笑了一下。他方才确实磨叽了点儿。实在是这些在号舍里窝了九天九夜的学子身上难闻得很,赵宝珠不想同他们挤着出去,特意等大多人都出去了才綴在最后出来。
方勤瞪他一眼,道:“你说他做什么?”他指使方理将赵宝珠身上的东西接过来。一边问:“宝珠,你试考得如何?题答得怎么样?”
包袱自肩上被拿下去,赵宝珠长长得松了口气,道:“策论有些棘手,我都尽力答了。只是最后一道五言韵诗实在恼人,我写得不太好。”
赵宝珠自知没有诗才,写这种限韵诗更是难上加难,他最后一日在号舍中咬烂了两根笔头才勉强作出来那一首。只希望前头的策论写得还不错,能将他那粗陋的诗词挽回些许。
方勤闻言皱了皱眉,但很快调整了神情,安慰道:“没事,我方才听前面的考生出来,都是叫苦连天的,必不是你一个人觉得难。”
赵宝珠点了点头,卷子已交上去了,现在多想也是无益。
邓云听到他们说这话,才忽然想起来赵宝珠是个举人……还有可能考上进士这件事。他顿时神情耷拉下几分,小心地瞅了眼赵宝珠:“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该叫你赵举人啊。”
赵宝珠一听,转过眼,见邓云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好啊,你先叫一句我听听?这儿我都考了会试了,不必叫我举人,叫一声赵老爷便是了!”
邓云一见他那小样子就知道赵宝珠在拿他开刷,挑起眉作势就要掐他:“好哇!我看你是不得了了——”
方勤赶忙拦住他,瞪了他一眼:“宝珠这么累了,你还跟他胡闹。”
邓云本也是玩笑了,闻言便讪讪得放下了手。赵宝珠笑盈盈地看着他,忽得想起了什么,转头往四周看了一圈:“少爷呢?”
他没看见叶京华,回过头:“少爷可是已经在车上了?”
方勤回答他道:“少爷一出门就被宫里来的人接去了。你快些跟我们回府,好好梳洗一番。”
“宫里?”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便有些失落。当日入场之前门口那一通官司他还没想明白,想着要问叶京华呢。且……整整九日没见到他,也不知他好不好。
赵宝珠默默抿了抿唇,将心尖的些许难受压下去,抬头看了看三人,又有些开心:“那你们是单来接我的?”
闻言,邓云颊上泛出点红色,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方理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勤倒是笑了笑,调侃了他一句:“自然是来接赵老爷的,还不快跟我们上车去?”
赵宝珠方才还说得开心,但真听方勤叫他老爷,又臊住了。支支吾吾地红了脸。几人见状纷纷笑开了怀,将赵宝珠簇拥着往马车迎上去。
到了车上,邓云还打趣他:“看看,还要我们叫老爷呢。就说了一句你就脸红了,等以后做了大官我们见到你还要三叩九拜呢,到时候你如何是好?”
赵宝珠瞪他:“你再胡说?平日里曹大人来也没见你磕头!”
邓云闻言嘿嘿笑了两声。其实真要说来,京城就是个贵仆高于小官儿的地方。他们自己府上就有个执宰,见老爷他们这些家生子都不必跪,更别提那些旁的官儿了。但邓云待见赵宝珠,知道他有功名在身后更是带了几分仰慕,态度到底是比之前要恭敬些。
待到了叶府,进了院门,三人竟齐齐排作一行,向赵宝珠行礼,嘴里道:“平日里慢待了赵老爷,求赵老爷原谅。”
赵宝珠登时惊住了,赶忙去拉他们:“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将人一个个拉起来,道:“你们有何处慢待我的?倒是我承了你们许多情,快别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