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盐挑眉。“听说晏晏还算好带的,你信不信?”
谢元似懂非懂。他当然没带过孩子,记忆中能比照的只有自己的童年;妈妈还在的时候,当然总是夸他乖、甚至用责怪的口吻说他太乖的。
魏蓉蓉前晚才跟沈一念口头说完、次日还没找公司走流程,二部就出了新的状况。过去数年全勤、总是第一个到公司的蒋静言没来上班。
“静言小产了。”沈一念一到公司就招呼几个自己人过来,看着地小声说。
“天呐。”魏蓉蓉惊讶,“我们方不方便去看看她?”
苏剑卿附和点头,谢元也赶紧表态:“我也想去,我能一起去吗。”
沈一念看了一圈他们三个,“等下午休时间我们就走,我明天再给你们签调休。低调点,不要声张。好了,回去工作吧。”
魏蓉蓉没有马上走开,谢元听见她凑近问沈一念:“老大,那我再留一个月吧,等静言回来再说。”
但沈一念不假思索:“不必要。工作只是工作,家庭才是你的生活。人手是我的问题,不该是你的问题。”
谢元第一次去同事的家。他们打了两辆车,董乐和果小然也来了。
蒋静言是昨天夜里两点多突然腹痛,痛到连自己站起来走出去都做不到,叫了120、几乎是爬到门口去的医院;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医院陪她的是沈一念。
她先生给同事们开了门,他是今天上午赶回北京的。“谢谢你们来看静言,快进来吧,不用脱鞋。”
里面是个长型的一居室,进门厨房洗手间,往里是个容下一张饭桌的小厅,再往里是卧室;一共四十来平米,都和她的工位一样简洁。
他们鱼贯而入,一行人挤满了小小卧室里除了家具的剩余空间。董乐掏出她和蒋静言一起团购的椒麻味锅巴和其他打发嘴的零食,今天上午刚收到:“静言,你还能吃吗?”
躺在床上的蒋静言笑得有点虚弱,“能吃,谢谢你啊乐乐。”
魏蓉蓉提来一盆兔子花,摆到窗台上,还擦了擦盆边。她顺手就收拾起蒋静言床头的杂物,把纸团扫进垃圾篓。“我给你带了点净菜,刚才让王导放冰箱了。”
谢元带的是他在日本给蒋静言买的手账本和笔,昨天没见到主编,正好避免了今天空手来。
“封面的样打来了,这本我下厂盯吧。”果小然坐在床头拉着蒋静言的手,两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苏剑卿把旁边桌上的稿子整理起来,“我带回去看?”
“你带回去吧,这本我可能没有精力跟完了。”蒋静言歪在枕头上,室内的旧空调隆隆作响,但她额头的刘海还是被虚汗沁湿。沈一念坐在床的另一侧,拿小毛巾给她擦。“家里还需要什么?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不用了,不缺什么,你们……”蒋静言话没说完,他们就听见外头掩着通风的纱门嘎吱一响拉开了。
一把很大的嗓音人未到声先至:“静言!你怎么回事?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王导的母亲,蒋静言的婆婆来了。一屋子同事面面相觑,董乐用诧异的眼神问魏蓉蓉:她婆婆那么厉害的?魏蓉蓉微微摇了摇头。
老太太一进来,原本坐在床边和沙发的小辈们都起身,纷纷问阿姨好。她客套应了两句,就开始以关心的态度数落起儿媳:“你看看你,啊?平时吃那么一点,自己身上都没肉,孩子怎么长?女人减肥,是自私!是恶毒!啊?”她环视屋里,“你们说说,是不是?”
蒋静言一贯饭量就不大,又不爱吃肉,同事都知道,也从来不以为意;她健健康康不生病,搬书的时候力大无穷,爱吃口茄子土豆怎么了。看到董乐想开口反驳,沈一念用眼神制止了她:他们是外人。
蒋静言咬着牙关,不声不响。王导尴尬地把他母亲往外拉,“妈,你先出来,有什么话等客人走了再说。”
婆婆一出去,沈一念就把蒋静言搂到怀里,安抚地拍她的肩。一屋子人都沉默了,听着厨房里似乎扯着脖颈非要让卧室里听到的抱怨:“她还给我挂脸!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蒋静言突然爆发了,她把沈一念推开,抓起床头的东西就往门的方向砸,平日细细的嗓音声嘶力竭:“流产怎么了!孩子是我故意掉的吗!我掉的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静言不是第一次小产了。”往小区外走的时候,董乐小声地给后来的苏剑卿和谢元讲。“本来我们组的规划里是她在蓉蓉之前先怀的,但是上次也没保住。上次王导也是不在,去云南拍片子了。说要去拍大象,结果跟着当地向导在版纳的原始森林里转了两个月,只拍到了大象粑粑。”
她讲得自己还笑了两声,但马上也笑不出来了。“怎么办啊,王导家里看起来给的压力也挺大的。”
魏蓉蓉和沈一念在后面讲工作怎么办。看起来蒋静言必须得养一阵了,哪怕她身体恢复,以后也得看着她不能再那样拼了。商量着决定等魏蓉蓉离职以后,未来先在家里做一阵二部计件的外编;这就纯粹是友情帮忙了,外编的收入不值一提,还没有在职的五险一金。
“小谢。”沈一念叫住他们,“剑卿把静言那本稿子先给他,小谢看得快。明天你在家看稿,尽快看完,我跟你说一下这本书后续的事情。”
这一天里,谢元接收到的关于女性婚育困境的信息还不算完。他心有戚戚,回到家先去隔壁打招呼,看姐姐和晏晏需不需要帮忙。
“静言小产了?”
“嗯。”
明茶的态度,比得知魏蓉蓉要回家带孩子更严肃得多。听完谢元诉说今天探病的见闻,她皱眉:“也太坏了吧。她婆家是哪里的?”
谢元唯恐姐姐地图炮,“不清楚……”他也确实不知道。
明茶哼了声,“天下乌鸦一般黑。”
明盐在旁边陪明清宴“弹”钢琴,“我学姐真惨,未来一段时间只能亲自看稿子了,手底下只有谢老师一个兵。”苏剑卿手里的大部头编起来如愚公移山,二部可调用的人头她只能算半个。
沈一念本来就亲自看稿子,整个部门的稿子她都会把一遍关。谢元维护道:“老大很厉害的。她也有孩子,家里家外还都是她一个。”沈一念的先生是公务员,胜在一个不加班,顾家更多;但谢元也经常听到孩子给她打来电话。
明盐提点他:“谢老师。现在二部无人可用,你要抓紧时机表现了。”
谢元一听这话就反感。“我做我该做的事,同事的工作能帮就帮。等静言姐回来,该她的还是她的。”
明盐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明清宴的头,他牵着谢元到隔壁去。谢元不明所以,“干嘛?要吃饭了。”
明盐把门带上。“谢小元,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一部那么多人,二部只有你们几个?”
【观察室嘉宾】
灯神:……我先溜了。
第093章 无奈
沈一念这个人,顾问朱老师曾经不吝赞美地夸她是“国内出版圈里最好、最有眼光的编辑之一”。
当年王老板熬过了被卖书号事件连累全国下架的风波,主管发行的姐妹们全年不休连轴转到各地教育局和学校的第一线公关,靠教辅和中小学推荐阅读书目,把淳意的市场实打实地铺开夯实。
才离开学校的沈一念,上手就做了自主选题,第一年就升了主编。王老板意气风发要扩大规模,淳意的文学部于是一分为二;那时候二部的人比一部还多些。
直到沈一念休产假期间,人事发生了变动。她因为双胞胎之一大月龄胎停,不得不长时间在家将养;又赶上外祖母过世,母亲病倒。近一年后再回来,二部只剩下了蒋静言一个在她产前刚入职的新人。
“都被一部挖走了。”一片空荡的工位里,蒋静言说。她们往一部的方向看,那边的编辑们看起来都在专注工作,只给她们一个个伏案的背影后脑勺。
要说对这个场景毫无心理准备,那也不至于;沈一念是休假,不是死了。她点点头。“行。那就我们两个把二部重新做起来。先说一下现在的选题进度。”她打开桌上唯一的那台旧电脑;她不在的时候,蒋静言一直在用它,算是保住了名存实亡的二部唯一一点资产。
安排好蒋静言这根独苗,沈一念去找王老板吵架。王老板打哈哈:“你带,和老潘带,不都是我们淳意的人嘛。”潘老师知道沈一念今天回来,做贼心虚直接称病没来公司。
对王老板来说,左手倒右手,确实都一样。沈一念也知道,事已至此,人只要有了走的心,你是留不住的,也没必要强求。她只是不骂一顿王靖东和潘秃子,心里不舒坦。“我要给蒋静言升主编。”
王老板尴尬:“啊?她手底下一个人都没有!”
“没人,招了就有。”
跟男人吵完架,沈一念还要去洗手间泵奶;出版社这栋楼就没有母婴室。
午休时,她们俩正要出去吃饭,一个乐呵呵的小胖妹从走廊上跑过来。她像个移动的大型显眼包,别的胖子恨不得一身黑掩藏身材,她不仅穿得花里胡哨,还披挂着各种小饰品,头上顶着个硕大的电光蝴蝶结。
“一念姐你好,我是绘本部的实习生董乐。你们做译文书吗?嫣然姐说你可能缺人手,如果你要我,我就过来。”董乐补充道:“除了英语,我西语德语都会一点。”她举起小指尖示意,“一点点。”
董乐是个全公司都数得出来的社交人才。她后来常常拿着译稿和样书去一部,理直气壮地找那些曾经在沈一念手下工作过的外文编辑:亲爱的,帮我们看看稿子嘛?核个原书嘛?这里我不懂,我们没有人手呀。都是一个公司的,帮帮忙嘛。好啊谢谢你!我今天就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尽管跟我说!
连雯雯都来半真半假地跟董乐说,“乐乐,要不要来跟我做营销啊?”还欲盖弥彰地看了沈一念一眼。
“你们拿多少钱?”董乐反问她,“听说营销的工资比编辑多是不是真的啊?”
雯雯讪笑,“你看你,当众问这种话叫我怎么说嘛!”
二部就像一个黄埔军校,沈一念手把手教出来的编辑,有结了婚回家带孩子的,回老家考公考编的,转行去做来钱更快的新媒体和直播带货的,还有跳槽的。二部从沈一念和蒋静言,有了董乐,后来又有了魏蓉蓉和苏剑卿。她们招到过新的人,出于种种原因总是留不住;她们也习惯了。天长日久,淳意的新进员工们居然有了一个印象:沈一念的部门小,因为她挑剔。
明盐一直没告诉谢元这些前情,因为小卷毛打从上班起对他们老大的崇拜之情就溢于言表,他还不至于给男朋友讲沈一念的事迹帮她虐粉固粉。
他给谢元讲的版本简化得多。“当初我学姐休产假的时候,二部群龙无首,被一部偷家了。原本有十几个人,走得只剩一个蒋静言。你猜为什么你们蒋主编那么强势、好像二部有两个头儿?因为沈一念在逼她支棱起来。不然万一再有什么情况,比如说沈一念再生个二胎,你们部门又要没了。”
听到这样的前情,谢元很快就想通了从入职以来至今不理解的许多事。为什么编辑们几乎都是女孩,但各个编辑部的领导层里只有沈一念一个女性;为什么蒋静言就像沈一念的代言者,全公司其他主编都只是分配搬哪块砖的小工头,而蒋静言对内对外俨然是二部的话事人,有时沈一念更像是听她调配的副手。
“但是,我……”他回头,从书房敞开的门里看到桌上那个文件袋,里面是从蒋静言家拿来的稿子。他知道这个选题很重要,前期最复杂的工作静言姐都已经做完,现在几乎是把胜利果实留给他了。谢元心里很不好受,“你让我‘抓紧时机’,但对我来说这是趁人之危。”
明盐挠一把他的卷毛。“笨。以后这种事多了,你不用结婚生孩子、不会因为产假因为孩子生病上学家长会缺勤,这不好吗?别跟我说男女平等,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平等。你是男生这一点,跟你有语感有文字天赋一样,是你不可能抛掉的优势,也不可能改换性别去避嫌。”
道理他都懂,只是良心不好过。被戳破了自己和始终想要融入的集体之间的根本差异,谢元有些气恼。
但明盐又说:“元元,男性和女性不是对立的。”
“什么?”
“你不因为性别是她们的敌人。”明盐看着他的眼睛,“谢老师,如果二部的每个女生都必须进入被婚育消耗的阶段,如果我学姐现在有事离开半年,谁能把二部撑起来?谁能保证她们的事业在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里继续?”
谢元的眼睛睁大了。
明盐捏捏他的脸。“平时不是最理智的,怎么突然当局者迷了。”
等谢元看完稿子回到办公室,沈一念跟他当面交代完了这个选题前前后后的事情。“第二件事,蓉蓉昨天已经走了,资料都在电脑里,你看一下。过段时间等静言回来了再吃蓉蓉的送别饭。”她敲敲手里的笔,“第三件事,招人。”
“好,我去跟总编室说。”谢元迅速执行。他没有提什么还有晓晗她们几个新人,目前应付得来;他理解老大是在未雨绸缪。
下一秒,沈一念靠近他耳边,声音里毫无情绪:“做好静言不会回来的准备。”
谢元惊讶得不假思索:“为什么?”
沈一念摇了摇头:“王靖东一直想把她挖走。”
什么意思!老板挖自己的下属?这件事完全超出了谢元的认知。
“我知道啊。”董乐呼噜呼噜吃凉面。谢元是铺垫了一路才问出口的……但乐乐姐还是这么通达爽快。
“老板就是个摘桃子的嘛。他前两年提过想把静言挑出去,去组一个文学三部。后来变本加厉,想让静言去上海组淳意的分公司,跟青云分庭抗礼。”董乐看看谢元的盘子,“你吃不吃花生,不吃给我。”
谢元学机灵了。“老板!这边加一份炸花生。”
“老大这么想也有道理。我也觉得静言跟王导聚少离多快过不下去了。说不定这次会想去上海赌一个新开始。”她打趣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老实孩子,“怎么样,上班一年可能就要升主编了,感受如何。”
谢元心情复杂。上班一年就升职,听起来是爽文情节;但如果实际发生了,这个过程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爽的,只有每个人的辛酸和无奈。
“别这么沉重。”董乐伸过来肉肉的手指,拍拍他的肩。“现实就是这样的。要我说,看了这么多结婚的闹心案例,像剑卿那样压根不相亲不恋爱也拒绝当扶弟魔的才是硬道理。”苏剑卿在老家有个小她四岁的弟弟,父母让她掏钱给弟弟买婚房之后,又让她出彩礼。她不堪其扰,最后换了手机号。
“谢元,事情总要有人做。”董乐最后打个饱嗝。“如果侃哥走了,我不想管事也得顶上。”
“什么?侃哥也要走?!”
董乐嘻嘻哈哈:“逗你呢。”
第094章 疲惫
明盐看他这几天状态都不高,试探着问:“你还想不想看我的大纲?”
谢元居然不为所动:“等初稿再看吧。”
自负的明大作家被下了面子,“谢老师,我提醒你,我这本书还没签出去。”他和青云的合约已经履完了,都知道他在和淳意合作MOOK,也有数家出版方来接触过洽询他下一本小说的出版意向。
谢元才从选题和文案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哦。你想签给哪家?”
“说实话我现在不想签给淳意。”明盐直白地看他。“王靖东给的钱有点少。”
这也是事实,王老板就是抠门。谢元现在也无心掰扯他要编他的书的承诺,毕竟心态也变了:第一,明盐的书他要看到初稿的质量再决定值不值得做,第二,他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行,你自己决定吧。我不干涉你。”
来刷存在感的男朋友气笑了,“谢老师,你对作家就这个态度?你不难道该说,那你去跟王老板争取更高的版税给我吗?”
“你是这个意思?”谢元蹙眉,跟作家沟通原来要这么理解、直白地争取吗。
明盐咬牙切齿。“我不是。我去给你洗番茄。”
谢元看着男朋友的背影离开书房门口,才喘了口气,趴在书堆上放空。
这几天太累了,他开始体验到静言姐之前的工作压力:要管部门里每一个人的工作进度、解决别人的每一个问题,要招聘、跟总编室跟行政打交道,还要代表部门跟着沈一念出去跟市场部开会。谢元开始学着把贴发票包快递之类的杂事分派给新人,强迫自己忽略她们眼中的不悦;即便如此,他分内的稿子还是忙得只能等回到家再看。骤然增加的责任和身不由己的工作安排,令他这样过去许多年都习惯了连轴转的人也感到抽干了精力的慢性疲惫。
谁都知道当主编可以多拿一点点钱,对于整体贫穷的编辑群体来说,多几百一千都算可观。但会选择做编辑的人,就像董乐和苏剑卿,工作中最快乐的部分大多都是关上门读书看稿,和头衔又有什么关系。升职的吸引力,在于更大的话语权,想要做自己心目中的好的选题;谢元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他不想跟明盐讨论。他已经知道了明盐观念上视角上和自己的巨大差异;相处是一种求同存异,他不想再去彰显扩大他们的差异。明盐总说有优势就要用,成为既得利益者并不羞耻。在社会的有限资源中说不争,就像宫斗剧里从没害过人的主角一样不现实。但对谢元来说,论资排辈未来可见的升职是他想要的吗?他想做的是管理吗?
明盐端着一碗小番茄,站在外面的角落里静静看着他。
“就想跟你聊聊。”明盐放下茶壶,对面的沈一念叩了两下桌案谢茶。
“学姐,我和谢元的关系,你知道吧。”
“嗯?”沈一念喝了口茶,放下瓷杯。“你想说什么。”
“我这两天跟文路和华艺都接触过了,青云也给了我一个新的offer。”
沈一念才定睛看他。“干嘛,新书想签哪家。”
“你怎么不说我是想把谢元撬走。”
沈一念满脸无所谓,“随便,要是你能撬动喽。都走了我接着招人。”
这话戳得明盐有点窝火。但客观地说,就像《茶与盐》选择了和沈一念合作,他也不认为自己接触的其他那些官腔老头子、或是满脑子热搜短视频的编辑部就更适合心思单纯只想专注文学的小卷毛。学姐固然自私自大(这点他自己也差不多),但手里的好作者好选题和好眼光是实打实的;如果可以,谢元恐怕只想一直在沈一念麾下定定心心地打工,看稿之余天天贴发票拿快递也无所谓。
“谢元不想做管理,他只想做书。”
沈一念笑出来。“小明,你又这样。他几岁了?一个办公室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小谢真这么想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和谢老师恋爱大半年,如果这点长进都没有,明盐就白挨那么多骂了。“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他希望他成长,但不希望谢元被揠苗助长。他希望将来谢元愿意来为他打理出版事务的时候有应对一切的能力,但他更希望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读读书,看看稿子,做做翻译。
“淳意的岗位设置太潦草了。”明盐直视沈一念的眼睛,“文字编辑需要兼顾的方面太多。在我的观察里,他每天能有40%的精力放在稿子本身上就不错了,这是本末倒置。
“还有一件事。我知道学姐你手里的很多作家都是自己谈下来的。但是现在版权合同只能签给公司,不能跟着编辑或者策划个人走。固然作家也是看中了淳意的发行平台,但是说实话像他们这些量级的作者,现在网络营销做到位了,在任何一个发行方都可以卖得好。”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接了,明盐想问沈一念,要不要单干。
“小明,我懂你的意思。但是等你确实想好了再来跟我沟通。我为什么不离开淳意。”沈一念指指自己,“我不是你,我每个月两万多快三万的房贷,一家大小上下几代人都靠我养。王靖东再不仗义,我在淳意还有股份,旱涝保收。”让她创业,她没有王老板那样的家底。哪怕她在淳意没有上升空间,哪怕淳意作为上市公司只是臃肿的大型草台班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给谁打工不是打工。这就是沈一念和她的编辑们的现实。像妹妹一样的蒋静言们被生活压榨,她是最心疼的人;但她们的困难又岂止来自公司。甚至,工作已经是她们人生中最公平最有价值回报的部分。
沈一念剥开心果吃。“还有,你以为王靖东就觉得现在这个结构制度没问题?搞不好他还认为自己亏了呢。”
一句话给明盐说沉默了。如果没有谢元,明盐还是那个飞来飞去吃吃玩玩、工作只是玩票的二世祖。和谢元在一起,他已经感到了个人的渺小与无力。
沈一念点他:“别想那么远。你如果想罩谢元,先做好你自己的分内事才是正经。新书再出不来,你的名字还能被消费多久?”
喝完茶,先送沈一念回家,明盐再去接谢元下班。“累不累,明天周末了要不要出去玩一天?”
难得地,谢元说:“好啊。”再过段时间,明盐就该走了。俩人之间即便有未及解决的问题,在此时也不重要了。“我想吃粢饭。”
这时候祖宗主动提出自己能满足的要求,明盐简直感激不尽:“好,我看看哪里有。”
事实证明,粢饭到了北京,也可以变得不好吃。次日一早,他们去了朝阳门外的某连锁店。确实有粢饭,但吃起来就和谢元记忆里应有的口感味道不能比了。
“难吃是吧?”
“还行。”
“还行就是不行。”
“糯米没煮透,里面的油条也是北方油条。小菜太糙了,好咸。”
“油条分什么北方南方。”
“北方油条”是谢元随口说的。他想了想解释道:“其实我在北京吃过的油条主要也就是学校食堂、出版社食堂、小黄庄以前住的那个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但这些油条都有一个共同点,分量太足,像是用烧饼炸出来的,不够蓬松,酥脆也就无从谈起。上次去萍浦没吃油条,我们那里的油条只有一层壳,咬下去嘴里一汪油。”
北京人愈发不明白:“那还吃什么?吃空气?”
谢元忍俊:“您知道北京人在地方饮食口味的鄙视链末尾吗。”
明盐找事:“来来来我们好好说一说,豆腐脑你吃甜的咸的?粽子吃甜的咸的?”
谢元喝着豆浆看窗外的大街,小半张脸在豆浆杯里闷笑:“明老师,您知道豆腐脑和豆花的区别吗?知道豆腐脑不只甜咸两种吗?知道粽子不只甜咸两种吗?北京人没资格跟我聊这个。”
从早餐店出来,明盐问:“你想去哪儿走走?旁边东岳庙去过吗?”
“没去过,去看看?”
进去没走多远,谢元就后悔了。“我有点怕这个。”里面的造像因为粗糙而透露着诡异,不敢看。
“不想看了就走,没事。”明盐马上拉着他转身出去。“晏晏小时候我姐带她去哪个庙来着,看门的大爷就说别让孩子进去,容易吓着。”
两人穿过东岳庙对面“永延帝祚”的牌楼,沿着神路街往南逛,走出这条路就是日坛了。明盐一路讲解周围都有什么。
“东城你也熟吗?小时候不是住在西城。”
“因为来得少,反而对有些地方印象深刻。”明盐往左后方随手一挥,“刚才在朝阳门如果继续往东走,到大路口有个蓝岛大厦,听说刚营业的时候特火。我三岁的那年我爸骑自行车带我和明茶去买礼物,说祝贺我上幼儿园。我坐前面横杠,我姐坐后座,骑了大半个小时过来。那天给我买了个进口的汽车城,特豪华,就比晏晏那个娃娃屋小一点。给我姐买了什么我忘了,好像是电子辞典。那时候他们还在体制内,家里条件一般,那两个东西花了一个月工资。”
谢元笑道:“你们家的传统就是舍得给孩子花钱。”
“是啊。”明盐也笑,说起家人时神色总是温柔。“我爸妈一贯对我们都很纵容。他们觉得什么都要给孩子好的。有一次过年办年货,明茶想吃巧克力,我妈去使馆区的一个意大利人的店买的,她说你们吃的时候好好品品味道,吃过好的,就不会想吃糖精香精代可可脂做的糖果了。都对牙不好,但既然要吃就吃好的。”
谢元对这事深有感触,点了点头:“很有道理。”他眼里有水光闪动。“明盐。”
“昂?”
“谢谢你。”谢元笑起来,“我不该说你是桃子汽水的。”
明盐服气了。他碰碰他的鼻头,“翻篇了啊,以后不许提了。”很快他又活络起来,“那你说我是什么?我是不是你的优乐美?”
谢元笑出声:“优乐美比桃子汽水又好到哪里去啦?”他已经学会明盐的套路了,“那你说我是你的什么?”
话一出口,谢元自己先后悔了。他马上捂住明盐的嘴:“你还是别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你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来。”
明盐乐呵呵地吻一下他的掌心,把那只马上惊得蜷起来的手握进自己的手里。
第095章 礼物
从北门进了日坛公园,走到开阔处看见一个攀岩区,立着十来米高的人工岩壁。两人驻足仰视。
涉及力量型的运动,谢元都不太行。“好像挺好玩的。”
明盐怂恿他:“去试试吗?看起来是攀岩馆的宣传区,免费体验的。”
“不要了,有的距离我目测都够不到。”
“是也不是。不同力量和身材的人有不同的爬线,攀岩入门最重要的是技巧,技巧上了道以后,体能才发挥作用。”明盐指不同的颜色给他看,“有的岩点设置是给孩子爬的。同样的路线让成人来走的话,如果不知道怎么跳过距离太近的点,成人的体重相对于指力来说反而是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