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将湖水染得通红,在盛大的余晖里,柳若非微笑着合上了眸子。
傅良夜双目猩红,跳进水中将浑身是血的柳若非捞出来,他颤抖着手拼命地捂住柳若非汩汩流血的心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那个血窟窿。
“柳若非,柳如是让你活着,你该替他活下去。他没有见过的山川湖海,你去替他走,去替他看,不行吗?”
傅良夜抱着柳若非的头,去替他擦去唇角的血。
柳若非的目光渐渐涣散,他已快要失去意识,眼前朦朦胧胧一片漆黑,只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阿…阿兄,我来见你了,我看见你了呀。”
他大口喘息着,唇角漾起一抹笑,眼前恍惚浮现了兄长的身影。
“我,我看见你了,哥哥,你抱抱我罢,小若非…好…好冷啊。”
柳若非把傅良夜当作了柳如是,他向人温暖的怀里缩了缩,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傅良夜不忍戳破,只将柳若非揽进怀里。
柳若非笑着舒了口气,泪水从他的眼角悄然滑下,他朝那个温柔的剪影伸出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小拇指。
“哥哥,拉…拉勾罢,下一世,我们还做兄弟,好不好呀?”
傅良夜下意识地地伸出手去,勾住了柳若非冰凉的小指。
柳若非浑身哆嗦着,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急喘了几声,拽着傅良夜的袖子道:
“哥,哥,你…你说,拉,拉勾…”
“好,好,我说。”
傅良夜鼻尖微酸,眼中腾起一层雾气,他晃动着二人勾缠在一处的小拇指,话音里带着哽咽,模仿着柳如是的语调,轻声呢喃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若非,我们生生世世,都做兄弟,好不好?”
“嗯…好…好啊。”
柳若是虚弱地笑着,喉间不住着咯血,声音也越来越弱,像是疼的忍不住了,蜷着身子浑身发着抖。
片刻后,他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去,终是在傅良夜怀里合上了眼。
姑妄山中似乎有童谣悠悠回荡,那稚嫩的童声软软糯糯,像是两个娃娃牵着手边跳边笑,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唱着:
“若说那并蒂莲呐,占断风流娇妩。
同心并头开两朵,洛浦凌波笑相与。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一处。”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在一处。
第81章 猫猫不哭
傅良夜的衣衫被鲜血染得赤红,血色继而被湖水缓慢地晕染开,乱糟糟地铺成一片。微风拂过,素白的锦缎上便生出了淡粉色的花纹,仿若盛夏时节池中盛放的莲花。
柳若非死在傅良夜的眼前,他的唇畔甚至是携了抹幸福的笑意的。他就那般泰然、安详地合上了眸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对这尘世不含丝毫留恋的死去,冰冷的右手里死死地握着兄长的那支旧木簪。
滚烫的热意顺着傅良夜的脸颊滑下,他失魂落魄地跪在柳若非身侧,泪珠滞留在下颚处犹豫着滚了几圈儿,沉重地砸在柳若非青黑的眼皮上,水珠又顺着眼角倏地滑下,好似那死人竟也流了泪一般。
晏西楼望着傅良夜瞳眸微动,解开身后罩着的披风,沉默着踱步到人身侧,将在秋风里湿漉漉地缩成一团儿的小猫包裹进怀里,温热的手掌揉了揉人的背,又蹭了蹭怀中人红红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冷,或许是因为悲伤,傅良夜全身上下都哆嗦个不停,他僵硬着双手想要将眼前人推开,却被晏西楼先发制人,强硬地扣进了怀抱里。
晏西楼唤人将柳若非的尸体抬走,温柔地抚上傅良夜的侧脸,指腹柔柔掠过他通红的眼睑,偏头垂睫怜惜地吻了吻。
傅良夜呆滞地移动着眼珠,深深地望了晏西楼一眼,随即起身坐到柳若非坐过的青石上,抱着膝呆呆地用指甲在石面来来回回刻着白印儿,直到把指甲都磨秃了,才仰头傻乎乎地盯着前方那片枯萎的莲花荡愣起了神儿。
晏西楼也敛袍随着他坐下,就那样静静地陪伴着傅良夜,等着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们迎着湖面上吹过来的冷风,彼此沉默不语,却胜过万语千言;他们就那样仰着头眺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柳若非死了,若是柳如是在奈何桥前瞧见弟弟这幅血淋淋的模样,准会气个半死吧。”
傅良夜垂眸望着自己秃秃的指甲,压低声音小小声地喃喃着,话音淹没在迎面刮来的风声里。
“谁知道呢?”晏西楼望着远处的残阳叹息,“但他们终于结束了躲躲藏藏日子,生生死死都在一处了,柳若非…或许会开心,若是有来世……”
“可万一没有来生呢?”傅良夜长睫蓦然颤动,禁不住颤抖着话音打断了晏西楼的话,胸口急切地起伏着。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晏西楼悲哀地想,抿着唇沉默须臾,去攥傅良夜的手,“会有的。”
有泪珠砸下来,落在晏西楼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儿一疼。
傅良夜咬着唇流着泪,他忽然想起了母妃,想起了母妃死去的那个中秋——连月亮都染了血的罪恶夜晚。
没有人会比傅良夜更理解柳若非对柳如是的愧了。
他也曾设想过,若是果真有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一颗回来,只要能让母妃回到自己的身侧,只要能换回母妃的命,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无论好坏,不论善恶。
傅良夜凝视着湖畔那随风曳动的枯草,望着那枯黄的草叶儿上涂着的一抹艳丽的红——那是从柳若非心口流出来的鲜血,原本滚烫的,而现如今却已经凝固了的血。
“晏西楼,说实话,你觉不觉得…挺不公平的?”他启唇喃喃出声,探身上前,将沾着血的那根枯草折断,捧在手心里细细端详,“他兄弟二人并未犯错,却被世俗所不容,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说到底是这世道于柳若非不公,纵然他因一己私心酿成大错,可他自始至终并未有意做伤天害理之事,仍选择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为何不是良善之人呢?若我是柳若非,估计会做出更疯的事儿来呢。”
晏西楼的目光黏在傅良夜磨红的指尖儿上,闻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搭上了人玉白的腕子,不容拒绝地攥着人的手向自己的方向扯了一扯。
“你不会的。”他久久凝视着傅良夜,认真地同人对视,目光携着隐晦细微的爱意,静静地在人面上流连,“看到素不相识的人经受苦难,你会伤心甚至流泪;为了他人的安危,宁可舍弃自己的性命,你总是在埋怨自己,不会将过错归咎于恶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子。”
微风拂起晏西楼额前的碎发,将人眼底的温柔遮掩得明明灭灭。
傅良夜愣了愣,只看着晏西楼慢慢低了头,捧着自己受伤的指尖儿吹了吹,伤口疼倒是不疼了,反而愈发痒了起来。
“少胡思乱想。”晏西楼将傅良夜的手攥在掌心里,将人从青石上拉起来,弯腰帮人拍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
天色已然黯下,几颗星星在灰沉沉的夜幕中冉冉亮起。
傅良夜仰起头望着天,望着被姑妄山圈起来的两颗小星星——那两颗星星傍在月牙儿两侧,一闪一闪地彼此辉映着,好似柳若非与柳如是,生生世世,永不离分。
是夜,大泱京都丹凤,质子府。
伴随着“嘭”地一声巨响,质子府破旧的府门被凤阙禁卫一脚踹开,灰尘于月光下纷纷扬扬地漂浮在半空中,破旧昏黄的竹编灯笼在夜风里吱吱呀呀、摇摇晃晃,一切的一切,无不昭示着此处早已人去楼空的事实。
混乱的搜查声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响起回音,盛怀瑜指尖搭在腰侧的剑柄上,目光冷冷地环视着四周的情况,漆黑的眸子仿佛淬了寒冰般渐渐地黯下。
“禀告阁主,府内无人,怕是已逃走了。”
盛怀瑜漆黑如墨的瞳孔骤然缩紧,眸中翻涌着不明的阴鸷,直把身侧的禁卫骇得缩了肩膀,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一句话。
陛下猜得不错,今夜宫宴上行刺之人,果真同那西南王的小质子傅青有关。
最近西南边境有异,傅准不惮天子威严,于闽州大肆招兵买马,已然有发兵谋反之势。而他在京中埋下的这枚棋子,纵然表面上是颗无甚用处的废子,可事实上却大有用处。废子亦可为精锐当垫脚石铺路,那暗伏在丹凤城中的精锐刺客组织,躲躲藏藏隐匿了这么久,也该忍不住动一动了。
因此,宫宴便是个幌子,是傅良轩精心设下的靶,他吩咐凤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露出的破绽,要的便是引蛇出洞,让他们露出马脚。
果不其然,西南王的狗竟是这般心急。
陛下今夜开恩允傅青进宫赴宴,数十名刺客半途提刀闯入,尽数被凤阙部下剿杀殆尽,未料那小质子傅青不知何时竟同那仆从阿枫离了席,竟是在和清殿纵火,趁乱逃出了宫。
思及此处,胸前的伤口竟开始隐隐作痛,盛怀瑜抬手抚了抚刀口,唇角吃痛地抽动着,此处伤口刺得极深,万幸未伤及要害。
不过,能为陛下挡下这一刀,就算是死也是值的。
“呵,跑得了么?”
他抬眸望向府邸深处老槐树上被惊起的几只乌鸦,唇角懒懒地向上弯了弯,那笑意未及眼底,便骤然收起,复而换为一声携着怒意的冷笑:
“威胁到陛下的人,都得死。”
作者有话说:
晏将军抓住一切机会亲亲傅猫猫,猫猫哄不好的话,他自己也不开心。
傅青被阿枫抱进怀里,他们在马背上颠簸着,朝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奔去。
阿枫喘息得比身下的马儿还要厉害,后面还有许许多多匹奔马在追赶着他们两个,像是在玩儿什么你追我赶的惊险游戏。
听着马蹄撞击地面后此起彼伏响起的“噔噔”声,傅青回忆起了京夜市瓦肆里那些敲着鼓点、蹦蹦跳跳地表演杂耍的百戏人,眼睛因兴奋而变得闪闪发亮,只抱着马脖子支支吾吾地叫唤开。
“阿—枫—阿—枫,打—鼓—,打—鼓—喽!”
无数枝羽箭铮铮鸣响,它们擦贴着两人脸颊掠过,在皮肤上划下一道道向外不断冒着血珠儿的伤痕,而小傻子傅青却在箭雨中手舞足蹈,甚至激动地伸出手,努力地去抱阿枫的脖子。
阿枫眉心蹙紧,他肩膀已被流矢射中一箭,伤口正向外汩汩地流着血,他策马绕进密林中,试图甩掉阴魂不散的凤阙黑乌鸦,好同城外接应的鹰犬余部会和,未料那盛怀瑜行动竟如此迅速,这般追魂似的穷追不舍,更是让他难以脱身。
今夜宫宴算是着了傅良轩的道儿,折损了大半鹰犬精锐,险些落入那狗皇帝手里,思及此处,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狠狠扬鞭策马,低头朝怀里痴傻的傅青吼道:
“他娘的死傻子!闭嘴!再说一句就把你扔下去!”
傅青被吼得打了几个冷颤,压下肩膀畏畏缩缩地缩成小团,嘴巴扁了又扁,眼瞳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坐在马背上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仍旧难掩啜泣。
他只抬手用指尖儿戳着自己的心口,倔强地试图同阿枫争辩:
“啊—啊!青青…才…才不是…死的…傻子,青青活…活着,青青…疼!”
死傻子?阿枫怎么能这样骂他?
青青虽然呆呆傻傻不聪明,可也不是死傻子!青青的心脏还心口滚烫地跃动着,青青还会流泪,还会感到痛苦,青青再傻也知道,死人是感受不到痛的。
阿枫眼底蓦地掠过抹阴鸷之色,他徐徐移动眼球,于马背上冷笑着瞥了傅青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着什么能徒手捏死的小虫子,瞳孔中难藏令人悚然的厌恶与暴戾。
他抬眼望向前方密林深处,狞笑着吹了个响亮的指哨儿,哨声一响,只闻得四周树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数十名鹰犬余部闻声而动,从暗中亮出利剑,警惕地望向即将闯入领地的凤阙禁卫。
盛怀瑜闻得那声哨响,瞳眸霎时警惕地缩紧。
“吁!停!有埋伏。”
他堪堪勒住了马缰,扬手示意凤阙部众驻马戒备,身下的马儿仰天长嘶了一声,挣扎着晃了晃头,原地踏着蹄子。
霎时,数十名黑衣刺客手握长刀从密林中闪身而出,朝盛怀瑜一众袭来!
“不过是条涸辙之鲋,竟还妄图垂死挣扎,当真是可笑至极!”
盛怀瑜抬眸环顾着周围的地势,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唇畔噙起抹了然的笑意。
他只懒洋洋地朝着身后的部下摆了摆手,墨色的眸中张扬着轻蔑之意,眼神凌厉得仿若黑夜里狩猎时的鹰,清冷孤傲又盛气逼人。
随着盛怀瑜的手掌缓缓落下,顷刻间万箭齐发,黑衣刺客如同被砍倒的竹子般纷纷倒伏于地。
“呵,几只小虫子,也敢在我面前撒野?”
盛怀瑜只从喉咙里溢出声冷笑,凤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拿箭来!”
他削薄的唇一张一合,朝身后低喝一句,禁不住漏出声哂笑。
这厢他伸手接过部下递过来的长弓,挑眉将弓弦缓缓拉满,锋利的箭尖儿瞄准了马背上颠簸的身形。
“咻—”
盛怀瑜薄唇略显俏皮地嘟起,模仿着羽箭离弦时“咻”的一下破风声,徐徐地将气息吐出,随即手一松,那箭矢便离弦而去,带起了他侧颊的长发,羽箭不偏不倚,径直刺入那人右肩。
箭矢贯穿了阿枫的肩骨,他只觉震痛难忍,身子猛地向右一歪,猝不及防地咳出一口血来,险些就此摔下马去!
“呦呵,还有几分能耐,竟没坠下马去!”盛怀瑜佯装讶异地笑道,指腹摩挲着纤细的弓弦,“不过…多陪你玩儿一会儿也无妨。”
“娘的,疯子!”阿枫咬牙切齿地骂了句娘,随意揩去唇侧的鲜血,眸中掠过嗜血杀意,指尖儿悄悄地搭上了腰间弯刃,小心翼翼地握进手中。
傅青见阿枫流了血,想要伸出指尖儿去触碰他的伤口,却被阿枫望向自己的血红眼瞳骇了一跳,畏畏缩缩地将小手缩进了宽大的袍袖里,嘴里哆哆嗦嗦地重复着:“疼…疼…。”
阿枫顾不得那傻子胡说些甚么,他烦躁地望着傅青那瘦小的身躯,只恨不得将这累赘丢下马去!
“方才那一箭,是要你还我身上受的这一刀!”
这厢阿枫正兀自思索脱身之法,身后的盛怀瑜却忽地展颜笑道,笑得肆意张狂。
别看盛怀瑜此际面若春风,奈何那双眸子却寒如坚冰,随着时间流逝一寸寸黯沉下来,那笑意诡异地僵在他的唇畔,直叫人看得人毛骨悚然。纵然他长了副神仙样貌,可任人看了,都只会认成要人性命的笑面鬼差。
盛怀瑜似是不耐烦了,他竟然随手从箭筒中取了两支箭矢,悠哉悠哉地搭于弓弦之上。
“这两支箭,便是要了你的性命,向我的陛下赔罪!”
他面上风轻云淡,话儿中的杀意却骇得阿枫猛地打了个寒战,惊慌失措得转头向身后望去。
锋利的箭羽撕裂了秋风,在月下泛出银光,映进阿枫缩紧的瞳孔中。
“箭!箭!疼!疼!”
怀中的傅青忽地慌乱地尖叫出声,他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双手,似乎想要似乎通过这种徒劳的挣扎让箭矢偏离方向。
阿枫被傅青喊得眸中一亮,蓦地攥住了傅青的腕子,握着小傻子的胳膊将他托举起来——
伴随着羽箭撕裂空气的破空声,傅青疯狂地尖叫出声!
“啊—疼!疼!啊—阿枫—哥哥!”
只闻得羽箭刺入血肉的粘稠声响,傅青瘦弱的胸膛瞬间被贯穿,腥热的血液飞溅到阿枫的侧脸,他惊恐又疼痛地扯着嗓子哭喊着,声音已经变了调儿:
“啊—啊—青青不想—不想—死!”
“小世子,乖,你死了,我便能活。”
阿枫盯着傅青的眸子,唇畔浮现一抹狰狞的笑。他垂怜般凑到小傻子的耳畔,低声喃喃道:
“我不是你的阿枫,傻子,你的阿枫哥哥,早在入京前就死了,巧得很,就死在这片枫林。”
“死—死了?阿枫死了!”
傅青低头望着自己胸口汩汩流血的两个洞,忽地止住了哭喊,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他的阿枫哥哥,早在入京前便死去了啊!
怪不得!怪不得入京之后,阿枫总是让他流血;怪不得阿枫不遵守约定,没有给他买糖葫芦;怪不得阿枫让青青去死……
他果真是个傻子,傻得连阿枫哥哥都分不清。
他还流了好多好多血,马上就快死掉了,真要变成死傻子了。
“小世子,我贺长澜不能死,对你的父皇来说,我比你更有用。所以,同你的阿枫哥哥…团聚去罢!”
贺长澜眸中充斥着癫狂,他笑着扼着傅青的脖颈,便将小傻子抛下了马,像抛弃甚么破布一般,随手丢了。
而后,他握着短刀,狠狠地刺向了马屁股。
红鬃马痛苦地扬蹄哀鸣几声,贺长澜适时松开缰绳向后倒去。
片刻后,马匹因受惊直直向着前奔将而去,蹄下扬起尘灰阵阵!
“是他?”
望见浑身是血的小质子傅青,盛怀瑜不由得瞳孔惊颤,此时此刻,他终是记起了“阿枫”,怪不得他见这人如此眼熟——原来,阿枫便是几月前于崖下遁走的那面具人!
这厢他堪堪缓过神儿来,他一边策马上前追赶,一边于背后取出羽箭,奈何只耽误了眨眼功夫,那一人一马便消失了踪影。
“竟是又叫他逃了!”
盛怀瑜望着远处的茫茫黯夜,忿忿地攥紧了长弓,他垂眸望向那被人摔至马下的小质子傅青,眸色破天荒地软了几分。
这畜牲竟胆敢以小主子挡箭,当真是只卑鄙的疯狗!
也罢,那傻子傅青本就是西南王的累赘,就算死了怕也无甚关系。只是可稚子何辜?小质子傅青自出生起便受尽了折辱,最终竟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也是可悲可怜。
天光渐亮,盛怀瑜看清了那小质子枯黄瘦削的脸,他似乎瞬间苍老了十余岁,原本清澈澄明的眼眸渐渐变得同耄耋老者的眼睛般浑浊不堪,只如濒死的鲫鱼般张着唇,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一口一口地向外吐着血沫。
“阿…枫…”傅青蠕动着嘴唇,掌心里攥着一片皱巴巴的枫树叶,这枫叶已经脱了水,此刻被他用力一握,只嘁哩喀喳地碎成了齑粉,随风飘扬出去。
傅青望着漫天飞舞的尘灰,拼命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音节,他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砸进了被血染红的泥土里,消失了踪迹。
盛怀瑜仰头望了望天边初升的朝阳,又垂眸俯视着痛苦抽搐的小质子,吐出一口郁结于胸口的灼气,抿着唇从腰间抽出短刃,横在了傅青纤细的脖颈上。
盛怀瑜的刀下有无数亡魂,可只有这一次,他下不去手了。
傅青缓缓移动着眼珠,只将目光滞留在盛怀瑜面上,竟然抽搐着唇角冲着人咯咯笑出声来。
“疼…带我…去…阿枫。”
他费力地抬起手,握住盛怀瑜手里的短刀,又向自己的脖子送了一送,随后乖乖地合上了眼眸,唇畔含着笑。
“小世子,我予你解脱,下辈子务必要投个好胎。”
盛怀瑜笑了,他伸出左手温柔地覆上傅青的眼睛,右手挥出一道又快又狠的寒光。
傅青终于不再痛苦了,他甚至连哼都未哼一声,胸膛便停止了起伏,鲜血顺着脖子汨汨而出,淌在地上汇出一滩殷红。
死去的小傻子不会再疼了,傅青啊傅青,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
朝霞烧了半边天,盛怀瑜抱起傅青渐渐冰冷下去的、瘦瘦小小的身体,一回头,只望见了万顷枫林如血赤红。
对了,青青死的时候是笑着的,手掌里紧紧握着一片火红的枫叶。
那片枫叶,同阿枫脸上的胎记几尽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傅青青去找阿枫哥哥了,呜……
某个狠心的作者坐在电脑前听着《精卫》,开始了呜呜大哭。
srds,陛下的怀瑜宝贝还是好帅(流口水.jpg)
柳若非下葬那一日,姑妄山中落了场久违的大雨。
这场雨下得极大,似乎是要把明年的雨都落完的架势,砸得莲花湖畔烟笼雾绕,脏兮兮的污水汇聚成小溪,向低洼处流淌下去,哗啦啦地坠落在挖好的墓穴里。
“怎的就落了雨?”傅良夜动了动眼珠,呆呆地伸出手将雨水接进掌心里,“呵,柳郎中,这雨怕不是上天派来给你送行的。”
他侧颊的碎发被雨水打湿,睫毛上颤巍巍地挂了几滴水珠,伴着眨眼的动作顺着眼窝缓缓地滑落,同不经意流下的泪水颠倒在一处,一同消失在脚下的泥土里。
“可你生前都未曾受上天眷顾,死后它又闹这一出儿,倒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也无甚意义了。柳若非啊柳若非,我只替你觉得可笑。”他垂眸盯着那处黑黢黢的深坑,不由得苦笑着摇头低喃道。
晏西楼踱步行至人身后,只撑起把竹骨纸伞,擎在傅良夜的头顶上替人遮着。伴随着雨点砸落在伞面上的滴答滴答声,那副血红的棺木缓缓地落了下去,发出重物坠落的一声闷响。
“柳郎中!”
第一锹土落下时,身后却蓦地传来几声哭喊,傅良夜闻之身形一顿,循声转过头去。
纸伞徐徐向上一扬,傅良夜瞳孔微颤,只望见山坡之下,雨幕之中,男女老少俱至——小虎子与陈氏姐弟打头走在前面,而他们身后乌泱泱地立了数十名冀州百姓。
他们其中有人还只是如小虎子那般年纪的半大少年,其中不乏步履蹒跚、头发花白的耄耋老者,他们无不站直了身体,神色悲恸难捱,抬手在雨中揩着流不尽的泪水,从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是柳郎中救了我们的命,救了冀州百姓的命,是我们对不住柳郎中!是我们对不住恩人啊!柳郎中没有做错什么!是柳郎中救过的人害得他兄弟二人惨死,该遭天谴的是我们自己啊!”
老婆婆的牙齿豁落,话音有些含糊不清。她痛苦地用拳头锤着自己的心口,将手中拄着的拐棍儿愤怒地在地面上撞了又撞,只踉跄着步子扑到停放棺木的墓穴前,颤抖着双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张嘴嚎啕大哭。
这一声哭罢,前来送行的百姓走到那莲花湖畔,纷纷跪在柳若非坟前痛哭失声。
“柳郎中!”
“柳郎中走好!”
“双生子何罪?是冀州百姓对不住你啊!”
雨下得愈发大了,墓坑里积蓄了不少污水,百姓们便用手一捧捧地将雨水舀出墓穴,又用手挖着地面上干燥的土壤土,依依不舍地将泥土盖在柳若非的棺木之上。
许久之后,平地上缓缓地填起了一座小丘。
傅良夜痴痴地盯着那小土丘愣神,蓦地展颜露出个笑来。
他本以为,柳如是死后,柳若非在这世上便再无亲故。
想象一下,他的尸体会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再过一段时间,他身上的皮肉会悄无声息地腐烂成发臭的脓水,再然后呢?他会消失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就像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
是啊,傅良夜原本是这般想的,他以为没有人会记得柳若非。
可如今他恍然发觉,自己想错了,大错特错!
天道不公,但人心是公正的,冀州的百姓们忘不了柳若非,也永远不会忘记他。
是那个心善的柳郎中救了他们的命,是柳若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冀州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在那场大疫中,他救了成千上万个冀州百姓。
而柳郎中,会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活着。
最后一捧土落下时,姑妄山中连绵不停的雨停了。
晏西楼亲手在柳若非的坟前栽了两颗细细小小的柳树苗儿,它们软软的枝条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时不时歪在一处。
他还在旁侧挖了个小坑,埋葬了一朵早已枯萎的并蒂莲花——那是傅良夜费了好些心思,于莲花湖中寻到的唯一一枝,非要晏西楼替他埋下的。
柳若非被葬在了姑妄山坳里的莲花湖畔。
那是柳如是至死未能逃离的牢笼,却是柳若非临死前唯一想去的地方。
傅良夜望着此时的莲花湖,眼底终于有笑意浮起。
待到来年初夏,湖中莲花初绽之时,柳若非应该会看到吧。
是夜,傅良夜懒洋洋地在热水里头歪着,只把胳膊晃晃悠悠地搭在沐桶边沿儿,斜着眼睛睨着方才沐了浴,此刻床榻上躺得板板正正的晏西楼。
他嫌弃地眯起眼睛把晏西楼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审视了一遍,而后只把那炯炯目光落在了人腰腹下某处有些玄妙的关键部位,歪着头纳闷儿地盯着那儿转着眼珠研究来研究去。
呃…也该鼓起来了吧?怎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呢?真睡着啦?连看都不看本王一眼啊!
奇了怪了,美人一.丝.不挂地在水里泡着擎等他享用呢,他这呆瓜怎的就这般不解风情,竟然能睡得着?
还睡得那么香!气死我也!
傅良夜真真儿地从心底生出一种挫败感,他垂眸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欣赏了一会儿,伸手掐了掐自己个儿脸颊上的肉肉。
他忿忿地捏着鼻子,做了几个丑呼呼、傻兮兮的鬼脸,把脸蛋儿揉搓的白里透粉,直到自己个儿丑笑了才气哼哼地作罢,从泡凉了的水里头钻了出去。
这厢他三五下擦干身子,随手捞起件儿里衣胡乱套了上,直接咬牙切齿地扑上了榻,索性往晏西楼的肚子上狠狠一坐,毫不客气地用手扯住了人的脸,气不过地捏来捏去。
晏西楼睡梦中便觉泰山压顶,恍恍惚惚地只感到腹上一阵儿闷痛,这厢于惊.喘中骤然睁开了眸子,却被案上的烛火晃了眼,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