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早上,他在跟着在马车旁走了很远很远,我一直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就是永别。”
杜云瑟的尾音罕见地在颤动,许久没有再说话。
秋华年借着袖子的遮掩,牵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前行。再多安慰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秋华年只需要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聆听那些杜云瑟十岁时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两人一路走到卖棉花的棚子,这里做生意的老板已经换了一个人,原本的商人离开了。
秋华年一口气买了十斤的棉花,又买了五匹颜色较为素雅的花布,用来给新炕做床单。
布料铺子的伙计还记得秋华年和杜云瑟,问到杜云瑟已经考中了秀才后,连连道着恭喜,如果不是秋华年“意志坚定”,说不定会被忽悠着多买不少东西。
这些事做完,两人又来到万事镖局,杜云瑟想给吴深寄一封信,告诉他自己考中秀才的事。
万事镖局的镖师看见他们,一拍脑袋,“两位来的正好,镖局今早刚收到吴深小将军给杜公子的信,还没来得及送去杜家村你们就来了。”
“吴深给我寄信了?”
“对。”
杜云瑟不知道吴深突然寄信是要说什么,接过来拆开查看。
他将简短的信读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秋华年见状问出什么事了,杜云瑟把信折好收入怀中,说回去再说。
回去路上四周没有别人时,杜云瑟才将信中的内容告诉秋华年。
秋华年低声惊呼,“边境居然又起战事了?”
“大裕立国以来,边境战事一直不断,不过自十几年前被圣上率军亲征收拾过后,北边的鞑子一直是小打小闹。”文晖阳从不是足不出户的腐儒,杜云瑟跟着他学习,对边境之事亦有了解。
“吴深说鞑子最近进攻不知为何突然厉害了些,吴深在靖山卫英勇杀敌,立了功劳,不过因为他父亲的原因,这次他应该很难得到明面上的升迁和奖赏。”
吴深在信中没有太在意这个,主要炫耀了自己的功绩,顺便提了几句鞑子的异常以及自己的担忧。
“圣上登基后大力整治军队,驻边的尽是精兵良将,现在边关的战力远不是二三十年前所能比的。上一次鞑子攻破边境,还是二十来年前东北几州天灾不断闹饥荒时。”
“吴深在信里说,这次来犯的鞑子的粮草似乎比往年这个季节时充足,手中的刀刃也崭新锋利,虽然尚不及朝廷军队,最后依旧折戟而归,但还是让人不安。”
秋华年皱眉思索,北方的鞑子是游牧民族,没有能够锻造优质铁器的生产技术,也种不出什么的粮食。
他们虽草场开阔,天然能养出成群的优良战马,军队却没有足够多的兵器,而且缺少粮草,所以很难成气候冲破裕朝边境。
历朝历代所有朝廷都会对草原实行严格的铁器管制制度,裕朝也不例外。吴深信中提到的鞑子手中有新兵器之事可不简单,绝非小事。
“难不成是中原有人私运铁器给到草原?”
杜云瑟深沉道,“兵刃在我朝民间也是管制之物,普通商人没有这个本事,恐怕是朝中另有内情。”
文官、武将?勋贵、宗室?
杜云瑟抬手抚开秋华年皱起的眉心,他们现在还在乡野之中,对这些事鞭长莫及,担忧也没有什么办法。
“吴深肯定在奏折中详细禀明了此事,铁器关系重大,圣上会细查的。”
秋华年缓缓点头,漳县离边关并不算太远,快马三四天就能到,希望现在和平的生活不要被打破。
吴深信中的事,毕竟离现在的生活太遥远,秋华年回村后忙碌起来,很快就把它暂时抛到了脑后。
过了几天,几间房子连带着游廊一起提前完工了,木匠也把门窗和家具送了过来。
秋华年请来盘炕的手艺人,给正房和两个厢房都盘了炕住人,正房两侧的耳房则没有盘炕。
东耳房设了重新抛光打磨过的书案,新添了一个书架,作为书房;西耳房让匠人顺手盘了一个能放两口锅的大灶,以后就是厨房了;等后面的罩房盖好后,留一间做库房。
正房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住,西厢房给九九,东厢房给春生,这样一来大家终于不用挤在一起,各自有各自的房子了。
软装方面,秋华年暂时不打算做太多,但为了住的舒服,零零碎碎的准备也不少。
比如每张炕上都要换新草席,买来的布要裁剪缝合成合适的大小做床单,褥子和被子也多缝了几条,全部换了新布。
家具方面秋华年和木匠买了一些新的,原本那些木料结实不错的旧家具也没有丢,秋华年和雇来的人一起用砂纸把旧家具打磨了一遍,刷上桐油重新抛光,搬到新房子里,依旧漂亮好看。
开工的第十八天,一家四人终于从旧草房搬进了收拾好的新房,前面的院墙也差不多盖了起来,他们搬过来后,后面的草房就要被推倒按秋华年设计的盖成后罩房和园子。
搬家的时候,秋华年用老院子里的灶做了最后一顿饭,之后做饭的地方换到了新耳房中,室内的厨房再也不用担心刮风下雨时不好做饭了。
站在亮堂宽敞的房子里,秋华年还好,春生已经兴奋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九九张着嘴半天,突然擦了擦眼泪。
这样宽敞亮堂的砖瓦房,这么漂亮的院子,哪怕镇上也没几个人家盖的起,真的是他们能拥有的吗?
原本杜家村最好的房子是杜宝泉家的,比族长家的还要新一些,但那房子和秋华年家的这院一比,瞬间什么都不是了。
别的不说,那足有两间大的耳房、长长的屋檐、连通正房和厢房的游廊,已经不是村里能见到样式了。
更不论还有后面一排尚未盖好的后罩房,一整个侧边单独开门的大园子,都是更像城里房子的盖法。
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房子更漂亮,更舒服,但村里乡里少有人这么盖,比毕竟多盖一点就要多费不少材料,多请几天工匠。
也就秋华年这样手里不缺钱,又舍得为了生活质量花销的人愿意这么盖。
虽然院子还没有完全盖好,但已经有不少村里人带着菜果礼物结伴上门,借机参观,回去后绘声绘色讲给外村的亲朋好友们,让这座与众不同的院子的名声传的更广了。
桃花镇的宋举人府专门派了仆役过来,送了一套汝瓷茶具,一对花瓶摆件作为乔迁贺礼。
杜云瑟中了“小三元”回来后,宋举人府对他们的态度热络了许多,时不时就会让仆役送些夏日用得上的小东西。
如果不是知道他们家正在盖房子,人忙得走不开,恐怕早就下帖子邀他们去府上做客了。
杜云瑟收下贺礼,取了两本自己默背抄写的古籍作为回礼让宋府仆役带回去。
这些古籍大多是市面上少有流传的孤本,杜云瑟借着恩师文晖阳的光,才看过这么多,用来做回礼正好。
秋华年把茶具收起来,一对缠枝牡丹瓶摆在正房的桌上,与后面秋华年亲自画的中堂相映成趣。
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晚上,秋华年罕见的失眠了。
虽然在府城时,他与杜云瑟已经同室而眠了十几日,还做了一些出格的事,但那毕竟是客居在外,而现在他们却于夜深人静时一起躺在自己家中,细微的感觉完全不同。
秋华年在从内到外全新的褥子上翻了个身,手肘撑着枕头,侧头看向半臂外的杜云瑟。
杜云瑟连睡觉时的姿势都十分周正,双臂平放在身体两侧,下颚线在月光下划出流畅的弧度。
秋华年伸手戳了戳杜云瑟的下巴,唤醒了将眠未眠的枕边人。
杜云瑟很快清醒,声音沙哑着问,“华哥儿怎么了?”
他说着就要坐起来,秋华年赶紧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有些心虚的说,“我没想到你已经睡着了。”
杜云瑟柔声说无妨,还是起身给秋华年倒了半杯温热的水。
秋华年胡乱喝了两口,趴在枕头上说,“我有些睡不着。”
杜云瑟躺在旁边,静待下文。
“就是想到刚来的时候,只有草房和塌了一半的炕,现在盖起了大房子,连屋里的地面都用砖铺了,多少有些不真实。”
秋华年说的“刚来的时候”指刚穿越来,在杜云瑟耳中,自动变换成了刚来到杜家时。
杜云瑟胸中酸胀,“你受苦了。”
秋华年却笑了笑,“说这个做什么?这世上总有比我们更苦的人,与其抱怨不如努力奋斗,你看,我们现在不就住上好房子了?”
杜云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华哥儿总是这样,无论面对什么,都是一副信心满满、干劲十足的样子。
有次他私下里自己调侃自己这叫“卷王”,杜云瑟不解何意,但还是记下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秋华年还是没有困意,心却不安分起来,扯了扯杜云瑟露出被子的里衣的衣袖。
“云瑟,你就没有一点什么想法吗?”
杜云瑟第一时间没有明白,“什么?”
“你看,月上柳梢头,迎风户半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注1)
“华年!”杜云瑟赶紧打断他,吸了口气后才问,“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这些怪诗?”
在现代学的,电视上、书店里到处都有,反抗封建礼教的束缚,歌颂伟大人性与爱情的古典戏曲名著,秋华年在心里说。
这些大实话当然不能告诉杜云瑟,但秋华年找到了乐趣所在。
男朋友过于正经,总是让人忍不住在他的底线上来回试探一下。
秋华年撑着尖尖的下巴,眯起小狐狸一样漂亮勾人的眼睛。
“这有什么?我又没在白天外头大街上说。”
“夜深人静,圣人也知道食色是人的本性,况且你难道没做过……”
“唔……”
秋华年后续的话语被一个深吻堵住了,他抓着杜云瑟的肩膀,露出一个得逞般狡黠的笑。
一吻结束,秋华年已经钻进了杜云瑟的被窝,杜云瑟无奈地搂着怀中的小哥儿,没办法也舍不得把他赶回去,只能磨练自己的忍耐力。
而心满意足的秋华年才不管这些,达成目的后,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枕在杜云瑟肩头,呼吸一点点平缓清浅起来。
杜云瑟吻了吻他的额头,调整姿势让秋华年睡的更舒服,与自家小夫郎相拥而眠。
又过了两天,院墙和大门已经全部砌好装好了,后面的罩房也渐渐有了样子。
杜云瑟在棉花地里忙着,秋华年一个人坐在正房读书,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他。
秋华年和九九都闻声走到门口,打开院门,外面站着一位关系不错的同村人。
“华哥儿,我刚才在村口遇到一个生人,他和我打听云瑟家,我担心有什么问题,给他指了远路,先来告诉你一声。”
之前赵氏和秋家合谋拐卖秋华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来了个口音不像辽州人的陌生人找杜云瑟,村民难免警惕一些。
“多谢宝真叔,那个陌生人大概长什么样?”
“一个二十多岁的哥儿,骑着马,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口音像我以前在县里见过几面的京城人。”
宝真把话带到就走了,秋华年不认识这样一位人,京城口音,此人八成和杜云瑟有关,他想了一下,让九九赶快去地里找杜云瑟回来。
作者有话说:
注1:改自《西厢记》,是崔莺莺托红娘送给张生的诗,张生看后领悟了崔莺莺的深意,遂夜半前来幽会
九九见秋华年神情严肃,立即跑出院子找杜云瑟。
秋华年转身回正房,把茶具和清风书院茶会得来的正山小种红茶找出来,预备着招待客人。
他一边稍微收拾了一下本来就很整齐的屋子,一边猜测来者是谁。
杜云瑟回漳县后,除了吴深外,没有和任何在外认识的人有书信来往,想来有他不想牵扯其他人的原因。
宝真说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哥儿,在这个时代,一位哥儿独自出远门真不多见,除了需要胆识和能力,还得家里愿意放人。
那位哥儿有马骑,家境应该不普通,这样的人家不会让自家公子独自外出,所以他八成是替主家办事的手下。
普通的消息,写信即可,这个哥儿一路从京城来到漳县,点名道姓找杜云瑟,要说的事恐怕不简单……
秋华年正在思考,大门处又传来敲门声,他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杜云瑟和九九,而是一位牵着马的陌生人。
此时日过正午,阳光热烈刺目,门外的人却给人一种单薄到阴冷的错觉,仿佛一个永远照不到进光的幽深洞穴,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洞口,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危险。
秋华年愣了一下,看见他阴柔的五官,眉心的红痣,心中了然,让开门问,“这位公子可是从京中来找云瑟的?”
门外年轻的哥儿目光在秋华年脸上多停留了不到半秒,微微颔首,“我家主子让我送些东西。”
秋华年没有多问,请他进院,“云瑟在地里,我已经让人去叫了,公子进来等一等吧。”
“劳烦,叫我十六便好。”
十六在秋华年的指引下牵马进院,马厩还没有盖好,这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骏马只能委屈地拴在后面的施工棚子里。
十六默不作声,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座盖了一半的院子。
他从京中出发后,先快马到达靖山卫,暗中见过吴深,又替太子殿下办了几件事,才折返来杜家村见杜云瑟,算下来离京已经有二十多日了。
十六知道杜云瑟家境贫寒,他这一路上路过不少辽州的村落,对杜云瑟老家的情况有了一些预估,现在真的到了地方,却发现杜云瑟家中的情景比自己想的好不少。
秋华年随口客套,“家里正好在盖房子,前院这两天才盖好,后面的罩房和园子还在建,乱糟糟的别见怪。”
十六依旧沉默着,心中却已决定改变原本的计划。他打算在杜家村多住几日,好查清杜云瑟家境突然好转和朝中另外几波人有没有关系。
如何分析,如何判断,殿下自有道理,他要做的就是把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全部带给殿下,做殿下的耳目,殿下的尖刀,殿下的血盾。
而且,除此之外……
十六的目光再次不动声色地扫过秋华年的脸,在被对方发现前,无比熟练地消除了痕迹。
除了替殿下办事,突然想多停留几日,也与他在这世上寥寥无几的私心有关。
虽然十有八九仍是虚妄幻想,但他已经习惯了寻找,正如习惯了徒劳。
一刻钟后,杜云瑟和九九终于回来了。
十六听到声音走出正房,杜云瑟穿着破旧的短衣,皮肤被太阳晒的微红,因为匆忙赶来,衣摆上还有一些未处理干净的泥渍,一副平平无奇的农人模样。
比起几年前侍奉太子时偶然见过的样子,如今的杜云瑟更加内敛、沉稳,如同一块已经精细打磨过的美玉。
想来年初京中那场声势浩大的变故,也改变了他许多。
杜云瑟看见出现在自己家中的十六,眉间微微蹙起,旋即松开,平静的让九九带春生出门玩。
待两个孩子走后,杜云瑟才上前问十六,“十六公子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十六直接说,“为我主人办事。”
秋华年想问问自己是否需要回避,杜云瑟却摇头阻止。
“我只是无权无势的一介书生,十六公子的主人的事,我与我家夫郎不敢多听。”
十六面无表情道,“杜公子不必紧张,我家主人如今每日谨言慎行,慎独省思,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事。”
“我来此处,只是替我家主人送一份贺礼,主人说——他与杜公子有同窗之谊,此番杜公子得中‘小三元’,他无法亲自道贺,深感遗憾,略备薄礼请杜公子放心收下。”
不等杜云瑟说什么,十六已经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锦盒,“这是我家主人自己用的贡药,杜公子请看。”
一旁的秋华年看清盒里的东西,瞳孔瞬间放大,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怕是早就发出了低呼。
密封性极好的分隔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整株完整的灵芝、一根足有拇指粗的人参,一小盒成色上佳的切片鹿茸。
秋华年这样的半吊子也能看出盒子里的药材品质多么优良。
这哪里是薄礼,真换算成银子,怕是能值千两,而且有钱都买不到这种品质的。
十六不怕杜云瑟拒绝,既然殿下认为杜云瑟会收下,那么杜云瑟自然会收下。
看见锦盒里的药材,杜云瑟垂下眼睑,遮住深沉的眸子,片刻后拱手道,“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请十六公子替我谢过你家主人。”
秋华年不好开口,只能略微焦急地看向杜云瑟,杜云瑟还是摇头,示意他安心。
十六合上锦盒放在一边,继续说,“主人让我办的事已经办完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杜公子能否通融?”
“十六公子请讲。”
“我离京后一路快马加鞭不敢耽搁,现在事情全部办完,想休整一番再回京,不知可否借贵舍小住几日?”
杜云瑟没有相信十六的借口,他曾听老师说,太子身边的暗卫都是专门训练过的,这些人大多是孤儿,从孩童时期就被送入宫内的教习所,早已脱离了常人的范畴的,哪怕断了胳膊腿他们也会坚持不懈地完成主人的任务。
十六是太子最得力的暗卫,他说自己快马跑久了需要休整几天,就和杜云瑟说自己不识字了一样荒唐。
十六未必不知道自己的借口十分拙劣,但对他来说,这都没什么关系。
他出行在外,代表的是太子的意志,杜云瑟对此心知肚明,只要他提出来,杜云瑟绝不能拒绝。
杜云瑟看向秋华年,秋华年愣了一下,点头道,“东厢可以腾出来,后面的罩房也有一间已经盖好盘了炕的,十六公子想住哪?”
东厢更大一些,但罩房在正房后面,相当于第二进院子,私密性更好,秋华年让客人自己来选。
“不必麻烦,我住罩房即可。”
家里就这样突然多了个人,秋华年有一肚子疑问,但都不是能当着十六的面能问的,只好先去收拾罩房。
幸好他此前就考虑过未来有客人来的情况,规划了两间罩房作为客房,也盘了小炕,不然此时根本来不及收拾。
小炕上已经铺了草席,秋华年取出多余的被褥和枕头放过去,又从主院搬了一个小桌,一把椅子,勉强凑了个能住人的样子。
收拾好后,秋华年觉得有些简陋,转念一想,十六穿着干练的布衣,应该是想低调出行,那自家低调接待也没什么不对。
十六看过罩房后果然没有多说什么,道了声谢就把行李放在了罩房中。
晚饭时候,九九和春生终于回来了,九九拎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小半篮指节大小的透明小河虾。
“我们在小河边遇到宝善叔带着云康捞虾,宝善叔分了我们一点。”
这种小河里的虾长不大,也没多少肉,只能炖汤喝或者炒成虾皮当零嘴吃,河虾捞起来费功夫,当天就得吃完,放到第二天就会臭了,所以杜家村的人不怎么爱捞它。
村后的小河水质清澈,河虾十分干净,秋华年把小河虾淘洗了一遍,和大米、玉米粒一起滚成粥,临出锅前撒入切的细细的小白菜和小葱,一道鲜虾玉米蔬菜粥就做好了。
他把粥盛出来,又切了一些小咸菜,拿了一叠椒盐豆腐干做佐粥之用,简单的农家晚餐便齐全了。
天气太热,秋华年做饭时一直开着厨房的门窗透气,他端着盘子转身,才发现十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到了前院,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
“十六公子?”
十六一言不发地伸手接秋华年手中的盘子,秋华年下意识递给他,十六转身端着盘子去正房的方桌。
这是……来帮忙的?
秋华年不明所以,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秋华年告诉九九和春生,十六是杜云瑟在京城认识的友人,途经漳县顺路会友,借住几天就走,对村里也是这样的说法。
十六不苟言笑,总是冷着一张阴柔的脸,九九和春生面对这位陌生的大哥哥有些发怵,不敢和他多说话,十六也除非必要从不开口,像影子一样难以被人注意。
晚饭过后,杜云瑟洗了碗筷,两人借口去棉花田里查看棉株的情况,终于有机会独处说事了。
明月高悬,村外的田地中空无一人,白日在此辛苦劳作的农人们都已回不远处的村子休息了,明日清晨,他们会再次回到田间,日复一日地耕耘收获。
杜云瑟将秋华年口述的棉花种植方案执行的很好,每一个注意事项都到位了,月色中三亩棉花不密不疏地整齐排布,一朵朵红色的花朵在夜晚依旧鲜明,待到秋日,这些花朵全部变成硕大的棉桃,棉花就可以丰收了。
秋华年蹲下凑近观察了几株棉花,发现已经有了棉铃虫啃咬的痕迹。
棉铃虫是棉花的天敌,它们以棉花茎叶与棉桃为食,在棉花开花结桃期最为活跃,一旦处理不好,棉花就会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
如何防治棉铃虫是从古至今所有棉农面临的难题,古代只能采取人力驱逐、灭杀虫卵等物理方法,现代科技发明了对症的农药,但农药价格偏贵,喷洒多了还会引发其他问题,不能适用于所有情况。
一些经验丰富充满实践智慧的棉农们经过不懈探索,在现代生物化学理论的支持下,发明了原材料简单易得的生物酵素除虫法,这也是秋华年准备应用的。
“家里的生物酵素已经做好了,族长家和云康家也学着我做了,这几天抽空去买些醋渣子回来,预备着驱虫。”
防过几波棉铃虫,棉花种植过程中的大挑战也就差不多全结束了。
杜云瑟把秋华年扶起来,两人一起在夜色中漫步,清亮的月光洒在田间小路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那个十六,是宫中的侍卫吗?”
“嗯?”杜云瑟不知道秋华年是怎么没人提醒就看出来的。
“他的日常举止动作都太……太规矩了。”秋华年不知该怎么形容。
秋华年穿越来见过的权贵人家的下人不多,只有桃花镇宋举人家的和襄平府祝家的,那些受主家看中的仆役大多都有几分独到之处,可与十六一比,根本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加上十六送来的药是上好的贡品,十六的主人还随文晖阳这样的大儒学习与杜云瑟同窗过,杜云瑟却从不提自己还有同门师兄弟,那位神秘的出手阔绰的“主人”的身份已经锁定在了很小的范围内。
杜云瑟颔首确认了秋华年的分析,“十六之主,是东宫储君。”
嘶——秋华年感觉牙有点疼。
他终于明白下午时候杜云瑟为何是那样的反应了。
秋华年不了解京中局势和皇室风云,但他知道被此波及到的杜云瑟和吴深,以及他们背后的文晖阳与吴定山大将军。
太子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未来的天下至尊,身份何其尊贵难言,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个位子争到血流成河。
但太子同时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职业,太子不完全等于未来的皇帝,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地位不稳,被训责、被软禁、被废掉、甚至丢掉性命。
当父亲成为天下之主,儿子成为未来的天下之主,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往往会变形变质,成为夹杂着防备、审视、嫉妒、疯狂的扭曲之物。
当今圣上还不到五十岁,能征善战,身强体壮,远不到迟暮的时候。
而太子却已经二十多岁,如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辉,不能再被看做一个可爱的、优秀的儿子了。
皇帝膝下除了太子,还有许多如虎似狼的皇子,他们已经坐到了皇子的位置上,对太子之位不可能没有半点想法。
这样的局势下,太子最终一朝不慎被软禁东宫,还连累了一众支持者,被皇帝亲手剪除了所有羽翼。
就连吴定山这样战功累累的定国大将军、先皇后的亲表哥,文晖阳这样名满裕朝的当代大儒也无法逃脱。
皇帝不上不下的迟迟不废太子,让所有人都处于一种极其尴尬且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个时候太子身边的十六突兀出现在辽州,来杜家村见杜云瑟,虽然除了送药外什么都没做,但还是令人不安。
“云瑟,我一直没有问你,你……支持谁?”这般大逆不道的危险话题,也只有在深夜无人的田野间才敢说出口。
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因为替太子说话被软禁,太子的表弟吴深又与杜云瑟交好,乍看起来,杜云瑟应该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
但秋华年还是要听杜云瑟亲口说一遍。
杜云瑟没有觉得这不是秋华年该知道的事。他与华哥儿夫夫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华哥儿又无比通透聪明,这些事情告诉他,他们才能更好地携手穿过眼前的风雨。
杜云瑟沉声道,“我身为人臣,永远只忠于裕朝明君。”
君王,只有一位。
秋华年想问什么,一道思绪划过脑海,将嘴边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他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你礼待十六,交好吴深,是因为……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与太子……”
杜云瑟说,“太子被软禁在宫中春和殿,由禁军日夜看守,若非圣上默许,他不可能知道我得中院案首,更不可能将十六派出宫。”
“而且,估算我院试放榜的时日以及朝廷官驿的速度,十六多半是去了一趟靖山卫,返程时才来的杜家村。”
“太子派十六去靖山卫?”秋华年立即想到了吴深信里说的,边境鞑子异常的兵刃与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