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夭道:“不疼了。”
褚裕不相信问道:“真不疼?”
谢夭笑了:“怎么?想走?”
那一笑看得褚裕一个激灵,立刻灵台清明了,张嘴说起了正事:“咳,谷主,我的意思是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吧。那门口可是挂着那么多通息铃,万一响了全城都听得见,到时候跑都跑不掉。”
谢夭微笑望向前方,慢慢道:“那就不跑。”
褚裕噎了一下,心道不跑等死么?他连杀父之仇都没报。
谢夭拍了拍他肩膀,道:“万一真响了,你就去抱紧李少侠大腿,让他拿着通息铃围着你上上下下绕一圈,看铃铛响不响。”
褚裕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得了吧,李长安不第一个弄死我就算好了。”
谢夭又笑了,这次是那种很开心的笑,褚裕也懵了一下,好像只有提到李长安的时候,谢夭会笑得这么真心。
谢夭乐乐呵呵道:“他人挺好的,肯定不会弄死你。”
褚裕心道这才认识几天,怎么就知道他人好?他这边还在腹诽,转眼就看见谢夭快步赶上了李长安,他无奈继续跟在后面,把身上外套脱下来,搭在头上挡中午的太阳。
谢夭赶到李长安身边,指着那些铃铛,明知故问道:“那是什么?”
李长安道:“通息铃。”想了想,又补充道,“魔道经过会响。”
谢夭笑道:“正好,过去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了。”
说完快步走去,这时李长安停下脚步,抿了下嘴唇,似是想说什么。
谢夭回头道:“怎么了?”
李长安看到路边一个草棚支起来的茶摊,道:“渴了,先喝口茶再走。”
三人在茶摊里坐下,店家捧上来三碗茶,说是茶,几乎就像是三碗水,只有碗底飘着一点细碎的茶叶碎。
李长安端起一碗,在那个瞬间从指尖撒下一点粉末,撒进茶碗里,又若无其事放在谢夭面前,接着又给褚裕端了一碗,最后给自己端了一碗。
他在谢夭那碗水里,下了涤尘散。
涤尘散对他们名门正派来说,是上等的补药,但对于魔教,涤尘二字,天然不是什么好字,这涤尘散,也与毒药无异。
他下的剂量虽小,但如果谢夭真是桃花谷人,也足够露出破绽了。
谢夭自然也看出来了,其实李长安动作已经足够快,表情足够天衣无缝,但还是被谢夭看出来了。原因无他,只因为李长安是他教的。
在他风头正盛的时候,总有人想毒他,后来谢夭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教学机会,手把手教着李长安怎么下毒,又怎么防着被下毒。
后来练手的时候,他给李长安下过安眠药,最开始李长安都没发现,喝了就开始睡觉,当时谢白衣愁得蹲在床边,心道李长安出门绝对不能说是自己徒弟。
但如今李长安也会下毒了,手法跟他如出一辙。
谢夭看了看那碗茶水,被下过涤尘散的茶水依旧清澈见底,他抬头,问已经喝了水的李长安,道:“好喝吗?”
李长安道:“不好喝,没什么茶叶味。”
谢夭道:“我尝尝。”
谢夭正要端起水来喝,李长安忽然道:“……别喝了。”
抬眼,只见李长安眉头微微皱着,又冷着脸偏过头,叫来店家要一碗新的茶水。
谢夭看着看着忽然看笑了,道:“不用了,就这碗吧。”
李长安急着伸手,道:“等一下。”就见谢夭已经仰起脖子,一碗凉茶已经下去了一半,李长安看着谢夭滚动的喉结,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半晌,他才发现自己在紧张。
一碗凉茶下肚,因为通息铃而带来的头疼好转了一点,谢夭把碗放下,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笑眯眯道:“怎么了?”
李长安看他还能说笑,心里稍微放松一点,又担心是因为时间太短,涤尘散没有起效,狐疑地盯了谢夭一会儿,见他还是笑眯眯的,没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他终于松一口气,道:“没什么。”
谢夭斜斜睨他一眼,道:“李少侠,你不会下毒毒我吧?”
听到这话,褚裕心里一惊,他这碗水也是李长安递过来的,他立刻指着李长安鼻子骂“阴险”,又用手指去扣自己喉咙,一边干呕一边着急:“公子,快吐出来。”
李长安哼一声,端过谢夭的水碗,把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没毒,你这不好好的。”
确实好好的。涤尘散对他没什么用,甚至还能帮他恢复一点体内元气。他之前到底也是天下第一,修得都是正道功法。
褚裕一边呕一边道:“我这还有一碗。”
李长安看他一眼,没接。
褚裕:“……”
褚裕心道绝对是给我下毒了,不然为什么不喝我这碗水,谷主还说这小子是好人,明明是大坏人!阴险又狡诈!他在一边呕得更厉害了。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李长安站起来,道:“走吧,进城。”
他一人走出凉亭,站在烈日之下,谢夭在他身后喊他,回头看见谢夭还在凳子上坐着,一只手支着头,歪头看他,眯着眼睛冲他笑,道:“李少侠,万一等会儿,铃铛真响了,你会怎么办?”
褚裕也不呕了,大气不敢喘地等着李长安回答。
李长安沉默着,看了谢夭好一会儿,甫一转身,道:“按归云山庄门规。”
褚裕奇怪地问:“归云山庄门规是什么?”
谢夭盯着李长安的背影,慢慢勾起唇角:“斩妖除魔,修身立命……”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城门口的守卫都严阵以待地盯着他们几人,数着他们的步子,盯着他们进入搭出来的通息铃区域。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满目都是通息铃上流转的金色梵文。
最先进去的是李长安,然后是褚裕,通息铃纹丝不动。
最后是……谢夭。
虽说一路上已经经过了那么多试探,探出来谢夭没有武功,剑意感觉不到内息,涤尘散对他没用,但谢夭踏进通息铃阵的那一刻,李长安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回头。
谢夭看他一眼,散漫地一只脚踏进来,通息铃没有响。又往里走了几步,通息铃仍然没有响。
整个望城城门安静地像是一片死域,只有风吹过黄沙的声音。
见通息铃没有一点要响的意思,李长安彻底放下心,转过身,唇角忍不住勾起来。
褚裕则兴奋地拉着谢夭袖子,低声道:“没有响!”又满脸鄙夷道:“说什么望城固若金汤,说什么桃花仙来望城必死,都他妈放屁,这不是就进来了?”
谢夭笑笑,看来这佛门法器也有不顶用的时候,一千八百只通息铃都探不出自己内息不对,极上寺的和尚梵文功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风吹过铃铛。先是第一只,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谢夭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停下脚步,望向已经五米开外的李长安。
李长安也听见了铃铛声,肩膀都耸起来,手指不停地扣着自己手里的剑,却一直没有回头。
铃铛声越来越大,接着是一百只,一千只……一千八百只通息铃齐鸣,声音响彻天际,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城门口骚乱起来,明明铃铛声音那么响,但又感觉站在铃阵中的两人身处一片安静的死域。
在铃铛声中,谢夭望着他背影,带着歉意道:“抱歉啊,还是响了。”
李长安回头,道:“为什么?”
却在回头的那个瞬间愣了一下,那个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桃花谷上,把青云抛给他就走了的人。
只见谢夭一人站在一千八百只嗡嗡作响的通息铃中,眯着眼睛冲他笑。
第8章 望城山(四)
兴许是从来没有哪个大魔能同时惊动一千八百只通息铃,城门的人明显乱了阵脚,有人急匆匆让人回去给城中人传递消息,其余人都握紧了手里武器,却始终没有人敢冲上前。
在城门口,站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男一女,一个名宋川,一个名宋溪,身上都穿着归云山庄的弟子服,手里握着剑。
宋溪冲李长安大喊道:“长安师兄!快过来!你身后那个人是坏人!”
那宋川也跟着她大喊:“师兄!我们已经去叫师伯了!”
他们师伯宋明赫,谢白衣的师兄,现任归云山庄庄主。如今正是归云山庄在望城内主持大局,除此之外还有极上寺佛门与忠义堂辅佐,各家都派出了不少人。
还有些闲散的江湖人,都来望城看热闹。
能惊动一千八百只通息铃的人,必定功力非凡,所以他们不敢轻易上前,都在这里等宋明赫过来,但即便是千仞剑宋明赫来了,说不定都得斟酌一番。
却见李长安始终站在通息铃阵中,片刻,竟然转身,不朝他们这边走,反而走向谢夭的方向。
宋溪立刻道:“师兄!你走反啦!”
宋川这时拉住宋溪的胳膊,嘘了一声,道:“师兄好像是要杀人!你看他手上的剑!”
只见李长安拇指抵住剑鞘,剑微微出鞘一寸,就已寒光流转,即使他们隔着这么远,甚至李长安还背对着他们,就已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寒霜气,真不愧为“一剑霜寒”,叫人不寒而栗。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李长安的意思,这是他带回来的人,理应由他自己解决。只是谁也想不到,就连城门口数十位前辈都不敢上,李长安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竟然如此果决。
想来也只有一个原因,他是谢白衣的徒弟。
人群之中,不止是谁振臂高呼了一句:“跟着小剑仙!斩妖除魔!”
而后群情激愤,城门几十人乱七八糟喊道:“杀了桃花仙,给剑仙谢白衣报仇!”
宋川扯了扯宋溪的袖子,豪气道:“师妹,我们也去!”
宋溪眨眨眼睛,道:“虽说他是魔道,但也不一定就是桃花仙呀。”
旁边一人笑呵呵的,慢慢道:“不重要,要他是他便是,要他不是他便不是。”
宋川道:“为了谢师伯!怎么也要去!”
一群人跟在李长安身后,虽是喊得群情激愤,但却始终没有人敢超过李长安的步子,似乎都在等李长安斩出这第一剑,等到一剑霜寒落下,才算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这些人不过是附庸罢了。
但几十人黑压压过来,当真有大兵压境那意思。
谢夭却仿佛没看见李长安身后的那几十人,只静静地看着李长安,看他一步步逼近,手里的剑也出鞘越来越多。
噌一声,褚裕手里的短刀出鞘,站在谢夭身前,瞪着李长安。
谢夭轻轻叹口气,道:“褚裕,退回去。”
褚裕执拗道:“不退。”
褚裕刀一出鞘,后面一个老头公鸭嗓嚎了一声,又指着褚裕道:“果然,果然是魔教。”
谢夭闭上眼睛,头更疼了。
李长安在谢夭面前站定,在铃铛声中,问谢夭道:“你知道归云山庄门规吗?”
谢夭道:“知道,修身立命,斩妖除魔。”
李长安笑了,道:“这都知道?”
他看上去笑得放松,但大拇指一直顶在剑鞘边缘,只要稍微一用力,青云就会立马弹出来,下一刻就会用右手接住,接着使出第一式横劈。
这是谢白衣教他的,那个时候谢白衣经常用这一招耍帅。如果是谢白衣用这一招,要么是人头落地,要么就是在他身后,哗啦啦地落下桃花花瓣。
谢夭目光从他手指上收回,笑道:“百晓堂出身嘛,知道这个应该的。”
他当然不会说老庄主罚他抄过很多次门规,也不会说后山青崖石刻的“修身立命,斩妖除魔”八个朱砂大字,是他在老庄主监督之下亲手所刻。
李长安看着他,点点头道:“好,好。”
只见寒芒一闪。接着是青云剑出鞘的声音。
褚裕下意识闭上眼睛,谢夭却动也没动,只一伸手把褚裕捞回来,看到李长安做什么,心里一惊。
他看着青云出鞘,李长安右手接剑,又看他在那个瞬间转身面对身后众人,青云横劈,一道剑气刮起漫天黄沙,生生逼停了众人。
地上,一道泾渭分明的圆弧。
李长安出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人!
为了一个魔道,他竟然把剑尖指向了身后这群前辈!
这就乱了套了!
一群人被黄沙吹了满脸,激愤地站在分界线外。
“小剑仙!你这是做什么!”人群里有人指着李长安骂道。
“你可是归云山庄的少庄主,归云山庄历来受天下人敬仰,如今你身为少庄主,怎可做出此等欺师灭祖之事!”
宋溪问道:“长安师兄,你怎么啦?”
李长安站在谢夭前面,也站在圆弧的最顶端,收剑,冲身前众位作揖,道:“各位前辈,这位朋友与我一路同行,同吃同住,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这次轮到谢夭问“为什么”了。
李长安道:“你没有武功,我的剑意探不到你内力,涤尘散对你没有用,我不觉得你是。”
谢夭一笑:“李少侠,你这样的容易被骗身骗钱。”
李长安眉头一皱,道:“还没人骗过我钱。”
谢夭轻轻“啊”了一声。
李长安又咬牙切齿补充道:“身也没有。”
谢夭唇角笑意更深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道:“呸,能有什么误会!极上寺的东西什么时候出过错,这一千八百只通息铃还响着呢!”
谢夭问道:“你不信通息铃?”
李长安抿了抿嘴唇。
谢夭又问:“还是你太信我了?”
李长安没回头,沉沉道:“我只信我自己。”
这边僵持不下,通息铃已响了将近一刻钟,城里匆匆出来了一行人,宋溪眼尖,第一个看见,远远冲那一群人招手,喊道:“师伯!”
宋明赫和极上寺的本禅和尚站在城门。本禅和尚抬头,望着那一千八百只嗡嗡作响的通息铃,摇头叹道:“我还没见过如此场面,来人要么是魔、要么是仙哪!”
宋明赫隔着人群,远远望了被围在中间的那青衫男子一眼,只不过一眼,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好巧不巧,那人抬头,恰好与宋明赫对上视线。那青衫男子对上自己视线后也不躲,就那样,弯着眼睛冲自己笑了一下。
这一眼之后,宋明赫倒吸一口凉气,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旁边人问道:“庄主,少庄主说是那人是他朋友,您看应该……”
宋明赫思索一番,一挥手,道:“先把人带进来。”
谢夭被人领着进了望城,等一行人到客栈的时候,城门口的通息铃终于安息下来。
宋明赫先是让下面人送吃食上来,然后转身对坐在床上的谢夭道:“小友,不必惊慌,既然长安说你不是桃花谷人,那你应该就不是桃花谷人。”
谢夭抬眸看向李长安,却见李长安抱着剑斜斜靠在门口,冷硬地别过头,不看这边。
谢夭勾了下唇角。
宋明赫道:“让本禅大师给你把个脉,就知道为何这通息铃会响了。”
谢夭伸出右手,道:“多谢庄主,多谢大师。”
本禅和尚往前一步,伸出两指,搭上谢夭右手脉搏。
李长安想起那晚上剑意探到的谢夭经脉不对,眸光转到谢夭手腕上,他发现谢夭这人皮肤白得过分,太阳光底下一照就更白了。一转眼,注意到谢夭似有似无的视线,他又抱着剑,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收回去了。
屋内一群人噤声屏息,就等着本禅和尚给出结论,到底是仙是魔还是妖,就看这老头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了。
就在这时,门外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姑娘,见到李长安先是喊了一声“师侄”,又直接闯进门,道:“庄主,怎么了?”
她转身看到坐在床上的谢夭时,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谢师兄?”
来人正是谢白衣的小师妹,李长安的小师姑,怀竹月。
怀竹月一句谢师兄,让本就安静的房间更静了,谢夭几乎觉得静地能听见自己脉搏了。屋内没有人说话,怀竹月揪着衣服下摆,似是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本禅和尚干脆把眼闭上了,宋明赫则一直盯着谢夭的脸。
至于谢白衣的徒弟……
李长安脸更臭了,一言不发地看向门外。
谢夭笑道:“不知姑娘口中的谢师兄是……”
宋明赫终于开口:“谢白衣。这位是我师妹,也是谢白衣师妹,怀竹月。”
谢夭点点头:“原来如此。”
见事情过去了,本禅和尚终于把眼睁开,又把手放下来,捋了捋胡子,啧啧两声。
宋明赫急忙问道:“如何。”
本禅和尚缓缓道:“不是仙也不是魔,倒像是先天不足,跟普通人的经络不一样,不怪乎通息铃会响。”
其实有一点他也有点想不明白,除去经脉不同,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怎么就惊动了一千八百只通息铃。
谢夭道:“我确实有先天不足之症,小时候父母怕我养不活,干脆把我丢了,幸好被好心的樵夫捡了回去才得以长大,只是这经络不一样,是指?”
本禅和尚道:“你身体里的经络,全是反的。怕是不能习武,搞不好,还容易有性命之忧。”
谢夭道:“本也就没习武的打算,习不习武不重要,能平安活着就好。”
本禅和尚一番话听得房间里沉重了许多,李长安明白为何他的剑意感觉到谢夭经脉不对了,他看向谢夭的脸,怎么都没办法跟他是个半残这件事联系起来。
本禅和尚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说完转身出去了。
宋明赫跟着本禅和尚出去,在房间外低声问道:“当真不是?”
本禅和尚道:“当真不是。庄主不信通息铃,也该信我。”
宋明赫又道:“没有半分武功?”
本禅和尚道:“他这个经脉如果有武功,只怕咱们看到的只能是死人了。”
宋明赫沉思着点点头,又转头进了房间。
他一进来便温和地冲谢夭笑了笑,拿了茶点递给谢夭,道:“小友不必太过挂怀,说是性命之忧,不一定是多久之后了。小友既是长安的朋友,可以来我归云山庄小住,我归云山庄有许多秘不外传的内功心法,说不定对小友身体有所助益。”
谢夭道:“庄主为何邀请我?”
宋明赫笑道:“实不相瞒,你与我师弟谢白衣有几分相像,你我也算是有缘。”他又朝李长安伸出手,道:“长安,青云。”
李长安立刻明白宋明赫想干什么,站直了一点,低声道:“师伯!”
怀竹月也压低声音道:“庄主,不可!”
宋明赫不理会二人,只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青云。”
李长安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无奈,走过去,把青云递到宋明赫手心里。
宋明赫接过青云,又立刻反手递到谢夭面前,道:“这便是谢白衣的剑,青云。”
谢夭道:“一路上见识过许多,名剑谱上的剑仙之剑。”
宋明赫道:“试一下?”
谢夭立刻道:“剑仙的剑怎么是我这种普通人能拿的?”
宋明赫道:“无妨。既是相像,便是有缘。”
他又把剑往前递了一点,那柄青云几乎就横在谢夭眼前,谢夭能看清剑柄上的墨竹花纹,墨绿色的丝线包边。
谢夭道:“那就冒犯了。”他双手接过,尊敬地放在膝盖之上,一手扶着剑柄,另一手轻轻抚过剑上精细花纹,赞叹道:“当真是把好剑。”
青云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剑身微微震动,几乎要自己冲出鞘来,谢夭表面抚过剑鞘上花纹,实则用内力把震颤不已的青云强压下来。
看着这把剑,谢夭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他知道青云有多想认主,但他现在必须让青云反抗自己。
宋明赫这时道:“拔一下试试?”
怀竹月道:“庄主!”
李长安自始自终没再看向这边,只是听到这话,没忍住磨了磨牙尖。
谢夭立刻停下抚剑的动作,道:“宋庄主,剑仙之剑,不敢僭越,这不合适。”
宋明赫只平静道:“拔剑。”
第9章 望城山(五)
谢夭看看青云,又看看向他微微附身过来的宋明赫,片刻后垂眸笑了下,那一笑让宋明赫琢磨不出来什么意思,宋明赫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谢夭已经提着剑站起身,道:“多有得罪。”
说罢,双手握剑横于眼前,左手扶剑鞘,右手握剑柄,寒光一闪,剑刃抽出,只听铮然一声,右手顺势下劈,一代名剑自带的剑意和威严,生生激起了一层尘浪。
谢夭手握青云立于其间。
——青云剑出,天下独步。
所有人瞠目结舌,青云剑被拔出的那一刻,房间里安静地像是一片死域,不知名的情绪在屋内涌动。
李长安眼睛亮了一瞬,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夭,眼里有惊艳,还有一丝不可思议,他倒吸一口气道:“你……”
宋明赫看向谢夭,好似看到了谢白衣当年第一次入剑心冢,却只从剑心冢里挑出来了那时还是一把废剑的青云,他闭上眼,似是不愿再看,只喃喃道:“师弟。”
谢夭把剑提起,细细观摩上面的纹路,剑随人心,用剑的人变了,剑也会有所改变,他望着剑刃四溢的寒霜气,想起李长安,忽然有点难过,极轻地叹了口气,嘴上却道:“剑如其人,果真绝世无双。”
没人看见,他在低头刹那苦笑一下,手指抚过剑身之时,心中暗暗道:“青云,助我。”
接着便将内力注入青云剑。
他内力混杂不纯,与纯质的青云剑天然对冲。
众人只看见青云剧烈震颤,兀自弹开,震得谢夭右手手腕都生疼,眼见青云就要掉落地上,谢夭顾不得发麻的手腕,忙伸手去接,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剑柄,顺势收剑入鞘。
铮然一声,尘埃落定。
接剑之人,正是李长安。
谢夭捂住右手手腕,佯装不解道:“这是为何?”
李长安只道:“名剑认主。”
短短四个字,就已经把原因都说尽了。说白了就是谢夭不是青云之主,青云不认他,就算勉强拔了出来,青云还是要自动弹开,死也不肯在谢夭手里。
说完,李长安淡淡看向宋明赫和怀竹月,沉默着摇了摇头。
怀竹月看青云从谢夭手中脱手那一刻,眼神黯淡下来,道:“既然无事,庄主,我便上山继续巡查了。”
说罢行了个礼,出门而去。
宋明赫道:“今日是我归云山庄对不住小友,等会儿我让人送来补药,小友可在这暂住。”
说罢转身要走,李长安把人叫住,急问道:“师伯,松云剑之事如何了?”
宋明赫摆摆手,道:“你刚来,休息一晚,明日再上山细说。”说罢,又看了谢夭一眼,道:“小友若是愿意去,可与长安同往。”
谢夭垂下眸子,点点头。
一屋子人走了之后,褚裕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到床边,恶狠狠道:“你们归云山庄挺欺负人的,都说了不拔不拔非得让拔。”
李长安抱剑,一言不发靠在门边,脸上表情还是很臭。
褚裕瞅着他表情,心道你还不爽上了,正打算开口骂人,谢夭一个糕点堵住了他的嘴,他呸呸呸两声,道:“难吃死了。”
李长安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一顿火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又冷又硬地开口了,道:“青云没被其他人碰过。”
这话说得,好像青云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似的。
李长安又补充道:“是没被他人拔出来过。”
谢夭听了觉得有点好笑,道:“不是名剑认主吗?怎么你就能拔出来还不受反噬?”
李长安沉默了半晌。
是啊,他怎么就拔出来了呢?就算他一身内功心法,外门功夫都是谢白衣教的,与谢白衣内息有相似之处,那也不应该能拔出来剑仙的剑,否则整个归云山庄的人都可以到处换着剑玩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青云早就认两主了。不难想象,谢白衣按着青云剑身,苦头婆心道,我是你大主人,那是你小主人。青云不服,谢白衣就把青云打服。
青云是什么时候认的主?是在谢白衣前往桃花谷之前?还是在千金高台之上,抑或是早在小长安嚷嚷着只要青云的时候?
李长安回了句:“因为我是他徒弟。”
谢夭反问道:“谁徒弟?”
李长安心道你不知道吗,别过头,不耐烦道:“谢白衣。”
听完这句,谢夭短促笑了下,心情好了不少。褚裕道:“公子,你手腕红了。”
谢夭道:“可不嘛,被某剑仙剑给震的。”
李长安转过头,拧着眉头看谢夭手腕,只见谢夭左手还在不停揉捏着右手手腕,偶尔从指缝间,能看见手腕内侧的青紫伤痕,红的紫的和过于白的皮肤交汇在一起,看得让人心惊。
李长安不看他手,也不看他脸,眼神似乎不知道往哪放,只能看着空空的房间,大公无私道:“咳,你手……没事吧?”
谢夭摆摆手,道:“没事。”这下淤青彻底露出来了,青紫交错在白皙腕子上,谢夭意识到什么,左手又盖上自己手腕,啪一下声音脆响,谢夭呲牙咧嘴地又疼了一阵。
李长安眉头皱了一下,心道这人好像有点傻,嘴上道:“我下去给你找点跌打损伤药。”
李长安转身出门,又细心地带上房门。屋内,褚裕揉着谢夭手腕,见李长安走了,才敢问:“谷主,你真拿不了青云啊?”
要知道,谢夭可是桃花仙,随便捡起根破木棍都能当剑的主。在桃花谷里,无论主人是谁,所有剑都任他调遣,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在桃花谷上空布起一百零八道剑阵。
这天下没有他拔不出来的剑,也没有不想认他为主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