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李长安出去,已经过了一刻钟。哪有打水打这么慢的?也不知道李长安在外面站了多久,才鼓足了勇气掀开帘子进来。
江问鹤想起谢夭那个不正经的每天撩拨李长安玩,一时间起了点怜惜之意,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看着他,又拍了拍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心里奇怪:“怎么?”
江问鹤一句话也没说,拍完就走了。
李长安进了帐篷,把手里的茶壶放下,正打算开口喊人,转头才发现谢夭已经睡着了。
他侧着身,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闭上,睫毛鸦羽一样垂下,醒着时眼睛里的那种打量和试探消退,如今只显得温和清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他眉头还轻微皱着,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紧毯子。
李长安就那么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帮他拉了一下身上的毯子,掀开帘子出去了。
夜色正浓,清朗的月光洒下,一都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两声微弱的虫鸣。江问鹤和褚裕在马车上休息,李长安一人在帐篷外守夜。
月光倾泻在他身上,照亮他玄衣上嵌着的银线,照亮他怀里抱着的青云的刻画着墨竹的剑柄,他手握青云抓得格外紧,手背青筋凸起,侧脸虽然沉静,但眉头微微皱着。
他又做那个噩梦了。
他看见谢白衣一人独处桃花谷腹地,在他眼里没有其他颜色,或者说整个世界是灰的,只有那一抹白。
他看见谢白衣被千人围攻,身上的血染红了那一身白,后背都是伤痕,流血,又迅速结痂,脱落,剩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像是荆棘丛生的丛林。
他抱着青云剑,手足无措地站在桃花谷外,恍惚间,他看见谢白衣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还是带着笑意的,看得李长安心里狠狠一疼。
最后,他看见了一双眼睛,狐狸一样的眼睛,眼睛下面长着一颗小痣。那双眼睛一笑,那颗小痣也跟着动。
莫名地,他对着这双眼睛喊了一个名字。
他猛然坐起来,喊道:“谢白衣。”
“吱吱——”
回复他的只有一两声空茫的虫鸣。月光依旧安静洒落,他茫然地看着前方,眼底还有一点红,就像梦里的场景还没有消散似的。
他反应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失落后知后觉地泛上来,他抓紧了青云,想发泄,想大吼,但又无能为力,但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地面,任凭自己的指甲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谢夭似乎轻轻“嘶”了一声,继而悠悠亮起了灯。
兴许是刚做完噩梦脑子不清醒,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冲了进去:“怎么了?”
茶杯碎了,地上溅得到处都是陶杯的碎片,茶壶也倒了,热水泼了一地。谢夭裹着毯子,坐在床边,手还保持着抓杯子的动作,没有收回来,仔细去看,指尖还有点抖。
李长安眸光看向他指尖。
谢夭顺着他目光看了自己指尖一眼,慌忙把自己手指收回来,藏在毯子里按住,抬起眼睛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外面,听到声音了。”李长安转回身,把桌子上的茶壶扶正了,给谢夭倒了一杯水,安安稳稳地递到他手里。
在指尖相触的一刹那,李长安觉得谢夭的指尖烫得过分。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继而垂下眸子,扫了一眼地上打碎的杯子,蹲下身,收拾起杯子碎片。
“明天再收拾吧,太晚了。”谢夭捧着茶杯慢慢喝着水。
李长安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谢夭忽然觉得李长安情绪有点不对,垂着的脑袋怎么看怎么有点丧气。
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反思自己的人,毕竟他日常的心态是老子天下第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李长安不高兴,他就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犯什么事了。
他想了半天,道:“我今天,不是故意的。”
李长安没滋没味地回:“也没人受伤是有意的,除非那人脑子有病。”
谢夭笑了一下,道:“我脑子没病。”
李长安道:“谁知道呢?”
谢夭笑道:“好好好,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受伤了还硬撑,不让你知道。”
李长安只是低头听着他的笑,脑海里就能浮现起来谢夭笑着的脸,一双眼睛半眯着,也不知道笑得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淡淡道:“关我什么事。”
见李长安还是兴致缺缺,他把自己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水还热着,像是一块热炭进了肚,五脏六腑竟然有些烧,他道:“李长安,其实我真的……”
谢夭几乎要把自己一颗真心吐出来了:
“真的很在乎你,也真的很想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李长安心尖狠狠一跳,他到此才意识到,他是太害怕离别了。他已经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不想再来第二次。所以他想让谢夭活着,一直活着。
但谢夭好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总是笑嘻嘻地说着死亡。
李长安抬头,撞进谢夭笑着的眸子里,那双眼睛里几乎只有自己了。他心里一慌,又把头低下去,淡淡说了一句“哦”,飞速把东西收拾了,就要出去。
站起来时,谢夭忽然拉住他,用的力气稍微有点大。
李长安害怕自己手里的瓷片划伤他,顺着他的力道,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两人的距离顷刻间拉近,透亮的瞳孔里都映照着对方的身影。
李长安弓着腰看他,声音有点哑,道:“干什么?”
只见谢夭抬脸,眼睛眯了一下,认真地打量他,就这么看了许久,轻声问:“这几天没睡好么?”
李长安心里狠狠跳了一下。
这个问题,从小到大,只有两个人问过他。一个是谢白衣,另一个是怀竹月。怀竹月会给李长安熬安神汤,而谢白衣的解决方法就比较粗暴,直接把小长安拎过来和自己一起睡。
谢夭抬手,似乎是想抹一下他眼下,李长安茫然看着他,睫毛颤了一下,谢夭意识到李长安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李长安了,又把手收回来了,笑道:“眼下乌青一片。”
李长安不说话。
谢夭又问:“做噩梦了么?”
李长安呼吸抖了一下,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神里藏着细碎的光,像是默认。
“在这睡吧。外面睡不好。”谢夭说着,把身体往里侧了一点,给李长安留出了半张床。
李长安沉沉地看着那半张为自己留出的床。
帐篷里灭了灯,一切都沉入黑暗,只能听见两个人纠缠的呼吸声。李长安躺在谢夭身边,谢夭因为一边肩膀受了伤,只能面对着他侧躺。
李长安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人身上的体温似乎高得吓人。
他一根手指悄悄爬过去,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他脉搏,刚刚触到他手腕的那刹指尖就被烫了一下。
他转过身面对他,看着他睡着的、半埋在枕头里的侧脸,片刻后,缓缓伸出手,格外轻地碰了一下他额头。
谢夭迷迷糊糊地抓着他手指把他手扒拉下来,嘴唇动了两下,说了什么李长安也没听清。
李长安反手抓着他的手,认真道:“谢夭,你在发烧。”
说完这句话,他还在恍惚自己怎么这么轻车熟路,又突然意识到,无数个夜里,谢白衣就是这么照看他的。他自嘲地扯起嘴角,无声地笑。
有些人的影响实在太深,深到每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谢夭这时却把手抽出来,手背碰了一下他额头,又拍了拍他脊背,道:“没发烧,睡吧。我在这。”
第35章 桃花(一)
李长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个身子缩在谢夭怀里, 他手还护着自己后颈,耳朵霎时红到后颈,眉头微微蹙着, 后知后觉升起一丝羞愧来。
谢夭闭着眼睛, 似乎还没醒, 他动作极轻地从床上下来,就要冲出帐篷。
谢夭在他站起来的时候醒了, 摸了一把头上冷掉的毛巾,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充满褶皱的衣服, 他夜里虽然昏昏沉沉的, 但看了一眼, 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看着李长安慌慌张张逃跑的样子, 忍不住轻笑一声。
笑完, 他意识到自己这一声笑,调戏的意味实在有点重,让他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昏君”。
果不其然,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
李长安也不敢看他,嘟囔着道:“你笑什么?”也不管谢夭听没听见,回答没回答, 掀开帘子出去了。
外面, 江问鹤正熬汤药,恰好看到从谢夭帐篷里匆匆出来的李长安, 李长安板着一张脸, 表情又冷又臭,就是耳朵一直红, 红到脖颈。
李长安本来性子就冷,从小体质又偏寒, 就连练剑也是练出了一股寒意。这种人,能让他表情变化一点都算难得,更别提皮肤从后颈一路红到耳朵尖了。
江问鹤用一种观察罕见病人的眼神观察他,稀奇道:“怎么了这是?”
李长安不答,径直走了。
他又掀开帘子,站在门口,往外偏了一下头,压低声音问道:“你欺负你小徒弟了?”
谢夭平心静气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那块李长安用来给他降温的毛巾,唇角一直勾着,笑道:“睡一个帐篷了,你猜呢?”
江问鹤知道谢夭的尿性,这种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同时也特别喜欢开玩笑地夸大其词,明明很正常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就变了一个味道。
他看看谢夭,摇摇头,啧啧两声,长叹道:“师门不幸啊师门不幸。”
谢夭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狡黠道:“咱俩半斤八两。”
江问鹤:“……”
谢夭喝了药,一行人开始赶路。李长安骑着马走在最前面,他乌发高束,又因为一身玄衣,肩宽腰细,骑着白马的时候很好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话本里的少年侠客就该是这样的。
谢夭坐在马车前,半眯着眼睛打量他的背影,低声道:“江问鹤,你说,把桃花谷传给他如何?”
江问鹤正驾着马车,闻言惊了一下,差点没把马车刹停,道:“你疯了?”
谢夭道:“桃花谷内穷凶极恶之徒我皆以斩杀,剩下了一堆老弱病残,还有受周围山匪祸害不得不投奔桃花谷的普通百姓。但桃花谷的脏水一时半会儿也洗不干净,总要有人能护住。”
“这就开始考虑身后事了?”江问鹤看一眼他。
谢夭笑道:“是桃花谷人不争气啊。”
江问鹤道:“所以,你同意他来桃花谷,其实是有这一层意思?”
谢夭不回答,只是垂下眸子。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是在他死后,能护着桃花谷一群人的,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他这个徒弟了。
江问鹤又道:“桃花谷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现在和正派堪堪保持平衡,若是平衡被打破,他们宣战呢?”
其实这话并没有说完,下半句是,若是他们宣战,不仅桃花谷会和正派彻底敌对,谢夭的假身份也会不保,和李长安的关系自不必说。
如今走在去桃花谷的路上,看上去一片坦途,其实到处都是凶险。
褚裕从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头,道:“若是这样,还不如直接就当个魔教。他们不是说我们杀人放火吗?我们就干脆杀人放火!”
江问鹤手里的扇子敲了一下褚裕的后脑勺:“小小年纪,想什么呢?”
谢夭脸上依旧笑着,笑得格外温和,看向褚裕道:“这话我何时教过你?”
褚裕抿了抿嘴唇。
谢夭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转头正色道:“这次我当没听见。别让我听见第二次。”
他们跟谢夭关系是好,但到底是上下级关系,知道什么时候该玩闹什么时候该正经。就比如这时,谢夭笑也不笑的时候,就是桃花谷谷主认真了。谢夭冷笑的时候,就是桃花谷谷主要杀人了。
褚裕垂下眸子,道:“是。”
接下来的行程格外顺利,不过半月就到了桃花谷附近。因为李长安出发之前并没有跟宋明赫说此行的目的地,所以也没有去归云山庄所设的暗桩,而是直接绕到桃花谷附近,找进去的路。
桃花谷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可以从崖边下去,但七年之间再也没人下去过,谁也说不准顺着那条路下去到底能看见什么。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穿过淡绿色的瘴气,竟然在下面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村庄不过几十户,房舍如星罗棋布。田间小路上,看见来来往往,赶着牛耕作的村民。
这里比上面的气候更湿润温暖些,还开着许多花。
李长安拦住一个赶着牛路过的大叔道:“桃花谷怎么走?”
大叔呵呵一笑,道:“这里就是桃花谷啊。”
李长安愣了一下。
谢夭看到他茫然的神色,笑着问:“怎么了?”
李长安摇摇头,低声道:“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他的想象里,桃花谷应该荒芜一片,应该渺无人烟,所到之处满地都是白骨,怎么可能是这种世外桃源的景象?如果不是这个大叔明确道这里就是桃花谷,李长安会觉得自己走错了路。
大叔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道:“你们不是桃花谷人吧。这地方,可有七八年没有外人进来了,外面不都说桃花谷是魔教么?你们怎么敢进来的?”
李长安想也没想,拱手道:“我们正是来投奔桃花谷的。”
“投奔?”大叔反问道。
李长安道:“我们一家遭贼人屠戮,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投奔桃花谷。更何况桃花仙武艺高强,如今天下第一非桃花仙莫属,桃花谷必然能为我一家复仇。”
大概是没听过李长安说这么长的话,一群人听得都目瞪口呆。
褚裕暗自琢磨道:“没想到李长安还会编瞎话啊。归云山庄那一群人个个正经得要死,这编瞎话的本事到底随了谁呢?”
谢夭眯着眼睛笑起来,这话让他听得十分受用,就差翘着尾巴说“自然是随我”了。
大叔道:“复仇是不可能了,桃花谷不做复仇的买卖。但你要走投无路,但是可以住下来。”他说着,往远处一指,道:“那里就是你想去的真正的桃花谷,我们这是外面的桃花村。你去吧,他们不会杀人的。”
李长安顺着大叔的手指看去,那是谷内两座低矮的山峰,山中间夹了一条小路可以通过,他低头道:“多谢。”
一行人穿过小路,这才算是进了真正的桃花谷。
小路尽头有人把守,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孩装模做样地拿着刀剑,一边站岗一边闲聊。
一人道:“你说,恶长老是不是真的要做谷主了?我看芳落姑姑已经连续三天押着恶长老去落花宫了。”
落花宫是桃花谷内最大的一座宫殿,是桃花谷议事的地方。在桃花谷还叫原名恶人谷时,落花宫还不叫落花宫,而叫歃血堂。
谢夭觉得这个名字血腥味太重,又恰巧看到宫殿外面一株桃花树正悠悠的往下飘着花,他心道,这么美好的景色,为什么偏偏要叫歃血堂。于是拍板,把殿上牌匾换了,亲自提了落花宫三字。
落花宫三字像是有什么法力,从那之后,恶人谷的血腥气莫名散去,好像这里真的只是一片世外桃源。
另一人惆怅道:“我们谷主真的不回来了吗?”
那人回答道:“外面都说谷主死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拐角走过来一队人。领头的那个是个少年,是个生面孔,样貌格外英俊,看得人移不开眼。但是在他身后,个个就别提有多熟了。
褚裕,天天嚷嚷着杀人的褚小混蛋;隐居在桃花林里不常出来的问鹤先生,一出来就是骂骂咧咧地提着银针,嘟囔着“我今天就一针扎死你”闯进桃夭殿的江大神医;至于最后面那个……
谢夭弯起眼睛冲他们一笑,用口型道:“你们好啊。”
两个当值的小孩都悚然一惊,心道,这他娘的不是刚才还在他们嘴里死了一遍的谷主么?这年头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刚说完谷主就诈尸到眼前了?
他们不知道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只以为眼前这位黑衣少年郎是谷主从外面带回来的客人,正打算弯下腰行礼,乖乖叫人,眉头却忽然一皱。
谢夭手掌一翻,一股温柔的气劲被推了过去,硬生生托住两人正要行礼作揖的胳膊。
两人一怔,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谢夭。
谢夭微微冲他们摇了摇头,继而笑道:“两位小爷。在下谢夭,全家遭贼人所害,走投无路,特来投奔桃花谷。还望桃花谷收留。”
两个小孩脑子懵着互相看了一眼,心道谷主这么做一定有谷主的道理,格外不自然地演起来,道:“那这位是?”
他指的就是站在最前面的李长安。
李长安正打算随口给自己编一个姓谢的名字,就听见谢夭又开口了。
谢夭笑着道:“这位,这位是我干儿子。”
李长安:“……”
那值守的小孩狐疑道:“真是么?”
李长安咬牙切齿,但仍面带微笑:“是。”
“那些呢?”小孩又象征性地指了指其他人。
谢夭一一介绍:“我书童,我家仆。”
两个小孩望着四个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
赶来救场的芳落冷不丁听见这一番话,直想拿头撞墙,心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第36章 桃花(二)
芳落早几天就收到了他们大谷主的信件, 也知道谢夭这次会带着一个人回来,但看到李长安那一刻,她还是惊了一下。她怎么都没想到, 谢夭带回来的人会是李长安。
毕竟谢夭在信里写“神思所寄, 红尘唯一牵挂处也。”
芳落本以为谢夭带回来的会是父母、恩人、或者是在外面认识的心仪的姑娘。她心道, 谢夭跟李长安之前又不认识,就连年岁都差了几岁, 更何况又有归云山庄那一层敌对的关系,李长安哪里跟信里说的这个人搭边?
转念一想, 信里还是有几个形容词用词是准确的, 就比如“惹眼”这个词。那日她只是远远看了李长安一眼, 就觉得他长了一张可以霍霍小姑娘的脸, 如今近看, 更暗暗觉得这桃花谷内的姑娘可能要遭。
李长安是很英气的长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略微有些薄,偏偏又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中和了他身上那股逼人的英气, 也少了薄凉感。
谢夭恰恰与他相反, 谢夭眉眼柔和许多,一双眼睛看狗都深情, 但他浑身气质又清清冷冷, 有种片叶不沾身的气质,总教人怀疑他眼里的深情是假的。
之前桃花谷内, 最受人喜欢的是谢谷主,因为谢夭随和爱笑, 出门总少不了人给他丢手绢丢花。如今李长安来了,怕是日日被丢手绢的要多一位了。
芳落又听了一遍他们的话,带他们去了客房。这一路上又经过了几个农家院落,也碰见了一些拿着木剑跑着玩的孩童,一个小孩子不小心撞到了谢夭,小孩子抬眼一看,发现是谷主,正要兴高采烈地叫人。
说来也奇怪,在落花宫议事时皮笑肉不笑,仅靠一个眼神就能把人杀死的谢大谷主,出了落花宫能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他会和谷里的小孩子一起放风筝,会认认真真地照料他那几株桃花树,农忙时节,还会去外面的桃花村隐藏身份地帮着孤寡老人耕种。
谢夭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小声地嘘了一声,又摸了摸他的头,把木剑塞到他手里,道:“玩去吧。”
谢夭把小孩子打发走了,抬起头,心里狠狠一跳,撞进李长安沉沉的目光里。
李长安就那么一直看着,看谢夭柔顺的垂下的睫毛,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插进那男孩的黑发里的手指,眸光沉地像墨。脑子里乱得像毛线团,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
他想到桃花谷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这里并非死气沉沉,而是一片生机勃勃。想到谢夭很会哄小孩子,这样的人无论去哪都会很讨人喜欢。
又莫名想到归云山庄的校场,竹林边的木亭,亲手刻出来的青云剑,手把手带着教的剑谱。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害怕品到最后,品出来自己的心绪其实是“羡慕”两个字。
谢夭道:“怎么了?”
李长安转回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只是没想到桃花谷还有小孩。”
说罢,就径直跟着芳落往前走了。
谢夭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又低头愣愣地看了自己手掌一会儿,忽然品明白了李长安眼神的意思,低声笑了起来。江问鹤很奇怪他在笑什么,忍不住道:“你傻了?”
这段时间足够谢夭所作所为足够颠覆江问鹤认知了,这一句话问得确实真心实意。
谢夭含着笑道:“江大夫,有人吃过你的醋么?”
江问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仔细回想这半生,如果他仔细回想了会发现,是有人因为他吃过醋的。但现在,他只以看傻子的目光看向谢夭。
谢夭含着笑,长叹一声道:“哎,跟你这种单身汉没法说。”
江问鹤:“……”
转眼,芳落已经领着他们到了两件客房前,芳落道:“每间屋里都有两张床,铺盖被褥等会儿我差人送过来,这地方简陋,四位将就着住。”
“不将就。”谢夭道,又用胳膊肘戳了戳李长安,低声道:“你和谁一起住?”
李长安扫一眼他,又莫名看了一眼褚裕,道:“随便。和谁都可以。”
谢夭笑道:“和我一起住?”
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偏头看他:“……你不和褚裕住一起么?”
谢夭和褚裕住一起才最合理,毕竟从最开始褚裕就是跟在谢夭身边的,褚裕名义上到底是谢夭书童,是谢夭从家里带过来的人。
李长安在某些事情上感知敏锐地过分,他害怕尴尬,所以说随便。
“李长安,”谢夭笑起来,“你一点都不坦诚。你真的随便?”
李长安偏过头,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似乎是咬了一下牙。谢夭似乎总是轻而易举地一句话就能戳到他的软肋,他自己跟自己较了许久的劲,叹了口气,道:“那就和你。”
谢夭道:“为什么?”
李长安这时候还不忘损一下谢夭,他微笑道:“因为你睡相不好,我就勉为其难一下吧。”
芳落听完这边的对话,趁着两个人不注意,以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向江问鹤和褚裕。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俩人一个当没看见她的目光,一个冲她摆摆手,似乎是对这俩人的关系有点不太好说。
谢夭是个在路上跟狗都能聊上的性格,他能跟李长安成为朋友也不稀奇。就是现在……好得实在过头了。
四个人分好了房间,一齐进客房看了看。这里比起他们原来在桃花谷住的地方确实简陋不少,毕竟是客房,但他们桃花谷八百年不见来一次客。
“桃花谷倒是可以收留各位一段时间,”芳落站在窗边,仔细地把窗户打开,外面的天光便随着落花一起飘进来,她弄完,转回头道,“但是能不能长住,还要请恶谷主定夺。”
李长安道:“恶谷主?”
芳落微笑着看向他,道:“对,恶谷主。”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是桃花谷的第二十四代谷主,桃花仙的下一任。”
谢夭不说话,眉眼一直含着笑。
这是他在信里早就交代好的,做戏就要做全套。既然桃花谷内乱,拉了桃花仙下马,那桃花谷内就要真的换一位谷主。
芳落道:“你说你非常敬仰桃花仙,但我要说,桃花仙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在位桃花谷谷主这几年,烧杀抢掠,搜刮盘剥,荒淫无度,不然……”
褚裕和江问鹤有点忍不住笑,一个个都背过身去,努力当没听见。说实话,他们也很想来上两句,毕竟能够这么当着谢夭面说他坏话的机会实在不多。
前面那些谢夭还能接受,听到最后一个形容,谢夭忍不住了,说他荒淫无度实在是冤枉了他,也就他少年时太过张扬招蜂引蝶了些,但都是打趣玩笑,连个正经的佳偶都没有,更何况“荒淫无度”这一说?
如果是在其他人面前也就算了,这是对着李长安说的,谢夭更加忍不了了。
谢夭道:“等一下,这荒淫无度……是怎么个说法?”
芳落:“……”
芳落看了看他,一时间哑口无言,随后一摆手道:“我乱说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要不然我们穷尽桃花谷之力把他拉下马。”
李长安道:“桃花谷内乱之事是真的?”
芳落看向他眼睛,道:“不然呢?桃花仙余党还没斩杀殆尽,尸体到如今还没处理干净。幸好,桃花仙死在了望城。”
李长安又想起望城种种,桃花仙死那天的晦暗风雨仿佛穿越时空再次呼啸在他眼睛里,良久,他垂眸一笑,道:“这样。我也听说桃花仙死在了望城,只是私以为桃花仙一代枭雄,实在不敢信。”
他笑得很温和,那样温和的笑在他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可以说是罕见了,像是春雪刹那间化开,看得芳落不由得一愣。
但谢夭看出来,李长安并没有真的在笑。李长安这话半真半假,就连他的笑谢夭也看不懂。谢夭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芳落道:“所以如果你是来寻桃花仙的,这里恐怕如不了你的愿了。”
李长安道:“本就是逃难,桃花谷愿意收留,已是感激不尽。”
他话说得得体,芳落点头道:“那就暂时先住着,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
说罢,莲步轻移走出屋门,绿色裙摆飘飘若仙。芳落走出房门的时候,从谢夭身边经过,两人身影交错间,芳落听见谢夭低声冲她说了两句话。
“事情安排好。”
“漏出一个字,桃花谷不用待了。”
声音格外沉静,是命令的语气,不带一点笑意。芳落心里一惊,李长安在身后,也不敢转头去看,只用余光看见谢夭脸上依旧带着笑,就好像那两句话不是他说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