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这边也有自己的“特产”,真辨起恶,谁也不遑多让。
来而不往非礼也,晋若不礼尚往来,就辜负了云的好意。
谢漆收好了这剧毒物,与方师父接过头,决意在六天后发起对云皇御驾的刺杀,日期正与长洛的政变相呼应。
六月二十六的深夜和凌晨,晋国的后方和前线几乎同时发生了动乱。
不同的是,长洛的太子谋反完全失败,连夜关进宫城的审刑署。
前线的影奴刺杀成功了一半,幸存影奴逃回双水城。
第178章
破晓前的深夜,双水城前的二十五里泥泞路,三十来匹烈马驮着影奴们在深夜里吃力疾行,十里之前夜静月高,谢漆为首的幸存影奴突破云军前线铺木的士兵,竭尽全力地撤回双水城。
十里之后身后炮火声骤起,遇袭的云军有最快反应过来的,展开了追击。
“这路注水注得真好啊……”方师父攥着缰绳喃喃,他的气力有些不足,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地控马,没一会就落后了。
谢漆粗喘着掉头到方师父身边,运力把老人家薅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一手拽一马绳艰难地朝双水城的方向逃命。
一个时辰前的子时三刻,借着夜风朝东的天时优势,埋伏在云军内部的一百四十三个影奴合力发起了刺杀。
云皇在御驾中被惊醒,最初不明情况,情急之下先命令亲卫队向中拱卫,谢漆和方师父距离御驾的远度缩减到五尺,时机罕见,两人义无反顾地抽了刀。
老青双刀暴力地劈开了那坚固的车壁,从而使谢漆第一次见到云皇本人的长相,看着是张文人书生的、仁慈的脸。
御驾的空间大到超乎原有的想象,装载的对敌机关也超过了他们原本的估测,全靠着殊死一线的直觉和轻功躲开暗箭。刺客就是这样,一刀推时势,生死险中求,战死不定输,幸存也不一定就是赢家。
御驾上装载的微型破军炮朝他们发射,方师父拖住千机楼楼主墨牙,谢漆堵住亲卫队数刀,刀光剑影中将狭小的原烟盒对准御驾的一个发射炮**去。
它炸出微弱得可忽略不计的爆破声,与之鲜明的是谢漆刺耳的刮刀预警,刀背横刮刀鞘的金戈声穿过了黑夜,所有行动中的影奴闭息撤退。
就此,剧毒的原烟在夜里散出烟雾,以御驾为中心乘东风扩散。
时间回到现在,从云军中突破逃出来的影奴只剩三十二人,身后虽然没有追兵,却有炮火。
原烟的烟雾一散开,御驾中的云皇、李无棠等人必定受毒烟侵袭,非死即大伤,影奴们孤注一掷的刺杀任务达到了目的,剩下的就是闭息拼命逃跑。
古来刺客多当场同归于尽,谢漆希望他们能成为例外。
谢漆控着两匹马,身上的云军兵甲破破烂烂,他腾出手拽腰带把背后的方师父和自己绑好,用力打个死结,一簇炮火正落在他们不远处,炸起了飞溅的泥水,他反应慢了一拍,就被淋了个狗血淋头。
“阁主,不用管我了。”方师父在背后说话,“本拖油瓶要打盹了,这泥路看着就软,被窝似的,你把我放下去让我睡觉吧,双水城就在眼前了,你骑着快马往前冲啊……”
谢漆握着缰绳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起来,他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张口想要说话,喉咙里也涌上来了热血,辛辣地吐在马鬃上。
他定定神继续控着马往前走,吹哨示意跟在身后的影奴全力向前走,不要管他,争取多活下来几个。
方师父又在嘀嘀咕咕,谢漆感觉到他在努力地扯开绑紧两人的腰带,便命令老人家老实点。
方师父便骂他小鬼。
剩下十五里泥路,炮火时不时投下来,谢漆没有回头,只看到在前路的影奴们,有人被炮火击中。
胯下的马也在一阵炮火溅起的碎石中砸断了马蹄,幸好他拽着两匹马的缰绳,混乱中抓紧另一匹受惊的马,继续磕磕绊绊地趟泥路。
方师父剩下的力气都在叨叨地骂,声音越来越小。
夜甚长,路上的影奴逐渐减少。
谢漆听着方师父苍老的细碎声,从上上代时期叨咕叨到下一代。从前在霜刃阁里,他只觉得老人家实在是碎嘴子,聒噪得人脑壳嗡嗡,现在他希望还能再听十年。
双水城的城楼出现在视线里后,谢漆才出了声:“您再坚持一会,就快见到神医了……”
背后声音渐微。
后世霜刃阁的档案里留下了这场刺杀的记录结果,与晋史里详细延展的各种行动价值不同,霜刃阁简单地记录着影奴的名姓和生平,末尾小结:“潜伏者一百九十二,生者归来六人。”
长洛第一次发布的那张征兵帖,上面公示的第一波参军,其中三百五十个影奴的名字随着战事推移,逐渐被朱笔划去。到最后,没有划去的名字剩三十个不到。
七月初一日,乱中有序的长洛收到了前线的战报,不看还好,一看众人都脊背发凉。帝“死”、军师遇袭数次、霜刃阁死伤惨重、邺王在撤退中因炮火而负伤……云军那头一反先前的停滞,忽然不顾一切地将战线往前推,借着军需的先进对双水城狂轰滥炸。
双水城这个繁荣的大城失去前锋后备,出现了晋云对战以来,晋国的第一次大规模死伤。
此前晋军虽然撤出了百里战线,却都提前疏散好了边境百姓,民众伤亡人数极少,而这次摊开在内阁众臣面前的,是一个死近万、伤三倍的数字。
云军那头疯了,长洛这头的中枢也要疯了。不仅为前线的可怕局势,还有高瑱谋反的影响。
梁奇烽还是坐在木轮椅上被搀扶着来上朝的,四天前高瑱骤然谋反,他险些就被宰了,负伤的也不止他,内阁的其他重臣无论老少都至少挨了一剑半刀。
当日有庶族官员不惧伤、不怕死地怒喝高瑱,半炷香间,二十个寒门官吏被高瑱砍下头颅,浓稠的血喷了其他人一身。
幸存的人被血喷得懵了,当场有两位上了岁数的老臣被活活吓死。
满堂之中只有吴攸出声,换来的是被高瑱捅了左腰一刀,血从椅子上顺着椅腿淌到地面。
在此之前,高瑱在满朝文武眼中都是一个温良的不幸形象,温良源于世代礼部世家的浸润,不幸来于时运的种种阴差阳错。
也许他在舞弊案中失尽庶族的人心,但世族对他的拥护并不少。
在他真正抽刀砍别人的头颅前,内阁的大臣们没几个相信他是真的要造反。
有几个私交与他不错的官员站出来劝他,结果便是被当头一刀砍下。
鲜血最先溅到高瑱那张俊秀的脸庞上,他在官员们的痛嚎中笑起来,说了一句令在场恐惧的话:“嚎得真动听,其他人也都挨上一刀吧,哭叫得不大声的,就再砍一刀。”
听命他的韩家暗卫、狄族宫人真就照办了,一人捅一下,顷刻间令整个内阁的地面铺满了鲜血,充斥着惧痛的鬼哭狼嚎。
高瑱在他们的痛叫中满意地微笑:“血洗确实是最快的征服手段,诸位,顺我者现在即可有医师止血,不顺我者,我便在你的皮肉上再拉开一刀,再将这法子,炮制在你们家人的身体上。”
人在剧痛和看起来十分恐怖的流血创口中确实不易维持正常,内阁中不少人痛到打滚,涕泗横流地哀嚎着顺应高瑱。
梁奇烽则不然,他毕竟出于历代酷吏的刑部梁氏之家,他前半辈子在自己生父的手里领受了常人不能想象的酷刑,被高瑱的人捅了一刀后,捂住伤口便是冷笑。
也因为他这神情,高瑱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亲手上阵,干脆利落地卸掉了梁奇烽的下巴,打断了他一条腿,又循着不易致命的人体部位狠狠再捅了三刀。
“梁大人,我不杀你,你放心。”高瑱冷酷地折磨完,脸上又戴了彬彬有礼的面具,又把他卸掉的下巴掰正,“我对您也没有私怨,只是恨乌及乌,谁叫你是高沅的血亲呢?”
梁奇烽忍着疼怒斥:“亏你还是先帝一度想改立的太子!眼前晋国河山危在旦夕,你堂堂东宫,礼部韩家之后,却为一己私利联合贱狄,犯下这卖国篡位之罪!”
高瑱踩上他的断腿发笑:“此言差矣,为私利卖国乱政、引狼入室的难道不是你梁家吗?与你相比,我算几何?”
高瑱身上透露着一股疯魔的狰狞劲,众臣在血腥的恐吓下,敢出头反抗的被砍成两截,剩下的不是忍痛沉默就是毫无形象地顺服。
他逼迫吴攸取出玉玺下诏,将高骊战死的讯息昭告天下,而后册立他成为名正言顺的新一代君主,吴攸捂着流血的腰部不动,那些被威胁的世族官员疼得爬到吴攸面前,哀求他顺应高瑱的要求。那情景,辛辣得比刀锋更令人恶寒。
吴攸摇头,高瑱便提刀往他身上逡巡,寻找着哪一块人体部位更适合摧残,刀尖最后极具侮辱意味地停在他腹部:“不如我将宰相阉了?终归你不近男女之色,一心投在我那早死的好大哥身上,这地是用不上了,我帮你把秽根除了算了,成全你为先东宫守寡如何?”
吴攸听到先东宫,脸上才有了神情波动,极怒化作了冷笑。
正待高瑱认真地将刀举起,御书房的门被两刀劈裂砍破,两道人影厉风似地掠进去,一个玄忘刀快得杀出残影,眨眼间杀了一圈韩家暗卫,另一个直截了当地将散着血腥味的绛贝刀横在高瑱脖颈间。
高瑱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挟持着韩志禺走进来,鼻梁上横着一道疤。
再见四目静冷,谢如月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到此为止了,殿下。”
东宫谋反作乱之事在此结束。但韩家人起事于长洛守备空虚,虽迅速被霜刃阁镇下,长洛西区和内阁中枢却被杀了大批官吏,以至中枢出现了中空。
众臣全部被高瑱砍出重伤,一个个顶着无甚血色的脸重启内阁会议,却看着那形势严峻的战报陷入死寂。
不知是谁在小声喃喃:“天要亡我大晋吗……”
第179章
内阁中弥漫着一股夹杂血腥味的浓重药味,座中近四十人个个带伤,伤痛磨平了锐气,死寂后有世族代表的官吏犹豫着提议:“云军锐不可当,皇室凋零如此,是否再提议和之事……”
有一人出声就有陆续的反应,户部最苦大仇深:“此战已持续了九个月,去年晋国各地粮食不足,今年百姓收成一般,但已经提前把税交到后年了……国库入夏就有掏空的架势,现在更是全倚仗宰相的吴家、梁尚书的梁家带头支援前线。下官不知世家能撑到几时,只知今年再入秋,前线战事若还未平,入冬一旦天时不佳,不必云军攻破,民间怕是饿殍遍地。”
“宰相大人,晋国军队兵数与太平时相比翻到了五倍,织造局尽力了……”
“宰相大人,我军与云军之悬殊在军备,兵部尽人事,可血肉之躯怎挡破军炮,敢问枢机院的研制进展如何了?若还和此前一般,这仗再打下去,怕是只会徒增伤亡……”
“宰相大人,朝堂因东宫叛国,百官锐减了一半,礼部更是因韩志禺而清剿一空,今入秋而战事动乱,晋国秋考要怎么举行?这空出的若干官职必须要有后来者填补啊……”
一部一句,说到最后众臣愈加惶惶。
吴攸认真地听着和记录,听到最后抬头看向梁奇烽和郭铭德:“两位尚书为何不提问题?”
郭家一直跟随吴家,郭铭德只管建工,上了年纪后更是慎之又慎,工部外的事务一概摇头,乍然被吴攸点名,鬓有白发的老者了,反应还像学堂里被教书先生骤然点名的学子,摇头摇头再摇头。
梁奇烽皱眉了许久:“以我之见,事态紧急,比起死战到底,还不如暂与云军和谈,召回邺王以行登基之事,否则国无一君,谈何为晋?”
吴攸忽然笑了笑,众臣原本齐聚一言准备促成议和,见他反应莫测纷纷闭嘴。
高瑱与吴攸都是之前出了名的斯文人,前者骤然杀人如麻,谁知道后者面具下又是什么?
“诸位上奏的问题,我都记下了。至于议和,我不赞成。”吴攸整理记录的文书,梁奇烽刚要出声就被他截住,“吴家支持前线再战两个月。晋国不是空壳,支援刚输送上去,支撑前线战到入冬不是不行,两个月后战况如何,诸位再议不迟。”
梁奇烽看向他:“怎么,宰相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还是请来了天兵神将,才能在两个月内扭转战局?”
吴攸掸掸文书边缘,在场人人负伤,吴攸自个的腰子都被捅了,满座中却只有他眼神炯炯,不见苍白。
“密报太多,我暂且缄默,以免长洛尚有云贼细作。只是,诸位不必悲观,处在强弩之末的不是我们……是云贼了。”
前线,从双水城仓皇逃出的兵民撤进五十里外的月湾城,越往下的城州都背靠着濯河的分支,月湾城也是依照临近水源取的城名。
谢漆背着方师父回到双水城时便倒下了,虽然及时闭息没有受原烟侵蚀,但和千机楼楼主交手时被打中了两掌,外加余毒和不少外伤,一倒下就昏迷了七个时辰。
二十七日的太阳刚升起来,双水城就被云军运输抵达的远程破军炮轰炸,晋军仓促间应对不及,全城乱哄哄地向西崩逃,唐维捂着伤挣扎着爬起来指挥撤退,才总算是恢复了有序。
撤退时,谢漆还陷在昏迷中,意识并非完全混沌,只是身体撑到了极限无法睁眼。周遭炮火轰鸣,房屋倒塌,人们的尖叫声远近皆满,但有人在动乱中将他背起。
五十里撤退奔逃路,照顾他的人一路无声,先是背着他哐哐哐地用腿脚逃跑,逃出双水城后上了马车,那人便将谢漆抱在怀里,大手仔细地摸了他全身,在他脸上轻蹭了好一会,贴着他在动乱里依偎。
谢漆只剩下触觉和听觉,周遭天翻地覆,他却感到无比的安定。
睁开眼时已是在月湾城的医馆,谢漆意识一恢复就胡乱抓住了身边人的手,干涸的喉咙叫不出“高骊”二字,急得倒气。
“别动别动,我刚涂好的药要被你蹭完了!”
谢漆急喘了半晌视觉才恢复完好,抬眼看见床边忙忙碌碌的神医,眼泪流淌下来时同时笑了。
神医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给他灌下,他才能从喉咙里发出呕哑声:“神医……”
神医诶了一声,把他放平后取针扎他:“你烟毒复发了,忍着点,还有左膝以前就不好,这回膝盖骨又碎了一次,我替你正完了骨头,你别动。”
银针扎下来,谢漆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阵,剧痛间追问方师父的情况。
神医扎针的手保持着严苛的稳定,面部表情则控制不住。
谢漆一见他的神情,什么也明白了。
扎空两卷银针,谢漆痛得不住咳血,神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嘴上说着是人就有生老病死,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待谢漆把毒血咳完,他说起幸存的影奴逃回双水城的情形。方师父彼时还有气息,医师们全在拼尽全力地医治,然而云军的轰击接踵而至,神医只能背起他撤退。战乱里轰炸漫无边际,炸起的一角砖瓦朝他们飞去,方师父用劲撞歪神医,仍是来不及避开那砖瓦,撞中了头部。
方师父在路上时也劝神医别管他了。神医也和谢漆一样不搭理他。只是谢漆沉默,神医和方师父一样叨叨叨。
“张老哥,我死了,世上也就是少了个老刺客,你死了,人世间可就少了个救死扶伤的老神仙……你可千万要活着回长洛哦。”
“行行行,我活他个一百二十岁,你快闭嘴,失血过多的人费什么力气罗里吧嗦!”
“老神仙,托你向阁主带句话,一定要让我大师兄,啊就是玄坤,带他回霜刃阁去……他在北境流浪了二十年啊,一定很想家……还有我徒弟,傻小子一个,他以后要是被许心机欺负,他一定不自知,就要麻烦阁主帮忙给他撑腰了……”
“有什么话你自己跟谢漆那小子说,我干嘛要替你长嘴?这活我才不干,你把这口子吊好了,明天我背你找他去。”
失血实在太多了,方师父没能撑到抵达月湾城,最后一句碎碎念是朝神医讲的:“除了师兄弟们,我只有您一个朋友……老友,有缘下辈子咱们再叙。”
谢漆默默地听着。
“他的尸身停在医馆里。等回长洛了,我去护国寺给他添盏长明灯,希望他在地下排队投胎时路上光光明明,来世再做个好汉。”神医拍拍谢漆的脑袋,“你尽力了,生死有命,你心里别有负罪。李菜头很荣幸在战场上捐躯,我给他合上双眼时,他嘴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
神医看他呆呆的,继“死”了“丈夫”后,一百多下属师友所剩无几,身体又糟糕,抹了把脸坐在床沿拍拍他,本想给些心灵抚慰,但屋外医师跑来敲门求支援,神医只得去救助其他伤患。
谢漆怔了半晌,吃力地吹起三道不同的哨声,吹到声嘶时窗户被顶开,老鹰、大宛、小黑接连钻进来,三鹰扑棱着飞到床沿,三双黑豆眼看着他。
谢漆伸出没伤的手挨个摸三只鹰的脑袋,简单的动作重复了许久。老鹰翅膀有伤,小黑脏兮兮,于是他把最干净的大宛抱住。
大宛通人性地张开了翅膀,谢漆便埋进毛茸茸里。
谢漆没低落太久,抱了大宛半个时辰,使唤着鹰召来了城里的其他影奴。
不多时狭小的房间里来了十四个影奴,分工明确地把各处消息上报。
谢漆最关心几件事, 第一是云皇是否身死,第二是长洛狄族。
云军在他们刺杀之后的当夜对内部做了一次大清洗,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地掩埋了许多人,最后传出的一道消息只描述了军医的恐慌,没能刺探到中枢的云皇等人是否暴毙。
但眼看现下云军不计后果地推着破军炮向前,战术一反之前的循序渐进变成激进,更像是云皇危矣,想趁着时日对晋军施压,迫使晋国和降。
有关长洛东宫的事则有谢如月和吴攸两封密信,谢漆接过展开,谢如月已经监视着阿勒巴儿等狄族人赶去狄族,力争早日促成北境线上的结盟,尽快将狄族腹地的青琉矿运载到长洛。许开仁和一批匠师已根据着谢漆传回去的破军炮图纸,研制升级的新军备。
高瑱此时暂被关押在审刑署,当日谋反长洛共计被韩狄屠杀一万两千人,偌大的一座国都城,四次出援兵加之这一次血流成河的内乱,彻底凋敝空荡了。
谢漆也没想到高瑱会带头杀这么多人,一时忍不住皱眉。
眼下晋军的首脑也情况不妙,影奴们汇报起唐维五次遇袭的结果,愧疚得个个跪在他床前请罪。
“那邺王呢?”
“邺王尚可,但在双水城撤退时被流石所伤,正卧病榻。”
负责盯着高沅的小影奴没汇报高沅当日是因为执意要去找谢漆,才在路上耽误行程被流石击中。
谢漆也确实不关心他的伤况,他安静了片刻,嘶哑着问起了最后的重中之重:“雍城之后,你们有谁见过皇帝陛下?”
所有影奴摇头,从雍城退到双水城后的当天夜里,唐维就对内的高层密传皇帝重伤不治,对外民众宣告皇帝负伤,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口。
谢漆试图下床:“我要去见唐维。”
影奴们忙制止住他,分出两人出去找军师。
等到天黑,唐维披着斗篷被一个影奴背着秘密赶到医馆,兜帽摘下后露出张疑似破相的脸,纱布裹了半边脸,左眼都遮住了。两人乍一见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你这都没死真是命大”。
唐维精气神更好一些,坐在床边的椅上端详谢漆的脸,未出声先一笑。
影奴们退出屋内去外面各司其职,谢漆看着唐维的脸笑不出来:“唐大人,你……”
唐维笑起:“我没事的,这只是外伤。我还没来得及从神医那过问你的情况,你还好吗?”
谢漆也道没事。他的伤总是在脖子以下,衣服一裹什么也看不到,一张脸依然不受丝毫影响,好像是老天爷也喜欢他的脸,不忍美人破相。
唐维谈起战事时眼里涌起亮光,和谢漆刚到前线时见他的情形不同,那时唐维眼里慌惧都有,现在弄出了一声伤,眼里却写着硕大的希望二字。
“长洛和前线我都知道了。”唐维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带着小椅子往前蹦,一把抓住了谢漆的手腕,“霜刃阁做得太好了,真的,好到我这几天睡不着,现在我确定我们能以弱克强了,云国再强大又如何?我们晋国要不是被自己的痼疾绊住,哪里轮到他们来狂吠?现在世家七剩二,庶族寒门正在大量崛起,前线只需要维持住防守,我们熬也能把云皇熬死!”
说得太激动,唐维剧烈地咳嗽起来,扯到了谢漆手上的针眼,痛得谢漆魂飞了一块。
可疼归疼,他也被唐维的情绪感染到了。
唐维咳嗽完继续握紧他的手:“月湾城只要延续双水城的防御措施,再次挖地掘河注水,土地一变得泥泞黏脚,云军就难以再推着器械前进,而且雨季要来了,天时都将助我们耗废云军!”
“长洛那头的第四批支援已经快赶到濯河了,我们前线很快就能得到补助;还有狄族那头的联合,如果青琉矿真能流进长洛,我们在军备上迟早能反超云国!谢漆,我知道霜刃阁还有影奴潜入了云都以伺破坏他们的中枢,你们……”
“从前我对霜刃阁三字恨之入骨,对不起。”唐维唇角还是笑着的,眼里却忽然涌起了亮晶晶的泪意,“霜刃阁在这场战事里的巨大牺牲和助益,我与其他将领都看得清清楚楚,多谢你们,多谢。”
谢漆怔住,脸上保持着惯性的面无表情,待反应过来急忙拭去了一脸泪痕。
唐维问他:“你上半身伤得重不重?”
谢漆摇头。
唐维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
谢漆肩头一抖,僵硬着说不出话来。
唐维抱着战友一般抱他,情绪确实是激动,拍了他两把才松开。
他轻笑:“这也是代陛下的抱抱。”
谢漆下意识地抬手摁住脉搏:“他……雍城一役伤得不轻,现在怎么样了?”
“我就知道,他要么没瞒你,要么骗不过你。”唐维笑着摇摇头,“还好,借着这个当口休养着,我看他新旧伤都在逐渐恢复。等时机成熟,他就出来了。你只管在这里专心养伤,月湾城有晋军顶着,不会再向后方撤了。”
不会再向后撤退了,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一句话。
战事刚打到春季时,朝堂还在畏惧云军打到东境腹地越过濯河,梁家一派大力支持割地议和,吴攸虽是主战派,顶着压力的却是寒门一派的官吏,连同高瑱谋反之日杀的寒门官员,朝堂的庶族代表不知道被杀了多少人。
庶族拥护的高骊北境一派坚持到了现在,晋军流着鲜血将战事撑到现在,终于换来一句我等无需再退。
谢漆心里密布的乌云终于消散了些许,躺回硬邦邦的床板上时,望着天花板想象着明天屋外的日出。
快到子时时,门被轻轻敲了,谢漆以为是医师过来换药,等门被推开,他往外一扫,眼睛就定住了。
确实是个来换药的,穿着常服绑着眼睛,身形高大得门板都显得局促了。
门再一关,这人拎着药包摸索着走到谢漆床边来,坐在床沿时伸手去摘下绑眼睛的黑布,露出一双天海似的冰蓝色眼睛。
谢漆视线有些模糊,下意识想爬起来,就被来者俯下高大的身体盖住。
他贴在谢漆耳边轻蹭,像一头大猫似的,大手绕过他的伤势,这里摸摸,那里贴贴。
谢漆嗓子眼堵住,泣不成声半天才发出声:“高骊。”
“诶。”高骊鼻尖蹭着他耳廓,“谢漆漆。”
谢漆哭着抬手拍了两把他的脑袋。
七月初六,继长洛事变后的第十天,谢漆收到了北境线上传来的谢如月传信。
开头一句“阁主见信,如月附耳”削减了实况扑面而来的霜雪与血腥味。高瑱被关的当天晚上,也就是谢漆等人刺杀的时候,谢如月带着其他影奴在吴家的配合下押送阿勒巴儿等狄族人踏上返狄之路。
阿勒巴儿带走了一早看中的多个晋国人,有中原百业各行的顶尖人才,当然还有确实被她说动,自愿逃出晋宫城的公主高白月。高白月在藏书阁避世三年,几乎就是一个人形的晋中原文化库。
阿勒巴儿能说动这么多晋国人去狄族,雄辩上确实有两把刷子。狄族内里分为两大支系,一个白狄,一个赤狄,外加大小部落几十个,一直处于散沙状,她不是族长,是族中主持信仰的圣女。
狄族的游牧和中原的耕织历来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也许困于天文地理,这个矛盾得到千百年后才能调解。但是现在,有阿勒巴儿回狄族,或许能凭借她的身份和能力暂时淡化这个矛盾,促成官方上的两族结盟。
北境近三千里路程,赶路的行程比想象中的快捷。因在飞雀一年,高骊就将北境军加脱了贱籍的庶族兵队派去。
北境线上一共十三州,寒门官吏和庶族将领在深谙北境土著情况的唐维、袁鸿等人的计划书下进行改制,历经两年渗透,寒庶掌权,为了避免底层动乱,他们没有彻底消除世家势力,但令世家旁支屈服与退后。
十三州里都有霜刃阁的影奴,一鹰传遍北境线,日出之下,十三州的城门像金鳞一样打开。
结尾写道他们已经毫无阻碍地通过了七州:“天苍地广,狄族在望。”
谢如月在信里将一切尽量精简地描述,这封信报寄出是在四天前,按照信里的行军速度,现在至少到了两族的交界线。
谢漆读信时被字里行间的北境天地震撼到了,恰时入夜,窗外雨声滴答,粘稠湿热的东南现况和信里的广袤干燥形成强烈对比,他读完信抬头问床尾的人:“以后我能去北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