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出宫城遇刺。”
没说伤势轻重,不报则默认讯息发出时最迅捷,情况属于不明的危险。
方师父看他脸色瞬间不对劲,便想转移方贝贝回宫城的话题:“呀,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谢漆已把手里的信笺捏成一团吞了,闭上眼往后靠,垂首让人看不清神情:“这样吧,阁老,你和贝贝在阁里看着。”
方师父没料到这么快改口,喜出望外:“啊?”
“换我出去一趟。”
方师父的喜凝固了:“……”
九月九后,方贝贝日常忙活到日落才歇工。
霜刃阁新一代的小影奴里都还没有长起来,武学基本功最扎实的几个也才勉强摸到一等的边,比之他们这一代凋零了许多。
方贝贝应付不来幼崽,文馆那边不仅帮不来甚至晚上还要跑去老实听课,白天一头扎进五行武馆里逮着小韭菜们狂喂招,近月后硬生生把武学天赋最高的几个少年拉扯到了缃级。
这天回去的路上,正从带白菜里咂摸出点成就感,他的苍鹰划过日落的余晖,收翅停在了他肩上。
自高沅康复的消息传来后,方贝贝看到鹰捎新信笺来就害怕,紧张得先往掌心呸呸两口,掐掐人中再打开信笺瞅瞅。
信笺上详细地记录了今天长洛城的最大事端。高骊下朝后出宫,到演武台调今年两场科考选拔出的寒门武将,随后到城郊的北境移民聚居之地逗留,策马入密林散心时遇刺,正在东区紧急救治。
这回林间死了三十余人,刺杀规模更壮大了。
方贝贝看完信笺马上跑去阁主的深堂,只有方师父自己一个人在堂里坐着,见他便挥手:“小贝,你得到讯息了没?”
“我刚收到!”方贝贝踏进来左右环顾,“谢漆呢?”
“你晚了一步,他最早得知消息,带人出去了。我发信给罗海他师父去接应了,快去快回就没事。”
方师父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坐,方贝贝坐不下去,心里默算了谢漆烟毒发作的日子,明天正好是间隔的第十天。
他束好刀便站起来:“师父,我也出去一趟,他那破身体扛不到明天,不能在外面过夜的。”
方师父把他按回座位上:“别急,他心里有分寸。”
方贝贝急得比划起手:“不是,陛下对他的意义不一样,你别看他现在是失忆了,可是心里的直觉准得要命,他要是见了陛下,肯定不回早回的!”
方师父笑了一下:“不尽然,你以为他之前为什么主动吸食雕花烟?不拿起就放不下。烟毒发作,烟瘾剧烈,那种情况下都能自制下来,哪怕他有别的瘾,也一定能控制。”
“可陛下是人,不是瘾。”
“他走之前就是这么说的。”方师父摊手,“他说出去看皇帝,就是为了戒第二个根深蒂固的瘾。今日尽时,必定回来。”
方贝贝目瞪口呆,方师父拍拍他肩头:“等等看吧。”
看新阁主的定力是不是能比上代强。
日暮苍山远,谢漆带着两个缃级的小影奴和一个阁老,易过容策马翻过白涌山,赶在日落前抵达了高骊遇刺的密林。
谢漆穿过沾着血迹的断裂树木,溅到血的林路足有百步,他明知道这么多的出血量不可能出自一个人,还是克制不住地恐惧。
一路血迹有多少出于一人呢。
谢漆询问身边的罗师父:“今天的刺杀有云国人掺和么?”
罗师父摇头:“没有。”
两个缃级小影奴不怕谢漆,跟在身后好奇地问些话:“阁主,什么人在刺杀皇帝陛下?”
谢漆站在林间阴影里眺望长洛的青龙门,莫名的壮烈之情涌上,皱着眉闭眼缓了片刻:“很多人。最近的新法看了吗?”
小影奴不好意思:“近来我们和方大人主修武课,文馆还没来得及……”
“没事,现在听也不晚。”谢漆放缓语气,“晋国兵贱,兵在士农工商后,世庶中的庶兵身份比三教九流更低,一祖为兵代代贱籍,生计与其他阶层有天堑鸿沟,比如来年我若想安排你们参武举,先要给你们伪造世族的籍贯,否则踏不进官衙的门。半月前帝出新法,废兵者贱籍,准许庶兵与其他阶层通婚、白身进科考,戳到门阀的肺管子了。”
一旁罗师父也听,但只有小影奴出声:“新法是好事。”
谢漆轻笑:“我们是庶族,自然拥立,若我们一出生就躺在万亩良田的税利上,封城之中庶民万物都是我的财产,那我们对于新法,只怕要恨之入骨。世族不需要提拔贱籍的皇帝,只需要一个共同镇压,掠夺国中膏腴的同谋。这样的同谋现在就有,东宫有太子,北宫有九王,韩或梁出身的皇子天然站在世族。帝膝下还无子嗣,站不稳的。”
小影奴问:“阁主,您拥护的是皇帝陛下吗?”
谢漆点了头。
“那阁主,我们是要多部署人手在皇帝陛下身边吗?”
老鹰从半空中巡视结束回来,栖在谢漆肩上,凛寒气势让小影奴忍不住悄然后退。
“连鹰都怕,岂不更畏血光?”谢漆伸手摸乱了老鹰的翅羽笑笑,“先去看看吧。”
霜刃阁没有高骊的画像,他想见见光凭名字就让自己心悸的人长什么样子。
因着近月以来都往东区的演武台走动,演武台附近的官衙成了高骊在宫外的休憩地,熟悉东区的寒门官吏大胆借帝栖的由头申请到了一笔丰厚的修缮费,省省抠抠,把演武台周边翻修出了新气象。
但高骊落脚的官衙虽然翻修得新,占地却没有扩容,导致即便到此时,官衙里来往的人还是又多又挤。
高骊身边的神医宣称他失血过多正在昏睡,今晚暂且在东区下榻,官衙内外被北境军各围了三层,正面防守足够充分了。
暗地里的防守挡不住谢漆一行人,他翻过记录,知道高骊身边的影奴只有他失忆前留下的十五个四等影奴,十五人之中还被他陆续抽调出九人入仕。
距离子时四刻越近谢漆越虚弱,本来打算着隔着屋顶远远看一眼认人就是了,谁知在另外三人的掩护下潜入易如反掌,半空中的鹰也不难支开,顺利得让他无语凝噎。
月未出时他到了高骊所在的屋顶,酝酿片刻揭瓦俯瞰,先看到个花白头发胡子的老头在屋里骂骂咧咧,精神劲头很好。
谢漆看了老头一会,又熟悉又畏惧,身上泛起似曾经历的针扎痛感。
屋里还有几个面善的人,轻声说着些话,其中一个文臣模样的青年神色严肃,话里话外都在说高骊伤势如何危重,此番昏迷要昏到几日云云。
谢漆默听,待到屋里人都退散,他换了方位再窥,看到床榻上是躺了一个人,被子盖到了颈项上,脸上被纱布包了大半,整个人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唇形。
都遮到这份上了,熟人只怕都分辨不出那是不是本人,可谢漆一见即知。
脑海里忽然涌起许多局部的片段,曾在混沌之间和这么个人鼻尖相蹭,呼吸交错,以及张唇深吻,不窒息不罢休。
谢漆抬手捂住了因记忆而扭曲的眉目,虽然早知道师父之前和他说的过去有遮掩甚至篡改,可也没料到事实能相反成这样。
他说他是被高骊以强权调去天泽宫的战利品。
身上一半旧伤拜他所赐,剧痛烟毒也是因他而得。
既如此该生恨惧,此前一听到高骊二字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也勉强当恨惧看待。
却没想到根源能相反得这么离谱。
鹰在上空无异样,人在屋里失血过多而昏睡,谢漆没纠结太多,本着多看几眼多记起的心翻身进了屋。
失忆的半年以来一直觉得过去无甚,却在此时悄然无声的几步靠近里汹涌澎湃地感觉到,过去,其实很值得一回望。
谢漆走到床榻边,垂眸看这包扎得像个粽子的倒霉蛋。
然后脑子里浮现的片段越来越古怪。
谢漆缓缓伸出手,隔空描摹那双紧闭的眼睛,没看见他睁眼,心里却知道这人有一双冷凶的冰蓝眼眸。
“高……骊。”
他艰难地试着吐字。
昏睡中的人睫毛抖了抖,像是想要奋力睁开眼,却始终不能够。
谢漆注视他半晌,轻轻揭开被角,想看这人伤成什么样,被角刚掀,刚才一直气势低迷的安静病人忽然暴起,热气腾腾地扑住了他。
谢漆悚然一惊,只来得及背身逃离,慢了一拍被箍住腰,猛然被扑倒按趴在床上。
“抓到……你了。”
耳边传来极低极哑的嘶气声。
谢漆心脏几欲迸裂出胸膛,本能和理智疯狂撕扯,还有余地思考,高骊是不是把他当做了刺客,失忆前他是不是疯狂得罪了他……
一滴血珠忽然落在谢漆视线里,击乱了他的思绪。不是假的,背上人是真的受着伤。
然而血珠之后是簌簌的无色水珠,是眼泪。
谢漆不敢动。
“老婆。”
谢漆浑身都僵住了。
什么玩意?
散着热气和血气的大手掰过他下巴,捏着他的脸扳过去,随即便是粗暴的吻。
谢漆本能地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天昏暗地里只剩一下又一下凿进来似的深吻。
脸上滴落了滚烫的水珠,整个人被粗暴地翻转过来,后脑勺被紧紧捂住了,被压得密不透风,被吻得无法喘息。
离谱的狂野。
不知多久一吻才罢,身上的人躬起高大的身形,脑袋贴在他心口处轻蹭,虚弱地喘息着。
谢漆战栗着睁开眼,漆黑的视野成了有色,右手下意识抬起,放在了心口处的脑袋上。
赖在他身上的人打着赤膊,身上绑着不少纱布,含糊地呜咽:“老婆……”
谢漆听着哭腔莫名跟着眼眶酸胀,舌头打结似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感觉胸膛的皮肉骨骼都化作虚无,高骊直接枕在了他心脏上。
含糊的抽噎持续着,谢漆冰凉的手不由自主地下移到他后颈,绕着他滚烫的脖颈抚摸过半圈。
不过片刻,抽噎变成了均匀的绵长呼吸。
高骊贴在他心跳上,安心地昏睡过去了。
子时三刻,霜刃阁深堂里的方贝贝急得团团转,方师父却还好整以暇,甚至倒了碗酒叫他过来喝。
方贝贝一口闷:“您怎么还这么悠哉啊!”
方师父笑着指了自己的鹰:“看来老鹰还是比小鹰更敏捷。”
方贝贝眼睛一亮,老实地坐了下来,坐了半晌,外出的阁主就回来了。
“喂喂异瞳仔!”
“嗯。”
谢漆因烟毒的后遗症,右眼瞳孔从漆黑转变成了浅褐色,视线偶尔会模糊,方贝贝仗着和他交情深嘴上时常各种外号乱飞。
裹着黑夜寒气回来的谢漆低着头,脸上有斑驳凝固的斑点血迹,之前在侧颈浮现的烟毒青斑久违地蔓延到了脸上,泪痕般从眼角垂到下颌。
他刚迈过门槛走进来,子时四刻一到,膝盖骤软摔倒在了地面上。
方贝贝连忙过去把人抱起来看生死,两手在他衣服上蹭到了血迹,吓得花容失色:“师父!谢漆衣服上有血,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
方师父嘴上说他大惊小怪,实则脚底抹油地滑了过来,把着脉象检查一番后放心了:“血是别人蹭他身上的。”
方贝贝把脸色苍白的谢漆搬回床上,忙活完忽然意识过来:“那血不会是皇帝陛下的吧?”
“不会吧。”方师父熟练地去拿药,“血量还挺多的哦,谢漆总不可能看着那位陛下半死不活,还冲上去一顿抱吧。”
方贝贝想了想:“反过来倒是有很大可能。”
“有那么爱?”
“有的吧。”
方师父不以为然,取出杨无帆研制好的药丸碾碎融进热水,方贝贝接过扶起谢漆喂药,谁知往常发病卧床就老实安睡的人今天发作得厉害,一碗药没喝完就趴到床边复醒,一边剧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师徒俩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方贝贝一脸“你看吧”的表情。
方师父摸摸胡子,只觉这么在意还能克制,肯定能成事。
天没亮谢漆就醒了,从光怪陆离的汗涔涔梦境里醒来,赤脚就下地,游魂似地走到墙上挂着的玄漆刀面前,出神地看着那小马挂饰。
方贝贝天亮时打着哈欠醒来,探头看见他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喊了几声才把人喊回神。
“早。”谢漆有些迷茫地抓着长发走回来,一身寒气。
方贝贝拍拍手上的鸡皮疙瘩:“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又变成傻子了。这回怎么醒得这么早啊?昨晚见了陛下之后,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谢漆停住:“我曾经傻过?”
方贝贝干笑:“你最初中毒的一个月,怎么说呢,认不出人,见到我主子就想用石头砸死他,见到陛下却像小动物一样温顺。”
谢漆停驻在原地半晌,随后小猫似的团团转。
方贝贝:“……干嘛呢阁主?”
谢漆转了好几圈才停下,伸出二指按着脖颈上的脉搏:“陛下伤得重,脸都被纱布裹了大半,昨晚我没看清他的脸。”
方贝贝瞪圆眼睛:“这么严重啊?”
谢漆点头,按着脉搏赤脚走去桌前翻名册,准备调最全面的影奴去补充天泽宫的防卫,翻完又去翻各大世家的族谱和官员联系,指尖戳着页脚,无比急迫地想磨刀。
方贝贝还在好奇:“脸都没看清的话,你看见他是什么感觉?”
谢漆按脉搏的二指发白,一张脸只有唇边的朱砂痣有些血色。
很喜欢的感觉。
喜欢到血管要爆了。
三天后,高骊负伤从东区回天泽宫,虽然受的伤不轻,但冰蓝的眼睛里透露着光。
行刺之人背后的小头目揪出来了,招供时说是何家的旧部,宣称因何卓安被处斩而心怀憎恨。至于那小头目是得了谁的庇护才能藏到这么久,唐维查到姜家时线索就断了。
何家进牢狱时,姜云渐为了何卓安四处奔走,何卓安枭首示众后,身躯被拉到乱葬岗丢弃,姜云渐私底下偷偷去她的尸骨收敛了。
这次遇刺比之前的刺杀凶险得多,何家残余的旧部显然只是一个幌子,姜家包庇是情理之中,最要紧的是另一点,吴家开始中立了。
先前吴攸哪怕暗地里给高骊他们使绊子设陷阱,但至少明面上还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北境一派,然而这一次遇刺,吴攸没有表态。
吴攸的反应似乎意味着他最属意的皇位人选正在慢慢走向水落石出,高骊这个被推出来的幌子逐渐可以弃置似的。
唐维对此早有预备,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世家还没拔除一半,除非有重要的理由让他忌惮你,否则他不至于这么快就和北境割开。”
高骊一回天泽宫就继续坐在爬梯上,身上受的都是外伤,他也不当回事,屈膝坐在爬梯上仰首看第一个小窝。
听着唐维嘀咕,他也不太在意:“我遇刺那天晚上,他估计才知道。”
唐维转头:“才知道什么?”
“霜刃阁的老阁主死了,继任者是谢漆。”
高骊在唐维惊愕的视线里抬手摸摸嘴唇,后半句没说。
谢漆那天晚上来了。
他知道不是梦。
第116章
高骊遇刺后,霜刃阁便频频送讯息来,护卫的人手和大量药同步输送,砸得他莫名有种被隔空摸头的感觉。
没过几天晋国便悄然入了冬,他刚度过十月十日,醒来后寂寂许久,召来三个北境旧部商量事。
高骊脸上的纱布解开了,脸上的外伤拿草药糊得墨绿墨绿的,蓝眼墨绿脸十分稀奇。
张辽瞅了他一眼又一眼,手贱兮兮地想去戳他脸上糊药的地方,被高骊锁紧眉头的眼神一瞪,赶紧收回手了,快口问道:“陛下,你会破相吗?”
袁鸿摸着下巴打趣:“真破相了也没事,伤疤嘛,汉子的勋章,这是明摆着把勋章晾在脸上显摆了。”
高骊:“……”
唐维在一旁咳了咳:“神医的医术精妙,不会的。”
高骊没说药其实是霜刃阁送来的,极力忽略着对破相的恐惧,生怕破相后自家老婆以后会对他的色相失去兴趣。
虽然他是想太多了。
高骊忍着不去摸摸脸:“……说正事,北境今年需要换回我们的军队。”
张辽第一个响应,痛快道:“没问题,需要的话我就带军回去。”
袁鸿则是看向唐维,唐维眉心慢慢凝起,片刻后才开口:“陛下,你刚遇刺不久,吴攸一改此前立场,我们手上的精兵是唯二的筹码,如果在这关头把一半亲兵拨回北境,我们的防守会变虚空。”
“北境军不需要回太多,今年武举选拔出来的人去。”高骊揉揉后颈,那是谢漆常有的动作,“北境现在的防线还是吴家用兵部虎符征调西境军过去,已经一年了,狄族的季节性抽疯怕是要犯。”
唐维不同意:“吴家那边有破军炮,西境军威慑之下,就算狄族人还敢越过边境防线掳掠,也只会铩羽而归。”
高骊不出声了,冰蓝的眼珠子在墨绿的草药下衬得越发苍邃。
唐维思绪转得飞快,想了想又问:“陛下是觉得,北境防线上不管是什么军队,要想震慑狄族,继而杀鸡儆猴地震慑云国,吴家的破军炮必须压境。北境要是能换回我们的军队,就相当于我们也持有了破军炮?”
高骊点了头:“试试看。”
唐维若有所思:“吴攸要在国都的漩涡里中立可以,在两族边界的防线上确实不能再玩制衡那一套……可是吴攸怎会让西境军撤退北境呢?他手里的兵部虎符能镇压两境,双亲又镇压南境帮他固权,这么大的兵权,北境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轻易松口的。”
高骊沉默片刻,揉着后颈的力度越发用力,语气有些无奈:“军师,还记得去年冬天你怎么评价北境的局势吗?北境苦寒,西境军原身是世家宋家所掌,北境的贫瘠地皮经不住他们的搜刮,不出一年,北境人只怕就要被压榨得过不下去。四境之中,极北最苦,它不是一块香饽饽。”
唐维眼皮一跳。
他在北境长居十九年,见过它太深太长的贫苦,但他回长洛一年多了,北境两个字,已经变成了一块有力的饼,变成天秤上可以这里颠那里倒的筹码。
那极深极长的贫苦都被忽略了。
“十月了,再过半个月,北境冰河冻上百里,苦寒加之毫无油水,西境军熬不住。不出十一月,他们申请返回西境的书信肯定会送到我们的案头。”高骊放下手,小臂上的绷带裹住外伤,肌肉线条依然蓬勃,“吴攸能在长洛许以西境军口头承诺,然而事实是三千里之外的粮草他根本顾不上,他还想越过狄族的威胁直接和云国打仗呢。文人,纸上谈兵很有信心。”
唐维没吭声,指尖有些局促地轻戳。
“西境军撑不下去,他也没必要强逼西境军,要是为了制衡我却耗费那么多,得不偿失。眼下借新法东风,还有庶族愿意出力,就派他们去北境试试锤炼,否则再拖个几年沉寂,庶族又要被世家招揽了。”高骊拨动左腕的念珠,“他不是也想效法先太子遗志扶持寒门?看看他是真的效法,还是内发的恋权。”
唐维抬眼:“臣明白了。”
高骊掰着指头仔细列举他此前相中的所有武将,有旧识之缘的秦箸赫然在首,周遭三人静静地听着他的调遣,没有一字异议。
“可以开始准备了。”高骊列举完摊开大手,简单地再度鼓励:“试试看。”
唐维缓了片刻,重重地点头:“是,文臣派系的制衡就交给我。”
高骊抱拳:“辛苦了。”
一旁张辽有些不明所以的亢奋:“那我要回北境吗?”
高骊摇头:“你和袁鸿帮我练兵,兵士贱籍一脱离,庶族参军的人会不少,忙活两年,后面再想练也不能了。就是接下来你们要小心各种各样的刺杀,你们现在每人身后都有四个影奴,但自己也要警惕。”
张辽看着他的脸大嘴巴道:“我肯定注意,至少也不能让自己破相啊,我还没讨老婆呢。”
高骊无语:“……”
讨了老婆的更不能破相好吧!
他没忍住用舌尖顶了顶腮边,感受到些许痛楚,又立即绷住了脸。
他娘的,可千万别。
唐维和袁鸿对视一眼,却是惊讶:“我们身边有新影奴?”
“嗯,现在派来的是三等影奴的东南西北序列。”高骊刮刮唯一没伤的鼻子,忍住了翘起的嘴角,“霜刃阁说,待有了更好的,再派二等的琴棋书画级别,还有一等的玄绛青缃过来。”
以前是一等护卫皇室,二等护卫宗族与贵胄,现在正悄无声息地转变。
高骊心头滚了又滚,还是没忍住,操着把低沉沉的好听嗓音说着幼稚话。
“你们现在有我老婆罩着哦。”
晋国入冬常多雪,霜刃阁因深藏山腹,兼内里造了众多恃地形的机关,机关全开后内里不见外界雪雨,夏凉冬暖,幽静处适合养伤养老人士,开阔处适合无所顾忌地训练门生。
入了冬,方贝贝还能挥刀挥出汗流浃背,一上午下来换了两套湿哒哒的武服。反观不远处的谢漆,衣领狐裘毛茸茸,脑袋上顶着北境特有的狼头大毛帽,眼力不好的远远一望背影,还以为来了只营养不良的灰熊。
晌午到,方贝贝亲切地给手下的一列影奴挨个打穴位,每人邦邦三掌,打得小影奴们抱头乱窜,贝贝哥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其中还有两个跑到谢漆身边哀嚎:“阁主救我!”
方贝贝边吹口哨边挨个逮:“跑什么啊崽子们?这是给你们疏通任督二脉,一时痛长时爽,没资质的弟子还求不来挨打呢,赶紧过来!别耽误吃饭。”
黏着谢漆的两个少年影奴不解:“可是阁主这边的弟子不用挨打,人家进益还比我们神速,那又是为什么?”
谢漆合上自研的武学典籍,把那草本卷起轻敲两个小影奴:“这边所学的和你们不一样,走的旁门左道,你们方哥用的法子稳扎稳打,跟着他不会出差错,去吧。”
少年们爱听阁主说话,一听就信,一信则不疑,于是鼓足勇气颠颠地跑回了方贝贝身边,喜提翻倍的六掌,嗷叫声跟被驴尥了的小牛一样。
“暂休一时辰,我们也吃饭去。”谢漆朝身前不远处的十六个少年打个响指,十六人从各色机关上跳下来,面庞青涩,眼神耳濡目染后跟着沾上了沉着,只有年纪最小的两个轻搓着手问:“阁主,我们跟您学的真是旁门左道吗?”
谢漆有不重复的连环套说法:“你们所学的是本门最新开创的心法,非千里挑一的天赋不可,方大人那处践行的是本门沿袭的传统,重工磨巧器。”
他背过鬼哭狼嚎的方贝贝阵营,朝小影奴们竖起食指低声:“百里天资与千里天赋不同,笨鸟须勤勉,雁队之首须扛责,千人之领须开路,你们也曾笨鸟,终将首领,分得清自己的立门之本比别人多了什么,又重了什么吗?”
十六个小影奴互相对视几眼,肃然:“弟子谨记阁主教诲,定不负阁主期待!”
谢漆点头,把冰凉的双手揣进袖子转身,微风吹过衣领的狐裘,微长的绒毛扫过朱砂痣。
真好看。
前排的弟子们在心中默念不敢出口,巴巴没瞅两眼,没一会方贝贝风似地掠来,和谢漆勾肩搭背地走前头去了。
方贝贝偶尔还像个大孩子,毛手毛脚摘了谢漆的毛帽去玩:“有这么冷吗?”
谢漆背对着弟子们不稳重地打了个哈欠,眉眼倦倦:“虚。”
他原先有些天生不足,生来体温就比人低,得益习武,身体比常人强健了数倍,只是半年之间连伤带毒,血气流失了不少,在霜刃阁里养了这样久,身体也康复得缓慢。
也是因着事多,劳碌伤神,伤多毁身。
方贝贝噗嗤笑出了声,赶紧把毛帽盖回了谢漆头上:“我还以为你这毛绒绒的过冬装备是学了北境人,记得他们在韩宋云狄门赶到长洛时,最初穿得就是毛绒绒。”
谢漆脑海里建构出了模糊的轮廓,隐约想起曾有人别别扭扭地褪了毛袄换了长洛文士服,束袖上的大手热乎灼烫。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滑过奇怪念头。
那双手的主人体温灼灼,很适合依偎着过冬。
才走到半路,方师父外出而归,背着刀捏着鼻子,满脸罕见的愤怒。
方贝贝好奇:“师父,谁触你霉头了?”
方师父捏开他凑来的脑袋,拉了谢漆私底下说话:“阁主,你是知道戴长坤身份的吧?明面上的皇帝恩师,暗地里是你师父的师兄,妈的,他坟被掘了!云国人掘的!我草他祖宗十八代!一群没**的臭狗屎!屎!”
谢漆听着阁老满嘴的脏话:“……”
方师父外出是代自家徒弟出工,生生拖延了方贝贝回长洛的时间。
谢漆和阁老入深堂,边听着方师父破口大骂,边敲着整面机关墙搜找有关上代玄坤的档案,找玄坤追随的睿王。
方师父骂完了,谢漆便递过热酒去:“云国人是因他哪重身份才行掘坟之事的?皇帝知道这事吗?”
醇酒也不能阻遏方师父的怒火:“皇帝不知道,是老杨之前派了人在玄坤坟冢旁守着,现在守坟的人死了,身上的伤口是云国死士特有的子母刀造成的,只可能是他们干的好事了。他们掘完还用其他伪造的尸骨替换了!妈的,一群死变态,多少年了还这么神经病!”
谢漆细长的手指敲打着薄薄的记录册案:“记录所示,现在的云帝四十二年前便到晋国为质,几乎是在长洛城长大的,幽帝登基三年后才放他归故国,但那质子回国快速政变篡位登基,励精图治二十八年崛起,才有去年七月七的祸患。按照时间来看,他当年为质时应和幽帝等人相识,自然也包括玄坤师伯的主子睿王。看您的意思,师伯坟被盗事关故人,我在这有个疑问,为什么睿王的记录只有这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