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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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漆鬓边的冷汗淌落:“我在护国寺时,突然青天白日见鬼,进入了一个幻境一样的地方,里面有一种不停开花又枯花的千枯树,树下站着一个碧眼的青年,他说他是国师,还说他叫、叫阿然。”
“是的,那才是真正的国师。”杨无帆短促地笑了一声,“或者说,那是因为逆天改命,而在时空荒漠里永生徘徊受罚的建武帝灵魂,他必须守护晋国的万里江山,让它千秋万代地延绵。他的魂魄和晋国的命运融合在了一起,一旦晋国破灭,他将不可入轮回。”
谢漆听明白了一些,点点头:“可是师父,有两个晋国,每一个晋国都不能破灭吗?”
“一个,一个就够了。”杨无帆摇头,轻声道:“不止两个晋国。”
谢漆又点点头,冷汗潺潺地喘息着询问:“师父,那重生的条件是什么?我为什么能重生?”
杨无帆垂眼看自己的手,谢漆今天苏醒的时间快到极限了,他在心中默数了六下后,谢漆再没能坚持住,闭上眼睛昏迷过去了。
杨无帆适时接住他。
“戴着天子之血炼成的血珠才能穿梭。”他抱起谢漆往病榻回去,“流着天子之血的高家人……才能在护国寺看见建武帝,才能重生。”

第112章
谢漆下一次醒来时是两天后,杨无帆带着药进暗室时,看见谢漆提前醒了,站在仅有的一扇天窗下,徒手握着玄漆刀,血珠缓慢地滴落在地面,整个暗室散着驱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
“小漆,你在做什么?”杨无帆平静地问。
“我想高骊了。”
杨无帆看了他一眼,独自相处了这么久,他分辨得出谢漆什么时候是沉溺在幻觉里的浑噩,什么时候是恢复正常的清醒。
叫陛下时是迷路状态的失智,轻唤高骊时才是直面一切的清醒。但他清醒的次数和时间都极其短暂,短到几乎所有时间都处在任人引导的鸿蒙状态。
杨无帆走去放下药,他明白了谢漆为什么握刀,是在用皮肉的真实痛觉提醒自己。
“想回天泽宫吗?”
“现在并不想,我现在是负担。”谢漆声线清冷冷地含着淡薄的笑意,“先前您说得难听但没错,为臣者既残就不该在此时拖累君者,毒没解完,身魂没康复前我就不去添乱了。只是师父,好歹把大宛给我吧,我想知道些外面的情况。”
杨无帆默数着时间:“好,你先回床榻上,把玄漆刀放下。”
“没事的,师父。”谢漆仰头看顶上的小天窗,逆着光线笑了笑,眼睛漆黑却清亮,便是半瞎的右眼也明亮,那是心魂归位的坚定,“我只是想和您说些话。”
杨无帆眯了眯眼:“你说。”
谢漆拍拍玄漆刀,叹了口气:“师父,我运转不起内力,别说内力了,浑身上下连力气都没有多少,您干嘛在药里加那么多迷魂汤呢?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杨无帆轻笑:“只是为了让你多睡会,减少痛感。”
谢漆屈指敲刀,在刀身上看到自己的脸:“痛是小事,贝贝扛揍,我扛痛楚,家常便饭而已,后面的药可以别掺那么多迷药吗?”
杨无帆先应好,随即听到了谢漆口齿清晰的吐字。
“师父,您前面和我说了许多天命,谈及霜刃阁建立的事,还有那劳什子萧然,够荒诞晦涩的,差点让我在梦里沉溺于多个晋国的乱象,险些迷糊到彻底被你牵着鼻子走了,那可有点不妙。”
谢漆自嘲地笑叹:“师父,我不在乎有多少个晋国,我最初从霜刃阁踏出去时的理想很简单,找到一个明君效力辅佐,试试看能不能把霜刃阁从为奴里摘出去,顺带着在这过程里找找生父的蛛丝马迹。高瑱不行,高骊可以,我把自己当侍卫,目的很简单的。”
他抬眼看杨无帆:“师父,您这阵子以来和我说了很多,可惜都不是我在意的,我想问问,您在这期间是立足于什么身份?是准备执行霜刃阁初衷的报国志士身份,还是基于幽帝高子固的影奴身份?”
暗室里静悄悄的,谢漆低头把玄漆刀在掌心里压得紧一些:“师父,如果不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的确不会弃掉高瑱,毕竟我是影奴,十年之间一直受的是为奴教导。比之方贝贝他们好一些,得益于小时候母亲的教诲和您的训导,但我知道,您本质也是影奴。”
玄漆刀压得深了,谢漆深吸一口气:“主子就是影奴的命和天,幽帝或许于您是很好的主子,可他对诸后妃皇子是极糟糕的夫与父,对晋国而言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昏君,我很好奇,幽帝死了,您还在遵循着他的命令生活吗?”
“为什么问这个?”杨无帆摸了药碗,“药凉了,小漆。”
“因为幽帝死之前是想立高瑱为太子啊。”谢漆轻笑,“师父,我还不想喝药,药苦,还有迷魂汤,喝完又不省人事地昏睡。”
杨无帆也笑了:“徒弟大了,想多了。”
“我也不想的,师父,只是有些事我一直深受困扰。”谢漆用那渗着血的手揉揉后颈,“您直接告诉我如何?真的没想拱卫世家,没想扶持高瑱,派青坤到东宫也没有别的想法?青坤那少年,我重生前的上辈子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一号师弟,假如您说大限将至是真的,那他是养来继任霜刃阁的?现在我和他位置倒像是调换了,他在东宫,我在这里。您想让我留在霜刃阁继任吗?师父想让我做什么?”
杨无帆沉眸端起药:“带你回来没想那么多,继任之事为时已早,你先安心养病。”
说着他转身便想走,身后忽然掠过来一道风,谢漆强行用轻功闪身过来,血淋淋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角:“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很感激您救我,其实不救我也没有怨言。只是,在救我的时候,可以不要对我洗脑吗?”
杨无帆回头看他,也看到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恍然之间他错觉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
他轻声:“没有洗脑。”
“还没开始吧?”谢漆咳嗽了两声,血沫从唇角溢出来,“你说你在二十年前继任之后服续命药遗忘了从前,真巧啊,真的不是因为继任,才被迫服药遗忘了吗?历代以来,所有霜刃阁阁主非召不出山,真有意思,自封深山驯养下一代的影奴,就像周而复始的循环,上梁坚固,下梁再歪也能正回来。”
谢漆身体虚弱,很快又咳起来,他还有很多未尽之言,但杨无帆忽然单手制住他后颈,掐着他后颈让他抬起头来,另一手的药碗塞到了唇边,浓黑的冷药灌进了喉咙里。
空碗摔在地上时,谢漆也被推在地,咽下去的冷药沸腾了一路的肺腑,他匍匐着呛出来,除了呛出血并无他物。
疲乏无力的感觉迅速笼罩了身体,谢漆徒然睁大视线模糊的眼睛仰首看杨无帆,看着他拾起掉落在地的玄漆刀,一荡荡去血珠,清光如水的刀锋指在他眼前。
谢漆对着玄漆刀仰颈,摆正位置让自己的爱刀吻上脉搏。血珠顷刻间涌出,直到快割断血脉,刀才收回去。
杨无帆半蹲下来,布满茧的手捂住了谢漆流血的颈项,低声道:“听话,小漆。”
谢漆视线模糊地看着他,眼角渗出了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滚烫液体,唇舌发不出声音,只能摇头。
杨无帆闭上眼,手掌用了力,扼着掌心里冰凉的温度,谢漆的脉搏疯狂跳动,跳到最后便将爆裂,可他就在最后松手了。
谢漆因药效和窒息昏迷过去,他抱着这个养大的孩子出神了许久,随后还是抱起他送回病榻上。
杨无帆找出纱布和药处理他脖子和掌心的伤,低头看了他苍白的五指许久,一想到这双手曾在自己的牵引下握刀十年,心脏就好似被攥住。
毕竟是看了十几年的孩子。
曾经寄托了所有的孩子。
“小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杨无帆喃喃,“糊涂点,平安点,不好吗?”
他给谢漆盖上被子,清理了暗室里的血迹,走之前收走了玄漆刀。离开暗室回到地面时,方师父正在他的房间里等他,见他手上有血唬了一跳:“老杨,你干嘛了?被你徒弟揍了?”
杨无帆把玄漆刀挂在墙上:“没有。”
“我还以为你坦白了他爹是谁,然后他冲动之下想弄死你。”方师父哈哈笑两声,“梁家家主的信又送过来了,他自从在春猎上看见谢漆的脸就起疑心了,催促着我们把谢漆生母的信息整合了送给他,他好去东区查询,对照时间看看他是不是当年那妓子生的。”
杨无帆走去洗手,手上血迹凝固了,不易融化:“给梁奇烽伪造一份假的,二十年前的东区窑子有很多妓子,你调换下资料,跟他汇报谢漆的长相只是巧合。”
方师父笑得前仰后合:“人家是刑部尚书,年轻时在大理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他能信巧合这种东西吗?”
“爱信不信。”杨无帆声音冷了,“如果不是他当年偏要用那种肮脏手段去折辱那人,谢漆怎会托生在那妓子腹中?如果不是他们齐心让我失去从前记忆,我又怎会在这十五年里想不起来,看不出谢漆长得像他生父?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杨无帆扯下毛巾擦拭自己血迹未尽的手,眉眼之间浮起了戾气:“一个高钏儿还不够他们折辱吗?谢漆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那人的血脉,只要他以后留在霜刃阁不出,就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既然无害,他梁奇烽何必知道那么多陈年旧孽!”
方师父被他的神情晃得楞了一下:“好,我待会就去弄一份信笺送过去。”
杨无帆低头擦拭自己的手,不像是擦拭血迹,倒像是想把皮也扒下来一样。
七天前,谢漆在意识模糊里说了他前世大体的经历,韩宋云狄门之夜重伤,飞雀一年成为东宫太子少师,飞雀三年被高瑱丢给高沅,翌年则暴毙。
那意味着前世的杨无帆在想起所有事情后并没能成功召他回霜刃阁,也许是信送到高瑱手上后被扣押,又或者就如方才谢漆问的那样,因为他还想扶持主子最爱的儿子登基,所以选择让谢漆冒着被杀的风险护卫高瑱,旁观置之不理。
谢漆在飞雀四年死的时候,身上中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毒,极有可能就是在被送到高沅手里后,梁奇烽看到了他,悄然投了毒。
梁家人最会投毒了,连梁太妃都是。
但不管怎么说,前世谢漆会死,有他杨无帆的因果。
“阁主,你脸色很不好,别想了,坐下来喝口热酒缓缓吧。”
杨无帆一顿,抬头看见方师父满脸担忧地递了壶酒过来,他抢过酒仰颈喝了大半,烈酒烧喉咳得慌,断断续续地嫌弃起来:“你为什么总酿这种浊酒?”
方师父五官打架似的皱起来,充满了一种夸张的滑稽:“不是吧老哥们,这他娘哪里浊了?全霜刃阁最好的酒就是我这宝贝了,你是前半生当帝奴时被投喂得太好了吧,妈的死有钱人!”
杨无帆闭嘴了。
方师父跷着二郎腿骂骂咧咧,他年轻时序号为缃,跟着的是个不得志的穷王爷,脏活多俸禄少,一年下来吃饱饭就谢天谢地,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确实整不出多好的活。
杨无帆听了一会叨叨,投降地挥手:“别他娘吵了,祖宗,你快走吧。”
方师父闷了口酒哼了一声:“快要埋黄土的人不知道多珍惜老友吗?”
“二十年了,你这张脸我快要看吐了。”杨无帆揉揉太阳穴,“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以后新阁主你帮衬着就是了。”
方师父应了一声:“知道了,又要带小孩了,还是我徒弟好,傻乎乎。”
“傻点命长。”杨无帆刚说完,就想起谢漆说前世方贝贝其实死在他前头,于是他又闭嘴了。
方师父又喝了口酒,边回味着自认清冽甘醇的酒香,边小心翼翼地问:“世上真有重生之事?还有别的晋国存在?”
杨无帆刚恢复记忆时心神绷不住,酒醉时说了几句,只有身边的两个阁老听到了,罗师父一脸懵地不明所以,想不通就干脆当做听了阵风,方师父却惦记着。
眼下再问,杨无帆便缓缓地答:“真的。”
方师父见稀奇古董似的凑过来扒拉他的脸,想研究点玄妙:“你是重生的?那另一个晋国是什么样的啊?”
杨无帆无奈地拨开他的手:“不是我,你想想也能明白。”
方师父还是在扒拉:“哦,是你主子?”
“是。”杨无帆垂下眼看自己的指尖,“在另一个晋国,登基的是别人。”
他说不出来,方师父却明白。
是三十年前扶持寒门的睿王高子歇。
异世的天命之人。
今生的枉死之辈。

第113章
四月时分,方贝贝闲得重新练起了三十六路吴钩刀法,天天挥着重刀,胳膊肌肉不见厚,就是练得更硬了。
方师父不时来看他情况,兴起时也会哟嚯两声下场和方贝贝对练,方贝贝每次都一败涂地,输在经验,更在于尊畏之情。
“你小子还这么怕老子,出刀犹犹豫豫。”方师父啧啧着笑骂,“你不是想走吗?哪天你伤好到能打赢我,霜刃阁就是困不住你的,你下山想找谁都随心去。”
方贝贝听到这样的话时会想起许开仁摊在有蛀洞的木桌上的小集子,妙笔生花的文章,动听舒心的言语,偷看一篇就有一刻的小激动。
但这类似的话从阁老口中直白地铺出来,方贝贝只感到了惊悚:“我哪敢对师父大不敬哇!您老爷子就是我爹,哪有儿子对爹拳打脚踢的。”
说着想了想还要补个言之凿凿的论据:“谢漆都不敢。师父当头,我们就只有伸头挨劈的份儿。师父您年轻时对自己的师父难道很嚣张吗?”
方师父听了有些出神地摸摸胡子,抬头望天愣怔道:“说得也是,老子几十年前好像比你还怂。”
方贝贝乐不可支地擦擦绛贝刀,睹刀思人:“师父,谢漆现在怎么样了?打架我喜欢同他打,去年东区玉龙台,和他打得好痛快。他治到什么程度了啊?不会从玄级降到比我低吧?我还想和他较量较量豆蔻刀法呢,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等他好了我再去和他比划,没准可以赢他两把瓜子磕。”
方贝贝叨叨半晌,说完听到了自家师父的回答:“治到一半了,好得飞快,就是武功招数都忘记了,好在十五年内力还在,到底是武学天赋卓绝。”
方贝贝大脑空白了一瞬,弹簧似的跳起来:“为什么都忘记了?”
方师父原本想用准备好的说辞哄骗徒儿,想说谢漆是因毒之故而失忆,但谎言到嘴边吐露不出。
说不出杨无帆还是遵循了霜刃阁历代以来对继任阁主的做法,他以自己为参照,如法炮制给谢漆喂了失忆的药,还在他解毒的心智脆弱间给他洗了脑,就为了让他来日不离开霜刃阁,最好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归隐。
当真是说不出口。
即便杨无帆初衷是想保护徒弟。
但方师父还是期待着新阁主能把霜刃阁带向别的地方去,记忆失去没关系,心魂还是那个心魂就够了。
他挑挑拣拣地说些真话:“再过几月谢漆就继任阁主了,未免到时有些事端,他得回炉重造。你想见他吗?差不多了,再过小半月应该可以。”
方贝贝惊得眼珠子瞪得比荔枝大,想多问些话,阁老便拍拍大腿走人了。
就此辗转反侧小半月,方贝贝被带往阁主的暗室,在台阶上见到了几月不见的人。
“谢漆?”
坐在台阶上垂着手的人仰起脸来,左脸残存着未完全退散的青斑,右眼也奇异地由从前的漆黑瞳色变成清浅的褐色,但底子摆在那里,这么一抬起头来,面容仍然晃得人炫目。
阁主和阁老在暗室门口不远处,方贝贝紧张得后背僵直,提心吊胆地跑到台阶处蹲下:“你还好吗?”
谢漆神情认真地观察了他半晌,初见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好几遍,才微笑着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邀请他坐下:“贝贝对吧?你坐,过去的事我都听师父讲述过了,对不住,我因着解毒失去了记忆。”
方贝贝倒吸一口气,刚在台阶上坐下便险些平地滚下来,有些抓狂地抓住了谢漆两肩:“我去你他娘没开玩笑吗?!”
不远处阁老轻咳,方贝贝连忙松开手,抬头看到了自家师父在不远处站着,眼里明晃晃写着谨言慎行几个字。而一旁的阁主只看着谢漆,似是在审视他的每一个反应。
“真对不住。”谢漆面色无异地看着方贝贝,左唇侧的朱砂痣随着笑弧扬起,“师父说以前我们关系很好,虽然我忘记了,但没关系,以后我们也可以重新认识。”
方贝贝看着他扬着堪称明媚的笑意伸过手来,脑子都险些宕机了,错愕地与他握手做初见:“你真的都忘了?陛下也忘记了?”
杨无帆眯起了眼,谢漆脸上流露出毫无破绽的困惑,转头疑惑地看向他:“师父,陛下又是哪位?”
一时间几个人一起看过去,杨无帆平静地答:“当今皇帝陛下是高骊,你当过他半年的影奴。”
谢漆抬手捂住了一只右眼,神情无辜纯良,像一只无害时的豹子:“可你不是说我最初是高瑱殿下的影奴?”
“高骊在确立能登基皇位时把你拨过去了。”
谢漆安静片刻,屈膝支肘手背托下巴,神情举止像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您之前干嘛不说啊?”
“你中毒是因陛下之故。不好的记忆不记也无妨。”
谢漆挑眉点点头:“这样哦。高瑱殿下是温良人,我明白的。”
方贝贝在一旁看着他们师徒对答,嘴巴张得好似能塞个鸡蛋,阁主说的都是事实,指摘不出什么误处,但总像是在轻描淡写地引导谢漆往什么地方想,他插不上话。
谢漆摇头晃脑地转过来和他笑着说话:“你的名字真好听,贝贝,师父说你性情跳脱,话篓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你能多和我聊聊吗?”
方贝贝手叫他冷冰冰的手握着,心中一片愁云惨淡:“你、你怎么继失智后还彻底失忆啊?我剩下的朋友本就不多了,你这样,我……”
方贝贝泣不成声,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和谢漆认识时,他自报姓名,谢漆噗嗤笑,随后他直接就跟谢漆干架了。
正伤心时,谢漆伸手拍拍他脑袋,安慰了他几番,扭头笑着和杨无帆商量:“师父,我以前一定很喜欢贝贝,看见他我就高兴。现下武功忘了,从头练起的话,可以麻烦贝贝陪练吗?”
杨无帆摇头:“师父和你练就可以。”
谢漆摆手,两根手指对戳,垂头丧气:“可我一和您对练就手抖,一害怕就练不起来。师父,我怕你。”
杨无帆不说话了,谢漆扭头抱住了方贝贝,躬着背,在方贝贝呜哇呜哇的哭声里被衬托出了无言的不舍。
杨无帆有些没辙地抬手掐掐眉心,安静半晌后在两个崽子的恳求声音里答应了。
他转身和方师父回地面的深堂议事,趁着其他阁老还没来,方师父问他:“谢漆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是二十年后才想起来,他呢?你下了多重的药量和洗了多厚的脑啊?”
杨无帆在暗格里取出一个画匣,取出画纸边作画边头也不抬地应话:“不确定。他反抗得比我当年剧烈得多,不知道能让他忘记多久。至少在他羽翼未丰前别让他离开,世家的倾轧比他想象中的重,别太早出去。”
“这样啊。”方师父抱着手看他作画,想了想,忽然笑了,“不对啊阁主,你没有放水?其实你希望你徒弟能早点想起来,对吧。”
杨无帆低头作画。
“走你的路,但是反抗出不一样的拐弯。”方师父笑声渐渐放肆,“玩还是你们高家人会玩。”
“我姓杨。”杨无帆画完了,收笔等画作干透,就能卷起来送往天泽宫了。
“那是你娘的姓氏。不姓高,是不能,不然还能是不想啊?”
杨无帆吹哨声召来老鹰,权当没听见身后话。
旧事过去太久,记忆来得太晚,他一口气当了幽帝三十七年的影奴,扭转不了,能不能和想不想在大限前也都无谓了。
谢漆不一样。
他徒弟今世不一样。
方贝贝开始长达数月的陪练,谢漆起初和他练刀,杨无帆在不远处看着,他常手抖,抖到没能伤人先伤己。杨无帆一走他便恢复了正常,久而久之杨无帆便不在他们练武时来打扰,只派出老鹰来看着。
谢漆老老实实地笨拙从头练起,一个半月后,老鹰也撤了。
看护短暂消失后,方贝贝的陪练就变成了陪聊。
谢漆毒没除尽,身体还是虚弱,他每三天过来一次,每次谢漆都在练武的枯石林里等他。
今天晴,谢漆抱着木刀蹲在最矮的一块大石头上,见他来竖着食指在唇边朝他笑:“贝贝,今天也和我说说外界如何吧。”
方贝贝蹲上大石头搓他脑袋:“你这家伙,失忆的脑袋瓜不先问过去,我和你说现在你能分辨出什么鬼?”
但谢漆还是照旧不问过去问此刻,方贝贝只好挑着山外局势详解,他的信鹰能陆续外出收录长洛之事,能知道的全一股脑叨叨给谢漆了。
“长洛三月春考,四月张榜,许开仁前十,谢青川紧随其后,五月长洛推新税法,从南推及北,推举步子迈大了,东南四州出现乱象,镇南王就近镇压了。”谢漆轻敲着木刀重复得知的事情,按照时间一桩桩捋下来,只注重整理事实,从来不反问方贝贝什么事情。
一来二去,方贝贝心中还是存了蹊跷,探头张望时确认无人无鸟,小声地追问:“你是不是没完全忘记过去?”
谢漆轻笑着捂住脑袋:“对不住,真忘记了。”
“奇了怪了。”方贝贝发楞,“你为什么不纠结过去?不对劲,别以为我不知情哦,我知道你以前私底下在调查自己生父的事。”
谢漆指了自己太阳穴,好看的眉心蹙起一点:“师父并不希望我一直拘泥过往,脑子告诉我要相信师父。”
方贝贝懵逼:“阁主这是想干什么啊……”
“想保护我吧。”谢漆往后一仰靠在冰冷的石林上,方贝贝不错眼地看着他,感觉他身上充斥着一股蓬勃的生机,心态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不像当初韩宋云狄门之后的谢漆,眼里总是荡着若有若无的冰冷森寒。
谢漆屈左膝跷上右腿,孩子气地晃晃脚踝:“师父希望我留在霜刃阁别出去了,我本就熟悉这里,以后在阁里岁月静好地养老也算是一件乐事。而且,阁里也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明白,若没有霜刃阁收留我,我大约活不到眼下,人生天地间不好忘恩负义。师父还有些担忧没说,但我感觉得到,一旦离开,我便失去霜刃阁庇护,料想是我失忆前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一出此地界,恐怕就会有人来取我狗命。”
说着他看向方贝贝,朝他捏出了个鬼脸,笑道:“其实你也是,贝贝,你还不能走,山外有人会对你不利,阁老拘着你是想保你,我感觉得到。”
方贝贝看他捏鬼脸顿觉稀奇:“感觉感觉,怎么,你现在都凭着直觉判断吗?”
谢漆屈指打响指,大拇指沿着眉心往上滑过,神采飞扬:“是啊。记忆可以忘却,可以篡改,但感觉不会骗人。”
方贝贝想了想,质疑道:“阁主希望你不出去,那你最好就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继承人,那你七拐八绕地从我嘴里打探外界的情况又是什么动机?”
谢漆唇一抿,指腹按上了唇边的朱砂痣,拽起方贝贝起来继续练刀了。
他只是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终有一天,他还是会穿过一层层看不见的壁垒离开。
叠加在脑海里的无形禁锢也罢,明确的山外危险也罢,忘却一切也没关系,有归心似箭,就必有归去之时。
在此之前,多捡捡失去的武功,多知晓外界的时间流速与要紧诸事,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
方贝贝握着木刀喂招,僵持住时好事地问:“对了谢漆,你认感觉的话,那你听到皇帝……”
“嘘。”
谢漆让他闭嘴。
高骊两个字还听不得。
一听心里就如掀起惊涛骇浪。
谢漆离开暗室回到地面的时候,霜刃阁正处在一年当中景色最美丽的季节。
他来到地面时看到洒落的枫叶,拾取一片好看的枫叶回头问杨无帆:“师父,现在入秋啦?”
“是,九月了。”杨无帆捡起一片五角的枫叶,抚着叶子上的脉络,还没抚尽,口鼻忽然流淌出血,滴落在枫叶上交相辉映。
谢漆连忙低头搀住他,看着杨无帆手背上的血珠出神:“师父,你……”
“没什么大碍。”杨无帆草草擦拭过血迹,反手扣着他前往霜刃阁的群刀冢。
说是群刀冢,其实只是一块落叶飒飒的林间平地,没有一块墓碑,只有一柄又一柄用铁水浇筑进地底的刀柄,每一个刀铭的名字就是一具白骨。
谢漆看着那些林立的刀柄,垂着浓密的长睫半跪下,抚摸过各种玄绛青缃的刀铭:“没有坟包和墓碑,只有刀证人名啊。”
“是的,刀在人在,人死刀存。”杨无帆带起他去到群冢的后排,蹲下后抚过手边的刀铭,“小漆,师父时日不多了,待我咽气,你将我的玄帆刀浇筑在这里即可。”
谢漆低头看杨无帆抚过的残破刀铭,念出了刀铭上的字:“玄坤……”
杨无帆应了一声嗯,不想主动解释刀的主人对于自己的意义。只因深刻到荒谬,深刻到他在二十年失忆里还隐约记着这么个人,收了两个徒弟,一个照着感觉训导雕琢,一个直接命名为坤。
深刻到即便忘记了,心魂还是留着顽固的无形烙印。
谢漆忽然问:“师父,来日你想和他做邻居,这是你以前喜欢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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