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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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挡劫数……”
听不成行,呼气也不成行。
谢漆脑子嗡嗡,愈发觉得当下不是真切之地,糊涂又懵圈地想,又来了,还在来,这还是人吗?
太深了。

第93章
新年一来,更多的冗杂事排着队扑面而来,各地新科考推行,长洛今春先试点,其他州正轨要到明年才开启,七日何卓安处斩,紧接而来便是白涌山春猎。
“先前我黏着你,还说着……”高骊鼻梁蹭着谢漆的下颌骨,“说着我陪北境移民看何卓安谢罪天下的结局,你陪着我,现在我不太放心。”
高骊本意不想在亲昵时谈屋檐外的风风雨雨,只是一解禁,他一见谢漆就想死在他身上。此刻也仍是怎么看都觉不够地紧盯着他,谢漆一身紧劲流畅的肌肉在他的视觉触觉味觉里都极度诱人,加之一身或明或隐的伤疤,色兴之外充满内敛的野性,冷白的肌理和灰白的疤痕掺和成克制的色感。
谢漆软塌塌地躲不开,可即便他被高骊磋磨得喵呜到哑,安全感也还是来自这卷毛大狮子。
高骊轻吻他撇到锁骨窝里的黑石吊坠,唇上温柔手下克制着狠力,低低地继续同他絮叨:“你的三个下属调进了审刑署,我大概知道了你当初给他们取名时是想怎么安置他们了,都是大好的少年少女郎,一身利落拳脚和侦查嗅觉,和你一样刻苦十几年出来的好苗子,本领扎实性情忠纯,不输送到办实事的地方里去多浪费啊。”
谢漆因干渴而无意识探出点舌尖,本是迷离状,却在听到高骊轻诉对十五个小影奴的安置打算时,布满水雾的眼睛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高骊一下子看出他是真心牵挂那些小朋友。
一时又是欣慰又是酸胀:“老婆,你也多多牵挂我。”
谢漆诧异到震惊地看着他:“喵……”
他满脸写着“不是吧,都让你做成这样了,还不够啊”。
高骊顿时不太好意思:“是我贪了。”
可是他就是想要更多。
高骊扣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充满隐忍的眷恋依赖:“小煦光,床上你听我的,谢漆漆,床下我听你的,可我仿佛有好久不曾听你掌控我了。”
谢漆迟钝地慢慢眨过眼睛。
眉心微微提起,神情是饱含怜爱的柔软悲伤和宠溺。
高骊哑然,从前谢漆克制,现在谢漆烂漫,他都爱之入骨:“我好想你,我还是好爱你。”
他捧起谢漆的脸欲亲,忽听到海东青的声音在窗外略有锐利地啼三声,知道是有人要来会面,抓紧时间捧起谢漆后脑勺一顿发疯似的狂亲。谢漆膝窝猛抖,左膝上的护膝正巧在不久前的跪状里半松,这会经不住抖缓缓滑下,被甩到地上去了。
高骊不餍足但满足地提前中止,弄完细致擦身,拿干净寝衣裹住谢漆掖进被窝里:“真乖。”
谢漆脸还红扑扑的,疲惫的脸上半是余韵未消的绮丽,半是委屈嗔怨的可怜巴巴。
力气又拼不过,当然乖了,哼。
高骊看出他的表情,笑开了:“睡吧,睡饱饱的,到晚膳时间我抱你起来。”
谢漆侧首便安心睡去了。
高骊下地把纱帐放好,穿戴整齐去开窗,并指指挥小黑传话,小黑翻飞到天泽宫前门指挥北境军守卫,众守卫自觉屏退十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水。
不多时,打好招呼的方贝贝秘密赶来,和谢漆一样,这些影奴们习惯不走正门,利落地从窗户翻了进来。
方贝贝跳进来后顺势半跪着,扫了一圈后面朝高骊行礼:“陛下,卑职来叨扰了。”
“起来。”高骊坐在桌上,示意他直接说正事。
方贝贝有些拘束地站起来,坐着不敢站着又变成俯视皇帝,还不如跪着自在,而且一站起来就看到了空空荡荡的天泽宫里有一架树屋似的奇妙爬窝,他的注意力被那玩意勾去了小半会,越看越有攀爬的冲动。
没想太久,他就意识到那东西不是弄来摆设,九成是造给谢漆的。
不,是十成,绝对是建给他攀爬的。
羡慕之情让方贝贝醒过神来,低头报起了正事:“禀陛下,卑职已想好哪一日适合铲除梁千业,初七何家论斩,长洛城将如宋家处斩时一样万人空巷,梁家主掌刑部更会多施人力在刑场上,梁千业身边的防守未尝没有可趁之机。”
他是刺客,高骊听从他自己的准备:“你一个人去?”
此前谢漆刀渴,也为了保险,本是要和他搭档一起杀流通烟草的罪魁祸首的,眼下……
方贝贝想到当日看到谢漆的状况,铁石心肠和没心没肺的性情都破防了:“卑职会带上手下影奴,虽然我们捆在一起都不如昔日的谢漆,但今朝这样,竭力一拼,未必不能杀成。”
“人手不够直接说。量力而行,活着回来。”
谢漆的朋友不多,折一个少一个,要是方贝贝死翘翘,高骊想他一定会很难过。
“是。”方贝贝郑重低声,他可以伤不可死。今天初三,还剩下四天,他身上的伤刚养好不久,初七是苦战。
但梁千业必须得死。不然,梁太妃的,高沅的,高骊谢漆的,这些近身之人所受荼毒引起的他心中的怒火不能平息。
方贝贝神情愤恨地行过礼,没一会便小心询问:“陛下,谢漆最近好吗?”
“在休息。”高骊看了一眼纱帐,“还不会说话,慢慢治。”
他语气平和,越平和方贝贝越听得想哭:“神医可曾说过,他何时能康复呢?”
神医说高沅轻则半年疯癫重则两三年癫狂,康复后性情大概率会变,他是顺其自然了。
可谢漆若治愈后与此前性情不同,方贝贝光是想想便觉得心痛难当,更遑论很可能留下显而易见的身体损害。本代霜刃阁的玄绛青缃影奴本就死的死伤的伤,现在更寥落了,玄漆刀那一路出神入化的豆蔻刀法,或许就此不能重现了。
“他的病例特殊且独有,都不好说。”高骊声音低了些,但很快乐观,“慢慢调理,不急。”
也许世间能存有奇迹呢?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
方贝贝难过了好一会,鼓起勇气提到了别的:“陛下,烟毒迷乱心智,如果谢漆在宫城中的康复状态迟迟没有进展,您可曾想过把谢漆送回霜刃阁试试?”
高骊疏忽愣住。谢漆一身皮肉上的疤有一半源于霜刃阁,从前也曾听他对影奴身份的自嘲,高骊便以为他不爱故地,在此之前全然没想过那劳什子霜刃阁。
方贝贝有些艰涩地说着:“他当初在霜刃阁中生活了十一年,与阁主师徒如父子,比之在文清宫的四年、天泽宫的半年,也许霜刃阁有更多人事能促使他回想起记忆。”
高骊陷入沉默,有些焦躁地无声刮着指尖,理虽如此,一想到谢漆要暂时离开自己便觉心如刀绞。
他想想觉得不对:“你带高沅回了梁家?”
方贝贝顿了顿,点了头:“九王殿下小时候常回梁家本家,对那里到底有感情。卑职在年关前三天带他回去一趟看他情况,故地确实有刺激到他。”
高沅早先见不到谢漆太久,人废成了最初的无感外界封闭状态,那日好不容易去慈寿宫看见他,赶上谢漆戾气爆发欲杀他而后快,他也感觉到了谢漆的杀意,再兼梁太妃此前就是在慈寿宫亲手喂他喝断子绝孙的毒,两重心结发作,回去之后就不好了。
神医建议方贝贝带他另找出路,方贝贝便带他回一趟从前常去的梁家本家,顺道去小心观察梁千业。
高骊问:“什么刺激?”
方贝贝如实告知,梁奇烽大抵是确没想到梁太妃突然暴毙,再见高沅时流露了些舅甥真情。高沅原本对外界毫无反应,被梁奇烽一通呵护,浑浊的眼睛竟然有几瞬清明的迹象。或许他就是缺爱,哪怕给予他亲情的血亲正是推他进火炉的渣滓,他也还是渴望被爱。
只是梁家府上还是有烟草,高沅病中对烟草气息极其敏感,几次发狂要去抢烟吸食,方贝贝便提前带他回来了。
高骊听完阴沉着眉目安静半晌,挥手让他离开:“朕会考虑。你去吧。”
傍晚唐维赶在出宫前跑来天泽宫看望,高骊正抱着谢漆坐在爬梯中间最宽阔的夹板上看书,听到是唐维过来便不起身,直接让他进来。
唐维见过那架庞然大梯,单看物件觉得奇怪,现下看着一对爱侣依偎在上面,因合情而觉得合理。
“坐。”高骊一手环着谢漆的腰拿书,一手捏着他手腕把玩,懒洋洋地背靠小窝孔洞没动,谢漆也安静地不动,垂着柔软长睫专注地看书。
唐维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逗留片刻,那等严丝合缝的契合气息让人无法涉任何足,话到嘴边便也层层精简:“陛下与谢大人可好?”
高骊托着谢漆手腕比了个好的手势:“你给他的生辰礼还放着呢,等他以后自个拆。”
唐维感觉唇舌略有些苦涩,或许今年、来年,还会有送出去就尘封等待的生辰礼。他振作精神:“昨天我询问神医关于烟毒进展,恰巧老人家问起北边药毒,言谈之意似乎是有心想往西北走一趟,若有需要届时让袁鸿护卫而去。”
高骊有些讶异,神医还没和他说过这事:“要往西北去找解药?”
唐维应是,再说了些别的,天色便已黑沉,于是告退。
天泽宫复又安静,高骊抱着谢漆再看了半晌书,是薛成玉匿名编写他俩的情爱话本,本该是津津有味,但脑子里老是绕着一个念头,攒着劲。
谢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焦躁,抬起头来柔和地看着他,眼里写着“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
高骊一顿,亲亲他唇角,轻声问:“谢漆漆,你小时候在霜刃阁长大,那里有你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你会想回去吗?”
话落,他感觉到怀里软塌塌贴着的人身体动了,身上没有看到、听到高瑱高沅时会爆发的戾气和杀意,而是一种轻烟薄雾的怅惘。
高骊便知道他到底还是怀念自己长大的地方的,即便那里可能暗无天日又危机重重,就像北境于他,虽然贫瘠荒凉,骸骨四野,可到底是哺育他长大的故乡。
他抬手捏住谢漆的下颌转过来打量:“想回去的?”
谢漆脸上神情几度转变,高骊看不太出他变化莫测的复杂眼神是在想什么。
谢漆看了高骊半晌,在他怀里侧过身来,屈起一条腿绕着高骊小腿,小幅度地用脑袋磨蹭他侧颈。
意思是“不舍得你”。

第94章
初七很快来到,高骊上完早朝径直出宫,和北境军先前去城郊接一众北境遗民,浩浩荡荡地同去长洛北门的刑场观刑。
谢漆独自趴在龙床上沉睡,昨夜闹的花样多,按理他该累得睡到日上三竿,可一入睡便做起梦,不一会儿便惊醒。
许是先前高骊问了他是否想回霜刃阁的缘故,三天来总是梦见以前的旧事。
霜刃阁本部藏在山腹,山是枯山,腹是深腹,距离长洛约有七十里,不远是乱葬岗,论风水是崎岖地。
梦中众多故人的脸齐聚霜刃阁中,生母恩师,知交旧主,群鹰犬猫,十年练武里逐渐掉队死去的近百同伴,玄漆刀下不瞑目的血污脸庞,人与兽蜂拥至霜刃阁,一寸寸皮销肉烂,最后剩林立的黑骨。
念奴的手骨按在他发顶轻柔地谆谆教诲:“小漆,你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君子,去查,去洗冤,去堂堂正正地做小公子。”
梁太妃的手骨却是掐紧他脖子怯弱哭泣:“别查,别去查了,查出来后你定更觉无望,人世如此灰暗,还是和我走吧。”
谢漆猛然睁开眼睛粗喘着扯开纱帐,四肢不太协调地从龙床上爬下来,太急摔到了地面,好在铺了一层地毯伤不到。
他有些狼狈地靠在床沿,咬痕密集的后颈靠着床沿,仰头望着天花板大喘气。
踩风正轻脚进来欲洒扫,听见动静忙走来探视,迎面就见谢漆披着柔顺的长发颓靡地坐在龙床下,衣襟袖口露出的皮肉都布满吻痕咬印,极像春宫图里掉出来的病弱娈童。
踩风脚下绊了几下赶过去,谢漆听见脚步声慢慢低回脑袋,喘息逐渐平稳,在踩风即将靠近他三尺之内抬手让他停下。
踩风苦涩地停住:“恩人,你还是认不出奴么?四年前你在深井里把奴背出来,两手攀着井壁攀出了血……”
谢漆置若罔闻,撑着膝独自站起来,取了穿习惯了的黑衣套上,长发不束,微皱着眉,边薅着自己的长发边往外走。
“恩人你要去哪?”踩风连忙跟上,见他把长发薅断了几簇,边跟着边捡起扯断的发丝,“陛下下完朝要出宫去,恐要到天黑才回,你是想去找他吗?”
谢漆一声不吭地出了天泽宫,出门不远就看到一列身形高大的北境混血军目光炯炯地跟着他,谢漆下意识怕他们去汇报高骊耽误行程,于是转身来朝紧跟不舍的众人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示意噤声。
一百北境军留下一半守天泽宫,跟来的军士见了谢漆的动作楞了楞,忙行礼表示配合。
谢漆转身有些急迫地快步冲去了藏书楼,一路上脑海里回荡的是念奴的声音。藏书楼的地下楼收录了历代皇室要案的卷宗,睿王的名字虽在史册中被抹灭,可他背后的寒门追随者数不胜数。
唐维说过,那些第一批参与改制的寒门遗老们死伤大片,还活着的前辈身上都有不白之冤,一日不脱罪便一日不能现身。睿王名字是抹除了,可延绵十年、影响深远的改制案不一定会抹除干净,去查录,也许会查到什么……
谢漆像是吊着一口气才奔来了藏书楼,被把守在楼前的侍卫拦下了:“光天化日之下被发跣足,尔等是谁?”
谢漆如梦初醒地低头看看自己,身后踩风带着怒容上前,腰牌亮出来,顿时畅通无阻。
谢漆迈进去的步子却不如来时急切了,略带僵硬地走进去,目之所及是模糊的现实林立书架和真切的幻觉漫天飞雪。雪太大了,即便他知道冬天与雪不长久,积雪迟早会融化,会变成瑞年丰收的水源,可他眼下还是觉得雪太大了。
踩风小心翼翼地隔着距离问他想去几层楼,想看些什么书,谢漆恍惚地抬头,有些抖着手指了地下。
踩风怔了片刻,地下楼是皇家卷宗之地,他为难了一瞬便满口答应,亲自去和掌管藏书楼的官吏们周旋。
谢漆脑子乱糟糟地等,没一会听到了不远前方传来流利的汉话:“您是御前谢大人吧?”
谢漆戒备地抬眼,看到了一个长着金色卷发蓝色眼睛的异族女子。
“我汉名金阿娇。”本命阿勒巴儿的狄族圣女笑着和他打招呼,“谢大人想翻阅什么典籍呢?我常来观摩,对这藏书楼的典籍分布挺熟悉,也许可以帮谢大人的忙。”
谢漆见她有一双蓝色眼睛,不自觉的有些爱屋及乌的心,情绪平稳地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圣女臂弯里正夹着好一叠书籍,笑意开朗,爽快地转身告别,谁知没走出多远又回来了,不仅自己回来,还带上了另一个戴着半边面具的女官。
女官急匆匆地赶到谢漆面前行礼:“臣下高白月,不知谢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白月的母妃姜妃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无辜惨死,母族姜家对她这个排不上用场的庶出公主并不关心,她才自请进藏书楼做个小小女官避世保身,然而去年何卓安出事后,姜云渐拼了命地走通关系想救何家,也找了在宫中的外甥女高白月。
高白月活到现在,头一次收到了母族的嘱托,姜云渐在密信中言辞恳切求她想办法面圣,求求皇帝对何卓安网开一面,用词之哀足以让人潸然泪下。
高白月被打动了。饱读诗书竟也被打动了。
可惜她虽然贵为高家女,却实在人微言轻,年少无靠,如今又破相毁容,除了藏书阁其他地方都不太敢、也没资格乱走,只能在这里等待御前的人造访。早先御前的起居郎还会来借书还书,可是起居郎实在呆直,攀谈了几回都无功而返。
现在据传是皇帝的枕边人来了,高白月一听便急忙赶来。何家今天问斩,她是帮不了那位曾经站在姜家身上敲骨吸血的风光无限的何尚书,可姜家受何家牵累却是要努力一帮的。
高白月姿态谦卑地想先和这位御前红人攀谈,走得太急冲到了他三尺之内,谢漆脊背顿时发寒,挥手便用力推开了她。金阿娇见状变色,连忙接住险些摔在地上的高白月,袖中一道金色的影子飞窜出来,一气呵成地跳到了谢漆手臂上。
谢漆感知到了属于蛇的冰冷触感,少年时在霜刃阁中没少次和五毒同行,皱着眉一记手刀反手捏住了蛇颈便想捏碎,却到底晚了,手背上赫然有两个细细的蛇牙印。
一瞬间天旋地转,剧痛席卷全身,视线一半漆黑,一半腥红。
藏书楼外的北境军守卫沉默着把守,为首几个是高骊从前的亲信,站了半晌后,其中一个忍不住小声和周围同伴悄悄话:“你们觉不觉得,嫂子最开始让我们噤声的那个眼神很熟悉?”
同伴眉头跳了跳:“我还以为只我这么觉得。”
那守卫点头:“五官不像,眼神和气质却突然很像戴老将军,真奇妙。”
同伴大开脑洞:“哦豁,陛下那么快就爱得不要不要的,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守卫茫然:“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没说上几句话,藏书楼里就传来骚动。
午时终于到了,北门前的刑场万人空巷,大道小巷都云集了人,附近高楼全占满了人,全部都在等待何家的斩首。
距离刑场不远的东区边缘是高骊和一众北境人,西区边缘则是一众世家。
高瑱和韩志禺伴着脸色惨白的姜云渐,包了一座酒楼上的高层。姜云渐此前甚至在策划当场劫法场,被韩志禺得知之后拼命拦下,废了大功夫劝告安抚,让他先保留青山在,日后才好为何卓安报仇,才勉强算是拉住了他。
高瑱时而春风化雨时而慷慨陈词地激励和安慰这看上去丢魂落魄、犹如丧家之犬的姜云渐,心里嗤笑他为了一个阶下囚,为了一个女人崩溃成这副德性。
不远处另一家酒楼坐着吴攸和郭家父子,许开仁也在,一桌人临在窗台看刑场上的状况。
吴攸举杯饮酒看北境人,恍然意识到从最初以来一直轻视的北境势力其实人数众多,下至可供收税的北境移民,中至可供战力的北境军队,上至内阁干事的唐维、天泽宫中避而不出却存在感依旧十足的皇帝高骊。
看起来竟然不容小觑。
许开仁在专注地看刑场。
当初宋家被处以极刑的时候,他在东区和各位平民朋友挤在一起,挤得满头大汗地目睹宋家人的结局,虽然感到解恨,充斥胸腔中的却依然是悲愤占了上风。韩宋云狄门之夜死了多少人,其中不乏他的亲朋好友,那些到底是回不来了。
现在,践踏了多少年国中百姓的何家也得到了惩罚,许开仁的心情与上次相似,悲愤与快意各占心房。
至于自己此时翻天覆地的处境,几个月前还是白丁,现在与宰相尚书光明正大地共坐一桌,他并没有感觉到不同。
人上人的琉璃金樽杯,人下人的缺口粗瓷碗,对于许开仁而言,区别都不大。
杯碗中是良水就好。
紧接着是一家酒楼的隐蔽小隔间里,三个易容过的人坐二站一。
谢青川倒热茶给谢红泪,谢红泪摆手不接,转头看向站在纱窗前的清瘦人影。
去年十二夜,这个毫无气息的女人被一个神秘人交到了她手上,谢红泪听到女人的名字是梅之牧,犹豫了一个无眠夜才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如今梅之牧身体调养得尚可,只是或许因为假死的闭息药毒性较强,又或许因为别的,梅之牧本来半白的青丝如今全白了。
这一趟出来并不安全,但梅之牧坚持要出来,谢红泪拗不过,此前没少在民间听到她和何卓安之间的事,恻隐之心动了念,便冒着风险易容出来。
梅之牧凝固了一般地站着,隔着一层模糊的窗纱远望。
午时三刻还没到来,执刑官吏在刑场上放声宣读何家上下犯下的种种罪责,刑台下万民愤声,准备好的各种东西不要命地往刑场上砸。
一众何家人或嚎或哭,被砸得头破血流一身脏污,何卓安在中央戴枷低头而跪,早在大理寺中尝过了梁家种种不见天日的刑罚手段,血流进唇角也不觉疼,视线只看着左手上斑驳只剩几颗的佛珠手串。
大理寺狱卒说梅之牧死了,还说整个长洛都在编造杜撰她们的污名情史,如果梅之牧没有耐不住刑罚先死在她前头,此时她们两人一起受刑斩首,必是一个笑话。
何卓安没见过她的尸首便不信,至于据说远传的情史,她深信了。
午时三刻到了。
窗纱前的梅之牧抬了头,看偌大苍穹,刑场上的何卓安低了头,锵然血溅四方。
生时唇齿相依,死后史册相依。
臭名昭著,正是一双好结局。

第95章 一更
刑场下,高骊在万人当中冷眼注视着。一排排何家九族的头颅落地,台下积愤声起初震天动地,随着头颅越来越多,刽子手手中的砍刀出现卷刃,浓稠的血从刑场上流淌到台下,台下声音逐渐变得安静。
高骊看着那片猩红,起初觉得解恨,但眼见着落地头颅越来越多,心中越来越难以克制愉悦。
酒色财气是缠住无数人的瘾。高骊不会喝酒,对钱财没有多大的概念,对气没有执着,唯一最上头的在于一个色字,这色还得是特定的那个唯一爱人,然而他身为一个军士的贪杀欲,想收割的却是不分普天之下的对象。
烟毒激发了高骊作为一个人最富有冲动的欲念,即便现在身上的烟毒解了将近一半,此时看着满刑台滚落的头颅,他还是舔舐着犬齿感到遗憾——如果当日谢漆没有在何家拦下他就好了,他就能一气呵成地戮个痛快。
距离他站得最近的唐维察觉到了他的古怪,悄悄瞟了几眼他那嗅到血腥克制兴奋的眼神,内心不觉感到后怕。
朝廷量罪定刑,当着万众的面斩首何家,所砍的头颅都让人心惊胆战,若是何家满门的脑袋当初是被他一人砍下,不让人毛骨悚然才奇怪。
唐维想到十二月中旬时,他在审刑署里杀那四十几个宫人的模样,内心不免感到担忧,生怕他此时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便走近了低声说话:“真是可惜,谢漆不能陪着陛下一起来。北境百姓当中有不少老人们十分关心陛下的姻缘,早先便屡屡听过谢漆,想见他的父老乡亲不少。”
高骊身上的扭曲亢奋勉强压下些许,整个人一下子低沉下来了。
难怪上午前到城郊去看望那些老人小孩时,不少老人对着他身边的人一个劲地猛瞧,却又不说他们在看谁,惹得高骊纳闷。原来那些期待的,怀疑的,炽热的眼神,都是在等着他把媳妇带过来。
唐维又看了他几眼。高骊如今虽然名义上是个皇帝,可在北境的老人眼中还是那个孤苦伶仃有爹生还不如没爹的孤儿,从小就吃着百家饭长大,与他年龄相近的小伙子们又陆陆续续在战场上丧命,不少痛失亲子的老人家把对亡子的怀念和疼爱寄托在了他的身上,看他就像看儿子。
高骊成家的事,老一辈的人比他上心得多,从前便没少要给他说媒,现在听说他讨了个男媳妇,愈发牵挂了。
有被人牵挂,便是背负了期待,缠绕了俗世的羁绊枷锁。
便更要好好过活。
高骊抬起手摁住太阳穴,回想一路霜雪山花,回想昨夜谢漆挂在他臂弯的腿,慢慢摁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杀欲。
何家处斩结束后,高骊转身准备护送北境遗民回城郊的住处去,新年刚刚解除府内禁足的梁奇烽赶到了他面前来。
这憔悴清减了不少的梁家主刚刚作为刑部尚书料理完了何家,便马不停蹄赶来要给高骊牵马充当马前卒,姿态几乎要放到尘埃里去。
梁奇烽谦卑地跪下:“微臣拜见陛下,臣有过,但求为陛下侍马,罪从马前赎。”
唐维皱眉想开口,高骊挥手让他不用来,任由梁奇烽匍匐着去牵马绳。
高骊翻身上马,梁奇烽既然想来作秀,那便让他作,梁家一把手在这,不知方贝贝此时可有成功刺杀那二把手梁千业。
从长洛城北门赶到东门去几乎要横跨整个东区,路途不短,街道上又全是平民,一向自视甚高的世家家主谦卑做马前卒,换在从前不可想象。
梁奇烽低着头颅摆足了谢罪的姿态,起初不敢多开口,走到东二街口时,街道旁抱手看好戏的百姓越来越多,看得他浑身冷汗潺潺,好似皮剥赤肉,钻在肉里的蛆全被人在光天之下看光了。
梁奇烽在冷天当中汗流浃背,咬牙切齿地想,若不是为了挽回声誉……
“梁卿。”
马上的皇帝忽然低声和他说话,吓得梁奇烽牵马的手一抖:“微臣在!”
“你觉得你妹该死吗?”
梁奇烽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两下,绷着声线掐出愤怒的余韵:“胆敢损害陛下圣体,便是她有九条命,也该被剁过九遍去喂狗!”
“原烟之事,真的不是你指使?”
梁奇烽发誓:“陛下明察秋毫,审刑署一开必能明鉴,若臣有萌生半分陷害陛下之心,臣之九族都必遭雷劈!”
“既然如此,叫你刑部的人管好手头的事,少对审刑署的开设指手画脚。”高骊抬腿踹了一下,把梁奇烽踹出去滚了几圈,冷眼看着他灰头土脸地马上爬起来,继续跑来讨好牵马。
倒是能屈能伸了。
街道两旁响起憋不住的哄堂笑,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是、是,臣必定对下属严加训诫。”梁奇烽唯唯诺诺,耳朵里听到一些窃窃笑声,又在心中破口大骂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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