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贝贝一边努力地嗅,一边忍不住咳嗽,鼻尖都红了。
他正不知道要怎么说好,便听到谢漆忽然轻声警告:“你主子现在恐怕已经因为烟草半疯了。宫里御医诊断不出来,或许是此前没有过这样的病例,因此全都一致推断他正常如初。”
跪在床下的高沅猛地抬头,瞳孔放大,眼中布满血丝。
“你要是还在他身边当差一天,就多看紧一天,别让他再吸食烟草。此外前几天不幸跟了你主子一天半,去了一趟梁家,看到了他烟瘾发作时的癫狂举止。如果他不打人,大概就会去破坏周围的器具,如果他既不打人也不破坏器具,恐怕将来便会以自残来阻遏冲动。”
谢漆缓慢地说着,有故意夸大的成分在里头,停顿片刻后,他侧首看高沅:“你那么信你三表哥,知道他院子里关着药人吗?”
高沅愣愣地看着他。
“你那天晚上回梁家,我等你睡着后出去在梁府里转了一大圈。”
谢漆语调没什么起伏,那夜整夜没合眼,自梁家府宅里察看了个遍,到了梁千业的地盘窥探了许久,待要放弃离开时看到了个四肢动作扭曲的怪人贴着墙角扭过,还没等看清,便看到梁千业屋里出来人,把那怪人抓回去了。
只看到几眼,他也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情况,只是一想到梁千业最先研制出烟草,借此在梁家本家一马当先成为不二的掌权人,便总觉得那怪人,很可能是用来试烟草的药人。说到底,还是一股直觉让他厌恶烟草。
谢漆大致形容了些许,故意把情况说得很严重:“那药人是疯魔的。你发疯时的样子跟那药人挺像,再吸食下去,或许就会步上那后尘。”
高沅还怔怔着,方贝贝便比他先着急了,咳嗽着追问起细枝末节来,谢漆挑拣着高沅抽疯的模样,跟他认认真真地说了好几遍,说到最后,一屋之内除了他的声音,只剩下两道凌乱的喘息。
“言尽于此,有些东西该禁。”谢漆看天色已经逐渐晚下来,便不再多说,拧完最后一遍毛巾,擦过方贝贝鬓边的冷汗,“你先把这残躯养好,主子是你自己的,该怎么守跟管是你自己的事。多余的,我随时在天泽宫等你联系我。”
谢漆放下东西,起身时拽过高沅拉他起来,冷道:“小疯子,你好自为之。”
高沅身体一颤,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眶又迅速通红了。
当此时,东区一处破草屋里,神医和他的小徒弟正忙碌地交替按着病床上的枯瘦师弟。
“师父!师叔身上的青斑更大块了!”小徒弟奋力按着不停挥舞着双手的中年人,大冷天里浑身是汗。
神医飞快地倒完药端进来:“小崽子!你按紧他抱起来,我灌他一碗再说!”
小徒弟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半抱起那中年人,一手抓紧他枯瘦干瘪的两手,一手捏开他的牙关,神医赶紧过来,稳准利落地把药给他灌了进去。
一碗药下去,一炷香后,一直挣扎着的中年人便安静了下来,目光放空地望着天花板。
神医跟徒弟安静地等着他下一轮发作,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他眼睛清澈,嘴角扬起少年人般的微笑,转头对着病床旁边桌上的一盆枯萎绿植含情脉脉地说话:“师妹啊,我给你备了一份及笄礼……”
神医把他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捏着嗓子颤道:“死鬼,我在这呢!”
中年人恍然大悟,歉意地朝他笑着继续说话。
神医眼眶酸胀,一边听着他讲的话,一边在手册上记录着。
【脑生幻像,误为重回当年】
中年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神医边写边捏着嗓子问他:“二师兄,咱们采完花草便回去找大师哥吧,他一定炖好了人参鸡腿汤等我们喝哩。”
中年人笑了起来:“师妹你开什么玩笑呢?咱们谷中大弟子便是我啊,哪来的大师哥呢!”
神医的炭笔停顿,抬头来看结伴了四十年之久的师弟,安静了半天后,平声静气地把自己的姓名跟年龄报出来,问他认不认识。
枯瘦的中年人一脸毫不作假的迷茫:“这是谁人?”
神医沉住气,挑拣了他们少年时一起学医跟闯荡江湖的一些趣事来问他,说到与师妹的,他对得上,说到他们三人行的,中年人怎么也想不起彼时神医的位置。
好像神医不曾在他的生命当中出现过一样。
神医用炭笔潦草地记下了新的病状。
【记忆缺失,彻底忘却故人,故人为我】
中年人并没有把遗忘的大师哥放在心上,害羞地笑着继续和他的师妹说起话来。
但他的言语并不像是对话,而像是他在捋出自己的记忆,对着师妹的幻影,总结他们走过的一生。
他们游历的路途上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风景,其中包括了两年的研究烟草之旅。神医认真地听着,根据他的记忆不停地记叙。
【原烟之地恐影响怀胎四月以下之妇,恐致使小产】
【小产者为师妹】
神医听着言语记载了四页,中年人便又陷入了其他的病状发作当中,浑身痉挛不止,大喊大叫起来。
小徒弟熟练地掏出一卷麻绳来把他的双手捆住,制止了这位师叔无休止的自残。
前两天捆住他的时候,他挣脱的力度还十分强悍,从今天开始,力道已经小了许多。
神医心有所感,伸手去诊他的脉象,安静了半晌后,又继续拿起笔记录。
【师弟经脉速枯,继神志丧乱,今武功全废】
神医在小徒弟的小声啜泣里飞快地继续写着。
谢漆离开高沅的宫中,在路上紧赶慢赶要赶回天泽宫时,没想到竟然会在路上碰见了高瑱。
高瑱身后没有跟着谢如月,反倒是跟着青坤,他一看到青坤眼里看戏似的表情,便心觉微妙。
好在他今天刚收拾完高沅,心里比较舒坦,看见这么个讨厌的人,心里并没有许多波澜。
于是潦草地行了个礼,便想越过他回去天泽宫,谁知高瑱却双眼布满血丝地堵在他面前,开口就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孤都知道了。”
谢漆挑了挑眉,心想,知道了什么鬼东西呢?
他若有所思地略过高瑱去看他身后的青坤,青坤朝他比了几个无声口型:师哥,我还是偷听了你今天和谢如月说的话。
谢漆:“……”
他今天和谢如月说的都是些不太堪入耳的东西。
所以说,这个想看好戏的家伙就拐弯抹角地告诉了高瑱?
说他和高骊“圆房”了?
这什么鬼癖好?
高瑱接下来一句问话解答了他的疑惑:“谢漆,你身为影奴,真的分得清对主子的忠诚和爱欲这两码事吗?!”
……还真他娘的是指这等事。
谢漆怎么说也在前世跟了他七年,一听便知道他在追问的是什么意思。
他心想,他怎么会分不清?
这两辈子以来,他跟过三个主人,对高瑱最忠心的那七年里,在他身上寄托的感情再深,得知他和何家小姐定亲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在他酒醉想要欺压他的时候,内心感到极度的不适。而对于高沅,他确实短暂地相信过他,对他有过微不足道的忠诚,但是在他动用一切非人的酷刑折磨手段时,他只感受到莫大的侮辱,愤怒,恐惧。
只有高骊是那个意外。
他一个如此注重仪式感的人,却还是和高骊无媒苟合了,并且苟合得非常快乐。
他只会对高骊萌生掌控欲,会生气,会不自觉拈酸,心中其实会不愿意看到他和其他的人暧昧,不希望他哪怕仅仅只是在名义上有妻妾后妃。
只有高骊,会让他的原则和底线朝秦暮楚,不停变通。
除了那毫无道理可言的情爱情/欲,导致他如此善变的还能是因为什么?
“我分得很清。”
“我喜欢高骊,无可救药地喜欢,就是这样。”
谢漆直接了当地粉碎他抱有的侥幸之心。
青坤在高瑱身后朝他竖了个拇指,他想看的就是这一出好戏。缺德人尽干没品事。
谢漆心中无言,想快点回去看一看小狮子了:“太子殿下突然拦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高瑱神情惶惑了许久,喃喃问道:“那我们那四年算什么?”
“过眼烟云。”
“虚度光阴。”
“毫无意义。”
“覆水不收。”
第71章 “小鬼”
谢漆看着高瑱就想到谢如月耳廓的痕迹,心想谢如月赤忱坦率,却也不是傻子,未必不知道高瑱故意在他唇边刺那颗朱砂痣的怪念。可那少年爽朗地不在意,神情看不出不情愿,那才是高瑱所问的——身为影奴分不分得清对主子的忠诚和爱欲是两码事。
就像先前同谢如月在屋顶上剖心交心时说的一样,贵胄主子们的世界太广阔了,站得那样高,高高在上地俯瞰下来,底下奴仆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能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明白了,依然毫不在意地侵轧了,知不该为而为,不在意而已。
更令人产生难以言状的反胃。
眼看着高瑱脸色苍白,神情复杂到近乎狰狞,心里不知道在颠来倒去地想什么,谢漆久违地感到了无力的烦躁。
他走近高瑱,低声认真地开口:“我就是从来没有对你萌生恋慕之情。不管是守过你四年,还是守了四十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高瑱本就虚弱的脸色愈发不好,一双惨淡的桃花眼看着他,呢喃道:“我不信。谢漆哥哥,我不信。”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谢漆心中徒增厌烦,若高瑱没有对谢如月那样,他眼下便提拳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我们曾经日复一日地相伴,你守过我一千多个黑夜的美梦,我见过你四个春秋的窗外飞纵,我们相视而笑过无数回,你用那样纵容宠溺的眼神望了我四年……你陪着我长大,可我又何尝不是看着你成长?你当时来到我身边也仅仅只有十六岁,少年郎初识爱恨能有多少四年?”
高瑱神情惶惑难过地低语,像是一个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从心爱的哥哥那里讨到糖吃的迷津小孩,竭力想用感情牌挽回背道而驰的所爱。
“这些日子我翻来覆去地回想你我相伴过的那些日子,我拼了命地去细想,我究竟做错过什么,我可曾苛待你,可曾惹你生气,你可曾冷眼看我疏远我……我日思夜想,除了当日那一杯未能得逞的迷魂汤,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我们之间何以至此?仅仅是在四个月前,一百三十天前,我还畅想着,等母妃入中宫,等我入东宫,一系列册封之后,我将和你跃入下一个相处之道的阶段,我有我所心,你怎会没有所意,我是那样认真地期待过我们来日的光辉璀璨。可是一场七月七剧变摧毁了一切……”
高瑱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七月七那夜,你并未像从前那样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当其他的皇子身边都有影奴誓死保护着的时候,我身边的十七个人,你们全都不在。”
高瑱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喑哑快速地说着,每一个字里都浸透了浓烈的情感。
“我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好全。我的右手再怎么努力握笔,也写不出从前那样端正的瘦金体,右腿再怎样努力复健,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踩着马蹬跨上马背。我的亲人,身体,全部都回不去了。我身边最重要的只剩下一个你,我怎么可能会因为别人的几句无端索求,就将你交出去?可是谢漆哥哥,你就是那样看待我的,你……在我不曾做出任何负你之事,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了我,投向他人怀抱。我直到现在,想到这个事实……都心痛得难以呼吸。”
谢漆唇角险些扯出一个笑。
他听了如此一番话,全部半真半假,唯有在这一句七月七剧变,知道这是真正的肺腑之言。
是,一场七月七的失败大封,一个韩宋云狄门之夜,高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也是,无数人都是,众人各自的小命运都在那一夜被巨轮命运的牙床嚼碎。
然而假如韩宋云狄门之夜不曾发生过,他顺顺利利地当上了太子,他和他,难道就能够从相亲走向相爱吗?
未可知,未有如果。
谢漆只知道在他辗转入主东宫,他陪着他度过最艰难的那三年刀光剑影之后,他快刀斩乱麻地把他给舍弃了。
没有今日这份拖拖拉拉、真假难辨的不甘和悔恨,那个时候的高瑱在权斗漩涡里练就了炉火纯青的铜心铁肠,丝滑地转变成画骨画皮的贤王。
他能在把别人卖完之后,还能用一把声情并茂的好嗓子,哄骗得令被卖的人替他数钱。
他也知道今生重来之后,韩宋云狄门之夜的剧变之后,假如不离开,继续守着他,必然会换来不一样的结果。
可谢漆偏偏不想。
他怎么可能做到继续守着一个曾在另外的时空,将自己背叛得体无完肤的,画皮鬼。
“世上没有那么多一目成心许,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天降真命天子。”高瑱喘息着,又怨恨又哀伤地看着他,“时间才是最不会撒谎的证据,长久不绝的陪伴,习以为常的习惯,青梅竹马,相知相守……情不从狭隘性情形貌来,而在涓涓细水长流中永生。你离开我后,我尝试过用许多人去代替你,终归不及你万一,而你离开我之后,还不见熙熙攘攘众生,还未等时间冲淡你我羁绊,你只见一个与此间格格不入的异族混血,你只度过四个月一季度,你便如此笃定对他抱以爱……我不敢相信你善变如此之快,我更不愿相信你会变得如此肤浅。”
当真是能言善辩啊。
不仅是言辞巧妙,而且还言之凿凿地富有逻辑,他的逻辑。
谢漆甚至都能猜到他是怎样想出一些理由,来填补他不爱他的原因的。比如慕高骊为君的身份,或者图高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易操控带来的成就感,形形色色。自然了,除了形形的理由,色色也能是直接原因。
随他怎么想。
高瑱既然想要胡搅蛮缠,他也不介意以假堵假:“那么太子殿下,假如现在皇帝陛下给你一个选择,让你主动放弃东宫的位置,除下身上的朝服与官印,从庙堂之高退到江湖之远去归隐,这样我便继续追随你,你愿意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吗?”
高瑱的泪意懵住了。
谢漆再向他靠近一步,而他下意识地后退小半步。
谢漆用轻柔的婉转语调同他轻说:“殿下既然口口声声不舍我至此,那么,不过是区区的皇家特权,舍特权而重得故人,应该是很简单的抉择吧?”
高瑱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大概是在脑海中极力搜索着如何应对,刚要开口,谢漆便又轻柔地截住他:“殿下要选我么?”
高瑱的回答没有要与不要:“谢漆哥哥……你莫要跟我开玩笑。”
谢漆伸出一根手指停在他心口处,轻轻柔柔的语调:“你心中即便有千千万万份爱意,也还是寡苍生,薄亲属,最爱的便是自己,还装什么呢。”
高瑱低头看着停在他心口的指尖,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谢漆的表情重归于冷漠,抱拳利落一礼:“各执一词多说无益,倒也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昨日已死,我刚新生,告辞。”
谢漆即将要掠过他身边,高瑱突然不管不顾地抓住了他手腕:“谢漆哥哥!”
这一声喊得大了点,大约是他虚伪地克己复礼这么久之后的一次小小人前爆发,谢漆一下子惊住了。
不为高瑱,为的是——他看到站在宫道尽头拐角处的高骊。
高骊半个身体隐没着,冰蓝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整个人像从冰窖里刚出炉的新鲜木头人。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眼下心中在想些什么?
谢漆当即反手挣脱高瑱的痴缠,快步向那尽头跑去,高骊看见他跑来,眼里出现了波澜,然后……扭头就跑了。
谢漆都被噎住了。
当下直接把高瑱等人抛之脑后,赶紧冲上前去追赶,拐角过后先看到了扶着宫墙气喘吁吁、嘀嘀咕咕的薛成玉,而高骊仗着腿长步子大,竟然跑出眼前的宫道,看不见影子了。
谢漆更加凝噎,赶紧上前去先抓住起居郎追问:“薛大人,你方才跟着陛下在这里待了多久?”
薛成玉夹着小册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知:“挺、挺久的谢大人!陛下刚从御书房里出来就去找你,找不到你就到处问,我等答不上来还被他凶视,结果最后是陛下的海东青飞上天空,他才跟到这里来的……”
谢漆顶不住了:“说重点!他在这里待多久了!”
薛成玉还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大约一炷香是有的。”
那基本是把他和高瑱的拉扯都看到了,他一个习武之人耳力也好,大概也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差不离多少。
那既然如此,高骊理应也能听得出他的意思,又为什么要跑呢?
谢漆松开这弱不禁风的起居郎,走之前揶揄了他一句:“薛大人,平时还是多多锻炼身体为好。”
高骊能通过他的海东青小黑来找他的行踪,他也有。
谢漆边走边对着天空吹了一声哨音,没过一会儿就看到大宛矫健的身影出现。
他便跟着大宛的身影走,结果刚走出两条宫道,便看到天空中又出现了一只海东青,那该死的壮硕肥鹰扑住大宛,轻而易举地压着它一顿翻滚,最后两只大爪子掐着大宛得意洋洋地飞远了。
大宛留下了两道破音的鹰叫。
没伤到,就是在愤怒地骂海东青。
徒留谢漆站在地面目瞪口呆:“……”
戌时二刻,高骊一个人坐在宫城西南边的望角楼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隐约听见了望角楼外呼啸的荒凉风雪声,心中忽然感觉到久违的安定感。
入冬了,北境荒原上的风雪声比这要狂上许多倍,他小时候有许多次躲在山洞里挨饿躲风的回忆,那些张牙舞爪的风雪声穿过厚厚的山壁,从每一条缝隙里钻进来,刮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把北境和长洛比拟为人的形象的话,北境便是敞着胸膛的粗壮熊人,长洛便是温香软玉的闺阁少女。
难得能在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听见令人怀念的风雪声。
高骊颓然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靠着大柱环顾,看到一座中空的,嶙峋的高楼。
望角楼靠南的那一片墙已经被工部全部修整完毕了,完全看不出当初他带军进入宫城时的大洞。
这里是他的“发家致富”之地,他牵着马穿过那个洞门时,那夜谢漆就跪在角楼的内侧,偷偷地抬起眼皮看过他一眼,他便接住了那炽亮的眼神。
那时他心中划过个奇妙的念头,觉得那美人看自己就像……像看着一个救世主。
他是么。
他配么。
高骊脑子里一片混沌,有些疲惫地抱住屈起的一条腿,下巴戳在膝盖上,怔怔地看着望角楼里的黑暗出神。
现在他承认谢漆昨夜说的,那些烟草会在不知不觉改变他的心智的话了。
因为换在四个月前,他绝对不会像这样多愁善感,敏感又自卑。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黑暗中什么也没有,他再怎么冥想也无法凭空想出一些御寒抵饥的东西,没过多久,便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一声抗议。
高骊原本是想要无视的,反正挨饿的日子多了去了,只不过是在进入长洛后没有挨过而已,现在再忆苦思甜一下,也没什么难的。
结果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清幽的烤肉味儿,他鼻尖刚嗅到,肚子也就接收到这个信号,大声咕噜噜叫着赶快投喂。
高骊耳朵在黑暗里红透了,他按住自己的肚子骂道:“没出息!”
望角楼外风雪声更甚,头顶更有一道降落的潇潇之声,高骊坐得久了,腿都坐得有些麻,一时之间没能立刻跳起来跑开,就感觉到一个身影跳在了自己面前。
心脏在黑暗里扑通扑通狂跳,他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先放在了自己发顶上,轻轻摩梭着滑过他侧脸,这样一路蜿蜒下去,最后贴在他肚皮上。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时,眼前人也嘶哑地开了口:“让我一顿好找。”
高骊不知怎的眼眶里涌出些热意来,僵硬的手不知如何安放,想抱他,又想推开他的手逃之夭夭。
“闭上眼睛。”
他一听见这话便下意识地乖乖闭上眼,而后便感觉到身前亮起了一束光。突兀在黑暗中见光,眼睛总是难免刺痛的,像此刻他便受不了,泪珠挤出了眼角。
微冷的霜雪欺过来,唇上覆来了柔软的触感。
高骊浑身血液逆流,被冻冷的双腿顿时感觉充满了热度,慌里慌张地抬起手要去抱住眼前人,手掌便被啪嗒一声打开了。
“睁开眼睛,先吃饭吧。”
他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欺霜赛雪的人,他手中拎着一盏小小的灯,还是夜明珠做成的,奢靡又脆弱地灼灼照亮了周遭。
谢漆一手执着这样一盏与他相得益彰的灯,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纸塞给他。
高骊在肚子的投敌声里讷讷接住了油纸,还是热乎乎的,打开一看,看到是一个肉夹馍。
“你、你吃过了吗?”
“嗯。三刻钟前便用过了。”
“好哦……”
谢漆先站着看他揭开油纸吃起来,这才提着灯盘膝坐下,认认真真审视他的举止,想在他身上找一找异样处。
最后感觉没什么奇怪的,又或许是刚才已经短暂抽过疯了,现在已经恢复正常。
他把灯放在两人中间,轻轻地搓着冰冷的双手,温和道:“皇帝陛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往严重了说,是在离家出走?我向御前的宫人们承诺一定把你找回去,他们才没有惊慌失措地去找禁卫军满城搜索。”
高骊一顿,一手拿着肉夹馍咔嚓咔嚓地咬,一手伸过去盖住他两只交叉的小手,握住了摇晃起来。
像猛兽在撒娇。
谢漆合拢双手贴着他的体温,心中感慨,这人的手可真是够大的,也够热腾的,这样冷的天,独坐在这空无一物的角楼里,体温还是这样的滚烫。
他等着高骊吃完东西,两只手也被捂得差不多回暖了,便两手扣住他一只,左右各握住他两根三根指头,轻轻地泄着愤拉扯:“今天可有觉得自己脾性与之前不太一样?可有把我抄给你的道德经翻看?”
高骊抽了抽鼻子,低沉的声音传荡在角楼里,直接背诵出了他抄给他的四页内容。
这便是明晃晃地告诉谢漆,今天也有过念头不浅、时间不短的暴力冲动。
谢漆抿着唇,裹住他的手,打断了他顺畅的背诵:“傍晚在宫道上看见了我与太子的交谈是不是?”
高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嗫嚅道:“是哦,听了很长时间你们的对话。”
谢漆问:“你为什么要跑?”
跑了也就算了,竟然还让自己的海东青来欺负他的宝贝鹰儿子,搞得他头大地去解救大宛,之后在宫城里面到处乱找。高骊分明无处可去栖身,他便把他往常去过的几个地方都转了一圈,风雪中遍寻不得,最后还是灵机一动,想到西南望角楼才马上揣着饼子赶过来。
谢漆把自己找他的心路历程说了一通,微弱的光亮里,看到高骊的眼睛慢慢涨红了。
而后他便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偌大的一个大块头,伤心欲绝地抽噎。
谢漆哭笑不得,顺着他的手臂挪过去,屈指敲了敲他小腿问:“怎么就伤心起来了?”
高骊埋头,发冠下的玉绳轻轻抖动:“我就是……突然好难过,我这么没用。”
谢漆有些不解,放下了最初打算冷他几天的计划,温声哄起这个脆弱的大块头。
很快,他便听见了高骊低沉的轻声:“高瑱说那么多,自始至终一个核心,便是他不相信你因爱我不要他……爱的是我这样的蠢货。”
谢漆愣住。
高骊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借着这当口说出自己未有一日拔除的窒息:“我其实就不该还留在长洛。我最好的归宿便是那一天和北境的将士们把长洛平乱了,之后扬长而去。从此之后长洛这里会留着我们的传说,会留下对我们的崇敬跟惊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即便我坐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他们包括我都知道,我不过就是一个摆设的玩意儿,动摇不了什么,只是一个竖着的幌子。”
谢漆心脏一抽,蓦然先想到一个对比,前世高骊比现在孤寡得更严重。
“为什么就要让我在那上面做个被耍的猴呢?如果现在是高瑱当皇帝,那朝堂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都乌泱泱的。”高骊紧贴着谢漆的手,低落的呼吸缠绕在他指间,“我只需要和过去一样,回到我那鸟不拉屎的北境,守着我们那一块贫瘠,但是安定的土地就够了。偶尔加一顿饱餐,多猎到一件大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不像现在,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穿我那一身毛袄毛帽了。”
他抬起头看向谢漆,冰蓝的一双眼睛像黯淡的宝石:“长洛的华贵衣裳穿在我身上,你觉得我穿着好看吗?”
谢漆轻轻抚过他侧脸:“好看,十分帅气,我很喜欢。”
高骊低哑地呢喃道:“可是谢漆,这不是我啊。真正的我,是七月八那天早上,那个站在群臣面前,被众人既敬畏又嫌弃地看着,穿着毛袄毛帽的混血杂种。那才是我。”
谢漆反手用手背轻拍他侧脸:“那时是有些难看了,十分土气。”
高骊呆呆地看着他:“啊……”
“但我还是很喜欢。”
高骊闭嘴了,眼里的泪珠淌落下来,竟然有点像是深夜爬上岸来的迷茫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