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迈卡维不喜欢遵守别人的游戏规则。”
“为什么?”茉莉一边记笔记一边举手问,“驿站那边也有迈卡维家族的记载,临走时候我查了一些资料,说他们家的吸血鬼都是火药桶。”
“严格来说,‘暴怒’只是容易愤怒,怒火不容易平息。”加百列一边用毛毡戳着新的奶牛猫,一边纠正她,“家徽是猿,没说他们家人长得像暴躁的野猴子。”
茉莉:“那不一样吗?”
“不一样,”会议室门开了,乌鸦走了进来,顺手在五月脑袋上撸了一把,指着窃贼手套说,“建议先去跟那个死磕,比起火力,我们现在更缺手艺人……哎,你光鞠躬哪行啊,插根香,弄点贡品——你霍尼奶奶也‘愤怒’,你看她老人家什么时候情绪不稳定了?”
茉莉一头雾水,不明白霍尼奶奶除了火种,还哪愤怒了。
“咳。”悲伤的艾瑞克拎着个从仓库取出来的新鲜果篮走过来,打断了对话。
艾瑞克从觉醒火种开始,就一直在给霍尼当跟班,知道老队长莽撞爆裂外表下的深沉,也知道那深沉下面是更大的愤怒,否则她一把年纪了,挣什么命呢?
“先过来吃点东西,”艾瑞克说,“阁下,你嗓子都哑了。”
乌鸦嗓子是哑了,他在地下城坑蒙拐骗一天,中间还补了一次“隐形药”,这会儿正口干舌燥。
地下城里不穿浆果皮衣的血族挺多,但大半夜还包得严严实实就有点扎眼了,这会儿天快黑了,乌鸦不便再出去,于是找了个公共停车场锁好车,从驾驶座直接穿进了“迷藏”里。
“别叫阁下,”乌鸦摘了“去死”口罩,“怪生分的,请叫我‘伟大的船长大人’。”
李斯特:“好的,伟大的船长大人!”
艾瑞克:“……好的,乌鸦。”
乌鸦从果篮里捡了个橘子,掂了掂,暗自叹了口气。他现在再也没有半夜抱着全家桶啃的胃口了,吃一整个水果会反酸。他剥开橘子,连着皮掰下了一半,目光往旁边一扫,注意到了始终坐在边缘的两千——“迷藏”里所有人都至少同生共死过一次,不说知根知底,起码能自在地开玩笑,只有两千是新来的。
于是乌鸦不动声色地把那一半分给了她。
旁边细心的草莓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往茉莉身边挪了挪:“姐姐坐过来一点呀。”
加百列:“……”
天使长原本因为乌鸦进来愉快起来的嘴角拉平了。
不过他愉不愉快,表情差别实在不大,大家都没注意到,只有旁边迅猛龙突然一哆嗦,不知哪冒出一阵恶寒,茫然地四下张望。
艾瑞克问:“你今天冒险在地下城转了一圈,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乌鸦叹了口气,“我先说结论吧,匠人协会有内鬼,现在还在向血族出卖我们的消息。”
出发前,乌鸦和霍尼长老谈过,当时他说的是“很可能”,经验丰富的火种们显然也都有过类似想法,只是事到临头,还是多少有些不愿意相信。
艾瑞克早有心理准备,这会儿还是嗓子发紧:“你有多大把握?”
乌鸦:“来之前是五成,现在九成。”
他在一家秘族酒馆里也看见了地面的官方新闻,虽然也疑似在用捧杀的方式宣传这位新来的治安官,但内容侧重点是“这个伟人将给尾区带来什么”,以及“迈卡维家族的执政理念”——这是尾区的吸血鬼居民们关心的,也可以进一步激怒秘族和迈卡维的其他敌人们,挑拨搓火,一举两得。
“但车载广播的重点是‘风暴’,这是在勾引喜欢收集‘血族天赋者’的杀手。”乌鸦坐在会议桌上,顺手在加百列肩上搭了一下,加百列顿了顿,事不关己地牵过他的袖子,开始往袖口上缝第二只毛毡猫——起码两条袖子要对称。
“很明显,对方知道我们搞了辆车——这事除了伯爵和洛,就只剩下送我改装零件的匠人协会了。还有……”
乌鸦刚说到这,“迷藏”的音箱里忽然传来一声来自外界的巨响,除了正拿着针的加百列,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第77章 阿瓦隆(十二)
会议室长桌正中间,一面镶在桌上的小镜子忽然铺开,变成了一人多长的大铜镜——无边镜。
无数重叠的光影在镜中闪现,眼花缭乱间,乌鸦已经熟练地找到了爆炸来源。
地下城幽暗的街边,一处反光的水洼里微光闪过,伴随着嗲声嗲气的尖叫,一伙满脸血的薮猫人冲了出来,护着一个全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追杀他们的都是荷枪实弹统一面孔的血族,薮猫们则回之以掺了人脊髓的水枪。不管是血族还是秘族,行动都快得人眼难以捕捉。
没等会议室里的人通过无边镜连着的水洼看清楚形势,一只巨大的荆山大鸟就不知被什么击中,从天而降。
这大概是之前跟着罴人教父的七只空中杀手里硕果仅存的,落地只剩下半个身体,坠鸡之前已经断了气,正好栽进了那水洼里。
无边镜上的视觉效果简直了,众人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由远及近,狰狞的鸟脸像是要从镜子里冲出来,眨眼光景就要狠狠撞在“镜面”上。
眼看镜面连着的水洼要被鸟人的尸体撞个稀碎,千钧一发间,乌鸦迅速将无边镜切到了街对面一个碎了大半的路口反光镜上,堪堪给未成年们打了个码。
就在这时,本来不怎么关心的加百列忽然一顿,缝衣针从乌鸦厚夹克的袖口滑开,扎进了加百列的手指。手指毫发无伤,缝衣针弯了,加百列隔着袖子,一把攥住乌鸦的手。
猝不及防的阴冷气息激得乌鸦一哆嗦,他也立刻意识到,某一方动用了血族天赋物。
但镜面上除了激烈交火,看起来无事发生。
乌鸦反应极快,电光石火间在铜镜上抹了一把,无边镜带着他的视线在无数窗户、监控镜头、汽车后视镜……甚至反光的金属制品上跳转,一眼扫过去,至少有四五个裹着黑斗篷、被薮猫人簇拥的身影,正试图扰乱血族的视线,往四面八方奔逃。
忽然,乌鸦目光一凝,跳转没完的无边镜画面再次凝固,停留在一个金属门铃上。锈迹斑斑的门铃上照出了其中一个“黑斗篷”。
只见那“黑斗篷”身上陡然炸开了一团雪白的蜘蛛丝,将“黑斗篷”本人、以及他身边几只猫人全粘住了,悬在半空的腿还保持着往前冲的姿势!
与此同时,加百列指尖也跳出了几缕细细的蛛丝,他有点嫌弃地捻了捻,并无师自通了这件血族天赋物是怎么用的。
这是一件没什么杀伤力的天赋物,但抓人很好用,能在一定范围内迅速锁定符合某个特征的人,被锁定目标身上会喷出蛛丝,阻止其行动。
对目标知道得越多、特征条件设置得越细,锁定就越精准。如果能精确锁定一个目标,天赋物制造的蛛网将无比坚韧,一辆开足了马力的重型卡车都冲不出去。
但此时,这个天赋物的使用者设置的条件锁定了两个“黑斗篷”,蛛丝被均分了,蛛网强度当然也是……天赋物还有一部分力量被动地流向了加百列,加诸真实目标身上的蛛丝,大概只有原本的三四成。
加百列微微一皱眉,心想:“天赋物使用者有两个目标?”
秘族显然也不是毫无准备,身上装配了不少违禁品和专门针对天赋物的护具。只眨眼光景,被蛛丝困住的“黑斗篷”和薮猫们就挣扎自救起来,鬼火似的幽光亮起,开始不断蚕食着坚韧的蛛丝。
血族天赋物承载力有限,要困住体能数十乃至数百倍于人类的强大秘族,分散力量是贪多嚼不烂的不智行为。所以是因为情报缺失疏漏,天赋物使用者设置的追捕目标指向了两处。
加百列戳了戳乌鸦:“两个目标,一真一假。”
提示乌鸦不需要长篇大论,有时候只要一个关键词,反正他自带“洞察”和“读心”功能。
至今,加百列依然觉得神奇,但已经慢慢习惯了,并举一反三:比如说在“迷藏”这个驿站里,不用装监控,光是痕迹,就足以让乌鸦判断出每个人去过哪、做过什么事——所以加百列相信,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把驿站长的家当自己的后院逛,反正驿站长什么都知道,没抗议就是默许。
果然,加百列话音没落,乌鸦就明白了。他再次通过无边镜翻看周遭,三秒钟之内就找到了另一个被蜘蛛丝困住的“黑斗篷”。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一眼之内做出的判断,无边镜很快锁定了其中一个目标,放弃了另一个。
乌鸦将无边镜锁定在了其中一个“黑斗篷”身上的反光金属扣上时,“黑斗篷”已经挣脱了蜘蛛丝,在猫人的掩护下夺命狂奔。
镜头随着目标的动作不断乱晃,只间或有模糊的深色鬃毛闪过。
惊心动魄的混乱逃亡和追踪后,被无边镜锁定的“黑斗篷”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无边镜上立刻覆盖了层水蒸汽似的。紧接着,“黑斗篷”猛地冲向了一面墙,无边镜面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音箱里,来自货车外面的动静也渐渐远去。
直到这时,会议室里屏住呼吸的人们才吐出憋住的气,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李斯特率先打破沉寂。
艾瑞克沉吟片刻:“薮猫族、荆山族被围猎,围追堵截他们的人主力是血族,好像还有些秘族浑水摸鱼,当中使用了一件大规模的血族天赋物,抓捕目标是那个穿黑斗篷的,现在看来,‘黑斗篷’应该是用了某种工具把自己藏起来了……”
这经验丰富的老火种回忆着“黑斗篷”的体貌特征:“这家伙身高目测有两米多点,我知道的秘族只有猪猡人大概是这个体型,但奔跑的动作又不像……所以大概是其他大型秘族的幼崽?唔……薮猫族是罴人的铁杆,等等,那个‘黑斗篷’不会是安东尼的后代吧?!”
乌鸦两条袖子各挂着一只奶牛猫,慢吞吞地塞了一瓣橘子,点点头,感觉艾瑞克在这真好,给他省了好多话。
艾瑞克倒抽了口气:“所以我们正好撞上了血族追捕秘族教父的儿子?!”
“我觉得不是正好。”茉莉在会议桌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小孩,立刻提出质疑,“乌鸦刚才说,有人在背后出卖我们的行踪。”
“唔,”乌鸦用拇指点了茉莉一下,“深得真传,好孩子,等我死了你继位……啊!嘶……”
跟茉莉的“呸”声一起的,是加百列用弯了的针头扎了他一下。
乌鸦震惊:“这是谋反!”
加百列:“嗯。”
茉莉:“你活该。”
艾瑞克继续唉声叹气:“阁……乌鸦,说正经的。”
“地下城原来有九族十八区,我们初来乍到,不会贸然深入某些势力范围内,只会相对保守地混迹在大型公共停车场,越大、人口越杂越好,地头蛇当然能算得到我们落脚的地方。所以我说,我敢肯定我们现在的行踪、迷藏的状态,血族那个神秘的杨都知道了。”
艾瑞克:“但你……你不是也知道了吗?你还停在这?!”
“我这不是怕她老人家找不着我们嘛,那她就知道自己的内奸暴露了,咱们一开局就掀棋盘,显得多没礼貌?”
乌鸦耸耸肩,最重要的是,按照加百列的人设,他哪怕和人合作,也是各取所需。一个从角区杀到尾区的独狼杀手,不大可能那么快就熟悉“野怪”们盘根错节的组织和内斗。
“陷阱有时候该踩得踩,”乌鸦用“想开点”的语气劝悲伤大哥,“古代有句话,现在可能失传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熊。”
“舍什……不重要,”艾瑞克绷紧了肌肉,总觉得下一刻,他们就会被冒出来的血族包围,他本想提议“撤退”,话到嘴边又转回去了,“他们是不是就想要打草惊蛇?是不是就等我们做出反应,好锁定我们在哪辆车上?”
“别紧张,还不至于,”乌鸦安慰道,“咱们这些小浆果算哪根葱?这个局面里只是工具人,还得跟几方秘族竞争上位——现阶段,我们的目标是pk掉毛茸茸们,争当‘工具甲’。”
艾瑞克:“……”
并没有很欣慰。
“散会,天黑了,现在是血族和秘族的战场,我们‘昼伏夜出’的浆果得养精蓄锐了。”乌鸦拍了拍艾瑞克,“匠人协会的事,别忘了跟霍尼长老说一声。”
他不嘱咐,艾瑞克也会去的,查内奸需要霍尼长老出面。
可是“长老”也只是个虚职,新基地还没建成,艾瑞克知道,留在后方的队长正被各种协会变着法地纠缠。他一入门就仰望的前辈那么强大,在这样的社会里还是那么势单力薄。
中年人抹了把脸,知道自己脸已经很丧气了,不想再说丧气话影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们,只是应了一声,强颜欢笑:“行,我这就找队长告状去,抓出是谁,让队长烤了那王八蛋。”
乌鸦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在那了然的目光注视下,艾瑞克强行抬起的嘴角差点没撑下去。
“少往一个人身上推责任了,这帮人就是烂透了,占着火种争权夺势,算计别人出生入死的战利品,对外战战兢兢,对内仗势欺人,拿下流当脸面。”乌鸦面无表情地说,“把想夺回‘人类’名字、满脑子梦想的小朋友衬托得像傻狗——”
艾瑞克无声叹了口气,柔声说:“其实也没有那么……”
就见乌鸦把他那写着脏话的帽子摘下来,往茉莉头上一扣:“所以跟着伟大的船长大人去撞死他们吧——快捧场!”
茉莉抓住帽檐:“啊,怎么捧?”
乌鸦:“乌拉——一二三喊!”
一群半大孩子很容易跟着最人来疯的那个跑,转眼就“乌拉乌拉”地跟着乌鸦跑出去了。
“船长大人,我申请‘业火枪’练习移动靶!”
“我来当移动靶,我可以‘认知扭曲’。”
“乌拉——呜呼!”
艾瑞克:“……”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迅猛龙和加百列。
加百列慢悠悠地收拾了毛毡工具,然后伸手按了一下无边镜——他那苍白的手掌上瞬间暴起一把阴冷恐怖的蛛丝,艾瑞克和迅猛龙本能地集体退开。
他锁定了“无边镜连同的最后一个反光镜面”,但暂时没发动蛛丝,只是给躲起来的“黑斗篷”先打个标记,省得小熊半夜乱跑,蹿出镜子的观测范围。
可惜这是从天赋物上蹭来的能力,因为目标是大型秘族,估计也就能用一次。不然下次找不到乌鸦的时候,可以试试。
加百列遗憾地想着,彬彬有礼地冲艾瑞克点点头,出去了。
留下艾瑞克和迅猛龙你看我、我看你。
迅猛龙:“乌拉?”
艾瑞克:“……”
第78章 阿瓦隆(十三)
精力充沛的青少年们跑去训练场了,乌鸦没跟着凑热闹,毕竟他只是个伪青少年。
他独自在图书馆翻看秘族的资料,告一段落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人类时间。
乌鸦合上书,揉了揉胀痛的眼睛,闭目缓了片刻。
尾区最早的“野生”人类是从血族社会里逃出去的,连使用的文字都是摩羯洲血族的通用语,当然不用指望有什么自己的传承。诗歌、散文和美学发展到了惊人的高度,大概因为从罅隙中看到的世界更高清。流行小说里却有很多糟粕,不是在妄想,就是在跟莫名其妙的外族虐恋。历史文献一塌糊涂,写得都跟山海经同人似的,也就剩一点基于现实的科普还算靠谱。
狼人和罴人是秘族中最好斗的两支,在天蝎洲就经常针锋相对,薮猫族祖上和罴人有契约,是永不背叛的盟友,其他大型秘族属于在两头间东倒西歪的墙头草。
狼人单体战斗力强、又擅长打配合,占优势的时候多,而星耀城——甚至尾区的地下城罴人主导,除了死球的那头大熊教父本熊厉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初代天蝎洲移民因战乱逃亡而来时,为了抱团活下去,曾经在初代罴人的主导下签订过一个盟约。
那东西是罴人族的“秘器”,对所有签字的盟约方、甚至他们后代都有约束力,“小熊”被各方追杀,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
大型秘族的身体素质属于哥斯拉和金刚那种,可以靠肉搏称霸一方,但它们中仍有极少数拥有特殊能力。这些有天赋的秘族制作出来的神奇物品就叫“秘器”,对应血族的“天赋物”、人类的“匠人造物”。
秘族人把这一小撮有特殊能力的同类称为“神祭”,意思是“替所有同族承担诅咒,换取上天眷顾的神圣祭品”,这一点非常值得玩味。因为跟血族天赋者相反,秘族里的“天赋者”都有“先天缺陷”。
有“侏儒”——书上举的例子是“不到两米、还不如幼崽高的虎人”;有“视听障碍者”——比如“听不见超声波的薮猫人”。还有什么“握力达不到八十公斤的先天肌肉无力患者”“飞不起来的禽类秘族”之类……
与其说这些秘族是“残疾人”,不如说他们更像人类。
乌鸦伸了个懒腰,听见浑身关节九连鞭似的响了一通,卷起没看完的资料,慢吞吞地往驿站长的家走。
血族的天赋物也好,秘族的秘器也好,都是消耗品。不管多珍贵,用上几次、能量消耗完也就废了。迄今为止能反复使用的,只有匠人造物和违禁品。前者是人造的,后者是人……造的。
还有一些让他觉得不大正常的事:比如人皮其实不太防晒,毕竟毛发稀疏,肤色偏浅的人黑色素不够用,尤其容易晒伤。在乌鸦记忆里,人们还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的年代,自己都搞出一大堆防晒霜防晒服。那么如今血族防晒,为什么要穿人皮衣呢?既不经济又不便捷。
还有秘族,都是半兽人身,明明类人的身体远不如原装的动物身体协调,大自然怎么会进化出这样的畸形物种?
他一边乱七八糟地发散着念头,一边推开懒得上锁的门进屋,也没开灯,只摸黑随便洗涮了一下。
乌鸦思虑重,本来就有点神经衰弱,加上这会儿“迷藏”没在安全区,不管表现出来多满不在乎,人始终是紧绷的,睡前光照太多,他恐怕又得失眠。
热水澡洗得他迷迷瞪瞪,乌鸦水也没怎么擦,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脆弱的睡意,他闭着眼摸到小桌上,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唔,空的?
乌鸦:?
不是有半杯隔夜茶来着?
他短暂地清醒了两秒——就知道又是加百列,忍不住叹了口气。
加百列第一天参观“迷藏”,就看上了驿站长的家。对此,乌鸦只能以“驿站规定每个成年人必须自己住一个院”为借口拒绝——加百列只接受明确的设定,跟他掰开揉碎扯什么“俩大人放着一堆空房子非得挤在一起不方便”没用。
乌鸦怀疑,如果他告诉加百列“结了婚的人才同居”,那位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假天使可能想都不想就得要求结婚。
但这不代表什么,在加百列心里,“结婚”和“他们叫我加百列”一样,都只是个“设定”,无所谓,让他跟热水器结婚都行。
加百列知道什么叫人伦与界限,但这些对他都没意义。一个一生没有落脚之处的人,会把短暂停留的树枝当“家”,把下雨天留客的草棚当“家”,世界上任何一个能跟他精神世界产生微小交集的人,都能诱骗他全部的忠诚和混沌的感情。要他命他都会给的,他心里对“生命”“感情”“尊严”“灵魂”的价值没一点数。
而这又聪明又傻的活天赋物那么“好用”。
但那也太缺德了。
礼乐崩坏了,文明也断档了,自己成了“历史遗物”。但古董之所以值钱,是因为碎砖瓦也被当年明月照过。乌鸦想,他这有限身难以“有所为”,起码能做到“有所不为”。
可是疏远和拒绝又等于是薅走无脚鸟的小树枝,要把他赶到哪去呢?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
没喝到隔夜茶的乌鸦躺回床上还在发愁。
慢慢来吧,起码先多给他搭几根树枝,让他跟别人、跟社会建立一点正常的联系。
乌鸦叹了口气,强行压下心绪,对自己被封印的记忆许愿,希望他能梦见一点跟血族秘族来历有关的有用知识。
结果不知道他那有点毛病的大脑各部门都怎么串线的,有用的没想起一点,反而梦见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乌鸦看见了一间熟悉的办公室。
橡木门上挂着个简单的门牌:Z组。
他站在那门牌前,闭上眼,几乎能听见里面喧闹的人声。恍惚间,身后好像有一条壮硕的胳膊猛地推了他一把,一个踉跄把他推进了门。
“孩儿们,都出来了!迎新——那帮鸟人都说咱们Z组没脑子,快看,大法官给咱们借调了个脑子来……”揽着他脖子的“桶哥”在他耳边“吱哇”乱叫。
当时还年轻的乌鸦嫌弃地皱着眉挣脱,目光在所有人身上解剖了一遍,爱答不理地摆出张死人脸:“代号‘乌鸦’,临时借调,老师让我来帮忙。你们有事说事,不用关照。”
谁知这一“借”,就成了永久租借,他们再也没把他还回去。
乌鸦在梦里清醒过来,伸手推开了故地的门,方才耳畔的人声恍然都是错觉,眼前Z组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满目陈迹。
乌鸦瞥了一眼门后的镜子,在镜中看见了一个成年男人,短发,大概比他现在高两公分,身体有刻意训练过的痕迹,但表情疲惫沉郁。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一张办公桌,翻开抽屉,那里果然有个陈旧的笔记本。看过不知多少遍,纸都卷边了。
乌鸦手指抚过封面上熟悉的字迹,不用翻开,都能想起里面写了什么——
“1月6日:难以置信的特殊能力,只要具备‘死亡地点’‘遗迹’两个要素,他就能阅读死者的灵魂,并通过达成死者最终愿望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与死者灵魂共振,取得对方的某段重要记忆,或者某种特殊能力。
“理论上,他可以使用任何人的能力,他的成长将永无止境。”
“1月10日:他的能力正式归档,档案名为‘盗墓贼’,成为继‘神说’之后又一个超特级能力。
“特级能力是诅咒,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晚了……但幸好,没到无法挽回的程度。”
“1月13日:我成了他的监护人,惶恐。”
“1月22日:一个能阅读亡灵的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没有秘密吧,他今天花了八个小时,解决了I组半年的工作,大部分时间浪费在半路上……我再说一遍,难以置信。”
“3月2日: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不错,很多人向我打听他,希望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能力,他们真是连长大的时间都不给他留……不,也许不懂事的年轻人更好用吧。”
“3月15日,未成年人不能总被关着,我决定带他去博物馆看古埃及艺术展,这孩子需要一些正常的审美教育。”
“3月18日:当我介绍古埃及艺术品的时候,我以为我介绍的是秩序感十足、充满知性和稳定感的复古壁画,结果他只爱上了木乃伊。
唉,审美教育失败。”
“8月15日:他还是不肯去上学。”
“1月13日:我成为他监护人一年了,他很随意地把这一天定为他的生日。过去一年,人类社会依然没能赢得他的好感,他依然拒绝和我以外的人接触。这让我受宠若惊,又担心,有些人已经把这孩子当成了我的所有物,这是不对的。”
“1月20日:他在我的指派下,配合Z组,完成了紧急救援任务,Z组的宋组长对他大加赞誉。宋人品过硬,或许这是个好去处。”
“2月24日,安排好了所有的事,以‘借调’名义,再次把他派驻Z组。”
“5月1日,居然在社交媒体上发了照片,交到朋友了吧?”
“1月13日,孩子,今天,你在法律上已经正式成年,你的档案已经洗白封存,你愿意留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了吗?”
乌鸦醒过来,缓缓吐出口气,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
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吗?
他有点恍惚地想,原来有人为他做过一样的事……乌鸦翻了个身,瞄了一眼床头的夜光时钟,才睡了两个小时,于是又闭上眼:笔记是他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梦见的“老师”写的,他知道。但不知为什么,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要是能想起更多就好了……等等,什么声音?!
乌鸦倏地睁开眼睛,屋里有一道呼吸声!
“醒了吗?天快亮了,追杀的血族撤了,小熊方才动了一下,去抓吗?”一只手捋过乌鸦的头发,又一顿,“你头发怎么还没干?”
乌鸦:“……”
他想要立刻、马上回到梦里,看看笔记本上其他地方怎么写的,急需一本“非人类养成指南”。
第79章 阿瓦隆(十四)
“下次再突然冒出来,能不能开灯……”乌鸦按住胸口,感觉心脏和太阳穴一起“突突”个没完,半天压不下去。
加百列疑惑:“唔?你睡前不是不喜欢开灯吗?”
“我什……等等,”乌鸦回过味来,“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加百列想了想:“比你回来得早一点。”
挣扎着爬起来的乌鸦差点又摔回去。
“啪嗒”一声,加百列按开了床头的小灯,泛黄的灯光在他纯白底色上镶了一层金边,那张脸像撕开夜幕的太阳神。
而不远处的躺椅上,毛毯以一种绝对不会出现在乌鸦房间里的整齐姿势,对折着搭在扶手上……
乌鸦一巴掌盖住脸,躲光,也躲“魅力”:“你那瓶脑浆还没喝完?”
“没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加百列的声音里带上一点愉快,“二级天赋,消耗很小,省着点可以用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