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冷又疼,还很困。
维诺眯起眼睛,在急速下落中,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
唔,夜空真好看啊……满天的星辰,还有拖着长尾巴的流星雨。
让他想起了斯塔利尾巴上的星空。
啊,对了,斯塔利,他的人鱼……
对不起,宝贝,他要食言了。
他可能回不去了。
一颗石子在落入水中,尚且会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圈水波。
而一个人掉落进海中,不过是溅起小小一朵浪花,噗通一下,就被海洋奔腾不息的浪潮消磨了痕迹。
无人见到。
石洞中惊心动魄的战斗和命悬一线的取舍,无人得知。
只是几分钟后,虫巢下方的洞口外,已经不再有虫子气势汹汹地往里爬了,反倒是出来不少。
它们晃动着头顶的触角,慢悠悠回到了之前所在的洞穴中。
有的虫兽并没有进洞,而是爬向了海边,在沙滩上低头挑拣、进食。
肉眼可见的,虫群变得散漫而无序。
十几个探查队的队员又是焦心又是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幅场景,一个人迟疑道:“这种警报解除了的样子……难道少将已经……”
已经在虫群中牺牲了么?
他没有再说完剩下的,其他人都能领会到他想说什么。
他们没有抱少将还能活着回来的想法。
因为当时摆在维诺少将面前的条件和困境,实在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少将身上的外骨骼机甲爆炸了,那外骨骼原本能起到的保护和隔离气味的作用肯定就没了。
顺带还惊动了王虫。
而后开那些疯狂涌入的虫兽,也说明这个族群的虫兽全都被王虫叫起来攻击少将了。
一个人低着头,喃喃念道:“是我的错……我没能拦住少将……要是当时我再坚定一点,不听少将的命令,把他拽回来……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作为跟在少将身边,最后一个见过维诺的人,简宁被内心潮水一般的后悔所淹没。
他开始不断责怪自己,把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其他人拍了拍他的肩,“跟你没关系,如果不是机甲突然爆炸,少将根本不会出事。”
“我能看见援军了!”一个队员忽然指着天边大声说道:“你们看!谭将军他们来了!”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深蓝色的天幕之上,群星静静闪耀,但都比不上那十几颗金红色的“流星”亮眼。
庞大的军舰终于出现在天边。
队员们没有欢呼。
他们都知道,援军来得太晚了。
按照一般的情况来说,其实这并不算晚。探查队得到有王虫的消息后就立即给援军送消息,从他们的两个队员离去,到现在看见援军的迹象,也不过十多分钟而已。
但鉴于维诺少将现在九死一生的状况,没人能说援军来得及时。
他们沉默地等着星舰降临到海域周边。
比星舰来得更快的,是一艘小型战斗舰。
有人认出了其上第八军团的标志。
是谭将军的战斗舰,他先来了。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太晚了。
悲观的情绪笼罩着这群失了领队人的战士。
他们和失去了王虫就散了心的虫群有何差异。
谭遇内心的不祥感在看到那两个探查人员单独回来,说维诺少将看见了王虫存在的时候,达到了最高峰。
所以他当机立断,自己开着战舰先行一步。小型战舰的一个优势就是它足够灵巧,在冲锋速度上比庞大的星舰要更快一些。
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起来,那种不确定感和越来越浓烈的不安,让谭遇不得不承认,他在害怕。
害怕失去维诺的可能性。
即使他派自己这边的人再三确定过了,维诺他们携带的一切设备都是没问题的。
外骨骼机甲也是完好的,没有什么阿猫阿狗在他身上的装备里动手脚。
上次维诺的战斗机甲被人改了数据、差点战死的事还让谭遇耿耿于怀。
在进入大气层、看见那片海岸线的时候。
谭遇突然抖了一下手。
他黄金色的瞳孔突然染上一层疯狂的血色。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男人的短发在瞬间垂至腰下,修长的手指也暴涨出锋利的指甲,把遥控杆上戳出几个深深地洞。
在他早就恢复平静的精神海中,那枚由维诺的治愈之力帮忙修复的精神核,突然裂开了几条细缝。
谭遇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
但他本能地可以确定一件事,而这件事足以使他几乎陷入疯狂。
维诺出事了。
体型较小的战斗飞舰先身后的星舰队一步到达了地表。
漆黑的战舰迅速甩尾骤停,落在了虫巢对面的砂石地上,掀起一大片砂尘。
惨白的月光下,砂石地上的虫兽甲壳反射出黑亮的光,呼啸的冰凉海风从悬崖背面的海面吹来,把树林的叶子吹出令人发毛的哗哗声。
探查队人员的心都跟着凉了,恨不得挖个坑就地掩埋自己。他们所有人都没事,却把带他们来的少将弄丢了。
还是这种近乎荒谬的方式弄丢的——外骨骼机甲爆炸。多讽刺,少将不是因为敌人的强大而死,而是死在了己方后勤不到位的原因上。
虽然他们没有确认维诺少将的生死情况,但根据他们目前得到的信息来推测,维诺少将九成九遇难了。
剩下的那零点一成的逃生几率,只是他们留作心里安慰的假设而已。
对于突然出现在领地附近、发出了很大噪音的战舰,并没有虫兽急着上前攻击,有只靠得比较近的虫子反而晃晃触角离远了几步,快速躲进了洞中。
有个探察队员远远看见飞艇的舱门启动,便弹出身子伸出手臂晃了晃,示意将军他们在这里。
带着面具的男人身高腿长,银色短发被风倏然吹乱。他长腿一跨,迈出战舰后,面具内后的一双冷然金眸在暗色的月夜中,很快锁定了一行人躲藏的地点。
硬跟军靴踩过地上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谭遇伸手一按,一块手提公文包大小的黑色金属块便应声展开,层层变形,从他手上开始包裹住手腕、小臂、胸膛,像鳞甲一般渐次展开,包裹住男人的身躯。
等谭遇走到探察队员面前时,他已经穿戴上了和探查队员们身上一致的外骨骼机甲。
“他怎么了?”男人冷冷的低音里包含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狂躁。
他像是又回到了遇见维诺之前,在人鱼研究院里整日挣扎在精神几欲崩溃的边缘的时候。
想毁灭所有东西。
而这次他并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胡乱发疯。他只是想让所有伤害维诺的东西消失而已。
“将军,少将的机甲出了问题,然后视频就断了。”探查人员赶紧给浑身低气压的谭将军看他们最后接收到的,从维诺少将那里传来的视频录像。
队员像犯了错,低声道:“之后周边虫巢的虫子都开始冲进我们面前这个最大的巢穴,大概十分钟后,里面开始有虫兽出来了。”
画面中的虫子清晰而丑陋,青年缓慢转动着视角,将王虫所在的山洞拍摄得一清二楚。然后就在他转身准备退出去时候,右下角突然亮起一片白色电光,紧跟着就是一声爆响。
画面顿时抖动了起来,再一看,右手外骨骼机甲臂已经炸开在冒烟了,画面一转,啃食虫卵的王虫瞪着冰冷的眼珠,回头死死盯住了这个方向。
最后一个画面里,王虫放下嘴边的虫卵,挪动着肥胖的身躯疯狂敲击石壁,然后冲向镜头方向。
之后视频陷入一片黑暗。
在看了那段有关机甲爆炸的视频后,谭遇没吭声,径直转身迈向即将降落地面的星舰群。
他不该放维诺一个人下去的。内心的愤怒和不安搅在一起,让谭遇的脑袋好像有一根筋在绷绷作痛。
他可以确定外骨骼机甲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只能是维诺的机械手臂了。
那根手臂是当时军区医院在维诺毫无知觉的时候给他安上的,又没人给维诺把关,里面的可操作性太大了。
一想到曾经的维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被有心人安上隐蔽的炸弹,然后偏偏挑了这种时候引爆。可谓用心险恶至极。
谭遇就抑制不住想毁灭点什么东西的冲动。
看着将军离去时冷酷的身影,探查队的一群人像是被封住嘴一样,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有时候情绪并不需要用语言表达,就能被其他人感知到,因为人在产生强烈情绪的时候,周身产生的电磁场很容易感染到其他人。
所以即使谭遇一句重话都没说,探查队的人员们都能感受到谭将军的暴怒。
简宁低着头,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头盔下的双眼自责到泛红。
星舰群队这时候也着陆了,乌压压地把海岸的位置全占满了。这些高达几十米的庞然大物喷吐的热蒸汽遇到海边潮湿的冷空气,顿时在空中凝结出一团团的白烟。
战士们配带着各自的武器装备,很快从舰船下来。谭遇从探寻小队这里离开,到战斗指挥副官那里,简单交代了几句。
一万五的兵力分成三支,一支去扫荡那个最大的、贴着悬崖腹地的虫巢,另两只去清剿其他几个比较小型的虫巢,和虫巢之外潜藏的虫兽。
最开始下来的探查人员们互相看了一眼,去星舰上拿上了武器装备,也跟着冲进了虫巢。
足够的兵力和武力装备不断涌进几个虫巢中,谭遇却没有和他们一起从山下的入口进入虫巢。他直接回到个人战舰中,飞到了海边悬崖上的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降落下来。
他记得维诺拍摄的画面,王虫的虫洞上方有一个洞口。从那里进入虫巢无疑是最快的方式。
入口的地方很好找,或者说很显眼。
灰褐色的岩石上,一圈血红的痕迹将一个大概一人宽的洞口半圈了出来,还没完全干涸的血液流出了歪歪扭扭的一长条,足以想象当初这个人的出血量有多少。
但根据血液流向,更多的血液其实是流向了洞口之下,洞外的不过是喷溅到的一部分而已。
一瞬间,谭遇想到了各种造成维诺会在这里大出血的原因。
鲜红的血液刺红了男人的双眼。
他脱下身上的外骨骼机甲,十指猛地伸张,锐利尖长的硬甲顿时冒了出来。曾经被维诺修剪打磨光滑的指甲,又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
在无人注意到的悬崖顶端,海风吹乱了男人银色的长发,将他的面具遮掩了半张。
他蹲下身,把手撑在洞口,长腿一伸就跳了进去。泛白的半透明长甲搭在碎石边缘,轻而易举就戳裂了岩石。
面具的镜片开启了红外热成像功能,洞口下方的景象顿时清晰起来。
洞中的虫兽并不多,只有三四只的样子,漫无目的地晃晃悠悠,母虫被一分为二,死成了两截。
谭遇站在充满腥臭的石洞中,不断环视四周,金眸将洞中的景象尽收眼底,迅速寻找着维诺的痕迹。
他似乎没注意到他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虫兽敏锐的嗅觉之下。
“你死了。”男人喃喃道,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面具背后的金眸瞳孔在瞬间紧缩。
黏着破碎的虫卵的石洞角落处,散乱地堆着两条人类的腿,破碎的布料能看出军服的样子。大腿截面上是坑坑洼洼的,被啃食过后的血肉痕迹。
唯一能安慰他即将崩溃的神经的,就是洞中并没有看到维诺的机械手臂。
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放过这群丑恶的虫子。
新鲜的肉味突然出现,几只虫兽迅速地挥舞着六条腿,咔咔爬向食物的方向。
谭遇冷冷地看着爬过来的庞然大物,没有拔出腰间的长匕。
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好的武器。
他迎着最前面那只跑来的虫兽疾走两步,然后微微屈膝,蹬地的瞬间就跳到了三米高处,虫兽的脑袋上。
没给虫兽反应过来的时间,谭遇迅速弯腰,指尖狠狠插入虫兽头部和脖子细瘦的连接处。
平时需要热武器对准攻击才会造成伤害的纤细脖子,被坚硬到不可思议的指甲轻松刺穿。
神经中枢瞬间被人捅烂,虫兽的身体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还维持着继续向前冲的趋势。
下一秒,男人已经跳到了下一只冲过来的虫兽脑袋上。
在没有母虫控制的情况下,一旦手上的家伙足够坚硬,又和这群蠢笨的虫子站在同一高度,其实蚁型杀虫兽完全没有难度。
无视周围咔咔的腭牙夹动的声音,谭遇继续把第二只虫子的脖子也戳烂了。
而此时,第一只虫子的身体轰然倒下,和母虫那条像瘪掉的垃圾袋一样的尾腹摔在一起,脖子上的黄绿色血色汩汩冒出。
不到十秒的时间,洞中的四只虫兽已经都瘫倒在地面了。
可能是下方的洞口被军队不断攻入的原因,也可能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新的虫兽不断从隧道中向上爬,很快便有几只新的虫兽冲着谭遇爬来。
但确定了维诺不在这里的谭遇已经没心情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了。
他跳上一只虫兽的身体,在它到处乱爬,爬到洞口下方的时候,从虫兽腹部起跑,三两步后踩着虫兽的头顶起跳。
然后顺利扒住了洞口的石块,钻出了腥臭的虫洞。
谭遇掌心湿润,垂下的指尖上染着一层血色,和泥土混在一起,脏兮兮的。
洞口的鲜血像一道指向剪头,细细地蜿蜒向大海的方向。
他看着悬崖下方翻着海浪的漆黑海面,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维诺还在,但具体位置却不知道。
脑内的精神核还是那副即将碎裂的模样,并且碎裂的纹路还在不断增加。
谭遇猜测,大概是被维诺的力量修复好的精神核,在维诺生命濒危的时候,也会因为本源力量的不断削弱而即将溃散。
可他却该死地找不到维诺在哪儿。
海浪哗哗作响,他像是被蛊惑住了,看着海面久久移不开视线。
然后索性走到悬崖边缘,跳了下去。
起初,维诺以为这就是他的结局了。
入水的一瞬间,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他,冲进了他了鼻腔,让他无法呼吸。原本就因为失血而流逝的身体热量,这下被汪洋海水夺取得一点不剩。
寂静而无边的海洋中,漂流下沉的时间像是没有止境。维诺睁开眼,看着头顶上方的那轮圆月发出明澈的光芒,被不断流动的海水模糊了光的边缘。
有不知名的海鱼顺着水流飞快游过,留下一抹黑色的剪影。
机械手臂的质量很大,带着他一直在下沉。
在这里,时间和方向都是没有意义的。
肺部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空中和鼻腔不断冒出细碎的气泡,维诺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海面之下的洋流汹涌,裹挟着海洋生物到处流窜,维诺一个少了半截身体的人,还拖着一条沉重的废胳膊,就更没有力气和洋流对抗。
他试过挥动手臂,努力向海面游去,但那丝毫不起作用。
他一边随着洋流飘动,一边下沉,随着深入海面之下的距离不断加大,海水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海洋之下,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冰冷死寂。
越来越多的生物剪影出现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上方。各种形状的鱼,水母,微小到看不清形状的生物……
海面之下的洋流确实是温暖的,海底火山的爆发,将温暖的水流从海底带上来。
不错,至少不会被冷死了。
最后一丝氧气消耗殆尽,肺部即将炸裂般的痛楚似乎也被温暖的洋流所带走,维诺对于身体的感知力和控制力逐渐消失。
据说人濒死的时候,会看见走马灯。一生的光阴会在瞬间略过眼前,那些看似沉重到生命不可承受的伤痛、让人欢喜到无法自制幸福,在这个瞬间,也不过是短短一个闪现。
然而在维诺这里,所有苦难的经历和孤寂的时光,此时都被模糊掉了。又或者是他本能的不愿意把这点珍贵的时光回忆那些对他来说不重要的东西。
大脑思维能力在逐渐消散的情况下,他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张艳丽到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对他笑得一脸欣喜期待。
一双金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明媚的光照亮了那双眸子,耀眼得好像是最纯净的宝石。
烂脸面壁的人鱼,偷偷藏他衣服的人鱼,抱着他的手不愿意撒开的人鱼,趴在他怀里牙牙学语的人鱼……和抱着他死死不肯松手,在他耳边说“你保证你要平安回来”的男人。
斯塔利啊……
如随风飘荡的一片落叶般,在海中随流下沉的青年闭上眼,放任自己被那片黑暗温柔地纳入怀中。
一滴泪珠无意识地溢出眼眶,顺着眼尾融入海洋。
无人得见,那颗本该消融的泪珠,在入水的瞬间,凝结成一颗圆润的黑珍珠,随波飘走。
如果斯塔利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脖子上戴的那颗珍珠,和这颗珍珠何其相似。
这就是星际的商队们想要在古蓝星打捞的、帝星无数贵妇贵女们所追捧的“天然珍珠”。
血腥味不断扩散,但并没有凶恶的海兽来啃食这个一路飘血的人。
无数的小鱼被吸引而来,它们聚拢在青年身边,轻轻碰着青年露在海水中的各处。
几只发着荧光的水母轻轻飘荡在周围,扑闪着柔软蓬松的伞盖,淡蓝色的荧光将青年本就苍白的脸颊渲染上一层冰冷的颜色。
谭遇第一次在海底这么迷茫。
海底太大了,他不知道他的青年到底被洋流带到了哪里,只能尽可能深入地往下游去,去搜寻一切可能存在的血腥气。
维诺受了重伤,落入水中后也会继续失血,寻找血腥气就是谭遇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入水的第一时间,他就化出了长尾。结实的军服布料被轻易撑破,军靴也被他踢入水中不见踪影,至于出水时要怎么解释自己不见的下身衣物,谭遇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摆动着粗长的鱼尾,极速下潜,深蓝的鳞片不时将海面之上的月光反射出一小片泛蓝的鳞光,像是带着紫光的深蓝。
人鱼是天生属于海洋的王者,在海洋中可以说没有敌手。他们在幽黑的海底视物能力极强,配合灵敏的嗅觉能力、蕴含着足够强的爆发力和耐力的鱼尾,以及锐利到可以毫不费力戳碎海岩的利爪,不管是什么样的猎物,他们都能在海洋中轻易捕寻到。
谭遇仔细辨析着周围的水,这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太淡了,被洋流冲得几乎都感知不到,而且范围太广了,谭遇几乎找不到血腥气的来源在哪里。
太过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无法辨明那都是什么,只觉得自己胸腹的内脏都被揉烂了似的难受。
他晚一秒找到维诺,他的青年就离死亡更进一步。这个认知折磨着他,像是把他的心直接架在火上用冷硬的铁签戳穿了烤。
人鱼所过之处,海洋生物都避闪开来,海藻般顺滑的银发在水中飘逸,在人鱼猛地向深海潜游时,不时有细小的白色珍珠碎粒穿过迅速向下的发梢,随后被洋流带向别处。
泪珠被打散得太快,只能凝结成这样的碎粒。
极速下潜的人鱼突然悬停住,开始在四周游荡。及腰的银发顿时围散在人鱼周围,飘逸地像是水母柔滑的伞盖边缘。
水中的血腥气开始变浓了,在这个方向!
谭遇俯冲进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当他看见维诺时,就见到了那一幕。
几只荧光水母和无数小鱼围在只剩半截身体的青年身边,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那场景既诡异又有点美丽。
青年闭着眼,面上的表情平和,嘴角甚至还带了点微笑,黑发柔软飘散,他安静得像是水棺里睡着的人。
谭遇冲过去将维诺抱入怀中,带着人就网上游。
周围的小鱼像是遇见了天敌,四处逃散,但也有的不肯离去,躲在沉睡的青年背后,冒着被银发人鱼吃掉的危险,挨着蹭着就是不跑。
人鱼特有的呼吸系统能将水肿的氧气过滤出来供身体使用,他低头下,捏起青年的下巴,给怀中紧闭双眼的人渡气。
渡了没两口,他才发觉到不对劲。谭遇停了下来,仔细摸了摸维诺耳后的地方,那里有两道细小的裂缝。
再换一边摸,还是有两道裂缝。
谭遇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刚才他太担心了,没仔细看就把人往怀里带,结果现在一看,青年耳边出现了半透明的,圆圆的如同小米粒一般细密的鳞片层,仔细一摸,凉凉的,滑滑的,但很坚韧。
这层鳞片覆盖住耳后的裂痕,一直往下延伸,没入维诺的衣领后。
这是……人鱼的耳鳃?
人鱼直接把维诺身上的军服撕掉,光溜溜的青年靠在他的怀中,他抬手轻轻按在了青年的胸口上——胸膛下的那颗心脏正以一种缓慢的方式律动着,肺部也在一起一伏,只是青年的鼻子不再工作了而已。
显然这套新生的呼吸器官已经开始正常运作了,青年并不会在海中缺氧溺死。
什么情况。
维诺不是人类么?
谭遇抱着青年有点呆滞,一时不知道还把人往上带还是让维诺留在海底完成人鱼形态转化。
他经验不多,维诺是他的第一次,以前也没有人鱼x人类后会发生什么的历史记录。
难道……他X了人类后,会把人类改造成人鱼么?
思绪正飘散着,他足以暗中视物的眼睛就看到有两片鳞片,正违反洋流的运动方向,向相反方向的深处滑去。
他认得那两片黑鳞,维诺临行前和他说做了个梦,醒来不记得梦的内容了,但心里很慌,于是就带上了他母父留给他的两片鳞片。
估计是刚才被他撕开衣服时飘出来了。
谭遇抱着维诺跟了上去。
第141章 要把维诺放进这个贝壳么
深海,细碎的气泡咕噜噜地破碎在海水中,被水压挤着,摇曳着向上飘去。
银发人鱼抱着怀中的人,逆着洋流而下,去往更深的黑暗处。
没有了衣物的束缚,两片鳞片下潜的速度更快了。如果不是周围有一些发光生物,谭遇能看清鳞片被照亮时闪过的磷光,他可能就要跟丢这两个小东西了。
毕竟和无边汪洋比起来,它们真的太小了,像是沙滩上的两粒沙,一不留神就混入大环境中,再也寻不到了。
但这样小的两片鳞,又有什么力量,能够逆着洋流而行呢?
谭遇不知道,但他莫名觉得,能救维诺的方法,可能就在这两片奇怪的鳞片上了。
也许它们去往的地方,就是维诺需要去的。
谭遇紧紧盯着下方不断下降的闪烁磷光,一只手放在青年的胸口,关注着掌下心脏的跳动情况,时不时给维诺渡一口气。
他觉得青年的状态比起刚才好了很多——起码他的精神核没有继续碎裂的迹象了。
这好歹算个好现象。谭遇焦躁到快要崩溃的精神终于得到了一丝救赎般的安抚。
没有继续糟糕下去,就算是好消息了。
随着海拔不断降低,周围的几只荧光水母承受不住深海的压力,逐渐离开了。
最后一只水母出现向上游开的迹象时,人鱼长臂一伸,一把抓住了软乎乎的荧光水母,捏着它的水母头对准继续下降的鳞片,借着那点微蓝的光,另一只胳膊环住维诺,继续带着人下游。
水母无助地摆腿儿,触角杂乱地缠在一起:???
谭遇丝毫没有怜惜被他强行当照明手电用的水母,他在黑暗中的双眸被手中的微光照出一抹带着冷蓝光泽的暗金色。
他低下头,冰冷的唇瓣擦过青年同样冰冷的额头,嘴唇无声嗫动:“再等等,维诺。”
青年的异化速度正在加快。
维诺的耳朵已经彻底转化成耳鳍,硬硬的骨质戳在谭遇肩膀处。人鱼用水母照了照,果不其然发现维诺圆润的耳朵已经变成了呈扇状张开的骨质耳鳍。
半透明的鳍膜被荧光照出一种浅淡的透蓝色,搭在笔直的鳍骨上,在涌动的水流中轻微颤动,像是柔软的尾鳍在水中飘逸一般。
一个人类突然变成这副半人半鱼的样子,说不惊悚是不可能的。换做其他人来看,他们可能更能接受以人类形态死亡的维诺,也不会接受异化成其他物种活下来的维诺。
谭遇却越来越安下心来。
他能感受到,维诺的状态在变好。这么一路下来,青年周身浓郁的血腥味早已变得淡不可闻,而他的心脏正在沉稳地搏动着。
只要他的青年还能活着,他并不在意维诺会变成什么样子。人类也好,半人半鱼的生物也好,他都能养活维诺。
水母在过高的水压中,半亮半不亮地晃着触须。谭遇嫌这个不好用,在半路上从石洞中抓出一条打着小灯笼钓鱼的大鱼。
大鱼长的很随便,一副大獠牙,笨重的身体游起来很慢,但它并不用辛勤追捕食物。它背鳍上有一根长长的骨线垂到头前,连接着一个闪亮的发光体。
这个小亮球在幽黑的海底对一些小鱼来说很有诱惑力,它便用小鱼的趋光性来吸引小鱼凑过来,然后轻松捕食。
谭遇正是看中了这个亮球。
不错,比他手里这个快要断电的水母强。
常亮小灯泡?拿来吧你。
男人在海底仿佛一个恶霸,欺压弱小的事干得格外熟练,他把尖长的指甲抠进大鱼身体里,固定住它,防止灯泡跑走。
灯泡鱼:???
长相随便的大鱼甩了甩尾巴,发现完全挣脱不开,便只能垂头丧气地被人掐着当工具鱼了。
被丢开的水母从半死不活的状态回了神,腾腾腾地甩着触须,飞快向上逃去。
水母:爷这就麻溜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