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四月份他和孟此霄一起吃饭的那天。
程蔚朝重复问了一遍:“那怎么改了?”
孟此霄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平静道:“斯宇说,更希望我来这一场。”
蒋斯宇想了想,那天吃饭的时候,他确实说了特别希望孟此霄能来。
“靠,我真的好感动。”蒋斯宇朝着他们举起杯子,“为了我,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那么重要的行程说改就改。”
孟此霄:“……”
程蔚朝:“……”
蒋斯宇的声音还在继续:“蔚朝,以前我们的关系那么差,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其实我之前还有点过去的怨气来着,但现在真的一笔勾销了。”
程蔚朝本来想着要不多添点份子,结果对方来这么一句,他差点没翻白眼。
“你是小气鬼吗?记仇到现在?”
最记仇的小气鬼骂别人是小气鬼,蒋斯宇不对此发表意见。
午餐彻底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
孟此霄回房间简单地收拾了下行李,就准备离开。
霍诗彤很细致,安排了私人飞机送第二批离开的宾客一起回国。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下沉。
孟此霄站在小汽车旁边,和面前的蒋斯宇霍诗彤说话。
婚礼结束了,但他们还有蜜月,在这个庄园待几天后就准备去别的国家。
“此霄哥,谢谢你能来我们的婚礼,回去后请你吃饭。”霍诗彤带着笑意道。
孟此霄神色缓和:“你们玩得开心。”
蒋斯宇突然想到什么:“管家跟我说了昨晚的情况,蒋凡是不是招惹你了?”
他懊恼道:“是我大意了,昨晚不应该让你醉了一个人回去的。”
“没事,他能做什么?”
“这事我会给你个交代。”蒋斯宇保证道,“走廊里都有监控,他狡辩也没用。”
孟此霄整个人一顿,啊,监控!
他脑子里迅速回忆了下昨天在走廊里的所有情况。
吻是进房后接的,衣服也是进屋后脱的。
在门口……应该就只是被搂了一下?
以后和程蔚朝是不怎么见面的关系,孟此霄不想惹出麻烦。
所以他还是开口道:“算了,你们到底是同辈,不太好处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跟蒋先生反映一下就好。”
听他这么说,蒋斯宇没有执着,确实长辈来更好。
“行。”
“那我就先走了?”
两人点点头,霍诗彤叮嘱道:“此霄哥,不要只顾着工作,注意身体。”
孟此霄笑了下:“嗯。”
他拉开车门,回头望了眼。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花海,被夕阳渲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暖光。
道路上斜斜停着一排整齐的跑车,车型流畅,经过改装过的颜色造型独特。
车门随意敞开着,他们应该是晚上有外出活动。
程蔚朝正在和段崇说话,懒散地倚在一辆车旁,他虽穿着款式简单的休闲卫衣,气质却完美地融了进去。
天生适合那些张扬的、华丽的东西。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方扭头望来。
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看不清眸子里的情绪,晌久,孟此霄平静地收回视线。
他们没有说再见。
他和蒋斯宇霍诗彤告别后,转身进了车后座。
司机启动车辆朝着停机坪驶去,身后的人群也渐渐远离,成为一个小小的缩影。
最后车辆拐弯,彻底消失不见。
没有行驶多久就到达了目的地,孟此霄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机舱装潢舒适,服务人员也立马贴心上前,询问有什么需要。
孟此霄只要了一杯水,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给国内沙漠绿林公益组织捐赠了一笔钱。
然后才收起手机,扭头看向外面的夜景。
还要等一会儿,飞机才起飞。
在此刻,孟此霄居然感受到了些许心绪难平。
明明也就两天的时间,准确来说,24小时都没有。
人果然都是贪心的,孟此霄自嘲地想。
他收回目光,不想长久地陷入这种无用的情绪内耗中,因为只凭自己无力改变。
喝了一口水后,他从桌面上拿过黑色眼罩,准备睡一会儿。
孟此霄倚在柔软的座位里,向下拉黑色眼罩。
就在光线即将被完全隔绝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圈住了。
那只手带着他的手腕向上移,连带着眼罩也随之向上掀动。
一瞬间,眼前的黑暗像是被撕了一道口子,刚刚逐渐被阻隔的暖光,沿着原轨迹重新涌入眼球。
同时跃入视线的,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面孔。
身侧站着的人弯腰,脑袋探到他面前,脸上和声音都带着笑意。
“Hi~”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孟此霄心脏猛地一跳,差点没反应过来。
半晌他才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程蔚朝松手,一边站直了身子,一边将手中的密封箱交给空乘储放。
“我回国啊。”
对方直接坐到了自己身边,孟此霄的视线追随着他的动作。
最后扭回头,伸手将眼罩摘下来。
他看着面前只搁着水杯的干净桌面,平静开口:“看来你还挺忙,几个国家来回飞,现在回国也是工作。”
“嗯……”程蔚朝似乎想了下,才开口,“回国休息下。”
孟此霄缓缓眨了一下眼:“你工作室在国外,长时间不在不要紧吗?”
“有专门负责管理的合伙人,而且签约了很多其他摄影师,我不在……”
话说到这里,程蔚朝的声音突然顿住,然后缓缓扭头看向身边人的脸。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语气有些奇异:
“孟此霄,你想问的是不是,我要在国内待多久?是短期回国,还是长期待着?”
孟此霄:“……”
他其实有些意外,程蔚朝能听出来。
倒不是说程蔚朝不聪明或怎样,相反,他的智商很高。
但他是个不会去看眼色的人,这个“眼色”含义很广。
包括神情的转变、情绪的变化、话语背后的深层含义,一切需要细腻敏感才能察觉到的东西。
而程蔚朝最烦那些弯弯绕绕,不直说就是不想说。
他觉得自己凭什么要浪费时间,去琢磨挖掘别人内心深处的想法,累得慌。
或许从小就不需要去看人“眼色”做什么,他绝对只以自己为中心,久而久之,自然就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
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孟此霄感受到了那5年时光的横亘。
他的久而不语几乎算是默认。
程蔚朝仿佛一下就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陡然摊进了座椅里,后脑勺抵着靠背,长叹了口气。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就差没仰头叫一句“天啊”。
程蔚朝笑了出来,然后就着这个姿势偏头看他:“直接说是天会塌吗?”
孟此霄伸手将杯子拿过来,却没有喝水,轻嘲道:“你倒是挺能说,也没见说过几句好话。”
尽是惹他生气的。
程蔚朝却仿佛来了兴趣:“你想听什么好话?”
孟此霄不说话,他就开始有些欠,拖着声音道:“什么是好话?你不说,我不知道。”
“……”
“你直接说反而没什么。”程蔚朝继续道,“拐着弯地问,心里有鬼啊?”
程蔚朝再次贴脸开大,凑近调侃道:“谁知道你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比如希望我留久点之类的。”
他特别浪:“又比如,像那晚,你有更多的机会‘认错人’。”
孟此霄已经不慌不忙的将杯子里的水喝完,然后搁在了桌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说完了?”
程蔚朝蓦地眼皮一跳,身子也坐直了些,刚准备转移话题阻止对方说话,孟此霄已经开了口:
“先说说‘直接’那个问题,程蔚朝,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全天下最坦诚最直率的人?有什么说什么?”
“不是的,你就是纯纯话多,废话一箩筐,你只是太能说了,下次说别人别扭的时候,先问问自己别不别扭。”
程蔚朝准备开口,孟此霄的话已经把他堵了回去:“飞机里的C位不在这里,大少爷确定要坐在这个边角?”
“……”
“还有,不拐着弯问?我要是直接说,不希望在国内看到你,多伤人啊。”
“最后,你手机浏览器的搜索记录可以再增加个两条,词条我都跟你想好了,就叫‘如何锻炼吵架思维’,还有‘说话的艺术之什么时候该闭嘴’。”
“你……”程蔚朝罕见地磕巴了一下,竟显得有些委屈,“你乱讲。”
看着快一米九的男生窝在座位里,他说一句话,对方仿佛就缩小一个号,就更加自闭一点。
孟此霄也安静了下来,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说什么。
但他觉得程蔚朝每次都弄不清楚一件事,他沉默不是没话说,是希望对方能适可而止。
但这人却总觉得他是无言以对,然后得寸进尺、愈发嚣张。
只有怼服了,整个人才会短暂的乖驯下来。
孟此霄看了眼再次蔫下去的人,按下呼叫按钮,空乘走了过来。
程蔚朝恹恹地掀起眼皮,看到他小声的和人说了些什么。
很快空乘用托盘端着一个杯子过来,玻璃杯外壁氤氲着一层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那是一杯加了冰块的薄荷柠檬水。
杯子被放到了桌面上,一只素白的手把那杯薄荷柠檬水往他的方向推了下。
程蔚朝看着孟此霄素白的侧脸,有些迟疑:“给……我的?”
“你口味换了?”
孟此霄一时不确定起来,他只知道对方以前喜欢喝这个。
程蔚朝不生闷气了,双手将杯子捧起来,小声说:“没有换,一直都喜欢。”
“嗯。”
两人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孟此霄就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撞了下自己的胳膊。
他扭头望去,程蔚朝没有看他,只敛眸开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不走了。”
孟此霄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听力好像都衰退,耳边一阵轰鸣,好似只能听到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
对方抬起头来,补充道:“我说,以后我就在国内了,除了偶尔出差或处理一些事情,就不走了。”
“嗯。”孟此霄的声音有些哑。
“就一个‘嗯’?”程蔚朝音调提高,“没别的话说了?”
“你说了,然后我知道了。”孟此霄收回视线,“还要说什么?”
程蔚朝又闷闷的缩了回去。
“你什么时候决定回去的?”孟此霄问道。
“一直有计划,彻底决定下来是……上个月。”
孟此霄点点头。
他发现程蔚朝很乖的一点是,明明都还在生气,但不会不理人。
还有就是,当话题七扯八扯已经变成了别的时,他也会记得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然后给出回答。
尽管大多时候给出的答案是气孟此霄的,或者已读乱回。
飞机已经起飞,孟此霄看了会儿空地,突然开口:
“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晚说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有影响,孟此霄想,一夜放纵,他累了一整晚。
他以为,下次见面或许是在下一个五年、十年,甚至更久远。
但孟此霄拿出手机连接上wifi,打开了某个曾经汇过款的慈善机构账号,又转了一笔钱过去。
看着窗外无际的黑暗,他却难得感到宁静平和,好似刚上飞机的那种怅然都离得很遥远。
最后感觉到困意,彻底睡了过去。
一场漫长的旅途都变得短暂起来,两人下了飞机。
孟此霄这才发现程蔚朝除了证件,就只拎着一个小的密封箱,看起来也不太像行李。
但涉及到个人隐私,他没问太多。
此刻国内已经是深夜,机场的行人脸上带着几分倦怠。
春日夜晚的风有些凉,掠动着额前的发丝。
程蔚朝看向他:“一起走?”
孟此霄摇摇头:“我的车就在停车场。”
“不倒时差?你不困?”
“我叫了代驾。”
程蔚朝绷着脸“哦”了一声。
但两人都没立马离开,面对面站着,见人有些迟疑别扭,孟此霄开口:
“还有事?”
程蔚朝捏着手机,最后又仿若不在意道:“联系方式?”
孟此霄顿了下,曾经他们自然是有对方的联系方式的。
是程蔚朝先删的他,当着他的面。
孟此霄还记得那时的场景,是在水族馆,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幽深静谧的蓝色世界,人都被暗色灯光映照成一道剪影。
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但也能感受到身旁人压抑低沉的气场。
程蔚朝的情绪向来都是外放的,就算是生气也会肆意的释放出来,少有这样低沉克制的时候。
孟此霄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们僵持地看着眼前安静的游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最后,他听到身旁人似是笑了声,然后缓缓开口道:
“希望师兄能学业有成,得偿所愿,不要在冬天吃冷食了,换种暖胃的食物去喜欢吧。”
十八九岁的少年,攻击性比现在更强,所有的情绪色彩都是浓烈又鲜明的。
在孟此霄面前,他拿出手机,先是将孟此霄的电话号码删掉,然后进入微信,利落地删除了联系人。
“以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也没必要见,联系方式我就不留了,占地方。”
孟此霄很轻的“嗯”了一声,拿出了手机,似是进行了同样的操作。
那也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再见。
或许也想到了那天,程蔚朝有些沉默,但还是再重复了一遍:“联系方式,可以吗?”
夜风吹得孟此霄手有些凉,他的身体天生就难得暖和起来。
可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
“下次见面加吧。”
程蔚朝一愣:“下次见面?”
孟此霄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代驾打过来的。
他缓缓倒退着走了两步:“对,下次见面,有吗?”
程蔚朝的眉眼再次飞扬起来:“飞机上你说不想在国内见到我,我怎么会让你如愿。”
说完,他就看到对方接通了电话,然后快步朝着停车场走去。
在转身之际似是笑了下,他说:
“再见。”
看着人风中轻轻扬起的浅色风衣,程蔚朝蓦地也笑了。
“再见。”
孟此霄坐上了车后座,看了会儿掠过的风景。
就算已经是深夜,北市市中心仍然霓虹灯光闪烁,热闹非凡。
晌久,他低头打开了微信,看着列表里一个熟悉的头像,久久没有动。
他没有删。
对方的头像是个有些显稚气的油画,又有些可爱,蔚蓝的天空上悬着一抹明媚的朝阳,旁边一朵柔软的云。
据说是他的小侄女画的。
孟此霄不知道单方面删除的话,对方换头像他这里会不会收到变化。
刚刚他也不是不想加,只是如果有下一次见面会更好。
而且……孟此霄手点了几下,看着询问“是否删除联系人”的弹窗。
听说如果单方面地删除了一个人,对方要是重新添加,不用经过他这边同意,能直接加上。
孟此霄不太确定。
但若真是这样,程蔚朝是不是就会知道,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删过他?
想想孟此霄就觉得社死,对方会嘚瑟上天吧?
所以孟此霄决定现在立刻删掉他,反正聊天记录已经备份过。
不再是如同5年前那天,他仿佛真的在冬天里吃了冷食,胃疼得身上都在发抖。
春风灌入车厢,发出轻微的噪鸣,孟此霄觉得很舒服。
他知道,现在的删除,下次会更好的加上。
正准备按下删除确认键,突然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
灰色字体:【以上是打招呼的内容】
【程蔚朝:皇帝来了】
“…………”
孟此霄眼前黑了两下,一下是对方打招呼内容,一下是怎么现在就加了。
真的不需要他同意就加上了!
很快:【程蔚朝:?】
孟此霄也:【?】
他咬牙切齿地打字:
【孟此霄:你懂不懂什么叫下次见面加??】
【程蔚朝:我加我的,下次见面你再同意啊】
【孟此霄:神经】
【程蔚朝:不是,怎么就直接加上了???】
孟此霄快速冷静下来,冷着脸:
【我的微信不需要验证就能直接加,我没开那个功能】
他的联系方式很多人都想要,要是不开验证会被烦死,这个理由明显站不住脚。
孟此霄立马转移话题:【现在加上了,看来下一次见面不需要了】
程蔚朝急切的消息就发了过来:【别别别!我错了,等着!】
【孟此霄:?】
消息没能发出去,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等什么?等删除?
孟此霄差点没气晕,他还敢删第二次!
哇,不愧是程蔚朝。
很快,一条通过手机号码发送过来短信弹出来:
【删了删了!我们下次见面加,这个电话号码我也没保存,就是记性好记住了】
孟此霄:“……”
他没理,关了手机。
下次见面?
等着吧。
程蔚朝特期待下一次见面。
至于怎么加的人……虽然之前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但号码确实牢牢地记着。
过去5年时不时会在微信里搜出来看一看,好几次都差点再次添加了。
但他又觉得丢人,硬是在最后关头收回了手。
想着刚刚孟此霄都同意了,虽然说是下一次见面,但到底没忍住现在发出了申请。
视线落在身侧的密封箱上,刚刚司机准备接过放后备箱,他没让,直接拎上了后座。
程蔚朝直接拿过来放在了腿上,然后打开了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束花。
是莱特尼庄园那个房间里,孟此霄去而复返带走的那束花。
绽放得正盛的粉白芍药落在手中。
他离开前看到服务人员整理房间时,那束花插在花瓶里,孟此霄没带它。
于是,他带回来了。
孟此霄也就离开了两天,家里的窗户都关着,倒也没落灰,一切仍是整洁干净的。
他将窗户打开通了通风,简单的收拾了下,然后才洗漱回到床上准备睡觉。
两天飞了一个来回,昨夜又没有好好休息,精神都有些倦怠。
在熟悉安逸的环境里,他很快就进入到了睡眠中。
梦境似乎托着他来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墙面斑驳,屋顶瓦片碎裂,光线昏暗。
屋子里很空,空气里带着潮湿的闷热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孟此霄一时有些恍惚,突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28岁,还是当年的那个稚童。
他就这样待在房间里,静静看着头顶那扇窗里透过的微薄光线。
他知道,外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一个山头接着山头,仿佛没有尽头,永远越不过去。
“小云。”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笑意温柔响起,“小云宝宝。”
那个幼崽回过头,然后转身扑进对方的怀里,他叫她:“姑姑。”
从他出生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
是姑姑。
像是镜头急转,那唯一鲜亮的色彩也陡然黯淡下来。
一瞬间所有的空气都被抽空般,只觉痛苦窒息。
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孩从他身后经过,说着方言:“果然是灾星。”
他怀中的稚子像是觉得好玩,一边拍手一边雀跃地嘻嘻哈哈重复道:“灾星!灾星!”
那个词像是死死烙印在了他的身上,烧得皮肉灼焦、痛之入骨,多年如一日的反复回响。
仿佛对方就在他的耳边,不停不休地念叨着。
孟此霄猛地睁开眼睛,他被那个声音叫醒了。
他呼吸急促的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后背衣服已经全部汗湿。
孟此霄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那个地方了,有的人会称呼那种地方为家,也会说是梦中的故乡。
可对他来说,是拼了命也想逃离的梦魇。
这么多年来,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着他。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但孟此霄知道为什么会在今晚出现。
因为他见到了程蔚朝。
他很开心。
那些记忆从不在他生活痛苦折磨时到来。
反而每每在他感受到开心,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都会闯进梦中。
像是在提醒孟此霄,你就该如此辛苦痛楚,不许幸福、不能快乐。
兜来转去,告诉他两个字,不配。
所有好的、正面的、阳光下的,都不配。
手指不自觉的收拢,紧紧攥着被子。
最后他陡然松开,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再次打开了给慈善机构的汇款界面。
等做完一切后,孟此霄才觉得自己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屋子里氤氲着淡淡的好闻味道,一片黑暗,只有外面的银色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落进来。
他有些僵硬地愣愣坐在床上,几乎要成为一座化石。
窗户没有关严,直到一阵凉风从缝隙里拂过,身上感到凉意,他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要去换衣服。
从小没被养好过,所以他的身体底子很差,小毛病一大堆,很容易就生病。
他连忙去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大半夜又煮了一碗姜汤。
生病会很麻烦,严重影响他的工作。
直到这一切做好后,他才重新回到床上,疲惫地再次入睡。
只是千防万防,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嗓子疼。
直到五一假期结束,都没有好全。
孟此霄没有在实验室待很久,今晚他和陈问约了吃饭。
到家没多久,就听到了门铃的声音,孟此霄打开门。
“来了。”
陈问拎着菜进来,“嚯”了一声,一边换鞋一边开口道:“嗓子怎么有些哑?”
“喉咙有些发炎。”
他和陈问都是更喜静的人,比起外出就餐,他们都更喜欢在家吃饭,也更自在些。
恰好他们俩的厨艺都很不错,孟此霄是曾经在孤儿院的时候跟院长妈妈学的。
孟此霄准备把他手中的袋子接过来。
陈问没给,直接拎着菜进了厨房:“都病了,我还等着你给我做饭啊?”
“我来吧,正好我给你炖个汤。”
孟此霄就没跟他争,只在中岛台前帮着处理食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最后在对方八卦下,孟此霄大致讲了讲在庄园的事。
当然,他和程蔚朝发生关系那件事没有说。
孟此霄很不喜欢进行自我情感表达,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这样。
所以他说的时候,自己就好像是第三人,以旁观者的角度客观描述事件。
没有主观评价,没有心绪泄露,甚至说话的语调都没有什么起伏。
陈问听着他的声音,不由得笑了下。
如果不是他早就知道,这谁能听得出来孟此霄其实是怀揣着“喜欢”这种情感在说?
说到一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孟此霄抽了张纸擦净手上的水,然后走过去接通了电话。
陈问无意听别人打电话,只是声音就在不远处,只言片语传了过来。
电话很快就挂断,孟此霄走过来继续切着菜。
陈问什么都没问,只是过了会儿,才缓缓开口:“是不是到时间要去我师姐那里看看了?”
孟此霄知道对方应该是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那通电话是银行打来的。
因为前两天24小时内三笔大额资金转账,那边需要打电话核实是否是本人操作。
而陈问所说的师姐是孟此霄的心理咨询师。
陈问本身就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只是这个行业的道德规范明确规定了,咨询师与来访者不能拥有过近的关系。
因为无法绝对地以中立客观的态度去提供帮助。
所以他没有介入孟此霄的咨询,而是介绍了自己的师姐给孟此霄。
陈问抬头看了眼已经换上家居服,正垂头处理食材的青年。
容貌出众,能力突出,成就极高。
任谁来了都要评价一句,完美。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拥有着极低的自我价值认可。
陈问心里了然,孟此霄当然知道自己的价值,但知道和内心深处认可,并不是一回事。
出于职业操守,陈问不知道他师姐的来访者的隐私,所以他并不清楚对方的根源所在。
孟此霄也不是会主动倾诉的人。
但他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也能对孟此霄的状态有一定的判断。
他很担心对方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比如,觉得好像只有创造了某些价值,才值得拥有某样东西。
“嗯。”孟此霄应了一声,“我知道。”
于是陈问不再多说。
两人简单的吃完饭,就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闲聊。
面前的茶几上放着热茶,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清香。
孟此霄其实很早就和陈问认识了,但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朋友。
读博的时候,学校分配的是双人寝,他们是室友。
孟此霄曾经跳过级,所以虽然都是在读博,但实际对方比他大上几岁。
又因为不是一个专业,孟此霄性子冷,他们没有很多交流。
第一次熟悉起来,还是出国前夕。
他从水族馆一回来就病了一场,差点晕在了宿舍里,是陈问把他送到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