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座下一群牛鬼蛇神,能安分两月已是难得,崔无命和花见雪来得比他预想中还晚了些。
“回禀宫主,贪殿主人七日前下山游玩,纵火烧毁了二十几座农舍,虽未出人命,但他违反宫主禁令,已被属下关进地牢,请宫主发落。”
和七弦宗的七脉相对,藏镜宫除宫主谢轻逢和左右护法外,座下还有七大殿,分别以“贪”“嗔”“痴”“忧”“恨”“憎”“惧”命名,每殿有一位主人,可谓五毒俱全,恶上加恶。
谢轻逢早知让恶人从善是天方夜谭,如今修真界已是多事之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约束这群属下,别让自己成为众矢之,但他先前已对他们小惩大诫,又送了法宝,贪殿主人既然不领情,那他也不必手下留情。
他从随身法器里取出一瓶丹药和一柄弯刀,轻放在桌上:“你们回去时,把此二物一并带回,就说是我赏的,让他二选一。”
花见雪一听他要赏人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禁道:“……怎么赏?”
“要么用这弯刀自断一臂,在地牢思过半年;要么选这瓶毒药,自己去见阎王。”
花见雪打了个冷战,心想自宫主出关以后,外表真是越发人模狗样,内里也越发心狠手辣。
“以他为戒,若有人再犯,你们直接处死就行,他们的位置有的是人坐,不必请示我。”
崔无命和花见雪垂头应了句“是”。
处理完不听话的属下,谢轻逢又把目光转到花见雪身上:“花护法,本座先前好像说过,藏镜宫上下事务都交由崔护法主理,你不认真读书学画,来找本座何事?”
花见雪其实只想浑水摸鱼,顺便找个机会求谢轻逢特赦自己不再读书了,但如今一见,知道已无转圜,求情的话在喉咙里绕了两圈,又不甘心地咽进肚里:“属下…属下是来请宫主亲验成果,您请看。”
语罢便从法器里掏出一卷卷书本字画,皆是她两月来所写所画,谢轻逢之前是说过要亲自检验学习成果,于是一一看过,见她字迹潦草,画工稀烂,但态度认真,成果尚可。
“嗯,不错,看来要不了几年,花护法就能如崔护法一般成为本座的智囊了。”
还要几年……花见雪喉头一哽,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但碍于谢轻逢在场,不敢有异议,只能欲哭无泪:“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为宫主分忧。”
崔无命和花见雪毕竟是魔修,不宜久留,处理完一干事宜,二人自然告退,崔无命虽知晓谢轻逢内丹破裂、卧底七弦宗的内情,但心思缜密又寡言少语,临走前只嘱咐谢轻逢保重身体。
他如此忠心,谢轻逢难免动容,宽慰道:“若本座竭尽所能仍求不得,那也是天意使然,不必强求。”
崔无命微微一怔,似有所感地抬头,却见谢轻逢的目光透过窗外,看向对面紧闭的房门。
这个时间,季则声应该惯例被尸毒折磨,梦魇缠身。
崔无命正要告退,却听谢轻逢道:“我记得崔护法所修炼的功法中,有一门是以神魂入他人之梦,是不是?”
他脚步一顿,低声道:“雕虫小技而已,若宫主想要,即刻便可学成。”
谢轻逢点点头:“将心法传来。”
是夜,梦中人尚未醒,有心人却已入了别人的梦。
入梦之术,对技法要求不高,但对施书者修为和神魂要求极高,好在谢轻逢已是大乘期,很快便掌握要领,趁季则声噩梦缠身时入了他的梦。
一方面尸毒会催生梦魇,而梦魇源于人心最薄弱之处,若他能在梦中找到季则声的弱点,那来日手刃他时,自然多一重保障。
另一方面,原著里季则声变得心狠手辣,是因同门的嘲笑欺压,霸凌加害,他屡次陷入危险,生命垂危,又在获得了金手指和力量之后看清人心本恶,也享受到了力量的快感,于是他慢慢开始玩弄人心,一步步走向修真界顶端。
但初入宗门时,季则声应该还是怀抱良善之心,原著也没仔细提过他的过往,谢轻逢猜不到季则声的梦魇是什么,故而一直存疑。
神魂落入季则声的梦境时,眼前竟是一片山清水秀,鸡犬相闻之地,想来就是季则声住了二十多年的山村。
扎羊角辫的小童在村口跑来跑去,欢声笑语,兴高采烈,谢轻逢上前一步,两个小童就停了下来,歪头看他:“……你是谁?”
谢轻逢道:“我是季则声的师兄,你们可知他在何处?”
“季则声?那是谁?我们村没有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
谢轻逢于是想起来:“他小名叫小九,你们见过他吗?”
“小九?你找他干什么?我爹妈说他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和他玩会得癞头疮!你也小心点儿!”
谢轻逢一怔,却未多言,只道:“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罢。”
“他在河边洗衣服,你顺着田埂过去就能找到了!”
“多谢。”
“真怪,居然有人来找小九,真怪!”两个小童挠着头,说了好几声真怪,很快又嘻嘻哈哈玩闹起来,谢轻逢顺着指路的方向,不久就找到一条小河,却见河边站着好些人影,却是一群半大不大的小孩,围着中间的小孩欺负。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因为你别人才不敢来我们村的,隔壁村大牛本来要娶我姐当媳妇,一听说她是怪胎村的,都不娶了!都怪你!”
怪胎村?什么怪胎村?谢轻逢不明所以。
“他才十岁就敢杀人,再过几年就会把我们全村都杀了!说不定还会杀他爷爷!他就是个野种!怪胎!扫把星!”
“对!扫把星!”
愤怒群童推搡着中间的小孩,把他连人带衣服都推进河里,木盆和衣服顺着河水漂到下游,漂到谢轻逢脚边,他一伸手,把衣服和盆都捞了上来。
那群小童把另一人按在水里,泄愤似地辱骂,谢轻逢皱了皱眉,走上前去,冷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一出声,孩子们顿时散开来看他,见是一副生面孔,纷纷问谢轻逢是谁。
谢轻逢只道:“我来找小九。”
“你来找这个怪胎?那你也是怪胎!大怪胎找小怪胎,大怪胎找小怪胎!”那些孩童嘻嘻哈哈笑起来,面容稚嫩天真,嘴里的话却难免恶毒。
谢轻逢对小孩没好感,更没有包容的义务,于是抱着衣服和盆上前两步,认真道:“谁再叫一句怪胎,我就砍他一只手,砍完了手,再砍他的脚。”
他气势骇人,掷地有声,都不用发怒,就把几个孩童吓得坐地哇哇大哭。
“坏人!你等着!我要去告诉爹爹!”
几个孩童抹着眼泪跑远了,只剩那个“怪胎”还摔在水里,谢轻逢原地不语,等着他慢慢爬起来,迎面却对上一张稚嫩瘦小的面庞。
谢轻逢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试探道:“小九?”
“师兄?”
二人皆是一愣。
季则声现在不过十几岁,怎么知道他是师兄?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此处是季则声的梦境,不是季则声的回忆,梦里的季则声可以是十来岁,但意识一定和现实相同,能认出他很正常,对方现在一定是误以为自己梦见了师兄。
打死他也想不到面前的人是本尊。
想到这里,谢轻逢放下心来,淡淡地“嗯”了一声:“是我。”
季则声一愣,自言自语道:“奇怪,我怎会梦见师兄……”
他如今是半大不大的少年身形,看上去最多十岁,谢轻逢仗着此处是梦中,想问便问:“你如今几岁了?”
“十四。”
居然十四了?怎么看着营养不良的样子?
谢轻逢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男主毕竟是男主,就算穿着粗布衣衫,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还发育不良,一双眼仍是亮晶晶的,散发着配角和炮灰们不能拥有的精气神,和方才那群喊打喊杀的孩子一比,更是天壤之别。
从这个层面来说,季则声出淤泥而不染,确实比较像怪胎。
他又凑近一些,发现二十岁的季则声和十四岁长相变化不大,只是二十岁张开了,少年意气,利落俊美;十四岁瘦小些,有些婴儿肥,看着还挺可爱。
他把盆和衣服递给季则声,后者认真接过,就着河水慢慢浣洗起来,谢轻逢注意到他洗的都是些大人衣物,想来就是那位收养他的爷爷,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又冷不防道:“他们为什么叫你怪胎?”
这话来得冒犯,季则声却不在意,埋头洗衣服,仿佛河水一卷就能把他的小身板冲走,他诚实道:“因为我杀了人。”
谢轻逢还以为那群小孩信口胡说,没想到是真的:“杀了人?杀了什么人?”
“五个大人。”
“什么时候杀的?”
“十岁。”
谢轻逢这回真愣住了,十岁的孩子杀五个大人,是该夸龙傲天果然从小就是龙傲天,还是该说《无上邪尊》的作者就是心理变态,让男主角年纪轻轻就拥有邪恶的童年。
所以季则声的梦魇,是因为小小年纪就杀了人所以一辈子有心理阴影吗?
那怎么现在的季则声一点都不像杀过人的样子?
他思绪万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问道:“那你为什么杀人?”
季则声洗完了衣服拧干了水,正抱着木盆往回走,闻言眨了眨眼,面无表情。
“因为他们该死。”
第17章 小师弟不知道
季则声抱着洗好的衣服回到家,把衣服在架子上晾好,却不进屋,谢轻逢一路跟随,他还挺想看看男主的住处,但对方只是看了看天色,又拿起柴刀准备出门。
“你要去哪儿?”
季则声眨眨眼:“砍柴。”
于是谢轻逢又跟着季则声上了山,直到太阳快要落山,季则声才背着高高一捆新柴,脚步一深一浅地下了山。
梦魇里的季则声比现实里要冷淡寡言许多,谢轻逢看着他坚毅的背影,那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又浮了上来。
季则声背着柴到了村口一户人家门口,片刻后,一个跛子从门里走出来:“小九来了,又来送柴啊?”
季则声点点头:“这个月最后一担。”
“你这个月打了三十担柴,按老规矩,一担半文,我给你十五文。”
季则声点点头,跛子细细数了十五文钱放进他手里,拿了钱,两个人又往回走,谢轻逢正奇怪半文一担柴的物价是否合理,另一个村民也背着柴和他们擦肩而过,进了跛子家。
“刘跛子,俺把今天的柴送过来了!”
那跛子热情道:“好嘞!一担两文,这个月十担,给你二十文,收好喽!”
谢轻逢听着这话,不懂了:“他怎么只给你半文?”
这不欺负人吗?
季则声低着头往前走,似是司空见惯,声音也不卑不亢:“我背了柴去镇上卖,他们说我是怪胎,不要我的柴,只有刘跛子愿意买,我就折价卖给他。”
谢轻逢不理解,季则声杀了人,村里人排挤他也算情理之中,可季则声不卑不亢的态度更令人生疑。
天色已晚,谢轻逢终于又跟着季则声回了家,然而才到家门口,季则声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谢轻逢:“师兄,今天镇上赶夜市,我有钱了,我请你逛夜市怎么样?”
这里人迹罕至,要去镇上市集至少要一个时辰,现在人已经到家门口,季则声又要去逛夜市。
这回就算再迟钝,谢轻逢也看出来了,季则声就是不想回家。
而且天已黑尽,大人们都要叫小孩回家吃饭,可季则声家的房门从未打开过,仔细感受,能察觉这方小院透着一股难言的死寂。
见他不说话,季则声又上前一步,捏着一把铜板:“师兄,你想去吗?”
他似乎有些紧张,既怕谢轻逢进他的家,也怕谢轻逢转身就走。
谢轻逢一顿:“去。”
他倒要看看季则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去归去,不能真靠脚走,谢轻逢跟着他砍了一天的柴,不想再走路了。
魔剑召出,谢轻逢踏上剑,转过头招呼季则声:“走吧。”
季则声此时还不会御剑,飞的时候只能从后面紧紧抱着谢轻逢的腰,落地时还白着一张脸,神情也呆呆的。
谢轻逢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提醒道:“下来吧,我们到了。”
“哦,”季则声惊魂未定地下了剑,却极力表现出不害怕的模样,小镇夜市来来往往,还挺热闹,谢轻逢任由季则声带着自己到了一家面摊,摊主是一对夫妻,女人看见谢轻逢和季则声,热情笑道:“哎哟是小九啊,今天怎么过来了,不照顾爷爷了?”
季则声没吭声,只是把钱放在摊上:“两碗牛肉面。”
那男人见了桌上的钱,忽然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拉长声音:“给少喽——”
季则声:“六文一碗,我给十二文,没少。”
男人道:“涨价喽,现在十二文一碗。”
季则声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妻子站在他旁边摇头,很不赞同,男人“嗐”一声,一把推开妻子,大声道:“就在刚才!十二文一碗,你要买买不买就滚!”
季则声只带了十五文,买不起两碗,他咬了咬牙,正要说只要一碗,一道白影就走到他的身边,季则声转头看过去,见谢轻逢在摊上放了两锭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够不够?”
男人见了银子,忽然两眼放光,低声下气道:“够够够!这哪能不够啊,这么多钱,就是把我的摊子买下来都成了!”
“是么,那现在摊子就是我的了?”谢轻逢微微一笑,低下头去看季则声,后者眼里露出不解的神情。
“是是是!!是您的!是您的!”见男人笑眯眯收了钱,谢轻逢说了句“很好”,忽然从背后推了推季则声。
“我现在不想要这个摊子了,去,去把它砸了。”
几人齐齐一怔,无人言语,谢轻逢微微一笑,走到一张桌边,拿起椅子,狠狠一砸。
只听一声巨响,桌椅四分五裂,正吃面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骂他。
谢轻逢把魔剑往桌上一扔,冷声道:“滚。”
赶夜市的路人都围上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季则声已经是十里八乡的风云人物,无人不识,如今见他带着谢轻逢砸场子,面摊老板夫妻又在一边哭爹喊娘,众人纷纷指责起来。
“你这小娃娃,年纪轻轻,心肠怎能如此狠毒?你带人来砸摊子你了不起哦!”
“我就说他是怪胎吧,你们还不信!看吧看吧!等再过两年,我们镇上都要倒大霉!”
“谁说不是呢,年纪轻轻就胡乱杀人,现在别人说几句就这样不讲理,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季则声站在人群里,流言和谩骂泼水似的,铺天盖地无孔不入,谢轻逢好像理解了为什么山清水秀的小山村会是梦魇,又好像不理解,但这不重要,他只是抱着手,问愣神的季则声。
“机会只有一次,你砸不砸?”
季则声捏着拳头,良久才上前一步,抱起了板凳。
谢轻逢就抱着剑站在身边,眼睁睁看着季则声把摊子砸了个稀巴烂。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不敢触谢轻逢的霉头,所以只是逮着季则声骂,谢轻逢听了一会儿,发现无非是些什么“怪胎”“杀人”“忘恩负义”“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之类。
他上前两步,将那骂得最凶的男摊主当胸踹翻,人群登时惊呼,谢轻逢面不改色:“谁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魔剑出鞘,泛着泠然剑光,他一身白衣风度翩翩,却像樽杀神,人群登时噤若寒蝉,季则声砸完最后一个板凳,慢慢走了过来:“师兄……”
“砸完了?”
季则声点点头。
“很好,”谢轻逢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烧饼摊子,“去那里买,要是他敢坐地起价,就把他的摊子也砸了。”
这回的摊主果然不敢坐地起价,战战兢兢地包了烧饼放进他手里,见季则声付了钱,才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谁知气还没喘匀,谢轻逢又一剑把他的摊子给劈了。
摊主欲哭无泪:“天地良心!我真没坐地起价啊!你砸我的摊子做什么?!”
谢轻逢指指季则声:“你是没坐地起价,可你嘴里不干不净,方才骂的我都听见了。”
他又随手扔了锭银子,那摊主拿了天降横财,却不知是喜是忧,谢轻逢一路跟着季则声逛过去,逛到头时已经砸了四五个摊子,追着骂的镇民们也逃得不知所踪,季则声抱着一堆吃的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于是把烧饼递给他。
“师兄吃。”
谢轻逢瞥了一眼烧饼,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挺傻逼的事,他明明是来找季则声的弱点的,结果跟着季则声砍了一天的柴,又在梦里乱砸了一通。
“你吃吧,我不饿。”
季则声也没强求,自己开始吃烧饼,谢轻逢站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们敢这样欺负你,都是因为你杀过人,你后不后悔?”
季则声摇摇头:“不后悔。”
“我杀的都是强盗,他们在村外密谋屠村时被我撞见,我若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烧杀抢掠,害死人命。”
谢轻逢没想到事实是这样,这样看来男主的童年好像也没那么邪恶,只是见义勇为反被误会成怪胎,难免憋屈,于是他道:“可惜有些人生来命贱,不值得你救。”
季则声却不在意:“我救我的,和值不值得无关。”
这一刻,谢轻逢几乎看见季则声的头顶的天使光圈,这是什么样的思想觉悟,什么样的圣母情怀,能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出这么哲学的话?
可既然季则声不在乎,这里为什么又会是他的梦魇?
他想起那座小木屋里紧闭的房门,直觉季则声的弱点一定和门里的东西有关。
逛完了夜市,两个人又御剑回村,谢轻逢心心念念着门后的东西,谁料才到家门口,地面就开始震动起来。
这是梦醒的征兆,谢轻逢再也不管不顾,径直去推门,谁料还没到门边,就被小小的身影扑上来抱了个满怀,他一怔,低下头,却见季则声仰头对他笑。
“我的梦要醒了。”
他紧紧搂着谢轻逢,像缠人的八爪鱼,更像是想在梦魇结束前放任一次,汲取最后的温暖:“师兄,梦见你真好。”
话音刚落,怀中的身影化作飞灰消散,谢轻逢抓住最后时机,猛地推开木门,门内却不见那个所谓“爷爷”的身影,空荡的木屋里,只有高高的供桌,还有三个并立的死人牌位,桌上还燃着未尽的香火。
谢轻逢伸手拿起正中牌位,却见面写着“显考李公平安大人之灵位”,供的居然是收养季则声的老头李平安,另两个牌位不待他看清,隐约只看见“生父”“生母”的字眼,神魂就被梦境挤出。
哗——入梦的神魂被迫回体,谢轻逢猛地从床上坐起,头晕目眩还有点想吐,他揉揉太阳穴,却见屋外天光已经大亮,已是正午时分,而有人在砰砰敲他的门。
一听声音,居然是季则声那小子。
“师兄,你醒了吗?”
“师尊方才传话,让我们到戒堂领罚,你再不醒我就直接进来了!”
砰砰砰,季则声还在锲而不舍敲门。
谢轻逢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别敲了,死人都被你敲醒了。”
他一出声,门外顿时没了动作,半刻后,收整完毕的谢轻逢终于拉开了房门,季则声正抱着剑站在门口发呆,听见开门声,立马回过头来:“师兄!”
谢轻逢抬眼将季则声从头到脚打量一顿,发现此人神采奕奕,双目有神,不由道:“小师弟,看来你的身体已大好了。”
季则声点点头:“还要多亏师兄昨夜带我去泡灵泉,泡完之后我不仅双腿恢复,晚上也不梦魇了。”
不,你还是梦魇了,不然我如何能入你的梦,但这话谢轻逢只能在心里说,嘴上却道:“恢复就好。”
季则声如今恢复如初,行动自如,昨夜又做了美梦,自然心情舒畅,话都多了起来。反观谢轻逢一夜没睡,又在梦里来来去去砍柴逛夜市,神魂消耗不小,醒来时头晕目眩,神色怏怏。
季则声看着他比平日更冷淡的神情,关切道:“师兄脸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我无碍,”身体没有不适,心情不好罢了,但谢轻逢一向擅长控制情绪,只问道:“你方才说师尊让我们到戒堂领罚,是否为长青镇一案?”
季则声点点头:“正是。”
谢轻逢性情目中无人,就算领罚也必是心不甘情不愿,但七弦宗戒律如山,修士对凡人下手乃是大罪,断不可轻纵,季则声担心他被重罚,劝道:“师兄,到了戒堂你什么都不要说,你我初犯,师尊也必会怜惜我二人天资,从轻发落,千万不要顶撞师尊。”
谢轻逢却不觉做错,戒律是死的,人是活的,陈金保因一己贪欲害死十数条人命,死一万次也不为过,能死在冤死亡妻手里,下了地狱说不定还能赎清点罪孽。
更遑论他堂堂藏镜宫主,全文最大反派,还轮不到别人来惩戒他。
季则声为他担惊受怕,他却毫不在意地笑笑:“走吧,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罚我。”
戒堂设在山顶,四四方方的屋子,陈设简陋,堂外有铺着青石,一步一阶,蜿蜒而上,石上浮雕着密密麻麻的七弦门规,据说犯了错的弟子会被罚跪在这些青石阶上,直到门规字迹印上膝盖皮肉为止。
谢轻逢和季则声赶到时,青石阶上已经跪了两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薛逸清和曲新眉。
谢轻逢走到薛逸清面前,不解道:“你们怎么在这?”
薛逸清抬眼一看,发现是谢轻逢和季则声,登时眼前一亮:“谢兄!季兄!我就知道你们会来!这下好了,受罚也能多几个伴了!”
谢轻逢不明所以:“你们因何受罚?长青镇之事不是同你们不相干么?”长眼睛的人都知道陈金保之死责任在谢轻逢,季则声与他同是剑宗弟子,会受牵连正常,但薛逸清和曲新眉再无辜不过。
薛逸清一听此言,登时长叹一声:“谢兄,本来我们四人都不用受罚的,都怪我没用,可惜,真可惜!”
这回谢轻逢是真不懂了,他来不及细问,如今的剑宗长老,也就是谢轻逢和季则声的师尊天阳子,和戒堂执事长老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后者一听薛逸清的话,登时怒从中来,恨铁不成钢:“薛逸清!”
薛逸清回过头:“在!”
“你伙同你的同门师妹曲新眉,篡改任务记录,包庇伤人者谢轻逢,我罚你们在此思过,你却还在说什么可惜!我看你根本不是诚心思过!”
下山历练的弟子们,若是完成了任务,回山后要详写一份书简上交,以作记录,薛逸清和曲新眉自认此次诛灭化神期鬼母出力不多,于是主动提出撰写记录,他们将记录内容胡改一通,丝毫没有提及谢轻逢伤人一事,反而说陈金保之死是因为看见亡妻变成了鬼母,悲痛内疚之下剖腹谢罪。
这份记录虽惹人生疑,但起初确确实实蒙混过关了,若非那陈金保的贴身家奴找上山来告状,又一一说明原委,此事必定就此揭过。
谢轻逢想起那个佝偻老奴,确实对陈金保忠心耿耿,嗤笑一声:“早知道他对陈金保那么忠心,当初就应该送他们主仆二人地下团聚。”
执事长老瞪大眼:“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季则声站在谢轻逢身边拼命使眼色:不要顶嘴不要顶嘴不要顶嘴……
天阳子一听,也走上前来,神情莫辨:“徒儿,凡人性命岂容儿戏,你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谢轻逢却仿若未闻:“此事是我一人所为,长老罚我便罢。”
天阳子叹一口气,道:“罢了,此事到底如何,你们都心知肚明,谢轻逢既愿意承担所有罪责,那就依他所言,接下来半年,你就一个人跪在戒堂外,以儆效尤。”
他话未说完,薛逸清却打断他:“我不同意!”
“陈金保是被鬼母所杀,谢师兄不过刺了他一剑解气,并未真害他性命,天阳师叔何必这么严厉?而且我和曲师妹也有包庇之罪,我们就是不想让陈金保活着,你要罚就连我们一起罚好了!”薛逸清虽是药宗弟子,也是雁王府的小世子,纨绔撒泼那套信手拈来。
曲新眉也扬眉脆声道:“对!此事又不止谢师兄一人之错,师叔要罚,就连新眉一起罚好了!”她是掌门独女,金枝玉叶,犯了错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人敢真拿她怎么样,她如今跪在这,不过是给执事长老施压罢了。
谢轻逢与他们相识不久,相交也不深,没想到竟如此重情重义,又是偷改记录又是和长老顶嘴,心说龙傲天后宫剧情虽然引人诟病,但此二人有血有肉,倒也让人刮目相看。
薛逸清和曲新眉铁了心要给他说好话,谢轻逢不知想起什么,未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小师弟。
季则声最知门规森严,入门之后循规蹈矩,一路上都劝他不要顶嘴。
三人之中,季则声与他关系最亲密,如今谢轻逢眼看要受罚,他倒想看看这个小师弟会是什么反应。
是劝他继续隐忍不要顶嘴,还是拿出正义男主的气质,站在道德制高点揭发自己的恶行?
毕竟陈金保之死几乎算谢轻逢一手造就,是他放出鬼母,还留时间给鬼母手刃夫君。
季则声对忘恩负义的村民都心软宽松,又怎会容忍谢轻逢这样视人命为儿戏?
察觉到谢轻逢的目光,季则声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一眼,天阳长老见其余三人油盐不进,也转向季则声,冷声道:“你呢,你也觉得那陈金保该死?”
季则声微微一怔,仍是坚守之前的想法,不卑不亢道:“凡人生死,不应由我等修士定论,陈金保就算该死,也该对簿公堂,陈列罪行,行街游市,斩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