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逢一听此言,也跟着火了,冷笑一声,拔出禁锋剑:“公冶滟都死了二十年,你又在这里装什么深情?惺惺作态。”
二人修为极深,顷刻就斗在一起,摔在地上的小鲛人爬起来,看见二人刀兵相向,急地直乱转:“哥哥不要和爹爹打架,你们不要打架……”
季钦脑袋里只有那块被刻了名字的玉佩,乍一听公冶滟身死,只觉得脑子里有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怎么死的?”
谢轻逢只惦记着季则声,剑意带杀,怒气更重:“让你把季则声放出来,难道你要把你的儿子留在那种鬼地方?”
季钦微微一愣:“我根本没有儿子!”说完一掌拍在谢轻逢肩头,谢轻逢后退一步,只觉心神乱撞,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季钦功法特殊,对谢轻逢隐有克制之效,而且修为深厚,就算谢轻逢和季则声联手,也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个老妖怪。
谢轻逢擦掉唇边的血迹,眉眼之间尽是阴翳。
他妈的。
他简直没法跟这个人交流:“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话音刚落,却觉背后传来一阵剑声,空气被生生撕开一条口子,玄衣雪剑的人从缝隙里穿出,浑身带伤:“师兄——”
谢轻逢微微一顿,伸手抱住他:“季则声!”
见季则声陡然出现,季钦的脸色也出现了片刻怔愣:“你怎会——”
谢轻逢把人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没发现重伤,只是些皮外伤,心落了下来,谁知一口气没提上来,又咳出一口血。
谢轻逢:“……”
他好歹是大乘期,这么脆弱会不会不太合理?
他才吐完血,季则声的眉头就皱起来:“师兄?”
谢轻逢拍拍他:“没事没事。”
季则声:“是他打的你?”
他转头对着季钦所在的方向,眉眼之中已经染上了杀意:“你何故伤我师兄?”
那张俊美熟悉的面容陡然映入眼帘,季钦只觉一时恍然,他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立马猜出了什么:“你……你是季则声?”
季则声却没理他,仍旧冷着脸:“你为什么打伤我师兄?”
谢轻逢站起来,拉了拉季则声袖口,心说你还等着你爹除心魔,先冷静下来好好说话,季则声却把他拉到身后护着,看神情是气急了的模样。
季钦也只呆呆看着他的脸,什么都听不见:“你和公冶滟是什么关系?”
季则声:“给我师兄道歉。”
季钦盯着他的脸不说话,季则声却是忍无可忍,同尘剑出,下一刻就朝着亲爹胸口刺去。
季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弄得不明所以,只是季则声剑剑狠厉,招招夺命,他只能回招应对,嘴上仍是执着:“你是公冶滟什么人?”
季则声道:“不要你管,你先和我师兄道歉——”
谢轻逢:“……”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两个人见了面,一点道理都不讲就打了起来?
“季小九,过来。”
季则声头也不回:“不,我不准任何人伤害师兄。”就算是他的亲生父亲。
认爹现场就这么变成了父子斗殴现场,谢轻逢却在这混乱的场面里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相似来。
这个时候,他反而和小鲛人站成了一排,动了动喉咙,只能道:“你们别再打了……”
第87章 往昔
谢轻逢的声音淹没在混乱的缠斗声中, 季则声剑剑不留情,季钦虽未带武器,却是掌风带杀,顷刻间这朴素的石洞就裂了好几处, 石块乱炸, 谢轻逢把二狗卷进怀里, 避免被误伤,又道:“你们先冷静一下。”
啪!一块头大的巨石朝他飞来,直逼面门, 谢轻逢抱着二狗险险避开, 下一刻,碎裂的木桌变成了木条, 暴雨一般激射而来,谢轻逢挥袖打退,正要说话, 又见石洞顶已经爬满裂痕, 再不制止这场大战, 这两人怕是要把小岛给拆了。
小鲛人急得呜呜直哭, 紧紧揪着谢轻逢的袖口:“爹爹……爹爹不打架……哥哥不打架……”
眼见石洞已经快塌了, 谢轻逢当机立断,带着小鲛人加入战圈,那二人微微一怔, 又不管不顾恶斗起来, 谢轻逢拔剑将二人分开, 那两人又朝他逼来, 谢轻逢夹在两人之间,岿然不动。
谁知刀兵掌气已袭到近前, 他忽地膝盖一软,两眼一闭,就这么晕了下去,那二人一顿,立马收了势。
“师兄——”
“爹爹——”
季则声一把抱住他,反手将他背起来,眉眼凛如霜,转头对着季钦冷声道:“倘若师兄今日有任何差池,我绝不放过你。”
说完就背着人,气势汹汹地闯出洞去。
小鲛人刚才从谢轻逢怀里滚出来,头晕眼花地站直了,看见季则声背着谢轻逢逃出去洞去,也眼泪汪汪地追了出去:“爹爹——不要丢下小鲛人……”
季钦:“……”
他收了掌立在洞内,只见四处都是碎裂石块,桌子碎了一地,到处一片狼藉。
家被毁了,连鱼也跟人跑了,他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呆呆攥着那块玉佩,一言不发。
谢轻逢伏在季则声背上,眼神却忍不住往后瞟,他只看见一条呆滞的人影,孤零零地站在石洞中,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孤岛上有结界,他们踏进杀阵,能进不能出,季则声辨不清方向,只能带着谢轻逢往外逃。
行了很久,终于碰到了一棵参天巨木,枝干遒劲,树干中空,眼看着岛上气候陡变,狂风不止,暴雨来临,暖春花开之景顷刻就被风暴席卷,季则声再不犹豫,带着谢轻逢和小鲛人躲进树洞里。
小鲛人爬到芭蕉树上,摘了好几个芭蕉叶放在洞里,给谢轻逢铺了张简陋的小床,爪子在小床上拍了拍:“爹爹睡这里。”
季则声把谢轻逢放在小床上,伸手去探谢轻逢的丹田:“师兄……师兄你醒醒……”
听声音是急坏了。
小鲛人也跟着他,不停推谢轻逢的肩膀:“爹爹……爹爹你醒醒……”
肩膀受伤的谢轻逢:“……”
这条笨鱼……活了快两百年怎么还那么笨?
他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却见季则声神色惶然地拉着他的手,小鲛人捏着他的肩,珍珠掉得满地都是。
谢轻逢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师兄在这呢,别难过。”
他话才说完,下一刻就被扑倒在芭蕉叶小床上,季则声揽着他的脖颈,压在他胸口:“师兄……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师兄……”
小鲛人有样学样,把谢轻逢和季则声抱进怀里:“是小鲛人没保护好爹爹呜呜呜……”
谢轻逢:“……”
他心觉自己养了两个泪包,一个比一个爱哭。
他们三跟叠叠乐似地挤在芭蕉小床上,谢轻逢很快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伸出手,单手提着小鲛人的后颈把他拎远了些,又拍了拍季则声的脑袋:“师兄吓唬你的,没事。”
要不是他们父子俩一个比一个难说话,他也不至于用这招,这才刚见面就打得天昏地暗,之后还怎么得了。
要打也要等季则声的心魔祸解决了再说。
季则声将佩剑回鞘,一言不发坐起来,伸手去解谢轻逢的领口。
谢轻逢不明所以:“……等等。”
季则声却充耳不闻,翻身坐在他腰间,一把扯开了他胸口的衣物,谢轻逢只觉得胸前灌进一股冷风,心说在树洞里做这种事未免太超过了些,何况二狗还看着,虽然二狗看着傻,但已经快两百岁了,还是要避着点。
他正想着,季则声冰凉的手心就抚上了他的肩头:“他是不是打你这里了?”
谢轻逢一顿:“不妨事的,师兄好歹也是大乘期,怎会轻易受伤。”
季则声仍是很执着:“是不是这里?”
谢轻逢拿他没办法:“你摸反了,是另一边。”说完抓着季则声的手去摸肩膀,那有个不大不小的掌印,很快就好。
季则声心疼地摸了一会儿,忽然矮下身,在谢轻逢的伤处亲了亲,转身取了同尘剑就要往外走。
谢轻逢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你要去哪儿?”
季则声垂眼道:“……他伤了你。”
谢轻逢真是哭笑不得:“外面下大雨呢,别去了。”
小鲛人也揪着他的衣摆:“大雨…很可怕……打雷,吓人,爹爹不去……”
季则声抿着唇,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谢轻逢和小鲛人好说歹说,终于把人留了下来。
季则声平时很少生气,对人极宽容,如今却步步紧逼,不肯退让,虽是因师兄受伤之故,但谢轻逢心知亦是恼怒季钦的缘故。
平心而论,要是谢轻逢被人抛弃二十年,跟一个心善的老头一起长大,好不容易找到生父生母的下落,却发现其中一个人已不在人世,另一个人在小岛上隐居,对他不闻不问,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换做谢轻逢也会不舒服,一个连出生都不被期待的孩子,就算找到了亲生父母,那也只会徒增烦恼。
他穿好衣裳坐起来,却见季则声抱着膝盖坐在一边,静静听着雨声。
外面狂风骤雨,将春日的烂漫山花打碎,零落成泥,小鲛人扒在树洞门口,呆呆看着外面的大雨,忽然道:“哥哥……在难过……”
谢轻逢:“什么?”
小鲛人转过身来,把自己挤进季则声怀里,一字一顿道:“他不开心的时候,岛上就会下雨……鲛人岛从来没下过那么大的雨……”
季则声一顿,伸手摸了摸小鲛人的脑袋,却不说话。
沉默在小小的树洞中蔓延,谢轻逢看着那毁天灭地的暴雨,如同天漏一般。
是为公冶滟之死,还是为别的?
他们静坐在洞中,听着那一阵又一阵的雨声,季则声被这大雨吵的心烦,干脆侧过身来,闭上眼睛,躺在小床上睡觉。
他不太想理人。
谢轻逢只好把小鲛人拉过来,自己抱着,静静地看着洞外那一场大雨。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之中,一人身着青衣,撑伞行来,这鲛人岛都是季钦的地盘,季则声和谢轻逢不管逃到哪里都无济于事,此刻人正朝树洞行来,谢轻逢微微一顿,手掌已经扶上禁锋剑柄,洞外的人忽然停下脚步,举着伞站在芭蕉树下,一动不动。
像是刻意等着他们出去一般。
他转眼望向季则声,却见后者紧闭着眼,眉却蹙着,显然是已经察觉到了外面有人。
小鲛人什么都不懂,淋着雨出去陪一会儿季钦,又进来树洞里待一会儿,他不谙世事,却对旁人的情绪十分敏感,见大家都不高兴,也变得蔫蔫的,不说话也不动,蜷着尾巴呆在角落里。
季则声不说话,谢轻逢也不能说什么,只是看着芭蕉下那一道孤寂的人影,那一张与季则声有五分相似的脸,不由自主想起曾经。
他忽然想,当年季则声知道自己坠崖身死之后,会不会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悲怆。
他越想越心疼,很快就打断思路,强迫自己停下来,季则声不言不语,季钦仍是撑着伞站在雨中,直到天色黑尽,洞外暴雨仍不停歇。
季则声装作刚睡醒一般,慢慢坐起来,不经意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轻逢不拆穿,给他递台阶:“天已经黑了,外面有个人在等你,站半天了。”
季则声皱起眉嘀咕:“……他来干什么?”
谢轻逢没说话,季则声紧了紧拳头,慢慢站起来:“我去把他打发走。”
谢轻逢不拦他,只是抱着小鲛人,任由他出了树洞。
没过多久季则声就回来了,后面还跟另一道拘谨的人影。
小鲛人看见季钦进门,高兴地扑过去:“哥哥……”
谢轻逢和季则声同时一顿,心说这辈分是不是有点不大对,不过季钦却并不在意,只是握着那枚雪白的和田玉佩,摩挲着上面的名字:“玉佩是她给你的吗?”
季则声不说话。
季钦顿了顿,忽然又道:“你和她长得很像。”
他好像也没什么聊天天赋,见季则声不搭理他,又握着玉佩不说话了。
谢轻逢:“……”好尴尬的画面。
见季则声不回应,季钦又把目光转向谢轻逢,他动了动嘴唇,又问出了一个尴尬的问题:“上次在太衍国,我看见你们在墙边……你们是道侣吗?”
谢轻逢:“……”
这人真不会聊天,一点近乎都不套,开口就问这么尴尬的问题。
他还没说话,季则声就拦在谢轻逢身前,不快道:“不可以吗?”
季钦又不说话了。
他沉默半晌,艰难开口:“我当初渡劫时被天雷击中,坠入东海,重伤沉睡了很多年,醒来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伤势复原后,就坐上了路过的楼船,去了太衍国,我救了几个被巨浪卷入大海的渔民,他们的皇帝知道了,就一定要拜我为国师。”
“我没有办法,只能留在太衍国,后来有一次祭完海神,有个女人突然闯进了我的马车。”
他常年不和人说话,遣词造句都很干瘪,二人静静听他说着,见他说一半又沉默下来,谢轻逢不由道:“这个女人……就是摇光公主?”
季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是。”
“她说有人给她下了药,想进我的马车躲躲,我认出她的身份后就同意了,可是她一上马车就亲我,亲完又说要对我负责。”
谢轻逢没想到会是这种剧情,季则声也睁大了眼睛:“……之后呢?”
季钦实话实说:“她一定要对我负责,我也没拒绝她。”
谢轻逢脑子里浮起一串问号:“……再后来呢?”
“当晚我们就双修了,”季钦回忆着过往,愁苦之中又带着一点怀念,“可双修过后第二天她就走了,让人送了一箱黄金到国师府感谢我。”
“她说我是个好人。”
此时此刻, 如注的暴雨和出人意料的故事情节交织着,气氛都开始魔幻起来。
两位听众说不出话,表情略显呆滞,谢轻逢先前还猜测过季钦是抛妻弃子的渣男, 可是如今听了故事首尾, 觉得他更像冤大头。
季则声也同情道:“……后来你们没有交集了吗?你离开太衍国是否也是这个缘故?”
季钦摇摇头:“我没要她的黄金, 我去了公主府,让她负责。”
这种剧情……谢轻逢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种故事的走向。
稀里糊涂一场露水姻缘,想也不会有什么真情在, 摇光公主事后送一箱黄金, 多半就是要撇清关系的意思,正常人这种时候只会见好就收, 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谁会眼巴巴地追去人家的地盘让人负责。
谢轻逢很怀疑季钦是当年渡劫的时候被劫雷劈坏了脑子,一觉醒来以为自己拿的是苦情小白花剧本。
季则声亦是心情复杂, 说不出什么, 只能继续听他讲故事。
“她人很好……也愿意负责, 只是她的皇兄不让她嫁人, 所以暂时不能给我名分。”
“其实我知道, 是她的皇兄不让她与我来往,她一直在计划着逃走,却怎么都不愿意跟我走。”
“我要杀公冶辨, 她也不愿, 说不能对不起太衍国的子民。”
“一年后, 她忽然对我坦白, 说初见时对我只是利用,以后她也不会和我在一起, 让我不要痴心妄想,更不要再缠着她。”
“我只能留下护身玉佩和地图,离开太衍国,在鲛人岛住了下来,”他花了点力气才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说到最后,神情已经黯淡了下来,“鲛人岛离太衍国很近,其实只要她愿意来找我,我就会原谅她的。”
说完,他又把目光转向了季则声那张与生母五分相像的脸,低声道:“我从来不知你的存在……她说过不会要孩子的。”
这故事的狗血程度让谢轻逢都牙根发酸,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季钦居然能守二十多年。
连季则声都听不下去了:“她不来找你,你就不会去找她么?”
季钦摇摇头:“我找过她一次,可是她那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季则声彻底不说话了。
季钦又道:“要是你的师兄也喜欢上了别人,你也会去找他么?”这句话问的是季则声。
谢轻逢一怔,正想说此事与自己无关,别拖无辜的人下水,就见季则声顿了顿,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我已经锁过师兄一次,若他不愿,自然不会强求第二次。”
季钦也不说话了。
谢轻逢只觉一股火气由内而外,心说这父子两还真是一脉相承,他冷笑一声:“你倒洒脱。”
要是师兄不听话,把师兄锁起来关起来又会怎么样?反正师兄皮糙肉厚,一直关到师兄愿意说爱为止就好了。
就算谁也不好过,也不能一个人受窝囊气,互相纠缠的两个人说不定还能一起变成鬼同下地狱,再一直纠缠到下辈子。
可若是真心爱时却放了手,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回头时却尽是遗憾,悔不当初。
倘若季则声现在敢变心,那藏镜宫的寝殿就会是他的金屋,就算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但多操几次肯定就乖了。
惹了他谢轻逢还想逃,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
季则声也察觉到出谢轻逢似乎不高兴,但季钦还在,他也不好说什么。
摇光公主爱不爱大国师可能有待商榷,但这位大国师爱惨了摇光公主倒是毫无争议,岛上的暴雨从天亮下到了天黑,而此时此刻他还在关心摇光公主的死因。
谢轻逢只能一五一十,将公冶辨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又将摇光公主舍命保护季则声的实情告知。
季钦静静听着,面上不显,洞外大雨却越来越盛,几乎要将整座海岛掀翻过去一般。
他握着和田玉,眼底生出一段说不出的苍凉来:“她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季钦与季则声长得是很像,修真之人有驻颜之术,季钦必定早早问道,故而面容年轻,一直未变,旁人见了这二人也只会以为是兄弟而非父子。
渡劫期失忆大能,常年隐居在海岛,和一堆连话都说不清的鲛人待在一起,心性甚至比儿子还单纯。
一个眉清目秀的原始人入世初尝情果,情根深种不可自拔,最后却落得这样下场,实在令人唏嘘,即便谢轻逢自诩刻薄冷情,此刻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了。
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像是朝人心上捅刀子,谢轻逢不想作孽。
“岛上虽有禁制,不过你们可以随意出入,”他看着季则声的眼睛,不知又想起什么,半晌又道:“……待天晴一些,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语罢再不说话,转身往外走,季则声似有所觉,出声叫住他:“等等。”
季钦转过身来,目光温和了些:“何事?”
季则声犹豫片刻,忽然道:“我虽不知她是否真对你无情无义,可她当年给我取名,又拼死救下我,最后才溺海而亡……”
“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你留下的密信。”
最后密信被公冶辨夺走,玉佩随着季则声流落到了中原,若摇光公主真对季钦无意,公冶辨又怎么会丧心病狂到将亲妹妹的孩子投海祭祀,又将密信放在天机匣内二十年。
她当年不愿意和季钦走,是真不愿意,还是走不了?
可逝者已矣,他们已什么都问不出,更无从查证。
季则声看不清季钦的脸色,却猜得出此刻一定难看极了,他将那张染血的密信交到他手上,动了动喉咙:“……你走以后,她想来找你的。”
接信的手骤然握紧,一垂眼,灼热的泪珠落在信封上,缓缓晕开。
季钦走的时候,暴雨已经将芭蕉树冲倒了,小鲛人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他虽然害怕,却还是追着季钦的背影而去,说哄好了哥哥再来找爹爹。
谢轻逢和季则声挨着坐在树洞里,听着外面的暴雨声,沉默了好一阵。
少顷,谢轻逢挥手落下结界,将风雨之声隔在洞外:“我以为你还在生他的气。”说的是季钦。
季则声顿了顿,忽然伸手揽住谢轻逢的脖颈:“我确实在生气。”
他把脑袋抵在谢轻逢的胸口,小声道:“可是他没有了心爱的人……他也不是不喜欢我,他只是不认识我。”
“师兄,倘若当年在百丈凌峭你真的身陨,今日之我或许更难过百倍……”他熬了整整三年,他把暗河里的尸体都翻了个遍,他睡在谢轻逢曾经睡过的床上,却只觉得冰冷刺骨。
即便此时此刻,他也不敢想,要是谢轻逢真的不在,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或许会浑浑噩噩,了无生机;又或许性情大变,再无欢愉可言。
“师兄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做一个梦,梦里有很多人,有薛兄,曲师妹,花护法,家主,甚至还有公冶焱,他们恭维我,顺从我,拥我坐上高座……我杀了很多人,他们的血全都流到了我的脚边,我坐得那么高,却还是找不到你在哪里。”
他喃喃自语,眼神呆呆的,却好似亲身经历过一般,“师兄,没有你时,梦里都好暗。”
谢轻逢顿时僵住。
不,这不是梦,它或许曾经存在过,那个是被逼无奈,受尽凌辱,最后不堪心魔诱惑,最后踏上杀伐之路的无上邪尊季则声。
谢轻逢的心仿佛被人用手攥住,闷闷地疼,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真相压迫着他,让人喘不过气,可他又怎么脱口而出,怎么可以告诉季则声?
注意到师兄的不寻常,季则声伸出手来碰他:“师兄,你的手好冷。”
谢轻逢一愣,回过神来,最后只哑声道:“不冷的。”
“笨师弟,梦都是相反的,师兄就活生生站在这里让你牵着,永远不会离开你。”
“不管你梦见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那都只是梦而已,师兄不会让它成真的。”
“小九,师兄说到做到。”
他的承诺那么郑重,不知是说给季则声还是说给自己,前者却听不出话里这些滞涩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只以为师兄被自己说伤心了,于是慢慢凑过来,亲了亲谢轻逢的眉心。
“师兄别难过,我相信你。”
他亲完犹嫌不足,于是摸索着凑过来,慢慢坐在谢轻逢腿上。
他这么坐着,人就比谢轻逢高出一截,他抱着谢轻逢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师兄难过的话可以抱着我……师兄安慰我,我也安慰师兄。”
季则声很执着于这种形式的互相安慰,虽然笨拙,但不失可爱,而且效果奇佳。
谢轻逢笑了笑,心情已经好了许多:“这么乖啊?”
季则声点点头:“喜欢师兄才乖的……换做别人我肯定不依,我那么喜欢你,你应该感到荣幸……”
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为了哄自己是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了。
谢轻逢听着他说这种幼稚的话,觉得自己也变得幼稚起来,他伸手箍住季则声的腰背,把脸埋在他胸口狠狠蹭了好几下,跟吸小猫小狗似的。
季则声都被他蹭呆了,抱着谢轻逢的脑袋不说话,半晌才迟疑道:“师兄……你在和我撒娇吗?”
谢轻逢只是单纯地想吸一吸季则声,听他这么说,只笑笑:“如果师兄说是,你要怎么办?”
季则声没想到他会大方承认,眼睛眨了眨,心也砰砰跳起来,半晌才找回理智。
他学着师兄以前做过的,先亲了亲谢轻逢的嘴巴,然后蹭了蹭脸,最后笨拙地摸了摸谢轻逢的头发,又把下巴抵在谢轻逢头顶,抿着唇小声道:
“娇气鬼。”
第89章 除心魔
这场骤然来临的暴雨笼罩着鲛人岛, 昭示着翻腾的心绪,大雨淋在树梢,又顺着树干流下,最后汇成水流, 涌入江海。
在这场暴雨之中,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躲在无人的树洞中, 静静相拥,等待雨停。
季钦带着玉佩和密信不知所踪,他们也不好打扰, 这场大雨一直持续了三天, 第四天时,谢轻逢和季则声被洞外的天光唤醒, 外头暴雨已经停了,只是天气仍然阴沉潮湿,这种潮湿或许会持续很久, 甚至是季钦未来此生。
被暴雨冲毁的小岛已经恢复了原貌, 谢轻逢和季则声找到季钦的时候, 他正和小鲛人在水边钓扇贝。
钓上来的扇贝都进了小鲛人的肚子, 季钦仍穿着青衣, 似乎是故意等着他们起床。
听到脚步声,他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你们来了。”
谢轻逢和季则声点点头, 却没说什么, 怕又挑起他的伤心事。
好在季钦并不在意, 只是来到季则声面前:“……我看看你的眼睛。”
这父子两还不相熟, 又都很拘谨,一个喊不出儿子一个喊不出爹, 只能客客气气地说话。
季则声站在原地,随他摆弄,季钦将他的眼睛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喃喃道:“眼睛和鼻子像我,下半张脸像她……”
季则声身体一僵,半天没说话,季钦似有所觉,突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愣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抱歉。”
季则声也有点不自在:“……不必抱歉。”
谢轻逢在一边看的牙酸,心说季则声还真是遗传了亲爹的性子,一个两个都跟蜗牛似的,碰一碰触角就缩回去,跟人说两句话像是要杀了他一样。
季钦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得出了结论:“你的眼睛很好,看不见只是因为你肺腑受创,又被魔气侵体才这样的,将魔气排出就好了。”
“只是你心脏处生有异物,魔气侵体应该也是因它之故。”
谢轻逢一顿,不由解释道:“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小九三年前在雪域不慎中了心魔祸,如今心魔线已靠近心脏,已是万般艰险,再耽搁不得。”
季钦一愣,失落道:“可我并不知如何解心魔祸。”
“要解心魔,必须要有存世的直系血亲。”
他前天已经将通讯传给了西陵无心,解法已然送到,只是此法凶险,稍不注意就会双双身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