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行过冰壁边,望见众人所造的那大舟气魄峨峨,可容万斛。仰首而观,在上头打船钉、运木料的兵士们竟仿佛细如米粒。白日里是瀛洲与蓬莱兵勇们做工,到了夜里,那自员峤古刹来的怪僧们便顶上,昼夜不休。白帝喟叹不已,这众人合力所造的大舟之庞巨,已然胜过了昔年天子所乘的龙船。他走至司晨身边,问道:
“你们在造船?”
司晨笑道:“不错,既然炮弹将用尽,咱们便造一艘大舟用以破冰,硬撞都要将这冰壁撞开!”
“这造船的料子又是自何处来的?”
“琅玕卫大人予了咱们一些,可这料子大多都是咱们自瀛洲里运来的。”司晨得意道,嘴角翘成一个狡黠的弯弧,“瀛洲本就有三万条游船,咱们将那些船大部拆了,都运到此地来造船!”
白帝闻言,浑身一颤,望着那大舟久久无言。
过了许久,他叹道:“你们不惜自毁立身之根,也要襄助咱们,这是为何?”
司晨眨巴着眼,很不可置信地道:“哪里有什么复杂因由!方公子和楚公子在瀛洲最水深火热之际搭救了咱们,既知他们在此地有难,咱们不过知恩图报罢了。”
“我也曾听闻瀛洲的景况。瀛洲遭逢水患,并无立足之土,你们以铁链串起游船,在其上栖息。若是将这些船皆拆了,岂不是说,你们往后皆没了故乡和归处?”
司晨笑了,那笑容明媚鲜妍,好似朝露。“有甚打紧的?瀛洲是遭逢水难的蓬莱,归墟不也是蓬莱么?待冰壁打破后,这里便是咱们新的故乡!”
白帝与她相望一笑。大舟上热火朝天,捶打声不歇。如水的阴影里,他转身走开,此时归墟依然被大雪裹覆,白羽似的雪片落下来,仿佛永无止境。往时他见了,顿足不休,心下黯淡,此时却别有一番心境了。
再往前走,只见桃源石门遥遥矗立着,琅玕卫立在门边,一众兵丁喊号子,拉筐车,车中堆垒着一块块漆黑桃源石。白帝见了,走过去,纳罕地问琅玕卫道:“这是在做何事?”
琅玕卫见了他,慌忙下拜:“回陛下,咱们是在拆取原来蓬莱里的桃源石门,运到这处来。”
白帝扶起他,张大着眼问:“拆了石门?这是为何?”
“因为归墟现有的石门仍不足大,要运更多料材来,需要将其扩建些。”
“可若将你们那处的桃源石门拆毁,你们便回不到过去的蓬莱……”
“这又有何紧要的呢?”琅玕卫颔首笑道,“有朕之处,便是我等应效力的蓬莱。此处便是咱们的现今,咱们的将来。”
白帝望着琅玕卫,也在望着拖筐车、运船料的兵丁们。他们情愿舍弃自己曾居留多年的世界,来到自己身畔。忽然间,似有重负从他肩头卸下。他曾在此处怨嗟、悲叹,独自盘桓数十年,直至今日方觉这梦魇将醒,归墟的明日终要到来。
他顺着人潮,缓步走向大殿。月台上有两人正并肩而立,侧耳同兵勇们交谈。人人眼里皆含着跃动的光,不见半分馁弱。那两人是方惊愚和楚狂,举手投足皆英气扬扬,分明置身于人海中,白日却仿佛独独映照他们二人,令他们无比耀眼。
琅玕卫跟随在白帝身后,忽听见他笑道:“果然拯救仙山一事,全赖于他们。”
“陛下过誉了!惊愚他虽也是您,却尚青涩。悯圣昔年曾由微臣抚养,现下却也教养得不好。他俩哪儿及得陛下圣明神武?”
白帝望着他们,目光里却饱含希冀。“不,唯有根生土长于蓬莱,走过瀛洲、员峤、岱舆,曾与那地的黎庶们共苦同甘之人,方能挑此大梁,其利断金。”
一声叹息轻轻逸出他唇齿间:“现今,我终于明晓为何天符卫对他俩寄予厚望,引他们来至我身畔了。”
一阵清风掠起,拂过白帝面颊,并不寒冻,反倒柔如春风。虽身处人丛间,白帝却陡然觉得自己仿佛离旁人远去,视界里的一切如蒙雪雾,叆叇不清。
忽然间,白帝似是听见了一道微弱的笑声。轻轻忽忽的,仿佛风一吹便要散了:
“是,这正是下臣引他们前来的用意。此时此地,日月光华,弘于他二人。”
那声音甚是谙熟,仿佛属于一个数十年未曾谋面的故人。白帝猛然回首,眼角仿若瞥见一抹黑影。有一个虚渺的人影伫立在人群后,漆黑的披风,鸹鸟一般,带着鸿鹄纹银面,其后隐约可见一只鲜红重瞳。
白帝的心顿时马牵牛拽一般猛动。他疯也似的奔过去,拨开人丛,人影儿却不见了,唯有雪原上吹着孤寂的风。天地茫茫,那影子也似一只鸿鹄,倏忽便不见了踪迹。
他呆立许久,忽而莞然一笑。琅玕卫奔过来,见他微笑,摸不着头脑,问道:“陛下何故发笑?”
白帝摇头,低头把弄着一只玉扳指,那是楚狂前些时日里交予他的。那玉扳指虽已显旧,可却看得出精心收留多年,润泽完好,不曾磨损。
扳指上錾鸿鹄纹,周边篆字。多年以后,已少有人识得当初的古字,更不晓得这其上刻的是他珍重之人的名姓。那人曾与他风雨同舟,最终离他而去,至今仍教他刻骨镂心。
但就在方才的一刻,他忽而明白了,那人从未远去,而是穿过了桃源石门和无数个世界,横贯了仙山近百载年岁,始终守望着自己。
白帝轻轻一笑,将玉扳指攥紧手心里,仿佛与那影子遥遥交握。他们虽阴阳两隔,却心心相印。早在蓬莱仙宫里初见的那一日,他们便命中注定此生相系。
他阖上眼,低声道:“没怎么,不过是方才见着了故人罢了。”
“一位朕以为……此生皆不会再见的故人。”
第157章 破浪乘风
一块硕大坚冰訇然倒下,雪屑飞扬,一旁执冰镩的兵丁们赶忙避让。待烟尘落定,一阵如雷的欢啸声在人群里响起。
“再努劲儿些时日,咱们便能破这冰壁,见到外头的光景了!”有兵士大吼道。
这吼声一呼百应。紧接着,凿冰的号子声重又响起,连绵不休。
在归墟中凿冰壁的日子转眼已过数月,冰壁确被众人凿得薄了些,然而炮弹既尽,人们便只得用包铁大舟硬撞、以人力掘挖。大舟被撞散过数回,兵勇们戴月披星,加紧修葺。但因被撞裂过多回,船肋、龙骨已不能支持。眼见着破冰的手段行将用尽,众人面色皆有些灰败。
夜里人们在冰壁边生起一丛篝火,吃着烧刀子御寒。拦风的雪墙外,狂飚在穹顶呼啸。星子苍白,像一只只无情的眼目凝望着人间。
有瀛洲兵丁吃一大口酒,打着嗝儿叹道:“咱们已使尽浑身解数了,原来瀛洲的桃源石门也拆了个干净,若是食水再绝,咱们指不定真要丧命于这处了。”
司晨呵斥他:“在陛下面前乱嚼什么舌根!”
方惊愚与楚狂也坐在火边,神色凝重,不言不语。
郑得利慌忙打圆场:“罢罢罢,争这些话也不济事,不如想想还有甚法子。”
方惊愚忽然出声,环视着众人,问道:“你们还愿随着我一块办事么?”
兵丁们面面相觑,酒也醒了大半,拧先前那讲话的人的胳膊,纷纷出声嚷乱道:“陛下休听方才这小子的胡说八道,咱们皆忠心为陛下效死咧!”
方惊愚哂笑:“即便此地风雪连天,一无所有?”
“咱们不是有陛下您么?”众兵丁哄闹道,“您便是新的天子!”
缁衣青年将桦皮杯放下,挺直腰杆,道:“话先讲在前头,我虽自白帝手里接了位,可也不过是行与大家同进退之责,这天子的位子仅坐到冰壁打破之时。”
众人望着他一双已摩出许多血泡的手,一时无言。他们知晓方惊愚这段时日里下的苦工,积日与兵丁们一同掘挖冰壁,没喊过一声苦累。这青年并无官家派头,倒更似他们的弟兄。
“那……凿开冰壁后呢?”终于有人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发问道。
方惊愚转头与楚狂对望了一眼,目光淡月疏星一般,清澈澄明。楚狂的手悄悄踅摸过来,两人的手掌叠作一处。众人屏着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惊愚。缁衣青年笑道:
“在那之后,我便仅是方惊愚。”
吃罢几轮酒,兵丁们大醉,纷纷歇息去了。方惊愚和楚狂也醉得七荤八素,两个人如瓜藤绞作一处,胳膊腿儿胡乱搭在对方身上,好不容易歪斜回帐中。
一进帐子,楚狂便瘫作个大字形。方惊愚扯过海兽皮,自个也倒下来,将两人卷作一起。
楚狂醉醺醺地扯他衣衫道:“陛下,乘你现今做皇帝了,给小的封个大官儿做嘛。”
“你想做什么?”
“做大将军……比所有仙山卫都厉害的大将军!”楚狂得意道,“如此一来,连爹都得看觑我脸色三分,我同他吃酒,也不必严守甚仪礼!我叫他:‘小贤子,给大将军磕三个头。’他绝不敢磕两个!”
方惊愚也醉了,咬他耳朵,楚狂轻叫一声,一巴掌拍他面上。方惊愚晕头晕脑地道:“什么大将军?不稀罕做那个,封你作皇后耍耍可好?”
讲到这事,楚狂反酒醒了一半,搡开他,气闷闷地坐起来。方惊愚拉住他臂膀,问:“怎么了?”
楚狂道:“我想起一事,你是天家,往后得开枝散叶的,少不得要立嫡妃。我同你厮混,既不合礼数,又会碍着你下金蛋。”他说着,开始卷起铺盖,道,“我要走啦,你这样大个儿了。别家的兄弟尚要分家,咱俩也分帐睡罢。免得爹见了,心里又要犯嘀咕了。”
方惊愚却手上微一使力,将他拽下来,两人又滚瓜似的撞在一处。“你胡乱急甚?没听见今夜我在大伙儿面前讲的话么?我这天子只做到冰墙打破后,后面我便只是方惊愚,能同你胡天胡地的方惊愚。什么妃嫔?我心里从来就没有旁人,只有你。”
楚狂哼哼唧唧道:“死油嘴,谁知你往后还会拿什么巧话儿骗我?”
方惊愚道:“我现下是天子,君无戏言。”
楚狂听了,心里一阵高兴,旋即寻思道:“不对,我在这儿拈酸作甚?我是与他同根连枝做兄弟的,现下在这儿和他睏觉混闹,才是讲不过去!”
他又想爬起,这时方惊愚抓住他,黏糊糊地做个嘴儿,楚狂被亲得骨头都酥了,又稀里糊涂地想:“我吃了这样多酒,指不定这是在发梦哩。乱扇他耳光不好,免得真犯了欺君之罪,他往后想起了,拿我杀头。”
一吻罢了,方惊愚轻声问道:“悯圣哥,你在想何事?”
楚狂道:“不想何事,只在惦记着那大将军的官位儿。”方惊愚道:“冰墙破前,你想做什么官,我封给你。”
楚狂高兴,叽里咕噜讲了一大通,一人倒占了几十个官衔。讲到后来,四片嘴唇贴作一处,于是褥子盖下,二人云情雨意,彻夜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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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凿了些时日,大舟确而禁受不住了,散作一堆,只能靠人力一下下斫冰。这时众人身子累,心也疲累,人群里渐可听闻怨声。方惊愚日夜苦思冥想,却没想到一个更好的凿冰壁的法子。
于是他寄希望于楚狂,楚狂常有些奇思妙想,教常人惊异。只是这些天里楚狂也愁眉不展,独个蹲在雪地里,也不知在思量何事。
方惊愚走到雪地里,望见楚狂正蹲在雪边,把着一支箭镞写写画画。他走过去,只见楚狂画了满地的大鱼儿,遂失笑道:“这等危急时候,你不替咱们想想法子,在这里乱涂乱画作甚?”
楚狂见了他,脸颊鼓得塞了俩包子一般,气哼哼道:“怎么,还没入夜就想寻我弄事了?”方惊愚说,“我说正经事呢。”
楚狂用镞头点着地上的画道:“我也在想正经事呢。咱们现今靠人力一镩镩凿,终究是太过苦累。人心一散,咱们又会重蹈当初白帝之覆辙。因而我想着——可否不用人力,而借一种更大的外力?”
“外力?”
“你还记得咱们从瀛洲启行向员峤时发生的事儿么?那时咱们遇上了风浪,船被打散。”
“记得,正因鼇鱼在兴风作浪,咱们才遭逢那变故。”说到这处,方惊愚忽瞪大眼,醍醐灌顶。楚狂见他晓得自己心意,兴冲冲地跳起来,张开两手比划。
“是!就是这鼇鱼!《列子》里有载:‘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咱们仙山的根柢就是这些鼇鱼,它们背负着仙山!”
方惊愚震愕不已,楚狂时常语出惊人,可这回却着实惊人得过分。鼇鱼巨大,大者如一片陆洲,千百载来,它驮负着仙山,已成仙山基石。
可楚狂却说,要借这群鼇鱼的气力,破此冰壁?
楚狂笑嘻嘻道:“我有一猜想,此地的鼇鱼已然死去。仙山并无支撑,故而在不断下陷。但在我看来,员峤的鼇鱼却十分有生气,若是能将它们擒来,要它们去撞那冰壁,咱们不便有望出归墟了么?”
“可是,鼇鱼既能背负仙山,身子也是十分硕大的了,凭咱们现有的那扇桃源石门,哪儿能教鼇鱼钻过来?怕不是它们会一头将那石门撞裂了。”方惊愚思忖道。
“爹和司姑娘不是将蓬莱、瀛洲的桃源石皆拆了,送到此地来了么?用那些石子儿将桃源石门扩建些,未必是全然做不到的事。”楚狂狡黠地说,“若那些石子不足,咱们便穿过石门,再去别的世界里寻些桃源石来。石门的世界如河沙数,咱们手上的桃源石也能堆积如山呢!”
方惊愚笑道:“就按你所讲的办罢。”
翌日,两人聚起众人,将这奇思向其余人叙讲了一遍。众人无不听得伸脖吐舌,哑然无言。
白帝听罢,抚掌大笑:“这法子我确是想不到!若是我那位天符卫,心性古板,想必也是想不到的。”
楚狂得意忘形,仿佛尾巴翘得老高:“像我这样脑门穿洞的痴儿,漏风脑子里倒是时常会生出些奇思妙想的。”
众人说干便干,方惊愚施命发号,分拨一众人去重建桃源石门,另一拨人分乘两百斛小船、带着燕鸥笼子出了石门。
楚狂却吩咐人再拨给几只艨艟,上头满当当塞了许多员峤来的怪僧,一个个肚腹鼓胀,打着饱嗝儿,口里唧哝有声。
小船驶入岱舆,方惊愚坐在船首,望见天际霞云翻滚,绒絮一般。昔日繁华的城阙被淹在海底,唯有漆黑的溟海在天地间铺展。海潮一浪浪打来,他忽而想起在此地与谷璧卫的那场恶战,心里打战,悄悄摸定楚狂手背,紧攥在掌心。楚狂动了一动,任他握着。
兵丁们奋楫起桨,游了好一遭,却见黑波荡漾,海面平阔,不见半点鼇鱼影子。
有蓬莱人道:“怕是这地儿没人喂麸饵,鼇鱼早死绝了!”
碧宝卫道:“鼇鱼不吃麸饵,只时常饮些仙山云气。”
“那要如何将它们引出来?”
楚狂道:“到了往时员峤的疆域边,它自然会出来,这群家伙警觉着哩。”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话,突然间,奔飚忽起,白浪触天,巨大的震响自海底传来。众人瞠目结舌,但见硕浪排空,眼前涌起一道道接天水幕,便如山峦。
一只鼇首破水而出,除却方惊愚、楚狂等寥寥几人,少有人见过这等庞大的神物。皮肤碧玉一般,覆满硬鳞,仿佛龙头,却曳一部灿金狮毛。鳍如巨帆,只消一拍,便能肆掀万丈风浪。
鼇鱼一出,溟海便剧烈鼓动,仿佛天地崩裂一般。方惊愚吃过一回大亏,这时慌忙道:“转向,转向,莫同它正面撞上!”
兵丁们急忙把舵撑橹,然而大浪汹涌,几次险些将船打翻。有人急道:“怕是咱们还未来得及回到归墟石门边,便要被这大王八扯作裂片!”
小船剧烈颠簸,所有人吊胆提心,只觉仿佛在地狱的油锅边跳舞。这时楚狂忽一摆手,对船上的众怪僧道:
“有劳各位法师了!”
这时其余人才发现那群员峤怪僧所乘的船在奔腾巨浪里竟如履平地,仿佛那上头坐着一群连鼇鱼也撞不翻的铁秤砣般。怪僧们肚腹鼓胀,一个个立到船舷边,下饺子一般坠入溟海里去。
兵勇们不晓得他们在做何事,降帆摆桨,也忙得焦头烂额。方惊愚扯住楚狂衫袖,问:“你让这群僧人下去作甚?”
楚狂笑道:“你这傻小弟,你也见过咱们的桃源石门了,哪儿能教这大乌龟钻得过去?”方惊愚点头:“不错,所以我料想你又有奇策。”
一阵大浪打来,水珠儿劈啪啪打了他们满脸。楚狂抹着脸上海水,说:“奇策倒不算,只是有个偏方。我也算过了,要建成能容下鼇鱼的桃源石门,恐怕要夜以继日地做工,再去别的世界搜罗桃源石,少说也要三五年,咱们哪等得及?所以我托‘骡子’在别处备好火炉风箱,将桃源石熔了。”
“熔了?”方惊愚失色。非但是他,听闻这话的军士们也纷纷向他瞠目而视。
“是,将桃源石熔成浆水,以此在溟海里画一个圈儿引鼇鱼钻进去,岂不是比咱们费劲儿建石门来得轻易?”
“那些桃源石浆水又在何处?若要石子被熔成水,且不教其凝固,非得烧得如铸剑炉内一般滚热方成。你是拿什么东西装的它们?”
楚狂狷狂一笑:“咱们手上确无容器可纳这些桃源石浆水,故而我斗胆请教了一回碧宝卫大人,员峤的法师们畏不畏热。”
方惊愚双目圆睁,想起这伙僧人出行时确是一个个凸着肚,火鱼似的嘴巴张张合合直打嗝儿。他道:“你……你让员峤怪僧们吞下了桃源石浆水!”
员峤僧人们的身子因是由溟海泥做的,并不怕炙热,个个将热石浆吞了一腹。千百人潜进水里,绕着鼇鱼将那浆水洒了一周。合力赶撵之下,鼇鱼又惊又怒,拍鳍摆尾,教海上浪激千里。
海波起伏,浪花白霜一般,铺满天地。小船在风浪里左摇右簸,作势要倾翻。军士们惊叫不迭,方惊愚一颗心也吊起,紧紧攥着楚狂的手,抵死贴着船舷。
刹那间,怒浪如山,天宇仿佛倾覆。鳄浪宛若巨口,要将他们整个儿吞下。海面上浮起一圈浅浅的灰浆,是桃源石浆画下的一道流动的门扉。鼇鱼咆哮着,破水冲出,恰恰穿的是那桃源石浆画下的圆心。几个泥样的僧人贴在鱼尾上,为其引路。一时间狂风卷浪,满天飞舞。
小船儿乘上浪尖,紧随鼇鱼之后。滔天水幕劈头打来,暗沉沉的一波皆一波,桅杆发出可怖的裂响,人人皆做了落汤饺饵,拼死才没落进海里。
方惊愚呛了几口水,浑身战抖,觉得惊惧。楚狂却回握他,与他相视一笑:
“来吧,惊愚,咱们一块儿骑这大王八去归墟!”
朔风潇潇,雪片子杨花一般飞舞,落满冰川,将天地妆砌得雪白。
皑皑白雪里,一座漆黑石门被军士们挪腾到了冰壁边,琅玕卫和白环卫立在石门前,眉关紧锁。
琅玕卫将拳头捏得死紧,目不转睛地盯着桃源石门。楚狂和他说过自己的游思异想:一众人会将鼇鱼自岱舆引至此地,他们需在此之前将桃源石门拆了,在冰壁边重新建起。如此一来,鼇鱼在来到归墟的那一刹,便会一头撞向冰壁。
白环卫望向他,发觉他双拳颤抖,便笑道:“怎么,大人在害怕楚公子的设想行不通么?”
琅玕卫叹道:“在下自然信得过犬子,只是这件事史无前例,若是做成,真要名留史册了。”
他又转头问白环卫:“敢问大人,这件事在‘天书’中可有记载?”
白衣女子巧笑倩兮:“自来到归墟之后的事,‘天书’一律不曾提及过。咱们现在所做的事,确已是前无古人了。”
二人在门边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琅玕卫双目一凛,低声道:“白环卫大人,你可听见什么响动了么?”
“响动?”
“桃源石门里似是传来了声音,那是……海潮声!”
突然间,山摇地荡,浪如雪涌,一股极可怖的震荡自脚下传来。兵丁们惊叫着,纷纷站立不稳,被抛向半空。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冰川上生出裂纹,是鼇鱼在长嘶。那嘶声像一柄巨斧,劈破天地。
琅玕卫以剑猛插在冰层上,方才不致摔倒,他仰头一望,却惊见一只硕大的鼇首猛然冲破桃源石门。与此同时,黑浪倾海一般涌进来,遇着归墟的寒气,又顷刻间冻成一道冰梯,横亘在石门与冰壁间,仿佛长虹一道。数只游船紧随其后,顺着冰梯滑落。
楚狂在船上跳起来,遥遥对着琅玕卫和白环卫呼喝道:“让开,让开!仔细些别被砸中!”
鼇鱼吼叫,大地颤鸣不已。那笨重的躯体顷刻间向冰壁滑落,狠狠撞将上去!冰墙边的众兵丁慌忙避让。一撞之下,裂响顿起,那已被凿薄许多的冰壁上隐现裂纹。白雪云团一般,滚滚涌来,雪流沙劈头盖脸地向人们倾泻。
一时间,四处尘屑飞溅,天昏地暗,仿佛天公作怒,末日将临。
船上兵士们甩出套索,扯拽住地上的人,勾将上来。套索勾不住的一众人往高处跑,免得被雪流吞湮。员峤僧人们巴在鼇鱼尾部,催逼它努劲儿向前。一下,两下,鼇鱼长吼着撞向冰壁,敲钟一般。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兽,一入归墟,便遮蔽了天日,常人在它面前便如一粒微尘。
连撞之下,冰墙发出震响,裂纹汇作一道道深壑,其后隐隐透出日光。
然而冰棱尖利,划得鼇鱼头上流血,这小山般的巨兽竟低低哀鸣起来,隐有退却之意。
“不可让它后退,咱们也来助它一臂之力!”楚狂吼道。
众军丁纷纷架起远射弓,点燃火筒,向冰壁处发箭。楚狂飞也似的自韔袋里取出一柄紫杉木弓,上饰金银,泛着绮光异彩,正是如意卫送予他的大屈弓。
他从箭箙里一把抽了七支金仆姑,立在船首,紧咬牙关,猛一张弦,青筋在他臂膀上纷纷暴起,“仙馔”的黑络浮现出来,蛛网一般。
大屈弓是重弓,常人用此本不能远射。因而他要用上常人所不及的气力,哪怕殒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方惊愚愕然地看着他,只见楚狂双目圆瞪,眼里红道儿暴起,重瞳殷殷地放出血光。一阵仿佛能刺破耳鼓的尖啸声响起,七支金仆姑上系火筒,在他指间连成一线,饿隼扑食一般刺向冰壁,正是天符卫授他的“七星连珠”之绝技!
放了这七箭后,楚狂好似被一根无形巨木撞倒一般,向后跌去。方惊愚赶忙接住他,却见他两手骨裂,甚而有白厉厉的断骨刺出手臂,遂惊呼道:“悯圣哥!”
以大屈弓射出一箭尚可教人骨断筋折,何况这瞬不容间的七箭?
方惊愚瞧得心痛,楚狂却挣脱他怀抱,拼力站起,从怀里颤颤摸出一只花囊,从里头倾一块漆黑肉片吃了,伤势痊愈了些,又把住大屈弓,汗涔涔地道:
“不够,还不够!凭这几箭,怎能破得了冰墙?还要再开几回弓才成。”
方惊愚握住弓臂,楚狂以为他要拦阻自己,对他怒目而视。方惊愚目光清炯,毅然决然地道:“咱们说好的,要风雨兼程,患难与共。现下已到这时刻了,我和你一起破这冰壁,去往九州!”
楚狂呆了一下,旋即会心一笑,两脚分开,再抽出数支金仆姑,端起弓。方惊愚一手把住弓臂,另一手与他控弦。
两人目视前方,冰壁那头透出一线金灿灿的日光,在那之后是他们魂牵梦萦的九州,是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想望。
楚狂含笑点头:
“好,咱们一块儿张弓!”
刹那间,几缕金虹在弦间急射而出,横贯朔风!长唳在归墟间回荡不歇,众人举首望向那声响的来处。金仆姑戾气通天,猛刺入冰壁裂隙里,每一箭都引出密匝匝的裂纹。
这时数位仙山卫也一同出力。如意卫放箭,白环卫以丝线牵引冰块,琅玕卫也帮着以剑斩落四下飞溅的碎冰,以防其伤人。碧宝卫打一声唿哨儿,漆黑如泥的僧人们便垫在鼇鱼腹下,助它滑动。一支支火箭密如漫天流星,刺向冰壁。
正当此时,一个身影突而掠过游船,一身白缎释龙纹银甲,素白披风,正是白帝。白帝跃上方惊愚和楚狂所在的游船,教两人吓了一跳。
“毗婆尸佛刀借我一用。”白帝道,不及方惊愚应答,便自他系带上抽下此刀。
白帝自船上一跃而下,踩着冰梯,身形如玄鸟一般轻灵。众人见了,皆瞠目挢舌。琅玕卫叫道:“陛下,您要去何处?”
“去替你们打破冰壁。”白帝头也不回地道。
他三步并做二步,很快跃至冰壁之前。此时冰墙上裂痕遍布,翘起的碎冰连缀在一起,宛若一道道盘踞长龙。耳边传来格格的冰裂声,这矗立了百年之久的冰壁仿若在垂死哀鸣。
白帝抽出毗婆尸佛刀,这时他的手也在微微打战。
这是他和天符卫空耗了一生皆未能见到的景象。举首一望,由蓬莱、瀛洲众人所射的絜矢密密层层刺向冰壁,如有千百道火流星划破天穹,璀璨炳焕。
他本以为此生只会终老于此,再不可得见归墟的晨曦。但方惊愚和楚狂到访此地后,一切皆天翻地覆地改换了。作为那二人的前人,他也理当出力。
白帝深吸一口气,再度张眸时,他仿又变回了昔年的那位少年天子,浩气英风,锐意凌云。他猛进一步,擎紧毗婆尸佛刀,向前挥劈!
这是动地惊天的一刀,宛若有万雷轰坠于平地。一时间,冰墙及白帝立足处皆有裂纹纵贯,冰层摇簸,仿佛被顷刻间割裂作千万块细小镜面,晶光闪烁。
白帝后撤一步,再度劈出一刀!此时他脖颈、颊侧已然爬上了仙馔侵蚀的漆黑痕印,他在归墟久居多年,为抵御此地苦寒,确服过几回仙馔。此时连劈之下,他浑身身骨价响,因使的力太大,皮肉出血,将银铠染作朱袍。众人见了,连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