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心想,将错就错罢,就当是自荐枕席。方惊愚迷迷瞪瞪地想,将错就错罢,就当是救他性命。
于是方惊愚慢慢填进楚狂,听着对方颈畔的闷哼声,细而软,猫爪似的挠着耳鼓。舷窗启着,微腥的海风盘旋。夕光里,两人的影子正缓缓相叠。方惊愚垂眸望着楚狂,摇摇曳曳,汗珠儿滴滴答答,忽而觉得,如若这是梦,自己宁可一世沉沦其间,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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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光顺着一条伤疤斑驳的腿爬上来,一路上去,便是同样累累伤痕的躯体。方惊愚将楚狂抱在怀里,只觉心里发疼。楚狂紧阖着眼,紧揪衾裯,息声细细,猫子抓一般,教人心痒。
看他身上伤痕,方惊愚便能不自主猜到他的曩昔,想必他曾饱飨旁人的毒打,而兄长也应与他一般。想到这处,美事倒不美了。方惊愚齿关紧咬,只觉自己在揭楚狂伤疤,但欲要离开,却被猛然揽住颈项。楚狂像蛇,像藤蔓,缠住他,教他百般不能逃。
楚狂咬他耳朵,抽噎里轻轻叫一声:“殿下。”有时则栗栗地叫唤:“惊愚。”神色像极了兄长。方惊愚看他,眼也颤,心也颤,贪享他的温柔暄暖,一时间心上野火燎原,狠命搂住他。楚狂一径地抽冷气,神色惘然,哆哆瑟瑟,时而阖目低叫,似是头痛得紧。
突然间,他短叫一声,手脚痉挛,极凄惨的模样。方惊愚搂住他问:
“怎么了?”
楚狂头痛难忍,连连促咳,叫道:“惊愚……方惊愚。”方惊愚说:“我在。”
他却突然睁眼,看向方惊愚,眼神变了,将方惊愚庞儿细细打量过一番,却更似堕云雾中,脸上挂着细汗,问:“你是……惊愚?”
方惊愚莫名其妙,却觉他好似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是那咋呼的楚狂,却是个素未谋面的故人。他眼神下望,望见两人相接,忽浑身觳觫,口里含混呜咽,很失态的模样,且狠抓住方惊愚,不成声地道,“我、我是……我们怎会……”
见他惊惶,方惊愚噙他口齿,他哆嗦极了,拼命摆头,“我们不应……不应该的……”
“为何不能?先前分明是你作弄我,现在反推三拒四,莫名其妙。”方惊愚道。
“……啊!”
突然间,楚狂促叫一声,不再动了。方惊愚捧他身躯,只觉他棉花条儿一般,没动静了,瞳子涣漫,望着自己的目光里却盈满惊恐。方惊愚虽觉奇怪,但毕竟服了酥蔴丹,烈火煨炙,难以止歇。
而在不知名的梦中,楚狂慢慢睁开了眼。
环顾四周,他发觉自己似身处一片瘴雾中,四处烟缭云绕。他忽听得一阵缱绻之声,扭头望去,影子重重迭迭,却朦胧不清,似隔一层屏风般。
于是他认得那是自己同方惊愚,晓得此时他是身心两离,身在游舫舱室里与方惊愚相伴,心却在这迷雾里盘桓。
他也不知眼下是何景况,只是缓缓在这厚雾里走,手里提着弓。
渐渐的,眼前景色有了形状,高山嵱嵷,林翠如滴,云雀清脆啼鸣,原来是姑射山。
远方有一簇亮光,他缓步踅过去,是一处篝火。不知何时,天幕暗下来了,风极冱冻,教他瑟瑟发抖。楚狂赶忙坐在火旁,却见火苗摇曳,行将熄灭,有一个人影也正同他一块取暖。
只见那影子着竹绣纹锦衣,庞儿稚嫩,目光却灼灼,眼耳口鼻与自己一模一样,像幼时的自己。
楚狂心里一颤,这时又见黑影慢慢腾腾自四方游弋而来。这些影子的脸孔皆与自己别无二致,他们往时常现于自己的梦魇,对他横加叱责,甚而煽鼓他寻死。
此时见了这影子,楚狂心里惊惧。然而这回影子却未伤害他,只是接二连三地在他身畔栖落歇脚,如倦怠的旅人。
于是一时间,火旁宁静无声。这是一个古怪梦境,数十个影子齐聚火前,不讲话,不动弹,却有种适然和恬谧。楚狂抬眼,头顶星光熠熠,月晖清泚无边,远离尘世苦痛,他忽想在此安坐,长长久久。
忽有一个影子走来,含笑问他:
“你已下定决心了么?”
楚狂纳罕:“下什么决心?”
“去与玉鸡卫决战的决心。”
楚狂不答,只是抱着膝头,似一块伶俜小石般坐着。在肉身在席榻上流连时,他的魂神却久驻于此。火光明灭,映得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却皆如出一辙的脆弱。他咮嚅半晌,最后道:
“不,我不想死。”
“可你却对方惊愚放了大话。”
楚狂手脚剧颤,声音也抖:“那不过是气话。我晓得玉鸡卫有多可怖。迄今为止,我一次也未胜过他,无数次落败于其手下……殿下那是有胆气,竟敢同玉鸡卫对垒,可我不然。”
过往可怖的回忆忽而活过来,攀在他身上,如无数只手要将他拖进泥沼。楚狂显出有别于旁人跟前的虚薄,突而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做不到像殿下那般坦然赴死!”
那影子静静听着,也不插口。
回音在姑射山中层层迭迭,楚狂涕泗交流,觳觫不已:
“我已受够了,每一回都要流好多血,每一回都很痛、很冷……我也是人,‘阎摩罗王’也是人,也会怕死……我不想死……”
楚狂忽觉自己似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也于此刻卸下心防,头一回直视心里怯弱。
那影子却屈膝,在他身畔跪落,道:“你真不想死么?”
“是,我还想一路走下去,方壶、员峤、岱舆……还有许多景色我不曾见过……我虽已将殿下带出天关,使命也已了结,但我不想丧命于那老鸡公手下……我想继而护卫殿下!”
楚狂捶地痛喝,不知觉间已泪流满面。
近十年来,他尽在黑暗里度过,并无愿景。而今他终于生出一个心愿,眼前却是死路,玉鸡卫如峨峨高山,阻在身前。
“既然作为人的你想活,那便让作为野兽的我去向玉鸡卫索战罢。”
楚狂怔愣,只见那影子伸手,自自己手里接过弓。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拿的并非繁弱,是一柄剑,蟒皮裹黑檀木鞘,剑刃皑皑如素雪。
影子微笑道:“我虽是余烬,可也曾燃起过光火。接下来要去对付玉鸡卫的不是你,而是我。”
忽然间,沉默的影子们一个个自火堆边离开,便似他们来时一般,转瞬即逝,轻忽飘远。唯有那说话的影子尚与他面照面。天上群星粲粲,依然幽远恬谧,仿佛天地里的一切皆在侧耳倾听他们的话声。
楚狂愣怔在原处,心里忽生出一个极大的疑惑,他问影子:
“你究竟是谁?”
影子说:“我是你的过去。”
这时枣枝在火里吱吱作响,火星四溅。分明是将熄的火,却忽绽出极大的光热。薪柴纷纷挣扎着死去,而其尸首里迸发出新的光。这光映亮了影子的脸,如白璧美玉,带倜傥英风,是和自己一样的腮颊,神色却迥然相异。
楚狂恍然,他识得这影子。
那是个师承琅玕卫,剑术跻峰造极、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那是过去的他,是他一直拒认的往昔。
而今这影子持剑起身,向浓雾里行去,带着捐生糜躯的决意。天光在他身前大亮,仿佛火自天际燃起,从此千秋万代,永不会绝。
“可我……尚不知晓你的名字。”楚狂愣沉道。
“你早就明白的。我不是旁人,我就是你。”
影子向他回眸一笑,最后道:
“我是——方悯圣。是为了你的将来,甘愿牺牲的过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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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舫里阒静无声。
更声自浮桥边传来,一下下,梆梆响,像要打到人心上,方到寅时。天幕漆黑,乌云团团块块,然而隙里有光。舫里舱室中,有人在榻上动了一下,自绉乱衾被里醒来。
那人凝望着身畔的方惊愚许久。高挺的鼻、紧抿的唇,眼睫乌黑,随呼吸轻颤,每一处线条都流利英毅,这是他的弟弟,生得已与记忆里迥异,性子却一如既往般执拗的弟弟。
许是因那酥蔴丹的缘故,经一通大闹,方惊愚已疲怠阖目,睡在他身畔。因那肉片缘故,他记忆素来颠三倒四,就在方才堪堪想起一切。而一想起,便晓得虽无血缘牵系,但兄弟间人事乃是天下最悖伦常一件事。他望着身上一塌糊涂,微微蹙眉,银牙紧咬,心里暗斥:
“荒唐!”
他轻手轻脚下了榻,似无声息的猫儿,只是所经之处水液交流,滴滴答答。他捡起地上衣衫,拿巾子草草拭身后穿上。戴玉扳指、穿射鞴,走到榻前,用铁链锁住方惊愚腕子,不一时便准备毕了。
最后他走到月牙桌前,那里放着已断作两截的繁弱、一柄山胡桃木弓和金仆姑。他阖目沉思片晌,还是回到榻前,从墙边拿起含光剑。
他最后弯下身去,额头与方惊愚相抵。方惊愚仍沉沉睡着,一呼一吸,似在悲楚的梦里徜徉,眼角晶莹有泪。
于是他长出一口气,仿佛将所有迷惘一扫而空,最后狡黠一笑,似十年前一般替方惊愚拭去泪珠,掖好被角,旋身离开,临行前低声道:
“再见,惊愚。哥现今要去大杀四方了。”
舷窗外炮火连天,方惊愚猛然睁眼。
他转头一望,身畔空空荡荡,一摸褥子,已然凉透。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发觉腕上缚着铁链。墙边含光剑已不见,地上皂衣也被拾走,谁执料的这好事,答案呼之欲出,已不必提。他一捶床榻,恶骂一声:
“这油炸猢狲!”
想起昨夜做下的荒唐案子,方惊愚脸上发烧,满腔缠绪无处发作,堵作一团。但仔细想来,昨夜自己太过古怪,身烫心热,像被下药。一觉醒来又被铁链锁住,几可断定这是预谋。至于是谁的预谋,这答案也呼之欲出。
所幸毗婆尸佛刀仍在,此刀沉重无匹,非常人可使。方惊愚急忙擎来,一刀劈断铁链。然而无衣可穿,便只得拣起楚狂的竹纹丝衣穿了,确也觉得滑溜溜似鼻涕一般,又不禁暗骂一声:“狗杀才!”这些话还是这段时日里和楚狂学的。
他狂奔出舱室,迎面正撞中鸨儿。鸨儿见了他,吃惊道:
“殿下怎么还在此处?奴家以为您早动身哩!”
“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过卯时。”
方惊愚听了,煎心急肺,雷泽营军士早应动身了!他奔到船栈上一望,却发觉这游舫在往外层驶,离青玉膏宫是愈来愈远,忙返身回来,问鸨儿道:“怎么往反方向驾船了?”
鸨儿道:“雷泽营里的小兄弟们讲过的,咱们既不参战,便当离青玉膏宫愈远愈好。奴家以为舱里睡着的是楚小哥呢,不想却是殿下。”
话音方落,她便见方惊愚脸色煞白。饶是素来冷肃的白帝之子,此时也禁不住一跺船板,一时口不择言,低声恶骂:
“那贼泼皮,看我不捉他回来入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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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膏宫外舡军森严,百艘楼船团团围拒,旌旗蔽空。
而前殿外的浮桥上却显得空廓,一顶红罗伞盖下,玉鸡卫坐于柏木交椅中,阖目养神。
他身为战将,并不愿怯缩殿中,正恰相反,他胸中血气翻涌,渴望着撕破敌手的腔膛,因此他甚至对青玉膏宫的军士们下令:务不可伤白帝之子,要令方惊愚分毫不伤地来到自己跟前,让两人交搏一场,让全瀛洲人都晓得自己万夫不当的勇武。
想到此处,老者虬髯微动,嗬嗬低笑,一张绉树皮样的脸颤动着,每一条皱纹里皆藏着无限险恶。
而就在二里开外的蓬船上,正有一伙儿人擎着千里镜,鬼头鬼脑地觑着浮桥。
“乘还未开战,咱们赶紧去讨玉鸡卫老儿的性命!”有人低声道。
说话的人是个老汉子,一双眼眯缝,像狐狸,故而旁人给他起了个诨名,叫“老眯眼”。
蓬船里的其余人听了他的话,皆凝重地点头。这些人四体不全,缺手少脚,是雷泽营里的伤兵,其中也有流民。远眺浮桥,他们的眼里皆如出一辙地盈满刻骨仇恨。
老眯眼曾在玉玦卫麾下多年,随她征战四方。玉玦卫在时,日子尚过得去,可她亡故后,瀛洲人的日子便渐渐猪狗不如了。
玉鸡卫是老眯眼最大的梦魇,有一回在鏖战时他不及逃走,眼睁睁看着那铁鸡爪一伸,一抓,妻儿便被抓得泥一样的稀巴烂,头脚不分。从此老眯眼的心也似被抓了个稀巴烂,仅靠着怨仇勉强支持着。
蓬船里这些缺手脚的人也如他一般,多与玉鸡卫有血海深仇。虽在雷泽营中,可他们平素被勒令不许上战场,便是上了,也仅是撑驾船只,做舵工缭手。这世上再无何事教他们留恋,若非要有一件,那便是手刃玉鸡卫。
虽晓得玉鸡卫凶胜蛟虎,他们此行便是送死,不如随雷泽营众人出击胜算来得大,然而不能亲手报仇,他们注定会抱憾余生。老眯眼动作麻利,将弩机端在手上。这是他亲手造的弩,梢、楗、臂用的皆是上好木料,镞头上抹箭毒,见血封喉。他笃定主意,哪怕要粉身灰骨,也要亲手弑杀那老儿。
蓬船悄悄游近青玉膏宫。众人接二连三,将蕸叶、水草罩在头上,口里叼中空苇杆,跳下水去。他们熟水性,打算潜到浮桥旁,撬松船板,暗中向玉鸡卫发暗器。
这法子进展得竟出乎众人意料的顺利,大抵是因为与白帝之子索战的时辰将至,青玉膏宫军士们紧盯外围将要驶来的大翼船,竟忘了瞧水下动静。且这群军士在青玉膏山过惯了脚踩黄土的日子,不似他们一般熟水性,居然不察他们渡水而来。
众人潜划至浮桥边,老眯眼在水下握拳,将臂伸直,又向后摆,这是示意其余人作包夹玉鸡卫之势。于是他们悄悄分散开来,将苇管刺进浮木间隙里,用随身携的铁凿子凿出孔洞,在水下以弩口对准玉鸡卫。
透过孔洞,能觑见玉鸡卫坐在浮桥上,神闲气定。老眯眼的一颗心忽而擂鼓一般,咚咚直跳,纵在梦中已无数次操演过这一刻,他依然毛发皆竖。
他们面对的是万人之上的仙山卫,何况此人又是仙山卫里排第二的头面人物,真能如此轻易便杀死么?老眯眼忽觉手里的弩机滑溜溜的,不知是因海水还是汗水之故,几乎教他拿不住。
他打定主意,将手指搭在縣刀上,便要击发。这时他忽觑见玉鸡卫伸手,自身旁的硬木小桌上的碟里慢慢拿起一物。
那是一枚猴楂。只见玉鸡卫将其放进口里,缓缓咀嚼,突然间腮帮鼓动,“噗”一声吐出一枚核儿来。
霎时,一股闷响传来。老眯眼浑身一震,却见不远处水下的一位伙伴身子突而一僵,一团血水迸溅开来!
玉鸡卫又是腮帮鼓起,他每吐一粒猴楂核,便有一朵血花自海中绽开。因在海底,要人毙命也是悄无声息的,浮桥上更是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不多时,尸首便一具具浮起,脊背顶在浮木上,随海浪摩来擦去。
老眯眼惊心骇瞩,虽想过他们此行定是有去无回,可玉鸡卫着实太深不可测,瞧也不瞧,便能料到他们潜于浮桥下!一时间他抖抖索索,只觉手里弩机像一条蛇,行将在手中扭曲逃走,更是把不稳了。他在水下与其余伙伴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瞧见了惊恐。有几人仓皇之极,撇下弩机,拼命泅水,欲要逃开,然而又听得噗噗几声,皆丧命于玉鸡卫的楂核之下。
转瞬间,浮桥下鲜血漫溢。
老眯眼抖抖索索,此时水下只余他一人。他浑身僵冷,动弹不得。可不知怎的,玉鸡卫却迟迟未对他下手,只是缓缓动腮,从容地嚼着那只猴楂。
莫非是这老儿并未发觉自己的所在?老眯眼心里忽生出了个念头。他所在之处淤泥多,他戴的剑水草也又多又密,指不定玉鸡卫真未察他的行踪。
老眯眼忽鼓起勇气,一端弩机,兀地在孔洞里对准玉鸡卫。他要杀此贼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顷刻间,弩箭破水而出,毒蛇一般咬向玉鸡卫!
然而就于那一霎,玉鸡卫忽自碟里又拿起一只猴楂,挟于两指间,稳稳接下了那一箭。
玉鸡卫将那箭自猴楂中拔出,玩味一笑,竟随手一抛,教箭镞原路而返,镞头直指老眯眼的藏身处。
老眯眼一阵胆寒,原来玉鸡卫将他们视作掌中之物,任意把玩。返身要逃,已是来不及,他索性眼一闭,等阎王勾魂而去。然而他心里终是不甘的,这样多人的死,最终却换得一人的生,太划不来。正兀自懊恼时,耳畔却听得“叮”一声响,一道亮光映入眼帘。
老眯眼几十年不曾张大的眼缝终于撑开了,眼帘里被皎皎白光填满,似九天月照。
有人自他藏身的浮桥上走过,步履稳健,持一柄剑,就在方才轻轻一抖,斩断弩箭。那人一身皂衣,戴臂鞲,泡钉靴,轻装上阵,气势却锋利难当,如出鞘利刃。
望其手上释龙纹天子赐剑,青玉膏宫军士默然退开。无人敢拦阻那人,因那人是要与玉鸡卫亲自过招的贵客。
玉鸡卫见了那人影,也嗬嗬低笑,倏地自椅上站起,如叠嶂重峦猛然倾翻。他接过军士递来的天山金甲,向那人朗声喝道:
“白帝遗胤方惊愚,真是别来无恙了!镇海门前、青玉膏宫中都曾教你脱逃,可老夫这回定会盛情以待,教你一步也走不脱!”
话音落毕,老者便似拨弦箭刺一般飞出,身影转瞬闪至那人面前。天山金甲高高扬起,顷刻间烈风呼啸,天地变色。浮木狂摇,仿佛行将破裂,连水下的老眯眼都被巨浪卷走,最后只瞥得那人影抬剑一迎,接下了这天崩地裂似的一击。
玉鸡卫脸上突而现出错愕之情。
天光丛丛缕缕洒下来,映亮那人的脸。苍白脸颊,一双戾气勃发的眼,一只漆黑,一只是血一般的重瞳。
“真是可惜,来的不是白帝之子方惊愚,是你的老冤家、老对头。”
那人开口,笑容狞厉,正是楚狂。
他手上发力,硬是斩上玉鸡卫金爪,手里含光剑清光熠熠,暴喝道:
“老膫子!正是阎王点卯时候,我要你速来阴府上值!”
第74章 单刀赴会
卯时将至,雷泽营水军早已登船毕了,人人抹好不龟手药,个个精神抖擞。船上四面五甲,火铳、砲机齐备,行将出战。
司晨在爵室中坐立难安,她往时随言信出战多次,早已熟知战法,懂得如何排布阵型:中翼、小翼船作选锋,突冒用来冲散敌船,她则在此处瞭望发令。但她心里仍然犹豫,这些时日,她虽随着水师操练,对他们发过号令,可自己一个人人厌嫌的“殃星”,真能服众么?
正犹犹疑疑间,有人进爵室里禀报:“司姑娘,时辰将至了。”
这人是雷泽营里有些声望的老兵,浑身浓厚长毛,哪怕赤脚也似穿草屩一般,故而人称“任草鞋”。
司晨点头,“知道了。殿下呢?”
“殿下……”任草鞋似有些难以启齿,“不久前已动身往青玉膏宫去了。”
“他不和咱们打伙着走?”司晨一颗心似坠到冰窖子里,她还想着若方惊愚在,他能对雷泽营施命发号,再鼓振一番士气。
“殿下本就未答应过和咱们一齐动身,他那日说自己会独身去往青玉膏宫,咱们若是有意,可尽随他去。”
“咱们当然要去了!”司晨拍案而起,怒道,可旋即又变得蔫头耷脑起来。她相信非但是自己,雷泽营水兵们大多对玉鸡卫心怀憭恨,决不会放过这复仇之机,今日之战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发。可方惊愚若不在,谁来统摄军心?
她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任草鞋。他久经疆场,与雷泽营里的各位兵丁肝胆相照,比起自己,大伙儿更听信他。任草鞋虽读懂她目光,却将头一摆,恭敬一揖:“还请司姑娘指示。”
司晨只得直白道:“你来指挥大伙儿罢。你在这里的年月长,比我更得人心。”
任草鞋道:“司姑娘若能指挥咱们拿下青玉膏宫,便能比小的更得人心了。”司晨失笑,“我不行的,我一个丧门星,若要我来将兵,怕是会让大伙儿觉得晦气。”
“小的却觉得,这指挥的人选是司姑娘更合适。”
“为何?因为我是玉鸡卫之女么?”
“不,”任草鞋道,“因为您是玉玦卫大人的弟子。”
司晨哑然无声,身子却在轻颤。
她伸出手,慢慢摩挲上耳上的鸡骨白玉玦,仿佛回到许久以前的那个雨夜。自与那高大女人相遇的那一夜起,她便仿佛在长夜里寻得了一隙光明。玉玦卫也是血肉长就之人,并非铜筋铁骨。仙山卫并非遥不可攀,玉玦卫也曾向她伸手,要她把住自己的命运。司晨忽觉时至今日,自己终于向那女人的背影迈近了一步。她想起玉玦卫对自己说的话:
“我希望你会是往后点燃瀛洲之火的人。”
忽然间,勇气如潮浪,涌满心房。玉玦卫曾向她伸手,让身处绝境的她得以站起。现今虽无人向她伸手,司晨却也兀然起立,大步流星地走出爵室。
她扶阑干而立,望着船栈上整饬森严的行伍,阖上双目。
那一刻,她忽似有神明附体,那高大女人仿佛自细雨一头走来,走至她身畔,将掌搭在她肩上。司晨猛然张眼,犹如玉玦卫一般豪气生发,振臂高呼:
“弟兄们,向青玉膏宫进发!今日不惜一切代价,誓要取得玉鸡卫项上人头!”
“杀!”“杀!”
一时间,船栈上喝声雷动。楼船士们高举长矛,寒光森森,仿佛矛尖上都烁动着一轮明日,炙干这不歇的雨幕。
船橹飞动,破水而进。司晨依然张着双臂,只是觉得肩头一轻,那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似是消散了,然而她晓得玉玦卫并未远去,女人在数年前种下的火种现今已在她心中点燃,熊熊燎原。
————
青玉膏宫外已化为战场。
溟海洪澜汹涌,两方的中翼船相接,掀起腥风血雨。水兵们在战格后端弩投矛,接连不断地向砲机运送垒石,两船间水幕冲天。若有划独木舟欲自后偷袭,顺肋爬上船的,便有兵丁兜头浇一盆烧红的铁汁。箭如飞蝗密雨,顷刻间扎满包船的厚毡,一时间,溟海水被血染得鲜红。
殿外烽火连天,浮桥上也不遑多让,一场有如山崩海啸的厮杀正在此展开。
两个影子分分合合,剑光眩矅,气吞长鲸,势动风云。无人敢掺一脚他们的争斗,因若是近前,便会被劲飔扯破手脚。楚狂狞暴冷笑,含光剑斩风破空,如龙似虎。玉鸡卫金爪飞出,气焰腾天。老人不禁心惊,他曾与这小子交手数合,皆觉其不过一只可轻易捏毙的小虫儿,而今却能障繄于自己面前。
“你这小子,怎么回事?”老者嗬嗬直笑,脸上却淌冷汗,青筋绽起,狰狞可怖。“不过寥寥数月,你便能及老夫之踵了么?”
“数月?”楚狂冷笑,声嘶力竭地大吼,“我等这一日,已等了九年!我脑海里早已与你接锋过成千上亿回,我此生此世,只为了杀你而活!”
这样铭心刻骨的恨意,玉鸡卫又怎会得晓?九年来他几乎日日拲桎加身,遭人以铁鞭、烙铁凌虐,被视作畜生般踢打呼喝。他晓得自己生来便是注定的牺牲品,却不晓得自己的前路竟如此晦暗,无一丝生机。
近百个日夜,他被人强按于席榻时紧咬齿关,在心中将这老儿千刀万剐。琅玕卫虽有在他身畔安插眼线,但在白帝遗孤能独挑大梁前绝不会对自己施以援手。他是假充的白帝之子,是弃子,是注定要受尽折辱的标靶。
仇恨如烈火,顷刻间烧遍千里。他恨将自己身心彻底践踏的玉鸡卫,恨将自己推入泥淖的琅玕卫,恨在自己受尽挫辱时、尚能安然无恙的弟弟,恨这世间万事!因此自九年前堕进泥沼的那一刻起,“阎摩罗王”便已破壳而出。
此时此日,他确只为报雠雪恨而活!
身躯忽而变得轻盈、滚热,楚狂身与心一,心动剑至,含光剑舞得咄咄逼人,猛烈难当,剑尖直指玉鸡卫。
他本是不敢持剑的,一碰剑便觉胸闷欲呕。在雷泽营中与方惊愚投壶耍戏的那一夜,他曾弃剑作了逃兵。然而剑才是他使得最称手的兵器,他自幼师从琅玕卫,天下剑法皆淹会贯通,再综百家之长,在琅玕卫的七式剑法上去芜存菁,独成一家路数。
方悯圣是百年难遇的剑术天才,往时如此,而今亦然。此时玉鸡卫望着他,只觉心胆皆寒,只见他面挂惨笑,眼中络满红丝网。琅玕卫创的七式剑招:“一寸金”“满庭霜”“上江虹”“玉壶水”“黄金缕”“水调歌”“小庭花”,在他使来狠心狠手,毫不容情。
玉鸡卫见他手法,心里不由得一骇:“琅玕卫果在韬光养晦!”
当年琅玕卫随白帝出征至方壶,身负重伤,只得用冰榇锁住,送回蓬莱。后来玉鸡卫听闻他养伤多年,生疏戈马,在去方府同其交手时也确觉其动作滞涩,可在镇海门前的那一战却是截然不同的捷敏。这时见楚狂剑势豪快,玉鸡卫确觉琅玕卫在仙山卫中仅居第八是一件可笑事,这样无出其右的剑术,想必琅玕卫是在作尺蠖之屈。
于是玉鸡卫也不再留手,后撤一步,自算袋中取出另一只金甲套上。往日他同旁人厮杀,赤手空拳一挥弹,已足教人化作肉糜。遇上顶厉害的武人,也只套一只金甲。而今这样两手皆套金甲的,便只有在碰上仙山卫的同侪时如此应对。
“来,小子!除却仙山卫外,你还是第一个能教老夫顶真的人!”
老人一套金甲,便教楚狂顿感压迫。每一爪皆能掀起万里长风,如雷霆震怒。楚狂以剑去抵,便觉手脚剧震,骨节欲裂。他并无方惊愚的铁骨,几次下来竟骨断筋折。玉鸡卫笑道:“你虽剑法好,可比起白帝之子来,身子却不耐扛,且若是今儿在此被打坏了,老夫便再尝不到你枕席上的妙处了,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