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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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坐在帐幕里,慢慢抚摩着腰间的剑首。前些时日,他向圣上进言,揭露了靺鞨卫曾犯下的过错,自其手里夺来了含光剑,作为胜过靺鞨卫的一件战利品。抚着剑缑的纹路,仿佛蓬莱那坎坷不平的历史也现于指下,握于他指间。眼见囚车驶进法场,几个红黑脸膛挎着欧刀,押着人犯,国师脸上显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扭头对玉印卫道:
“玉印卫,瞧你那好徒弟,他现已被送来了。”
老妇方才便在阖目沉思,此时也不张眼,只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声,“既经勾决,他便不是我徒儿了,只是一介死囚。”国师道:“这般心急地撇清干系么?我还是看你金面,厚待了他几分呢。”
从帐中看去,只见脸上抹着鸡血的刽子手们将人犯一个个押出。那囚犯大多都被打蔫了神气,像一株株烂根菜,仿佛皮肉里包的只有骨头渣子,唯有方惊愚两条腿能站能走。国师冷笑,说:“当初没敢将他那龙首铁骨抽出来,怕的便是他流血过多而死。可现今看起来他精气神倒足,看来是刑用轻了。”
玉印卫却闭眼道,“即便抽去骨头,他也不会屈身而行的。他的性子硬着呢。”
国师敛了笑意,默然不语。按蓬莱律令,若是天家同族,本应刑杀于隐处,然而此时无人有物证证明方惊愚是白帝之子,便只得当众施刑。刽子手已在以酒洗欧刀,有人在宣读诸犯罪状,时辰到了,涖戮官高喝:“卯时已至!”
号筒齐齐发出悲鸣,声音上扬,飘远,仿佛能撕裂天穹。刽子手们上前一步,揪住人犯。然而正在此时,人丛里有人大喝:
“冤枉!”
这话早不喊晚不喊,偏在这时候道出,陡然间便似一粒石子投进静湖里,激起千般波浪。这枚小小火星逐渐变作燎原之势,木砦后人潮汹涌,人群七嘴八舌地嚷道:“方捕头冤枉啊!”
红脸刽子手的动作止住了,涖戮官用掌在半空里一压,于是他们的刀便也放下。人群里的声音愈来愈大。
“方捕头身负冤屈,愿圣上查明!”“他未害杀人罪,为何要行刑?”“冤枉呀——”
甚而有人挤倒木砦,用手脚去推搡在四周阻拦的仙山吏。原来这些时日里,经小椒和郑得利在四处戏台上的撺掇,蓬莱民众隐而不发的怨气已酿作滔天洪流,终在此时决堤。有些往时曾被酷吏欺压的,亲邻被屈打成招的,现时也振臂高叫,倒不知是在叫谁的冤屈。顷刻间,法场陷入一片混乱。叫嚷声、怒斥声、鞭响声熬作一股冒泡沸粥。
国师冷声喝道:“涖戮官!令仙山吏弹压暴民!”
他此话才一出口,却见刑台上的青年忽而两手一松,缚在手上的绳索松了。一瞬之间,方惊愚手腕发力,臂膀似快刀般斩出,凭着铁铸筋骨的刚硬砸碎固定颈项的木条。他扯下蒙眼布和嘴里的麻核,像鹞鹰般向刽子手扑去。
方惊愚拳脚凌厉,顷刻间便打翻刽子手,将欧刀绰在手里。国师瞠目结舌,却分明望见青年指尖在淌血,一截龙首铁尖刺破皮肉,被磨作了利刃的形状。
原来如此!这小子竟将支撑自己身躯的龙首铁骨架刺出体外,并暗地里将其磨利,以此切断了捆缚手脚的绳索!国师大惊失色,高声喝道:“保驾,保驾!”
果不其然,方惊愚冲下刑台,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国师所在的帐幕冲来。众仙山吏们先前忙于阻拦混乱蜩沸的黎民,此时倒无暇去阻他,唯有高台下的三十六位兵勇匆匆形成一道屏障,拦于方惊愚身前。然而青年便似对他们的方位烂熟于心似的,鳅鱼一般自人隙里钻过,踏阶而上。
“小猢狲,休想再迈一步!”数位着铁札甲的骑卒挡住他去路。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身躯似肉山一般,手里舞着硕大金瓜锤。然而那锤轰雷一般甩出去,方惊愚却脚底无根一般,闪身而过。仙山吏们向他掷飞铙、铁橄榄,他手里的刀转得似暗里扑飞的蝙蝠,竟一一打落,片刃不沾身。
此时有兵士牵着几只黑头露犬来了。这种犬凶烈之极,可与虎豹熊罴相争,加之平日里狗监会在茅草里埋一副猪心肝,令其扑噬,更养蓄得一副凶横嗜血的性子来。那露犬嗅得方惊愚指尖血气,身子绷如弓弦,猛烈狂吠,当即冲上去撕咬。
方惊愚当机立断,将臂上的锁链缠作一圈,狠狠架住了露犬大张的血口。露犬的牙被崩落几颗,他乘机击其胸腹,将它丢至仙山吏丛中。府衙里使刀剑娴熟的兵勇也来凑趣,一柄柄环首刀、长铗舞得仿若龙蛇,纷纷咬向方惊愚。然而方惊愚刀法超群绝伦,一道刀光洒出,便似秋水明月般,光芒大盛,教其余所有攻势都黯然失色。
仙山吏们一涌而上。人潮吞没了那孤仃仃的身影,又不得不很快将其吐出。那青年便似皓天白日,璀璨生光,一番直冲猛突,竟也无人能拦下。
国师浑身觳觫。一个即将掉脑袋的死囚,挣脱桎梏后不是往木栅外的人海里逃,却反身闯向戒备森严的高台,这是为何?
他琢磨不清这问题的答案,这时他看到方惊愚如冰雪般凛然的双目,教他恍然间想起一位故人。八十一年前,曾有人也在敌围里手执毗婆尸佛刀,英姿飒爽,剑气横秋。
那人是——白帝姬挚!
方惊愚三步并作二步,冲上石阶。仙山吏们总算醒过味儿来,蜂蚁一般自四面涌来,手脚相叠,企图夯实一堵不可逾越的肉墙。然而青年出拳打向一人肚腹,趁其吃痛弯身时猛跃而上,踩着其肩背,又伸脚踏上另一人肩头。他在密密丛丛的肩膀间里点水蜻蜓一般行进,终是闯到了高台之上。
才一落地,一道刀光便劈破视野而来。方惊愚反手夺下一位仙山吏的佩剑,拦下这一击。一位黑衣老妇冷冰冰地伫立于他面前,淡淡地道一声:
“你来了。”
方惊愚说:“是,师父是该料到我会来的。”
“我料到你会逃,却不料你竟自投罗网。”老妇说,“我不关心你是否真是无法无天,是不是做下了一桩大案。你既敢站在我面前,便该吃下我的一刀。”
话音方落,老妇便拔“守雌”而出,刀光雪亮,湔浣方惊愚周身!方惊愚亦足如毚兔,三锋疾出,攻其一点,好似在撞击大钟。他刀法剑术淹会贯通,令玉印卫也不得不为他的突飞猛进而咂唇称奇。
然而毕竟姜桂之性,到老愈辛。玉印卫刀法精湛,非方惊愚可比肩及踵。只见她手腕翻转,在空里观音洒露一般轻挥,便灵巧地在刃面上接得一层薄沙。再一挥时,那薄沙却粒粒似脱手镖一般凌厉,方惊愚避之不及,肩臂被那砂砾擦中,肌肤上竟留下密密层层的血洞。所幸方惊愚眼明手捷,使出些曾见过的绿林杂学功夫,穿插劈撩,下盘稳如乘辇,倒也应付得来。
老妇艴然不悦,“你不好好学刀,学这些旁门左道作甚?”方惊愚道:“可若非这些旁门左道,我是连一丝在师父手里活下来的机会也无的。”老妇又道:“方惊愚!你不返身而逃,为何要来这里自寻死路?”
这时老妇指节攥得咔咔作响,像有一股漆黑的血流淌过她脸盘,她脸上凸起一条条蚯蚓似的筋络。方惊愚惊心骇胆,师父是动用了“仙馔”之力!
看来师父这回是真对他动了杀心了。方惊愚轻轻叫唤了一声:“师父!”那一刹间,玉印卫的动作滞涩了一下。方惊愚想,她是感念他们之间近十年的师徒之情了么?
然而下一刻,那刀光便狠狠向自己肩颈处罩下来了。这一刀毫不容情,劈破皮肉,若无铁骨阻拦,险些便要将方惊愚浑身斩个一刀两断。那刀正恰卡在铁骨处,一时无法抽出,方惊愚虽鲜血横流,脸色惨白,却冷冷一笑。
玉印卫忽觉不对,此时却见方惊愚将那突出皮肉的龙首铁狠狠往刀刃上一叩,斩断了铁条,将铁骨残片甩出。那残片贯穿了帷幕,如风一般撕裂了国师头上的雪帽。
一道极凄烈的惨叫声响起,闪电一般闯进在场所有人的双耳,是国师在悲鸣。
玉印卫尚在愣怔,方惊愚已身子一沉,猛然将守雌自皮肉中拔开。他动若雷霆,一刀将国师披风斩裂,黑血如瀑飞溅。不少仙山吏被溅到那黑血,只觉滚烫如熔浆,腐蚀了皮肉,不由得高声惊叫。方惊愚一手探出,捉住国师脑勺皮,将被斩落的头颅高高抬起。
于是众人望见他手里提着一只极诡异的头颅,发丝疏疏落落,其上生着密密匝匝的小眼,瞳色五彩斑斓,这是国师的颅脑。而那倒落在地的身躯也甚是诡谲,躯体生毛,且多手多脚,仿佛一只大坐蛸,生得与那“大源道”教主颇似。
方惊愚沉下眸子,他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仙馔”和“大源道”同根同源。在内监里关押的数日里,他早在筹谋着这一切。那古怪离奇的“仙馔”、“大源道”那令人发狂的肉粥……种种线索令他不得不猜测那以杀人取乐的国师与“大源道”教主有关。法场防援森严,他逃不远,唯有反其道而行之,尚可存一线生机。
老妇发话了,冷静自持的模样已烟消云散。她怒喝:“你杀人了!”
“我本无意杀他,只想挟他作人质。方才我出手,只欲伤他胸腹,不想那处却是他的脖颈。”方惊愚道,“师父,您也应看出来了,他不是人。”
围观的黔首望见了他手里的怪物,张皇失措,惊叫迭起。
“国师……那真是国师么?”“那是妖异啊!为何由此人主持仙宫?”“不祥!不祥!蓬莱将罹祸难!”一时间,法场四下里喧阗不已。
一片沸反盈天里,方惊愚心念电转。他也知自己既害国师性命,犯仙宫之尊,定会被围剿追杀,此时说何话都无用。
然而此时他决意放手一搏,于死地里寻得一线生机。
于是青年身披鲜血,高举那只诡谲的头颅,放声高喝:
“‘仙馔’与‘大源道’本属一宗!国师却以可令人致死的仙馔赏赐功臣!”
“我有冤曲,恳请圣上查清!”

第45章 江海同舟
砂岩城楼之上大纛飞扬,步甲兵负橹持戟,团团簇簇,围住一顶硕大的忍冬纹华盖。
华盖之下,靺鞨卫和玉鸡卫左右护持,分别着暗玉紫、香叶红的缎面绵甲。二人中央坐着昌意帝,白发苍苍,着一袭通袖龙襕圆领袍。昌意帝今年白寿,却老而强健,双目依然亮如宝炬。他俯瞰法场,望着刑台上那青年,默然不响。
良久,他开口,声音沉稳洪亮,令足下的岩砖仿佛都在嗡鸣:
“靺鞨卫!”
“微臣在。”靺鞨卫赶忙垂首。
“朕记得高台上那人犯由你举发,国师也曾向朕禀报此事。现在那人高喊冤曲,你可知其中情实?”
靺鞨卫屈膝跪落:“陛下,此人万万不可留!他私藏先帝遗物,已枨触蓬莱律令。如今又行刺国师,玷污天听,理当斩首……”
昌意帝若有所思,缓缓自座上起身。他身形苍老,微微伛偻,然而依然甚是高大,精神矍铄,势若雷霆。他踱步至楼栏边,高声道:“台上的人犯!”
这声音便似风涛,从城楼上席卷而下。方惊愚回首一望,却见楼上立着个人影,被一众戎衣将领簇着,身披金鳞袍,威厉严肃,想必此人便是昌意帝了。他们相距甚远,然而那雄浑声音却能清晰落入在场众人之耳。天家发话,仙山吏与黔黎们纷纷跪落,法场一片寂静,唯有方惊愚挺身而立。
昌意帝抚掌笑道:“国师被妖异所糟害,又被邪佞冒用了身形,多亏你及时揭发,将情实大白于天下,朕心甚慰呐。”
方惊愚闷声不语。昌意帝分明心知国师便是非人的邪物,却在仙宫供养他,纵容其暴行,而今东窗事发,也当即用冠冕堂皇之语搪塞过去,欲掩饰昔日的谬妄之举。
“但是,台上的人犯啊。朕也听闻,你应被治的罪倒非私藏皇家之物,而是身为先帝遗子、谋逆不轨的大罪。”昌意帝道。
不知觉间,一众着皮甲的兵勇密密丛丛地围在了高台之下。方惊愚方才喊出那话,倒也没翘望昌意帝为自己主持公道,不过是为拖延时辰。他此时飞速往四下里一望,欲寻防援行伍里的破绽,伺机要逃。
这时天子怒目圆睁,继而道:“朕的皇兄……先帝姬挚为一己之私,于四海搜罗桃源石,伤财劳民,乃至帑廪罄尽,实是万夫所指的暴君!子民们啊,你们真要力保一位残虐之君的遗孤么?”
他发声震震,回荡于法场四周。百姓们尽皆伏地,不敢抬首。
方惊愚也不行礼,道:“陛下,并无物证可证明我便是白帝之子。”
忽然间,他听到了猎猎风声。朔风跨万里长空而来,发出狼一般的嗥鸣,撕扯着九旒龙旗。帝王立于城楼之上,身形宛若嵖岈高山。
“虽无物证,但朕便是人证!”昌意帝目光炯炯,与方惊愚遥遥相接。“人犯方惊愚,你生得与朕皇兄年青时别无二致。”
方惊愚心下一紧。此话一出,竟有些末议论声自人群里飘出。
城楼之上,天子终于振臂高呼:“仙山吏们,此人是暴君遗胤,留之则为蓬莱招致祸愍,将他拿下!”
与此同时,錞镯齐响,靁鼓轰鸣。仙山吏们一涌而出,持盾执戟,将方惊愚困于高台。方惊愚手执国师头颅,向四方挥洒黑血。那黑血沾之便会腐蚀兵铁与人的皮肉,故而仙山吏们倒不敢贸然近前。即便如此,方惊愚也被围了个严严实实。
防援加上帝王卤簿,今日临场的有近四千位兵士。方惊愚本想以国师作人质,夺马而逃,不想竟失手杀了这妖邪,自断了后路。现今眼见着仙山吏对他步步紧逼,玉印卫持刀而来,他不禁咋舌,这下自己可真是插翅难飞了!
突然间,远方传来一道马嘶声,有人大叫:“让开,让开!”
黎民们惊慌失措地自地上爬起,纷纷让道。远处奔来两匹快马,一匹黑骊上乘着一位红衣少女,用布巾扎盖着半张脸,手执珠链,不住挥舞驱赶,示意旁人速速离去。冲到木砦前,她手里甩出数只点燃的炮仗儿,撞围而入,叫道:“让道!你们姑奶奶来了!”
那纸炮虽不致命,却极响,震得仙山吏不禁纷纷退却。红衣少女乘机驱马闯进法场,向着方惊愚大叫:
“扎嘴葫芦,上马!”
是小椒来了!方惊愚两眼一亮。这丫头虽是只贪吃懒做的饭桶,又有张不饶人的刀子嘴,但毕竟不是恶人,心里尚挂念着自己。小椒甩出珠链,扫倒一片仙山吏。当链梢飞至他面前时,方惊愚一把捉住,自高台上跃起,踏过兵勇们的肩背,飞身至黑骊之上。
方惊愚对她道:“多谢!”
小椒链子一勾,将落在国师尸首旁的含光剑卷起,扯回手中。她将剑抛给方惊愚:“你要是真谢我,往后每顿饭都要给我上贡一打细馅大包!”
他们二人一个挥打珠链,鞭箠人墙;一个霜刃出鞘,左右架御,竟也杀出一条血路来。方惊愚喝道:“咱们去镇海门!”
镇海门在四门之中离法场最近,翻越城关后有通往瀛洲的溟海桥。小椒点头,两人策马而行,冲破人群。
然而正在此时,城楼上传来一道威严声音。
“想自此地脱身?真是痴心妄想。”
昌意帝立于城楼之上,开口唤道:“玉鸡卫。”帝座旁的交椅上,正坐着一个须发花白,脸似革皮般的老人。那老人微笑着起身,现出一尊铁山般的身影,他也不躬揖下拜,只是道:“臣在。”
昌意帝道:“天符卫身死,你现今已是朕之心肋。去把那余孽擒来罢,若是活的,朕会重重有赏。若是死了也无妨,往时你同靺鞨卫弄错了兄长遗孤,朕会容宥你的过错。”
玉鸡卫道:“谨遵钧旨。”
他走到城墙边,兵勇已备好缒绳。老者微笑着掂了掂,问扶绳的军士:“够稳么?”
军士们点头,“咱们会把稳的,您放心!”玉鸡卫道:“只怕是老夫力道过猛,会将你们掀到楼下。”话音方落,但见他拉住了缒绳,猛跃而下,军士们顿觉身子一重,几人的臂膀竟被生生拽脱了臼!玉鸡卫在城墙上足尖轻点,便似在崖间飞舞的雄鹰。当他兀然落地时,土地仿佛都在嗡鸣震动,掀起一阵丈高尘沙。
小椒也听到了这震动,马儿长嘶,她的双眼写满惊惶:“扎嘴葫芦,快跑!玉鸡卫要来了!”
方惊愚回望一眼,但见老者身披红缎绵甲,伫立于人丛之中,仿若岇山,不由得心中摇荡。玉鸡卫勇武如鬼神,其力可搬山改石,已成为蓬莱的一个传说,甚而令小儿不敢夜啼。他们仅是两个小小仙山吏,竟要与这老者和四千位军士为敌么?
然而此时不容他们分神,玉鸡卫已抄起手中缒绳,向他们扑头盖脸地打来!在其勇力之下,绳索自城楼上被生生拽断,竟似一条长蛟,咬落一路城砖,掀起万丈烟尘。仙山吏们纷纷避让,两人的马也险些被擦着,打了个趔趄,不住嘶鸣。
尘烟落定,地上却留下一道巨大深堑。方惊愚和小椒看得瞠目结舌,若这绳子落在人身上,还不要将人笞作烂泥?玉鸡卫赤手空拳,便有这等拔山移石之力,若他套起那对惯用的天山金甲,又该是一副如何可怖的样貌?
他们慌不择路,策马而逃,只求离这老人尽量远一些,然而此时又发生一件令他们惊心骇胆之事。
但见玉鸡卫走至高台之前,先是微笑着摆手示意玉印卫及其上的仙山吏下来,旋即微微躬身,十指猛一发力,竟深深嵌入台中。一阵巨响传来,他竟是生生举起了那庞大于其身躯数十倍的石台!
两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玉鸡卫突地将那石台掷出,庞巨阴影登时自他们身侧掠过。石台重重砸落在他们前方,砂砾如雨般向四下里激射,不少百姓被压死,哀嚎声接天连片。
方惊愚魂惊魄惕,扭头一看,却见小椒一条手臂青紫,软软垂下,串珠链子几乎要自指间滑落。方惊愚紧忙问道:“你怎么了?”小椒满面是汗,苍白着脸道:“方才这石台飞过来,一块石子打中了手,骨头似是断了。”
说话间,尘霾之后正有一个人影缓缓走来,身形魁伟,脚步不紧不慢,正是玉鸡卫。他宛若一个令人惊怖的梦魇,正在向两人袭来。
“你先走!”方惊愚对小椒吼道,“我拖延他一阵,随后赶上!”
小椒捂着臂膀,咬牙道:“呸!我是来救你的,你行这一出,倒本末倒置啦!要走便一块儿走!”
话音方落,只见玉鸡卫又轻松地捉起瘫软在地的几个玄甲兵士,便似投壶一般,将那兵士作九扶矢,接连不断地投来。方惊愚挪腾,那军士落到他身边,竟被那极大的投掷力道生生砸死,惨叫一声,脑壳似寒瓜般破裂,浑身血肉迸溅。方惊愚骇遽,用刀背格挡从军士们身上碎裂溅射开来的鳞甲片,可便是这小小甲片,连欧刀也几乎抵挡不住,刀刃被强硬打断,足见玉鸡卫出手的力道之大。
此时黄埃沉落,玉鸡卫犹如山岳,稳步走来,与他们仅有三百步之遥,而老人微微抬手,大指、将指相扣,对准了他们。
太近了,太近了!方惊愚心跳如擂鼓。
他见过玉鸡卫在醉春园里的横空一指,相隔四百步,依然可将刺客弹得骨断筋折。而今他正面对着蓬莱武人的巅峰、仙山卫里的魁首!
玉鸡卫的指扣对准了他,方惊愚慌忙抽剑格挡。一指递出,便似穹窿巅越,含光剑狂震不已。他臂骨格格作响,几近折断;第二指弹出,这回偏了半分,擦中小椒,令她兀然坠马,吐血不已;第三指像横奔虎豹,咬上方惊愚,令他被冲撞得后跌,脏腑翻江倒海,呕出一口鲜血来。
才不过几弹指,就几乎要了他俩性命。方惊愚虽自黑骊上跌落,却拾起含光剑,强撑起身子,抹去口角血痕。
在他面前,玉鸡卫自风烟里走来,一步又一步,势若威岳。仙山吏们虽怕误伤,不敢近前,却也自四面八荒围截而来。
绝望感忽像一捧从天而降的尘灰,突然扑熄了方惊愚心中的希冀之火。他和小椒无路可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方家小子……不,现今应称你作先帝遗孤了。”玉鸡卫微笑,“琅玕卫虽力保你,却也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蓬莱容不得你,你若想诉冤,便下九幽去寻阎王爷罢。”
老人再度抬手,粗粝指节相扣,对准方惊愚。方惊愚拦在流血的小椒面前,恍然间似置身于九年前的方府。面对玉鸡卫,他依然软弱无力。他忽而忖道:悯圣哥也是如此心怀不甘,奔赴黄泉的么?
兴许在这里死了,他便能在黄泉下与悯圣哥相见了罢。
方惊愚慢慢阖上双目,银牙紧咬,等着那撕裂自己身躯的指风到来。
不,他不想死。他虽作一副绝望消沉之态,含光剑柄却被悄然攥紧。哪怕是要粉身碎骨,他也要拼死与玉鸡卫一搏——他想活!
方惊愚兀然睁眼,抄起含光剑,向玉鸡卫劈斩而去。玉鸡卫却似有所料,从容一笑,用两指夹住了他的剑刃,将他放倒在地,能直截打穿人胸腹的拳头蓄力,行将落下。
然而正于此时,一道鹰唳破空而至。
那唳声清冽、响亮,撕破法场上的肃杀与沉寂。风流入箭哨上的小孔,又急促地喷吐而出。一枚铁箭冲破战阵,长驱直入,仙山吏们尚不及反应,便见一点寒芒而过,直射城楼,牢牢扎在了帝座之上。
军士们当即色变,卫队纷纷执楯持刀,赶忙拦于昌意帝身前。方才这箭若偏了分毫,取的便是昌意帝的首级!
靺鞨卫面如土色,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此事,他未尽护卫帝躬之责,虽死难辞,今日过后怕会被褫夺爵位,再不享仙山卫之名,家势中落。此时他汗洽股栗,扑身到帝座旁去细看那支箭。箭刺得很深,便是以仙山卫之力竟也一时拔不出,箭筈上有纹样,就着天光一看,镌着一朵艳红如火的赤箭花。
“这、这是……”靺鞨卫股战而栗,如陨深渊。“……‘阎王鸣镝’!”
刹那间,法场内外喧声震天。
城楼之上,步甲兵们几乎骇破胆子,紧紧团簇在昌意帝身周。在边关箭响八荒的“阎摩罗王”,怎会于今日亲至此处?
“护驾!”随着呼喝声,仙山吏们自城楼上涌去。天子之命至关紧要,他们无暇再去围攻欲要脱逃的人犯。
玉鸡卫也怔了神,缓缓抬首,向箭鸣之处望去。方惊愚乘隙挣脱,带着小椒滚至一旁,与老人拉开距离。东方有一骑奔来,百姓们听到蹄声,皆知趣地四下避让。有人跨马持弓而立,张的是一柄古怪的骨弓,由骨骼造成,却细腻莹白,如羊脂美玉。来人又近了些,于是玉鸡卫望见了其人身姿,一袭死丧般的黑衣,戴一只止露双目的厉鬼铁面,宛若琰魔。
那来听白帝遗子诉屈的阎罗天子——竟真来了。
“阎魔罗王!”黎氓们惊诧地呼喊着,然而声音里并无畏怯之情。他们像退潮一般向两旁退避,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人格外夺人眼目,宛若悬天星斗。“阎魔罗王”手执骨弓,指间挟七枚铁箭,分着抓握。但闻数道霹雳一般的张弦声,七支铁箭如流星般激射而出。玉鸡卫敛了笑意,伸手去捉,竟也将羽箭赤手空拳地一一夺下。这是“七星连珠”的绝技,每一箭都势沉力猛,即便强横如玉鸡卫,在接箭后也不得不退却半步。铁面和这绝技令他恍然间也似看到了一位旧交——早已身死溟海的天符卫!
乘玉鸡卫分神的这一刹,“阎魔罗王”纵马自其身畔掠过。黑骊已回到主子身边打转儿,小椒拖着伤体艰难地攀上马背。“阎魔罗王”奔至方惊愚面前,向他伸出手。
方惊愚仰首,在那一刹,他看到了狰狞铁面后藏着的一双令他谙熟的眼,一只漆黑如墨,一只是赤红如血的重瞳。他隐约嗅到熏衣的豆蔻香,仿佛一位故人穿越了十年的时光,来到他身旁。
此时东方渐白,夜色褪去。一枚孤星高悬天际,洒出万里清光。穹窿之下,那人笑道:
“‘阎摩罗王’前来接驾,殿下可愿与我共赴血海刀山?”
方惊愚的心中忽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只要跟着这人走,哪怕会历经千难万险,他也甘之如饴。他们的故事会自此而始,往后他们会齐驱偕行,不惧水远山长。
连一刹的犹豫也无,他伸出手去,在拂晓的晨曦中紧紧回握住那人。
“我愿意。”

“阎摩罗王”是瀛洲义军里兴起的一个传说。
传闻那是一位惊世震俗,掌一手弦无虚发的神箭法的、厉鬼样的人物。他雄姿英发,手持一柄神弓,名唤“繁弱”。此弓曾由大羿持有,挽之可射九日。传闻又道他使的鸣镝实为古时的神箭“金仆姑”,发之必取人性命。他曾擅闯皇陵,发冢戮尸,窃先帝圣躯而去,也曾血洗多地,令蓬莱骸骨撑天。
但那些皆不过是传说。方惊愚此时牵住了这人的手,跃身上马,忽觉传说与真实真是相去甚远。讹言里的“阎摩罗王”是冰冷嗜杀的恶鬼,而今他却觉得这人的手暖热如春。
“阎摩罗王”对他道:“坐稳了!”
方惊愚点头,赶忙搂紧他腰腹。“阎摩罗王”一夹马肚,白青毛便如风旋电掣,撒蹄狂奔,小椒也赶忙催马跟上。道旁的黎民自觉地退开,任他们二骑在街衢中驰骋,而当紧咬他们不放的仙山吏前来时,闾肆里却再度涨起人潮,将道路充塞,阻住仙山吏前行。
方惊愚与“阎摩罗王”同乘一马。他贴在“阎摩罗王”背上,听到了那身躯里跳动着的急促的心音,一下又一下,仿佛与自己的心跳声相叠。
忽然间,他胸中似有一只躁动的小雀儿,欲展翅扑飞,冲破腔膛。飒飒风声中,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楚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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