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没有搭理,甚至将自己又往旁边转了九十度,继续展露出后脑勺。
“如果你不喜欢她,我会请她回去,并向她赔礼道歉,说你上午身体不适……”
“霍因霍兹!我才是魔王!为什么我一天天地需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生怕得罪了哪只恶魔……从没有魔王像我一样憋屈!”
缪伊猛地转过头来,眼眶发红。他的声音是拔高的,是气愤的,同样也是颤抖的。
“你需要得到恶魔们真心的爱戴,这能减轻你的精神负担。”霍因轻声说,霍因总这么说。
一股无名的火焰从胸腔中燃起,缪伊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
他拽住恶魔的衣领,将对方摁倒,倾身跨坐上去。整串动作相当流畅,仿佛在心中排演了许多遍。而被压倒的恶魔也未反抗。
霍因安静躺在地上。地上冰凉,身上躯体温热。那双银黑色的眼睛,同样是热的,滚烫的,如有怒火在燃烧。
接下来或许是一记拳头。霍因想。
高处的劲风吹散赤红的长发,有些刚抚过魔王的脸畔,便又粘连上恶魔的鼻尖、喉间。
霍因霍兹的长发则束在纯白发带间,于风中静止,乖巧垂在肩头,整齐得刺眼。
缪伊沉默着一把揪住这条辫子,指尖勾住细长发带,轻轻一带动,发带便被拉扯下来。
霍因的眼神稍有变化,似乎没料到这个发展。恶魔下意识抓住魔王的手腕,但没用上力气。
魔王张开手掌,这抹纯白色便随风飘扬,飞离钟楼,飞向遥远的高空,像一只自由的白鸽。
而那常年束在背后的棕发,终于散开来,同他的赤发一样被风吹乱,与他的长发缠绕又交错。
风将两卷长发吹鼓,像温柔拍抚着海浪。
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终于看见恶魔惊讶的神情,缪伊好心情地笑了笑。
“你的发带没了。”魔王像个小孩子一样炫耀,又强调道,“是我扯下来的。”
霍因霍兹……会生气吗?还是会把他掀开?
缪伊紧张而兴奋地期待着。
于是,魔王了听到身下恶魔的回应,听到那无波澜的、公事公办的声音。
“如果这能让你消气的话……所以,那只魅魔为什么让你不开心?”
浅棕色发丝飞舞中,恶魔淡淡问。
“如果这能让你消气的话……所以,那只魅魔为什么让你不开心?”
听到身下恶魔的话,缪伊嘴角的笑,一点点抿起。
时下玫瑰十字街正流行唇妆。以鲜艳花瓣染成汁水,辅以魔石磨成细粉,浅浅铺一层于金砂纸上。将浸满花香的金砂纸往唇上一抿,细嫩的花色与春意便皆晕上嘴畔。
缪伊对此不感兴趣。魔王没涂抹过这类东西,可此刻抿唇的动作却相当标准。两瓣唇紧紧碾压着彼此,将笑意挤压出去。
他又是觉得无趣,拨弄着指根间柔顺的棕发,就打算起身。
为什么无趣?
因为霍因霍兹没有表现出生气,平平静静像根没生机的木头?
因为霍因霍兹像是纵容孩子一般,将自己的行为视为无理取闹的撒气?
因为明明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霍因霍兹却偏偏要扫兴地提起别的恶魔?
缪伊不明白,也不打算继续想下去。他坐在恶魔腰上,将手掌撑在对方胸口,向下用力一压就要站起。
恶魔却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拽回来坐下。
缪伊不敢置信地扬起眼帘,入目是恶魔平静却认真的注视。
“如果那只魅魔对你有冒犯的举动,我会辞退她,并进行相应的惩处。”霍因霍兹说。
“……”
又来了。
哪怕他扯下对方珍惜的发带,哪怕他坐到对方身上……无论他如何表示不满,霍因霍兹都只会说些无聊的话。
像一只最精巧的人偶,只会按照预先设置的指令做事,围绕着某一原则做事。
霍因霍兹在看着他……霍因霍兹真的在看他吗?
缪伊有时甚至会产生荒谬的感受,这只恶魔眼中根本没看进任何东西。表面上说得好听,要他真诚对待其他恶魔,可实际上霍因霍兹自己都做不到。
表里不一,言行不一,满口仁义至善,心却比谁都冷……
烦躁。不开心。想把这只恶魔咬一口。
见魔王闷闷不回答,霍因又继续说:“你不愿意说,那么我会去问那只魅魔。”
缪伊下意识皱眉:“不必了。不是她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
霍因静静看着缪伊,示意对方继续。
缪伊撇开视线,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仿佛随口提到:“我路过房间门外时,听到她和其他恶魔的谈话。”
“听到了什么?”霍因引导着问。
“她赞美我,用了各种词汇,用了各种手法。旁边的恶魔也同样,简直要把我夸到天上去……呵。”
魔王冷笑一声,扬起下巴显得很是傲慢。唯独那条柔软的小尾巴,像被雨淋湿般,湿哒哒蹭着身下恶魔的大腿内侧,委屈极了。
恶魔状似无感,继续问:“为什么不开心?”
“……他们赞美的不是我。他们眼中那位伟大的‘王’也不是我。霍因霍兹,你明明知道。”
缪伊的声音很轻,像是要碎在风中。他侧头望着风离去的方向。
不知道那根发带飞到了哪里。也许缠绕上了某根树梢,又或许落在了湖面。
霍因霍兹这回终于安静了。对方不说话,缪伊也不再说下去。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多亏了陛下,我们才能享受到现如今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每天早晨起来就能轻松喝到干净的水。
——如果不是魔王陛下建设了这么多医院,我大概已经死在了几年前的夜晚。要知道,我们这一族里从来没有会治愈魔法的。
——听说等到跨区轨道运行后,还会有更多项目得以建成……
几乎是每天一睁开眼睛,魔王的耳朵里就会传来这些话。走在王宫中,走在街上,四处是赞美,无一不敬仰。
可只有缪伊自己知道,这些赞美本不该由他承受。所有规划的源头,所有想法的提出,都来自于某只幕后的恶魔。
可当恶魔们提起霍因霍兹,却只知道这是位忠心负责的臣子,是悉心教导魔王的老师。
他看着深渊日新月异,听着自己的名字愈发被颂扬,这可真是……
“太可笑了,霍因霍兹。”缪伊低声道,无意间攥起一缕棕发,一圈圈缠紧揉捏,“你才是他们真正感念的魔王,而我……”
魔王又抿起嘴,这回是为了抿住鼻尖的酸涩。
赤红的长发似乎将色彩滴落,沾染上眼尾,沾染上鼻尖,比任何妆容都要更为艳丽。
缪伊缪斯到底是一只魅魔……霍因静静望着眼前的景色,没有软声安慰,亦没有冷声教育。
过了好一会儿,恶魔的双手才环上魔王腰间,轻轻牵动。
只一下天旋地转,缪伊就发觉自己被抱在了恶魔怀中,身下腾空。霍因霍兹的体术水平,缪伊早已领教过。此刻,却仍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办到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想被别的恶魔看见。”魔王把脸埋在恶魔胸前,硬硬抱怨道。嘴上这么说,却也没有挣扎。
“放心。”
缪伊就这么一路被抱回了王宫。期间走的都是林荫小道,正午烈阳下,没有行人。少有逗留在路上的恶魔,也都匆匆赶往同一方向,脸上是兴奋的笑容。
魔王悄悄用恶魔的外套擦干眼角那点泪水。他深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平复心情,但又很小心地不让旁边恶魔发现。
要是真在霍因霍兹面前哭,也太丢脸了……
缪伊这时候才感到些燥意,为刚才那些堪称撒娇的举动。但问题也不算大,反正霍因霍兹从来看不懂,也不会去注意,哼。
魔王耳尖泛红,落在绿眸中。绿眸的主人移开视线。
缪伊被放置在一把宝石靠椅上。他环顾四周,认出这是自己的“卧室”,旁边则立着一套礼服。
而那只名叫霍因霍兹的恶魔,则关上门,没有离开。恶魔正垂眸整理着凌乱的衣领,以及皱巴巴的衣摆。
罪魁祸首心虚地将自己靠在座椅上,几秒后缓缓挺起背,两手搭在两边扶手,重新变成尊贵的魔王陛下。
“喂,你现在要去找那只魅魔吗?我是不可能去哄的。”
霍因没抬头,边系着最后一枚纽扣边说:“这不是‘哄’。缪伊缪斯,并不是因为你是魔王,所以你才需要去‘哄’着其他恶魔。不随意耽误别人的时间,不无故缺席约好的事宜——这是最基本的礼貌,是一种同理心。”
“好,我既没有礼貌,也没有同理心。”
霍因手上动作一顿:“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你有。”
“……”
缪伊绷着一张脸,让自己看起来凶巴巴。反正什么事情都会按照霍因的想法进行。接下来,他会被其他恶魔在脸上涂涂抹抹,会被迫穿上麻烦繁琐的礼服,会在恶魔们面前接受赞美,会接受恶魔们的采访。
再然后,他说些恰当的话,霍因霍兹也说些恰当的话。第一列跨区轨道的剪彩仪式,就会被记录于历史中。恶魔们赞扬他,敬仰他……可那些东西都是霍因霍兹想出来的。
缪伊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感到内心有许多不畅快的情绪,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于此刻一并爆发。
从霍因霍兹在钟楼上找到他,到现在回到卧室,那只恶魔对他没有说过一句软话,现在还要去哄别的恶魔。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对他……
“先洗脸。”
霍因从洗漱间端来一盆水,手上托着一块湿润的毛巾。
思绪被打断,缪伊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接受着擦拭。水的温度正好,柔软帖服于脸颊,动作很轻。
等洗完脸,霍因开始解他身上的外衣。
“做、做什么?”缪伊结结巴巴问。
“你不愿意让其他恶魔碰你,那就只有我来了……我也不行?”霍因瞥了魔王一眼。
“啊……嗯……哦。”三声简短的语气词,道出了魔王先后三份心情。
缪伊乖乖坐在椅子上,接受恶魔的服侍。外衣褪下,只余单衣。霍因霍兹从旁边桌上取来一只盒,从里面熟练挑拣出几支细长的笔,和几盘或圆或方的小盘。
缪伊看不懂,也从来没想过去了解。此刻坐在椅子上,看着霍因霍兹的脸逐渐靠近,感受对方触碰自己的脸,心头突然产生一个想法:霍因霍兹会的东西好多。
不仅仅只是处理政务的知识,还有许多别的、更为琐碎的技能。似乎这只恶魔生来就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得完美。
所以……霍因霍兹才是那个最完美的魔王。
“抬起头,不要低下。”霍因提醒。
“哦……”
缪伊扬起脸,从绿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霍因霍兹的指尖描摹着他的五官,从上至下,逐渐到了嘴唇。
冰凉的触感首先抵上唇中央,而后蔓延开来。
“你嘴唇原本的色彩就很好,我只给你补充水。接下来几个小时内,它会变得更加水润,看起来更精神。”
“不用上色?”缪伊动了下嘴唇,于是那膏体就戳到了嘴里,抵在齿贝上。
霍因无奈将其抽出,继续顺着魔王的嘴型描绘:“不用。这种典礼上,不需要打扮得太艳丽。你只需要保持精神饱满。”
等到恶魔开始为魔王梳理长发,缪伊舒服地闭上眼,享受来自霍因的头皮按摩。恍然间,他听到了轻声的低语。
“缪伊缪斯,王并不需要亲自做所有的事,他只需要给予‘同意’。在王的‘同意’之下,下属们的成果都归王所有。绝大多数种群都遵循这样的秩序。”
“……我并不需要不属于我的赞美。霍因霍兹,他们该夸的是你,不是我。”缪伊同样小声呢喃,没有睁开眼。
“不,你需要。这些赞美必须指向你,而不是我。否则……缪伊缪斯,如果我将你囚禁起来,假称你病了,衰弱了,你所拥有的民心会在最后关头给予你生机,而不是盲目听信我的一面之词。这是你对我需要拥有的警惕心。”
“哦……”
带着倦意的午后,缪伊敷衍地回答着。
对霍因霍兹拥有警惕心?嗯,挺有创设性的建议。就霍因霍兹这“不邀功”的行事作风,缪伊想不出自己该如何拥有警惕心。
警惕霍因霍兹将他养废?他每天还有一堆课程要上呢。
此刻,若干年后,站在深渊之外,站在两只异族精灵旁,缪伊诡异地想起了当年霍因霍兹的那番话。
魔王眯起眼睛,朝旁边绿眸的精灵瞥了眼,而后往旁边悄悄挪了一步。
第29章 分歧
缪伊有时候会觉得,霍因霍兹这只恶魔有些神经质。他无法用准确的形容来描述,也没有在其他恶魔身上感受过类似的特质。
人类,都是这样的吗?这样的复杂,这样的沉重,脑子里沉闷闷压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说,只有霍因霍兹这样?
剪彩仪式当晚,霍因霍兹坐在餐桌边,放下手中餐具,擦拭嘴角。缪伊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便也停下用餐,抬眼等候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缪伊缪斯,你是一名很优秀的魔王。”
“噗。”
魔王很不给面子,当场笑出了声。他很快将手背捂在嘴边,只憋得肩膀抖动,小腹努力绷紧,几乎都要笑弯了腰。
“您今天想了一天,就为了和我说这个?”情绪平稳下来的魔王,重新带上了敬语,嘴角不自觉扬起,眼中有期待的色彩。
在魔王的第一声笑中,霍因已移开视线,盯着落地窗外的红叶树。等魔王笑完了,也只简短回了声“嗯”。
缪伊打量着霍因的侧脸,在心中暗暗道了句糟糕。他不该笑的,霍因霍兹都不肯继续说下去了。
缪伊等了一会儿,见恶魔果真没有开口的意思,才装作轻松地问起:“您……是在安慰我吗?因为我白天在钟楼上说的那些话?”
“嗯。”风一吹来,赤红的叶子层叠翻涌,像是打上花火。烟火末梢泛黄,形似枯槁。花坛中的魔石需要换新了。
霍因瞥了眼魔王,这边的火焰则永不会褪色,柔软顺滑。
赤红色下,银黑眼眸光润,泛着水晶吊灯的柔彩。这双眼中有期待,也有惊讶与喜悦。至少,不再是默默地把眼眶晕红。
“缪伊缪斯,你还记得那些魔王们的记载吗?”他不再看那对漂亮的眼睛,将视线继续下移,这回看到了魔王身前没动多少的菜肴。
今天在剪彩现场时,魔王就有些无精打采,回来后也显得沉默。
他将对方弄得伤心了,又一次。霍因想。
“记得。”魔王点头,显得很是乖巧。
“那么你应该知道,你是特别的。你比他们要优秀得多,包括你的‘父亲’。”恶魔将其他魔王拉踩一番,掩饰自己小小的私心,“只有你,会允许我做这些事情。缪伊缪斯,只有你。”
魔王享有恶魔们的臣服,在领域内享有说一不二的权利。越是强大的王,越难以听进臣下的劝告。在这一点上,恶魔与人类如此相像。
即便是那位千年的大魔王,也曾一意孤行带兵出征,造成深渊一层失守,也造成了敌人的趁虚而入……
谦逊与信赖,对掌握权力的君王来说,是一种非常宝贵的品质。恶魔大概是想要这么说。但在他开口前,魔王便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堵住了一切。
“当然,因为我打不过您。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
又一次,霍因闭上嘴。
缪伊缪斯的这句话,他听了太多次。听到这时候,甚至觉得“果然如此”,不再升起感触。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冰冷而虚伪。以绝对的力量压制,换得一份表面和平的师生情谊。
【作为领导者,你应当学会信赖别人。】
他曾如此说。
【可是老师,您当初不就是因为太信任人类,才被害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甚至不得不与您最厌恶的魔族寻求合作?】
缪伊缪斯曾如此回答。
年幼的君王仰着张精致的脸,笑得很是无害。唯有一双独属于兽类的冰冷竖瞳,散发着食物链顶端狩猎者的气息。
魔王,多么神奇的种族。生命的幼崽时期在诞生石中度过,以成熟强大的姿态降临于世,却又有着白纸一般的纯粹。
像个不通情感的小野兽,毫无顾忌地刺痛别人的伤疤,冷漠估算猎物的弱点。
不过,他对那段记忆已经没多少印象了。缪伊缪斯这次可能要失算了。
【信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唯有实力才是一切。因为恐惧而屈服,因为屈服而顺从。】
【就像我打不过您,所以乖顺地成为您的学生。】
【您看,只有在这里,才能让您心安。】
【只要抛弃您生前的那些伪善执着,您能活得比任何人都快乐……】
大段的诱导话语下,潜藏着魅魔的陷阱。只要与那双惑人的眼睛对视,只要将魅魔温柔的劝导听入心中,再强大的生灵,都会无法避免地失神。
只要一次失神,就会堕入美梦的陷阱,而后绝望地看着魅魔收走所有温存。到那时,缪伊缪斯大概会趁机出手,毫不留情地将他杀死。
但是,还没有到时候。
霍因将手上书册盖在魅魔的脸上,视野中不再出现那张精致的脸。
【这是这周第三次对我使用魅惑能力,罚抄增加到三千遍。】
或许是出于魅魔的天性,缪伊缪斯喜欢对他使用魅惑。不同于对其他恶魔的浅层次魅惑,这是属于一只魔王的深层魅惑,防不胜防,难以招架。
起初,他有些难过。
难过什么呢?因为缪伊缪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还是因为他对这只恶魔有了多余的期望?
他又犯了老毛病,对他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又自顾自为幻想的破灭而失望。
但魔王到底还是打破了恶魔的预料。缪伊缪斯……根本就是一张白纸,什么也不懂。
从书册封皮中取出整理好的课程重点,霍因一笔一划勾勒出魔王接下来的“罚抄任务”。记不住又不爱学的东西,也就只能够抄写了。
每周来这么几次,魔王的学习进度,倒是推进了不少。
【哎,您真无趣。总有一天我会成功魅惑到您的。】
顽劣的学生坐在王座上,身后那颗桃心尖尾巴活泼地摆动,丝毫不把抄写放在心上。果真是小孩子般的发言,将“魅惑”说得和讨要糖果一样。
霍因移开视线,忽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小尾巴。
【拭目以待。】
缪伊缪斯会有理解“魅惑”的一天吗?或许吧。到那时候,站在魔王身边的,应当就不是他了。
至少现在,缪伊缪斯还对他这只猎物感兴趣,渴望征服,又屈于力量。他便可以借此让对方多学点东西。
直到平衡被打破的一天。
直到缪伊缪斯的力量超过于他……又或是这份第二段生命终于燃尽,他便可为缪伊缪斯赠送最后一份礼物。
那次晚餐,最后以冷清收场,期间没人说话。
霍因将组织了一天的语句,搅拌在沙拉中,一叉又一叉咀嚼入肚。刀叉戳碎了鲜嫩的蔬菜,划弄咸甜的酱汁,填满低沉的思绪。
绝大多数恶魔并不需要进食这些东西,最简陋的魔石足以补充生存所需的能量。如同恶魔们不需要舒适的居住环境,哪怕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也能艰难求生。
造物主创造恶魔时,便不是让这个种族前往世间享受的。
缪伊缪斯更是魔王中的魔王,对一切享受毫不在意,像个虔诚的苦修士。起初,这只不安而戒备的魔王,满脑子只有生存与力量。后来,开始有了责任与使命感。
有恶魔渴望正常的食物与家园,魔王便愿意将其实现,虽然其自身毫无向往。这样的君臣关系,是很珍贵的。
……这样的品质,是很珍贵的。
用完餐,缪伊抿着嘴站起打算离座,刚转身就被恶魔轻轻叫住。他慢吞吞坐回去,将升腾起来的雀喜悄悄压下去,装得尤为矜持。
终于,霍因霍兹要开始哄他了!不枉他这顿餐吃得又慢又拖拉!
他可是很好哄的,只要说些软话就好了。再不然,给他揉揉肩膀也行呀。要是想要再抱抱他,也不是不可以。
缪伊期待地竖起耳朵。
“缪伊缪斯,你为恶魔们提供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代所有魔王。恶魔们为你献上的赞美,也是你应得的。”
霍因霍兹怎么还在讲这个?
缪伊鼓起腮帮子,闷闷不乐道:“因为他们太弱了,所以我才需要庇护他们。”
“……”
见霍因霍兹沉默,缪伊继续嘟哝:“再说,我更没有弱小到要占据你的成果。霍因霍兹,我目前做不到的事情,未来总能够做到。到那时候,我自然可以接受真实的赞美,而不是现在这些虚假的东西。”
“……但这些虚假的东西确实有效。缪伊缪斯,很多时候,你需要通过一定的手段主动展现自身的形象,才能获得好的风评……”
“霍因霍兹,你在恶魔们面前也是这样的吗?”缪伊打断对方的话语,随口说道,“你在他们面前总是笑,笑得很虚伪,一点也不真诚。”
但是为什么不在我面前笑……缪伊垂眸在内心补充说着,手指头揪着餐桌边的流苏。
霍因霍兹又不回答了。
等了好一会儿,缪伊抬起头,看见霍因霍兹正离开的背影。
魔王稍有些迷茫。
这就结束了?霍因霍兹都还没哄他呢……
魔王努力思考方才的对话,也没思考出结果。
第30章 污染
那只名叫贝贝鲁的精灵,只透露出只言片语,缪伊却很快抓住了关键。他隔着一步距离,若有所思打量另一只精灵,比对着霍因霍兹过去的做法。
如果是他病重在床,霍因霍兹一定会默默将一切都处理好,每天任劳任怨给他汇报工作,顺便向外界隐瞒下病重的实情。在恶魔们眼中,魔王陛下仍兢兢业业打理着深渊,深渊全境每天欣欣向荣,未来可期。
缪伊几乎都能想象出霍因那副老头子般的语气。
——如果将你病重的消息传播出去,民众会不安,有的甚至滋生出谋逆的心理,试图趁机将你拉下。
——如果恶魔们发现你病倒后,我能够代替你处理好全部事务,你觉得在他们心中,还会有你这位魔王的位置吗?
比如现在,那只小个子的精灵,全心全意向着另一只精灵汇报情况。这种眼神缪伊见过,深渊里的恶魔们都是这么看他的。
确实很有意思。
这么想着,缪伊又后退了一步,与名为奈奈利的精灵保持距离。他刚挪动一步,精灵绿色的眸子就转来,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赶在精灵开口前,缪伊转移话题问:“洞窟下面是什么?‘那个’似乎感应到了些东西,但气息不太一样。”
他所说的“那个”自然是指尾巴上的小环。小环微微发烫,捂得尾巴根稍痒。他相信精灵手腕上的镯子同样产生着异动。
生命树的树根,能够感应到它的孩子们。洞窟下应当还有一只精灵,但情况似乎不对劲。那只个头矮小的精灵站在这里絮絮叨叨半天,却也没有说出这一点,显得事情更加不对劲了。
果然,小个子精灵急起来,反应异常:“什么?洞窟下面?下面太黑了,我不敢进去。我们是不是应该快点去找其他精灵,奈奈利大人?”
他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奈奈利,下意识用身体堵住洞窟的入口。
“走吧。”绿眼的精灵说着,朝着洞窟走去。
“不……求您不要……”贝贝鲁的目光里盛满了哀求。
如果说缪伊方才还不确信,这会儿心中已有了十分的把握。洞窟下确实有一只精灵,大概是奈奈利所说的同伴之一。但对方的状况并不好,连生命树的树根都因此感到困惑,或许那只精灵……已经不能称之为精灵了。
缪伊跟着奈奈利就往里头走,越往里走,鼻尖越是闻到一股恶臭的味道。这气味很是刺鼻,像是多年埋藏在泥地里的垃圾,又像是某种呕吐物。
他还没来得及皱眉,这气味立即就消失了。缪伊看着身侧的精灵,对方手中撑起了一簇金色的光团。自光团为圆心,漆黑洞窟被照亮,空气中漂浮的脏污与灰尘都被阻隔于无形壁垒之外。
缪伊后知后觉是对方张开了结界。还挺实用。
……这精灵被追杀时怎么不用?
又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走走停停的脚步声,偶尔一阵呕吐的声音,似乎是那只犹豫不决的精灵,终于跟上来了。
等到行至洞窟深处,恶臭的源头得以显现。
一只“腐朽”的精灵,正蜷缩在角落。他的双翅已褪色,暗灰色中绣着团团黑斑。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色,发如铁丝,稀疏坚硬,盘在脑后。
奈奈利抬起手中光团,照亮精灵的面容。精灵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不知是否清醒。
“不!奈奈利大人!他是比比东,请您不要伤害他!”
贝贝鲁窜到最前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面前两人的视线。知道隐瞒不下,他忍不住哭起来,泪水把脸都糊成一团。
继长出奇怪狰狞器官的人类后,又来了浑身散发腐朽气息的精灵。缪伊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怀念起了深渊中的恶魔们。
虽然有些长着八只触手,有些长着三只眼睛,还有的连脑袋都没有,但大家都会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绝不会散发着恶臭,跑出来吓人。
“他怎么了?”缪伊问。
“不、不知道,呜……奈奈利大人走后,我们分成了两队逃跑。我和比比东一起,路上他说身体难受,呼吸不过来,甚至觉得阳光刺眼……我看到这里有洞窟,就让他钻进来休息……结果比比东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