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发的航向是西北方,最终的目的地是南希伯。
原来,贵族商贾们和南希伯政府在暗中达成了一个协议,只要有人的神像供货量达到一定的数目,就可以得到南希伯移民资格。
所以,小泪洋白鲸被屠杀的背后,少不了这群贵族的推波助澜。
在南希伯攻打进这片土地的时候,这群人利用统治阶层从饥贫的人们身上搜刮来了最后一点民膏民脂,造出了这辆豪华的巨轮,载着他们的家底,驶向他们新的“归处”南希伯。
荀听不禁想起货舱的那些财宝,以及钱币箱旁腐烂的白骨。
“奥德修斯”,这英雄之名仿佛是对这艘船上乘客的讽刺。
这下荀听明白了,深歌确实是一个温和向善的朽神。
只不过这善良与温和也是有限度的。
“沉船就是他们活该的!”小五听完调查员的报告,生气地说,“怪不得深歌和灵魂们会把这艘船拖下海底。”
学者说道:“真相的确叫人吃惊……”
“这样一来,”却杀敏锐地察觉到了关键,说,“深歌想听的忏悔,可能会变得很复杂。”
荀听的厄婴系统突然发来了提示,深歌的朽神资料有所更新,正好印证了却杀的猜测。
深歌想要的,除了蔚维达尔信徒对大海的忏悔,还有尸位素餐的兰德维帝贵族对逝去难民灵魂的悔愧。
也就是说,除了扶愚,他们还需要找一个兰德维帝贵族的遗民或者后代。
十四说:“我突然想到……奥维拉家族的人,算吗?”
那前来报告的三位学者讨论了一番,一个民族历史学家认为十四说的有道理,她说:“旧殖民区的家族成分很复杂,有很大部分是南希伯移民,另一部分则是被支配的兰德维帝人,所以在灾一期结束之后,许多旧国之人不愿意继续并入南希伯联邦,才单独开辟的南希伯独立属。”
另一个学者说:“将奥维拉家族追根溯源,他们确实生活在兰德维帝地域,且在当时掌握了很大的财权。”
“不过,这段历史可过去太久了……不知道深歌还会不会认奥维拉这一族的血脉。”
却杀还是想尽力一试,他问:“奥维拉家族有神明化身吗?”
学者道:“有一个,那位领导伐火战争的将军战止序,她是刹门的化身。”
却杀摇头:“不,她身上流淌着的不是奥维拉家族的血脉。她是奥维拉家主招募来的。”
“那没有了……”
却杀又说:“那退一步讲,现在镇上有奥维拉家族直系血脉,且是神明信徒的人吗?”
调查员面面相觑。
“直系血脉只有奥维拉小少爷麦蒂了,但他……不是神明信徒。”
众人沉默。
荀听忽然灵光一闪,对众人说道:“我有一个办法……我需要和麦蒂聊一聊。”
却杀告诉荀听,麦蒂有个哥哥在黑太阳的献祭仪式上被活活烧死。
这是南希伯在一次围剿异教的行动中发现的。至于是什么原因,麦蒂和奥维拉家族都闭口不提,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麦蒂当时也在现场。经过调查,他们发现他麦蒂竟在暗中参与过黑太阳教会。黑太阳“觐见真神”的教旨,似乎与麦蒂几近于狂热的执念不谋而合。
不过自那惨案之后,麦蒂便远离了黑太阳异教。因事故真相并不清晰,却杀仍然对麦蒂保持着无法放松警惕的态度。
荀听沉默,虽然他之前就猜出麦蒂意图特殊,但知道隐情时还是吃了一惊。
荀听与却杀到达麦蒂的住所的时候,只有管家接见了他们,他说麦蒂即将就要动身离开。
管家说麦蒂不见人,荀听就在门外等,他让却杀先回去忙,却杀留下可以通风报信的满月陪着荀听。
这只苍鹰好像没在旁人肩膀上待过,和荀听面对面时显得有些局促,尴尬地用鸟喙挠着翅膀毛,差点把胳肢窝薅秃。
月色临近时,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麦蒂的管家说了声:“客人,进来吧。”
麦蒂正蹲身拿草叶逗着刻耳柏洛斯。
他仍旧是一派贵族小少爷的打扮,身穿棕色的背带短裤,花褶的袖子和领口上绣着红宝石,金黄色齐耳短发的两鬓上插着漂亮的鸟羽——他喜欢用这些奇怪的东西当做装饰。听见脚步临近,他回头看了一眼,问道:“荀,爻哥哥真把你治好了。”
荀听“嗯”了一声。
“你来找我做什么?”麦蒂问道。
荀听看着他的发旋,说:“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
“你是来找我算账的吗?”麦蒂淡淡地嘲道,“爻哥哥怎么跟你说的我?”
荀听摇头,他没有在无谓的话题上纠缠,直接问:“你想要神赐能力吗?”
麦蒂沉默。
这个问题狠狠地扎向了他的软肋。
“你觉得呢?”麦蒂说,“我耗尽无数的祭品……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我几乎去膜拜了晟洲大陆的全部的赐碑……没有任何一个神明愿意庇佑我。”
荀听不禁想问:“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对神赐能力这么执着?”
“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我,”荀听单膝蹲下来,盯着麦蒂的眼睛,说道,“因为我可以帮你。”
麦蒂一愣,说:“什么意思。”
荀听伸出掌心,那上面摆着一枚骨色指稍。
“你一定认识这个。这是女神的起誓指哨,只要吹响它,任意一位神明的力量就会降临到你的身上。”荀听说,“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按理说,非神明信徒的麦蒂没有神犀储备,无法消耗神犀而吹响指哨,但荀听可以花费自己的,让他吹一次。
“……”麦蒂盯着指哨,声音有些发颤,他对荀听道,“荀,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吗?”
荀听第三命初醒时身着的黑袍白面具,正是黑太阳教会祭品服,麦蒂一定认得出来,但麦蒂还是救了自己。
荀听不愿意把同伴关系全部置于利益场之中。他知道麦蒂想利用自己特殊的信仰神,不过,他认为麦蒂也有想要弥补过错的心。
于是荀听说:“第一次相遇时,我失血昏迷,你们救了我。我在孝村双臂尽失,你和战将军也没有抛下我。我在过关时误让恐惧拟态的混沌场破碎,也是你帮我解决了大麻烦。”
“我把你们当成伙伴,”荀听认真说道,“你想要什么,不必遮遮掩掩的,对我直说就好。若你早点坦白一切,我或许还能趁早帮你,爻也不会误会你。”
麦蒂不可思议地看着荀听。似乎是想起了一些旧忆,眼眶逐渐泛红,他吐出了一个“我”字,再也不出声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荀听保持与他视线平齐的姿态,用令人安心的温和声音问道,“你为什么会对神赐能力这么执着?”
麦蒂用袖口抹去了眼泪,终于开口了。
“寻神者……我是寻神者,我是天生被神明抛弃的人。”
“寻神者们虽然有着对神明敏感的感应,却受不到庇佑,我们的身体甚至无法接受其他信徒的神赐。大家都说,寻神者是健全的‘蚁奴’。”麦蒂说道。
“荀,你知道吗?女神留下来的手稿里说,拥有庇佑的寻神者可以和神明对话,他们传达神谕,预言下一个化身的诞生。因为‘大熔炉事件’,寻神者失去了神之庇佑,在之前,他们曾经是神与世间的信使。可是没人把这说法当真……”
麦蒂的家族腰缠万贯,寻神者敏锐的感知力也能派上用场,麦蒂倒不至于受到旁人的歧视,但他却难以就此罢休。
“我的祖母,也就是奥维拉的当家人之一,她很爱我,她也相信这个传说,是她包容我在晟洲大陆到处游历,去寻找祭品和赐碑。”麦蒂说,“祖母她被日珥大父抓住了软肋,相信了黑太阳仪式可以让我拥有神赐能力……这不是她的错!日珥大父他拥有强大的精神灌输能力,那是一种不可抗的神赐,像一种毒药一样。他们教会的信徒一半都是这样被骗进去的。”
原主的父母也是这样被招进黑太阳而被残害的。
“嗯,”荀听蹙了一下眉,道,“你继续说。”
“祖母将这件事告知了我,我认为祖母不会出错,我很开心……”麦蒂掩面道,“直到我发现,祭品……祭品全都是人,还有我那位痴傻哥哥。”
那疯狂的火焰和痴迷尖叫的人群到现在还刻印在麦蒂的脑海里。麦蒂压根不敢贸然结束仪式,日珥大父的洗脑念诵将他心中的执念凝缩成了贪婪与邪念。那时,麦蒂的心中竟然涌现出一丝残忍的欣喜来,跟随着仪式的进程,痴迷地将自己天生低智的哥哥推进了火坑。
这个仪式请出了一位朽神,五阶梯朽神5-031“苔藓灵魂”。
它会附着到召唤者的皮肤上,如一块发毛的藓,但这藓是无数“活人灵魂”搅碎凝缩而成的,上面布满血丝与绒毛,以及跳动的心脏疙瘩——苔藓灵魂会让宿主拥有和这些活人生前拥有的技能,包括他们的神赐能力。
这不是真正的庇佑,这是一种屠杀与掠夺。
最后,是战止序赶在窝点被围剿之前救了他。她没办法请走朽神,只能帮他把身上的苔藓灵魂祛除。
那片“藓”在血之神能力的逼迫下,从麦蒂的身体上爬走,在地上蠕动着跑了。
清醒过来后,麦蒂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沾了亲人的鲜血,这成为萦绕他脑海的噩梦。
“你见过日珥大父?”荀听说。
“我见过……”麦蒂说,“但我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荀,我……”麦蒂的声音很小,说:“……我杀了很多人。”
听罢,荀听若有所思。
见对方不说话,麦蒂以为他要反悔,有些慌张,问:“你还……愿意帮我吗?”
荀听仍然将指哨递给了他。
他说:“我们现在遇到了困难,需要你,你拥有神赐力量之后,能跟我们一块去解决吗?”
麦蒂点了点头,接过那指哨后,他突然抱住了荀听的脖子,把满月吓得张了一下翅膀。
他好像了了沉积多年的一桩心事,麦蒂声音颤抖道:“谢谢你……”
麦蒂同意当深歌的第二位忏悔者。
他本就对自己的曾经的过错心怀所愧,这样的赎罪能让他心中的煎熬少一点。
起誓指哨降临在麦蒂身上的神明是“崇”,祂的神赐管理着爱与情感,虽然没什么“战斗力”,但麦蒂已经很满足了。
受到庇护的麦蒂兴奋地告诉荀听,“寻神者”的传说是真的。
麦蒂能够沉入到一个意识海中,里面被光明与云朵围簇,树立着巨大的乜伽神明雕塑。
那是寻神者们专属的意识海,已经很久无人踏足过了。
麦蒂每个月能够向世间传递任意神明的一份神谕。当他首次踏入意识海时,周遭一片寂静,有一个神明的意识体愿意与他交流。
麦蒂尝试着读懂这位神明的旨意,天赋异禀的他仅花了一天时间来学习,就能理解只言片语了。
“守夜,”麦蒂对荀听说,“这位神明对我说的话里包含了这两个字……”
麦蒂有些疑惑,道:“祂是想让我等到在夜晚再与他对话么……”
这两个字一入耳,荀听登时心中一动。
他回想起,在赤色极光笼罩的英雄碑林中,那位王子离世前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自己最忠诚信徒叫什么名字。
麦蒂在荀听的指引下找到了守夜和他的族人。
于是,百年以来第一位拥有庇护的寻神者踏入乜伽神明的意识海,为世间传达了第一道神谕。
“‘鸣谢’之谕,自神‘怀霏’。”
“我窥视命运之海,预见菲尼之火将照耀黑夜,即使前途崎岖。”
“谢谢你,灯塔的神龛与白羊绒很漂亮,我亲爱的信徒。”
神谕很短,有一定的预言性质,需要人们去参透。
守夜单膝跪地,接受了神谕。
各种强烈情绪涌上喉咙,他声音发颤地问道:“神……祂还活着吗?”
麦蒂说:“神明的存在不能用我们以为的‘生死’去衡量……怀霏这个人类已经去世了,而从他身上蜕变出了神明‘怀霏’。”
“神明‘怀霏’不是王子本人,没有王子的记忆,但可以理解成是继承了王子的意志的‘升华’体。”
“从某种意义上说,怀霏算是意志永生不死。”
守夜虽然有些失落,但眼中的光芒仍旧坚定,他望着神明的那颗赐碑种子,他说:“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一切,我会完成殿下的夙愿的。”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
这五天工作量太大,上课外加准备了6个pre以及工作汇报,已经忙得分不清时间了……没时间顾及更新和榜单任务。
下两周正好赶上结课周和项目收尾,又会超级忙。为了保证每篇的质量,决定先把文搁置一下,但不会停更,是随缘更新。
忙完之后(12月28号)会恢复正常的连载速度的。
接下来的回复可能会变得超级延迟。
(我以为没多少人看,结果发现打开长佩发现有宝贝催更……真的对不起你们……)
神谕的传达完成,寻神者陷入了两天的昏睡。
麦蒂醒来之后,得知守夜要在海鞘镇建立菲尼克斯鸟巢,不仅爽快地同意了,还一挥手给这群人拨了一笔巨款。
守夜非常高兴,他带着菲尼族人们一起感谢他,并郑重地送给了麦蒂一个用白羊绒花骨朵编织成的手环,作为对寻神者的赠礼。
两天之后,扶愚如约回来了,与麦蒂一起跟随队伍下水。
麦蒂在潜艇里望着舷窗之外,问道:“荀哥哥,深歌长什么样子啊。”
“一个中心发光的巨大漩涡。”荀听说道,“忏悔者需要进入漩涡中心,接受它的洗礼。”
潜至深海处,他们在黑暗中等待着海洋生物发光。绚丽的光彩浮动起来的时候,深歌苏醒共鸣,他们顺着隧洞的光亮潜行,发现净海仍在,但其中的景色已变了模样。
奥德修斯号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寄生着无数生物的圆形大坑,白鲸灵魂们在里面若隐若现地游动。
那个大坑的半径约一千米,坑底稍鼓,中心处高一百米。地面上的硬脊呈辐射状汇聚到中央,那里飘着一个晶莹透亮的水球。
刚踏入净海时,荀听的脑海中传来一段模糊的意识,他拦住了却杀和十四等人,道:“它只允许异乡者和忏悔人进去。”
却杀思虑了一会儿,站在坑崖,目送三人滑了下去。
到达坑中,荀听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推力,水球发出了一股力量正在将他们向外吹。越往中央走,力量越强,离中心剩下几百米的时候,他们仿佛身处风暴中央,他们甚至已经看不清周遭的样子了。
扶愚取下他背后的重剑,用力地嵌入地面,然后以其为支点,拉住荀听,荀听另一手则揽住麦蒂。
忽然,荀听发现扶愚手上散发的蓝光正在飘散,正汇聚到水球处。
深歌在让他的神赐效果减退。扶愚手中的垂直入地的重剑歪了一下,剑身与地面形成了一个不稳的锐角。
他们无法在没有“共识场”的情况下交流,扶愚回头看着荀听。荀听会意,他上前,一手替扶愚接过了重剑,一手则抓住了扶愚的腰带。
扶愚腾出手来,蹲身双手触地,掌心蓝光一现,脚下石块碎裂并拔地而起,形成了几块凸石,为三人提供了踏脚板。
扶愚边走边制造落脚点,帮助三人艰难地往中心移动,但他的力量消逝得越来越厉害,脚下的凸石随时有碎裂的危险。
离水球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扶愚终于支撑不住,他施展神赐的手心蓝光全部消散,一些如贝壳、海鞘以及珊瑚石一样斑斓晶体竟然开始从他的掌心蔓延,将他整只胳膊“结冰”,麦蒂亦是如此。
扶愚已经感知不到手臂的存在。他的脑海中袭上剧烈的痛苦,他听见深歌在哭泣,那些失去族人的记忆报复似地涌进他的大脑,与他的原始记忆与神明记忆一起熔炼。
在呼啸的风暴与结晶之中,扶愚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看见年幼的蔚维达尔,他的颅上有可怕的凸骨——这种罕见的天生疾病让他看起来像是长了动物的奇怪犄角。
他被人欺凌,被骂成是“人和羊生出来的杂种”,他太小太饥饿了,反击微不足道,还会招来一顿毒打。
他蹲在湖边,咬牙切齿地用石头去砸头上的畸骨,稚嫩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平时不动声色的小蔚维达尔忍不住哭了,其实他很会忍痛,他不是痛哭的,他只是觉得委屈。
有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取下了蔚维达尔手里的凿石。
那大人仅用一只手就抱住发狂挣扎的小蔚维达尔,不顾小孩的抓咬,替他洗干净了身上的血。
之后,他递上了一袋羊奶,面包和葡萄干。
“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些,”那人对狼吞虎咽的小蔚维达尔说。
大人摸了摸小孩的凸骨,手背上还布着新鲜的抓痕和牙印。他说:“如果不想挨饿,就跟我回部落吧。”
那人就是乌耳墨斯。他是部落首领乜伽三姐妹身伴左右的护卫,乌耳墨斯曾经射出了讨伐“底巢之眼”的第一箭,是大家都尊敬的勇士。
就这样,他把蔚维达尔这样一个众人嫌弃的小怪胎捡了回去。从此之后,部落之主乜伽元收他为养弟,蔚维达尔再也没受到过同胞的欺负。
蔚维达尔在渐渐长大,他在刚成年时的体型甚至已经比过了乌耳墨斯。蔚维达尔性格阴沉偏执,乌耳墨斯和乜伽元是唯一能与他说上话的人。
扶愚望进蔚维达尔深邃的目光,一种难以言说的共鸣仿佛将二人拉进同一具躯体里。
他的眼瞳中随时随刻都倒映着乌耳墨斯的身影——快乐、伤感、珍视、隐秘的渴求,以及刻骨之疾的自卑,都凝结在这个身影上。
这种混杂的欲望让扶愚心颤了一下。
扶愚努力地去抗拒这种共鸣,却又难以挣脱,他在此刻仿佛成了蔚维达尔的另外的情感:悲愤和自嘲。
眼前的人骤然间变成了自己,那个牵着他手的大人则是止心师。
扶愚十一二岁,正是少年需要关注的年纪,止心师是他唯一的“亲人”。但这人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他把和扶愚约定好的事情都错过了。
扶愚觉得止心师压根不在意自己,和止心师吵了一架,踢翻了他用来敷衍自己的铁皮疙瘩,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可是,止心师扔下工作跑了八百里给他逮了回来。
那时,止心师身上还沾着煤灰和油漆,年轻而威望高重的宗科院教授顾不上自己的形象,焦急又生气地抓住了扶愚的手腕,面对少年的顶嘴,他吼道:“你犟什么犟!谁不管你,我都不会不管你!”
……扶愚心想,你明明是这样答应我的。
明明说“不会不管我”。
现在却连见也不肯见我。
有一群沉痛灵魂趁机抱在了扶愚的身上,他们在扶愚的脑海里催生出了无法自拔的悲哀。
荀听挡住力量的冲击,想要把扶愚身上的灵魂黏液驱散开,但扶愚却自己动了起来。他怔怔地朝水球走去,伸出了被海底生物结晶覆盖的手,没入了那水波透明的球中。
荀听心中警铃一响:“等会……”
因为这时,他们的身边突然出现了第四个人影。他如鬼魅一般一闪而过,将扶愚拽到了一旁。
荀听瞳孔一缩,橙色的光芒让荀听迅速地认出来,是乌耳墨斯的神赐。
扶愚彻底清醒了。他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朝那人影一抓,但扑了个空——人影直接扑入到了水球之中。
来人行动太快,这一系列的动作在短时间内迅速完成。
扶愚迅速追入水球。麦蒂见状,也紧随其后,没入其中。
在忏悔者们全部消失的一刹那,海底的“风暴”消失了,只剩下荀听一个人。
水球变得坚硬而朦胧,拒绝着外人的进入和窥视。他用力地敲了几下球体,无果。
却杀他们立即赶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止心师……”荀听觉得来人的身影很熟悉,他道,“止心师也偷偷跟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起进去的。”
十四和小五在坑沿的另一个方向找到了一艘熟悉的潜水艇,可以证明来人的确是止心师。
却杀皱眉,道:“……一大把年纪了,跟着胡闹。”
他们没法预测三个人会在深歌的核心内发生什么,只能焦急地等待里面的忏悔仪式的结束。
接近半天的时间过去,核心终于有了动静,他重新化为柔软的水球状,将闯进去的三个人全部“放”了出来,三个人身上布满了生物结晶,仿佛三块人形的珊瑚岩。
在被吐出的那一刻,生物结晶开始熔化成黑色的液体。
麦蒂嘴里吐出了一只小丑鱼灵魂来,荀听将他扶起来,他无神地坐在地上好一会儿。
通过十四的共识场,麦蒂对大家说道:“我没事……”
麦蒂伸出手来,那手腕上戴着的菲尼族赠予他的白羊绒手环已经不见了。麦蒂说:“深歌没有伤害我,也没有拿走我的力量,祂只拿走了这个。”
没想到守夜的感谢赠礼意外派上了用场。
“祂的意思好像是说,此物就已经代表了‘忏悔’。它的目的并不是让那群贵族的后人代替先祖以死赎罪。祂想要的,是让我吸取前车之鉴,去帮助海鞘镇善良而贫困的人们,和他们友好相处……”
深歌和这片自然之海一样“温善单纯”,很难想象它被人类伤害且决心报复他们的时候,是有多么的痛苦而煎熬。
却杀扶起止心师,他的状况是最差的,扶愚清醒过来时,他身上的生物结晶还没完全融化。
扶愚将他抱过来,他凝视着这张脸。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了,现在的止心师比起存留在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变化了太多。
扶愚沉默半天,嘴唇一颤,说:“他代替我献出了化身之力。”
荀听的任务发来提示。
【个人任务(三)】不渝的神明已完成。
【乌耳墨斯】火种任务完成。“神之火种”系列成就【不渝之心】达成。
奖励:乌耳墨斯的月光耳坠
“神之火种”系列成就进度:3/?
荀听本来是想通过扶愚的赎罪完成蔚维达尔的火种任务,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将乌耳墨斯的给完成了。
止心师慢慢地苏醒过来,也吐出了一口黏糊的灵魂,他用力地嗑了一下空气咬珠,吸了一大口氧气。
他懵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扶愚来。
父子二人阔别已久,而相见于海底时间的第一句话,是扶愚说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止心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知是因为暂时不想说话还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扶愚的脑海浮现出那句——“我想让他认清现实”。
“止心,”扶愚一字一顿地说,“你讨厌我到这种地步吗?”
虽然在共识场里说话的起伏会被削弱,但此刻扶愚的情绪如此的分明、强烈,像是咬碎了牙齿说出来的。
止心师望进他双眼的时候愣住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不想让你再被迷惑了,那些都是假的。”
“你真的认为,是因为那该死的化身羁绊,我才对你产生的感情?”
“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扶愚眼尾慢慢地铺上了血色,他道:“那我告诉你!你现在是个凡人,我还是喜欢你,我没办法把你当长辈……你觉得这是什么?”
“……”止心师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他的双眼,他说道,“神明关系带来的效果不是一蹴而就的,产生和消散都需要一段时间……”
“……”
扶愚不可思议地盯了他半天。
他有时候真的分不清止心师究竟是迟钝、嘴硬,还是真的无情。
净海安静无言,唯有灵魂游动。
“好,我认清现实,”最终,扶愚说,“我不再喜欢你了,行吗。”
“我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不是,等等,你……”止心师突然说,“你小时候……不是说想当英雄吗?”
“我对成不成神的不感兴趣,失去了化身也不可惜,还能帮爻他们做一件好事……”他喃喃地啰唆着,“可你的化身之力没丢,你还很年轻,现在去朝闻台的话,说不定……”
扶愚心想,他的记性很让人迷惑。
他能记得住小孩那么久的誓言,却记不住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后半句话:他想变成“英雄”,目的是和这位自己崇拜的“天才”平肩。
自始至终,在他心里最重要的只有止心师。
止心师是个理智的天才,他能把精细的零部件收拾得井井有条,却捋不清人情世故。
他精通“避开话题”。每回与扶愚产生了什么分歧,他想挽回的时候只会一招、亲手给这破孩子做一顿饭,一声“吃饭了”就泯去一切。
但这回他绕不开了。
扶愚没有说什么,心灰意冷地跟随着队伍离开了海底。
止心师有他自己的交通工具,便没有随行,恢复身体行动之后,回到自己的潜水艇里发了一会儿呆。
忏悔结束之后,荀听和深歌的核心进行了交流。祂愿意为异乡者打开规划之锁,但需要一段时间。
深歌许诺,三小时之后,规划盒子会出现在海平面上——他们一定会看见的。
虽然心存疑虑,却杀与荀听还是依言上岸等待。
荀听望着夜色下茫茫的海面,突然问身边的却杀,说:“扶愚走了?”
“嗯。”
荀听道:“……他真的放得下吗。”
却杀看向荀听,道:“你在意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无聊,和你说一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