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掾已将河东十六县皆丈量归册,太尉不知何时见他?”
“待会儿就见,”荀柔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我当然相信志才,让人将数目再滕抄两份,一份存兰台,一份存尚书台,原稿留在河东。”
从古至今度田的难度都不在任务本身上,戏志才是聪明人,不会在这事上糊弄。
“好。”荀彧点头,“然,戏君辛苦数月,太尉应当面勉励,”荀柔点头答应,他才继续道,“这一月来,东逃至河东百姓有三百余户,八百余口,录计户籍,虑已至收成之期,耕种难再有获,百姓无以糊口,段太守已将人安排至屋舍,至铁官、河道、织社、军田等为工,以为赈济。”
“这是兄长提议的吧。”荀柔肯定道。
段煨既无此心,也无此能。
荀彧轻摇摇头,却也没有否认,只继续道,“初次绢帛已同荆州蔡氏谈定,一匹得三百钱。”他顿了一顿,“只是,夏后桑叶渐渐不足,且河东天气炎热,蚕种既少,且结丝不佳,彧令各处更以葛、麻补之,如今秋收为重,布帛未收拢,但大抵只能各得万余匹,远不足初批五万之数。”
堂兄每说一句,荀柔就只有点头,等他说完,竟露出惭色,荀柔简直长叹一口气,“阿兄啊阿兄,若无有阿兄,我可怎么办。”
赞美之意实在直白,溢于言表。
让对座的荀彧,也不由得露出些许赧色,“太尉过誉了。”
荀柔摇摇头。
河东推行新政,全无旧例可循,自己主持过深知艰难,中间还夹杂一个秋收,堂兄上手却完美无缺,天衣无缝,这不是因为聪明,而是用心不同。
段煨作太守还算勤勉,但河东民政,要等到秋收后才能统计,堂兄荀彧手中的盐铁、织作各项数据却整齐清晰得随时可以抽查。
他哥化身卷王,他却不是黑心资本家,不能因为堂兄的才能,忽视比他人多数倍的辛苦。
“本不该让兄长如此辛劳,但除了兄长我再无可依。”
段煨作为河东太守,如果能稍微分担一点,都不至于所有事都要堂兄照顾。
荀柔虽然清楚段煨谨慎,但谨慎未尝不是推脱,他能信任的人很少,不是因为人心,而是因为能力。
“分内之事,何言辛苦。”荀彧摇摇头,他是真未觉辛苦,“织社若要得太尉所愿之数,明岁还要多植桑树,不过此事可暂缓那些追随太尉来河东的士人,太尉还未准备好如何安排吗?”
他微微一笑,露出欣悦之色。
从雒阳杀董卓之后,荀柔有了一些非颜值的迷弟,等《史论序》、《四民论》等文章逐渐发酵传播,更有一些青年士人接受他的观点,对他产生了崇拜之情,成为他的拥趸。
在他这一次离开长安时,一些士人跟随了他的车马,一路同到河东。
“原本是要让他们再自己待些时日,”荀柔也回兄长一笑,“不过河东诸事,阿兄安排得比我妥当,我还是做点自己能做得吧。”
这些人真因为崇拜他的理念,还是崇拜太尉之位,他的看法可没有兄长那样光明,不过也无所谓,混口饭吃嘛,不寒碜,大家都不容易,老实干活就行。
第二日,安邑的集市前张贴出一张布告考试招聘胥吏与学吏。
胥吏要求恤民时务,也就是服务百姓,学吏要求教民宣化,也就是沉心扫盲。
薪奉不高,只有百石。
不论身份,只要识字能写,户籍明确,均可报名。
学吏是为扫盲招的,胥吏则是因为左冯翊吏治不振,被荀柔罢免、杀掉不少,临时抽调河东人手补充,现在两边都存在大量的基层公务员缺口。
布告一经张贴,很快引得喧然。
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并不新鲜,新鲜的是报名不需要举荐,只要有一张名籍,新鲜的是斗升小吏还需考试。
这又不是三公府,公府不给俸禄都有大把人想进,这可真是案牍劳形、田间荆棘里的小吏啊。
别说还要考试,就是公车征召,大多士族都不屑为。
布告栏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子们踮脚伸脖子,议论纷纷,犹如千百只大鹅。
“如此德行不足之人也能通过考试入仕?”有士子忍不住大声质问。
位置太低,不好直说,但却可以找找漏洞表示不满。
“旧时,也未见小人被阻于仕途外。”
站在布告旁的青衣小吏,眉目清秀,神色沉浸,言辞却犀利。
“以这般小吏相酬,太尉也未免太折辱贤良。”到底还是有人说出来。
这场招考,大家默认是为长安跟随而来士子,可跟随太尉十几日,风餐露宿,荀太尉不说礼贤下士,几乎都不同他们说话,如今就给这么低的职位,还要考试竞争,简直前所未有。
“自愿报名参考,不曾强迫参加。”
青衣小吏荀缉脸色更黑了。
赤日当头,不停说话,又尽是这般愚蠢问题,集合他所有讨厌的元素。
叔祖下令,官府宣告政令,必有吏员在旁为众宣示答疑,他不喜欢说话,前几次都滑头推过,没想到居然轮到最下签,简直自己坑自己。
“这无论身份,莫非无论男女老少,以及是否有罪,只要有名籍,都可参考?”
人群终于有人问出有价值的问题。
“不错。”荀缉颔首,“除非如今邢加于身,其余不论年齿男女,俱可报名。”
“广元兄,”站在外围的一个青年士子,双臂抱剑对身旁人道,“你已是孝廉,这招考倒不合适你了。”
“既不论身份,自然不论孝廉,”被唤的青年一笑,转身向城门,“太尉岂会不许我参考。”
“你当真要考?”抱剑青年追上去,“当初荆州刘表征你入府你不愿,如今竟愿作这等小吏?”
“既是考试,在下未必能中。”石韬回头微微一笑,“徐兄也不必这样说话,你方才那一问,不就是已有参考之意?”
“年轻气盛之事不足为道,然家有老母奉养,役吏之职不得已而为啊。”青年将剑别在腰间,一脸憨厚老实,“广元兄颍川名士,与在下不同嘛。”
“随荀太尉去过左冯翊,徐兄岂会看不出太尉用人之法。县令空缺,以异地县丞、县尉补之,县丞空缺,以他县主计补之,县尉空缺以邻县亭长补之,”石韬一言点破对方的装傻,“不为胥吏,日后想登庙堂为官,恐怕就难了。”
“还不止,招考不论品行,但胥吏之职,辛苦奔劳,却最见性情,”徐庶方才不过与同伴开个玩笑,见对方没有丝毫动摇,情绪高涨起来,弹剑而吟,“仁义否,良善否,任勤否,与人交而能言否,见小而知大否,处位卑而持否。
“不需几月,本相自现,明堂酬和,风物品评,哪有胥吏之职能见人本性太尉果然非凡。”
听出同伴有讽刺的意思,石韬好脾气的笑笑,“君子和而不同,品评人物,各抒己见而已。”
两人都在城门口报名处报了名,石韬选考胥吏,徐庶却选了学吏。
记录的小吏将两人记于纸册,又将一支写了数字,并两人各自姓名,年龄,外貌的木牍递上,“请留好此物,五日后子时在城东兵营辕门外等候,倒时候符合木牍,方能入营考试。”
竟在军营中考试,两人彼此交换了一眼。
“你这文吏,好不老实,”他们身后一个报名的士子嚷起来,“我与方才那人相差不多,怎么他就是颀长矫健,身高八尺,鬓角圆滑,长目有光,短髭齐整,肤色为黑,面净无暇,沉稳有识,到我就成了高八尺,圆鬓、细眼、长粗眉、面微黑、少须、无斑痣?”
众人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两人。
徐庶挑眉站定,不惧被看,理直气壮看回去。
不得不说,文吏描述得其实准确没问题,但一个加了文采修饰,一个语言朴实无华,感情色彩区别明显。
“有何问题?”小吏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明丽的脸,还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他面无表情看向士子,“在下眼中,二位就是如此,那位君子,气度不凡,故这样写,有何不可?”
士子颜值被碾压,一时竟反驳不出,毕竟和这位少年小吏对比,自己真的就只能是圆鬓、细眼、粗眉、面黑而已。
他身旁友人警醒,连忙拉他一把,忖量着少年面容,在他耳边低语一声。
士子脸色顿时微变,很快拉扯着友人离开。
“多谢夸奖。”徐庶回身,笑着向小吏拱手道。
小吏飞快弯了弯唇角,此瞬间一笑,便有让人惊艳之感,然后飞快拉平,将脸板起来,“不必道谢,君子言语颇有见地,木牍之记,虽与考举无干,但凭君才能,定能考中。”
“如此,便借君吉言了。”徐庶再次拱手道谢,与石韬一道离开。
“熙卿,毕竟还未考试,你与那二人如此说话,是否有些不合适。”与荀仹协作的段穆低声道。
“哪有不好,”俊美的少年神色平淡,“今日所见之人,我看就那位徐君最有见地,定能无可争议的考中。”
“……倒也是。”段穆点点头,被他说服了。
“哈哈哈”走远后的徐庶朗声大笑,“广元兄,你之木牍是与我这般,还是与方才那位君子一般?”
石韬失笑摇头,“元直已猜到,就不必再说了吧。”
“听闻荀氏之子,俱容貌特秀,如今方知,传言不虚。”徐庶笑得不停,“着实有趣,着实有趣。
“嗯,广元兄考胥吏,不知何时才能见荀太尉,倒是在下之选,大概不需多少时日了,就不知太尉性情也如此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荀仹,字熙卿,是荀攸的堂兄荀愔之子,荀愔则是荀衢之子。是个漂漂亮亮小少年。
《魏略》:(庶)与同郡石韬相亲爱。
写到徐庶尚且年轻,突然发现荀柔其实出生挺早的,这时候的葛亮丞相,才十二岁。
卯时,天光微觉,安邑城东军营点燃一片熊熊火把照亮。
报名的五百余士子,分成两边在营外排着队,依次对过名帖,进入营中。
荀柔亲自前来守着,站在几簇火把下,挥手打蚊子,望着昏懵中摇晃的人影。
在军营考试,算是他灵机一动。
正值秋收,上下正忙,一场考试而已,不能劳师动众,况且城中也没那么大地方。
军营开阔平整,兵卒一半放回家务农,正好腾出地,兵卒又识得数字,有组织有纪律,服从命令好调配,考场引导和平日安排操练、清点人员也差不多。
开了三个营寨,将草席桌案搬出来,往操场上一铺就齐活,有些破旧也不要紧。
感谢时代,大家还比较朴实,在外风餐露宿,席地而坐都常有,孔子游天下,还饿过肚子呢,条件就这样,也没人说有辱斯文。
真有那等讲究人,也不会来参加这样的考试。
士子们乱哄哄的入营,被分配不同营寨中央,席案都摆好了,按顺序落座,或有些抱怨,但也就只是抱怨,更多的是开考前的兴奋。
他们吵闹着,周围举着火把的兵卒,却都早得训诫,沉默安静的围在周围,只有晨光熹微中勾勒出披坚执锐的身形,哐当寨门一关,众人不由得渐渐安静下来。
个别士子脸上露出受惊吓的表情,把站在外头的荀柔逗得一乐,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
“差不多了。”他望了望渐升的朝霞。
天气还热,上午好点,顶好暑气蒸腾起来之前考完,大家都少折腾。
“敲鼓吗?”戏茂立即问。
籍田之难,在丈量记录之外,他半年奔波,算是通过测试,人黑瘦了一圈,却比当初更精神。
“嗯。”荀柔点点头,猜测着是否有人敢搞事。
这毕竟是第一回正规大型考试,想得再周到,也可能有没想到的地方。
“咚、咚、咚”随着三通鼓过。
各考场传令官三遍宣布考场纪律规则。
……角号之后方可提笔答题,不得喧哗,不得交头接耳,打手势、做暗号……不得夹带、抄袭或有意让他人抄袭……考生在左首填写名籍……
“阿叔?”随侍荀家族侄见荀柔听着听着,自己就乐起来,有点摸不着头脑。
“无事。”荀柔轻咳两声,当初写这一段,他简直一口气顺下来,如今军中传令官吼出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各处考场东、南、西三面竖起数块大木板,板上大字书写考题,与此同时,每半个时辰,会有传令官将考题高声朗诵一遍,方便视力不佳的考生。
胥吏考数术、律法、农历,学吏考诗文、律法、农历。
数学不考高深,只有加减乘除,就是数字略大,诗文只是公文与《诗经》,律法考一般日常涉及的条例,农历考《四民月令》。
最后一道论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尚书》原文,根正苗红。
题不多,以基础实用,只一道论述,属于附加,给大家一点发挥空间,满足指点江山的心愿,其余都是填空纸张很贵,没多余的糟蹋。
“看了考题,定不知有多少人会失望。”荀柔望向场中。
太基础啦,让那些摩拳擦掌的士子都不好发挥,不过他才不要将风气带成书呆十年寒窗苦读,文章是载体,为了传达精神,不是重点。
当然后世科举的目的,不只是选拔人才,但他既然知道弊端,就不能这么干。
戏志才一脸明了的回荀柔一笑,“如此,太尉才能见人心啊。”
荀柔唇角翘了翘,“让他们心中有些准备是真的。”
他知道外头都传,这是太尉给跟随士子的考验和机遇,还有些人信誓旦旦,认为最后肯定不会让大家为此“贱役”。
这些人太天真啦,上了他的贼船,就得按他的规矩来。
“叔祖出的考题,对许多人恐怕也并不简单。”荀仹声音是少年特有的高昂,一张漂亮脸庞,被朝霞映照得光彩耀眼,就像出水红芙蕖,“儒生之中不分五谷,不识律令者,也有不少。”
荀柔微微一笑,“熙卿以为,胥吏之职,最要紧为何?”
荀仹被问,认真想了想,答道,“是精通庶务吧。”
“精通庶务,能做一地长官了,”荀柔摇摇头,对看过来的众人道,“是用心,细心、耐心、同情心、同理心。做到前三点,就算良吏,至于庶务,就算全不通农业,在田间跑上两年,自然该会的就会了,光读书本,就算将历书倒背如流,到了田间一样会不明白。”
就像后世公务员考试,考的就不是专业技术,而是理解力、判断力、逻辑思维。
戏茂点点头,其余众人或若有所思,或迷糊懵懂。
“你们过去数术学《九章》,去岁学算盘,哪个用得多,想一想该能明白。”
外面看得再热闹,不上手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聪明也不行。
考试在午前一刻结束,金钲脆响三声,所有人停笔。
卷子收上来,当天荀柔就带着众人批改。
先看格式,宣布考试规则时,宣讲了写卷的格式,格式不对,直接黜落,这就去了二成的人。
接着就是勾选错误答案,再按照考生座位号排序。
规矩一条邻座答案错误一般,两人同算作弊都是成年人,还以公务员为目标,别光盼着别人来主持正义,要懂得保护自己。
这样又筛掉一成。
这两条筛选过后,剩下的能答对四成,都算通过,这回反而没有先前两条筛掉的人多。
最后荀柔再重头看一遍所有论述,以免有特殊人才被遗漏。
不过哪有那么多特殊人才,连最简单的规则都听不明白,也写不出什么高妙的东西。
公务员又不是科学家,科学家要的就是脑回路不同凡人,公务员则一定要能理解普通人才行。
最后取中三百二十,一百名学吏,二百二十名胥吏,看着不少,等计算着往各县里一撒,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叔祖,这五份文卷拿出去张贴,该如何排序?”荀缉叠起五张卷问道。
两种试卷各取前五名,算作五魁首,放榜时要张贴出去。
高强度熬夜工作两天,思维有点迟钝,荀柔想了想才道,“按笔画数来,不分优劣了。”
两边的头五名,都是有一两个位子能定下,其他就有些犹疑,硬分个上下,再引得争议,还不如不分。
这次考试五百份卷中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头一个就是徐庶。
看见这个名字时,他一阵恍惚。
《三国演义》中徐庶篇幅并不算多,但短短一两章却给人留下深刻记忆。
他看过刀光剑影,听过鼓角争鸣,走过黄尘古道,见过烽火边城,再见到曾经熟悉的姓名,滋味真是别提了。
除了上辈子的“熟人”,还有几位是这辈子或认识,或听说过。
石韬,石广元,颍川老乡,比他大几岁,当初也是少年捷才,在各种宴会上有过数面之缘。
和洽,和阳士,汝南人,灵帝时举孝廉,曾受大将军何进征辟,不至。
裴潜,裴文行,河东闻喜人,其父曾为灵帝尚书令,只是家族败落,在河东影响力远不如卫氏。
所有考中的胥吏,包括石韬、裴潜,荀柔宴请一餐,勉励一番,就遣往各处去,秋收后收赋税,前面等他们的事情多着。
学吏包括徐庶、和洽,则留下来,再将身边的文吏选出一半加入名单,荀柔先给他们作一次岗前培训。
“有汉以来,朝廷早设有庠序之教,孝武皇帝时最盛,至本朝则逐渐废弛,其中缘故非只一端,今日提及此事,也并非为了追根究底,而是希望诸位明白,今设学吏一门,是要诸位排除万难,让乡间百姓开蒙启智。”
头三天是律法速成班,接着每人发上一沓纸,上面是相同的二十四字。
从数字起始,一二三到百千万,吾、汝、某、家、国、父、母、有、无、好、坏,荀柔当初从少府借的木雕工匠,今年一年所有功夫,就雕印这二十四字了。
要让为生活精疲力乏的人们,愿意打起精神来学习,那必须所学既不高深,又能有用。
于是荀柔舍弃了在常山郡改编的三字经,改了更基础的单字。
这些字,即使完全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也都在生活中见过,开始学起来就不会觉得深难。
“知家国,则知忠义,知父母,则孝义,实物俱可以图象之,识得数字、有、无、好、坏,就能记账,不易受商贩所骗,再学会名字,地方,就能简单书信来往。”
“若能记账、书信,之后便不愁百姓不愿学,故今岁之始尤为重要。”
“《说文解字》曰,国者,邦也。《周礼》有云”
“等一等。”
周围众人一起露出同情之色。
站在众人之前讲解的年轻文吏一顿,在观看了之昨天所有试讲者的凄惨下场,他看向突然插话的太尉,眼神中已露出隐隐畏惧和祈求。
“邦又为何物?”荀柔仿佛并未看到对方请求的目光,像个捣乱课堂的坏学生,问完还冲年轻文吏勾勾嘴角。
他的文化教育是亲爹一对一亲自教学,水平可以说不错,所以知道《说文解字》里国、邦两个字的解释是完美闭环国,邦也;邦,国也。
说了当没说,没说当说了。
文吏显然也知道,嘴唇颤抖,好一会儿才抖出,“邦……邦者,亦封也。”
不错啊,还能背《释名》,真是很不忍心为难他呢,荀柔摇摇头,“封者,当作何解?又有今者四境之内,非封之地,不算国吗?”
文吏蚌住了。
知道这些士子会出问题,荀柔专门安排了每人试讲一字。
昨天他玩找茬乐了一天,这看来还没悟啊。
他打了个呵欠,太尉之职当然不会只有培训文吏,他晚上回去看文书,白天这些反倒算休息做一个吹毛求疵的甲方,简直是快乐。
“国者,域也,执干戈所卫之地,如此解释,太尉以为如何?”
粗衣短褐的青年起身,拱了拱手。
终于有人说道点上,荀柔精神一振,一看竟是徐庶。
这个答案基本已经合格,但他还是追问,“何为干戈?”
“干为盾,戈为兵器,平头之戟。”青年毫不犹豫道。
“何为卫(衞)。”
“卫(衞)者,执兵以向四方,以对外辱。”青年想了一想回答。
这次解释时,他选择了更为简单通俗用词。
“徐元直?”荀柔站起身。
“在。”青年抱拳一礼。
“从今起,学吏以君为长,细研字解,以通俗易懂为要。”
“谨授命!”
原本要是没有人合格,荀柔准备将所有人为难一遍,将这些读书人傲气打掉,再给他们提示,不过有人悟出来,当然就不用再让他多费功夫。
【(光熙二年),七月,(荀柔)慰镇三辅及河东,辄见二千石、长吏、官属、佐史,考察黜陟,诛阿枉不平者五十又二人,并令检核垦田顷亩及户口年纪。是岁,关中田亩丰稔,试吏取三百余人,置学吏,以教化四民。
十一月,袁绍进兵河内,南匈奴南寇上郡。】
握着堂兄荀谌千里快马来信时,荀柔不切实际的想。
当时,他刚巡视一圈河东回到安邑,一方面是考察吏治民生,另一方面验收启蒙扫盲任务成果。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不过正是农闲庶民才有时间学字,沿途成果不说斐然,但总的来说,能选择参加这等考试的人,都算狠人,有赌性,有野心,尤其是参考学吏。
故而,他虽然只布置了二十二字,但许多人都超额完成任务,普及率有参差,但教学进度却都超了前,多教授了所居县、里之名,本地大姓,天干地支等等与生活密切相干的字。
若说有什么不足,就是明显女子普及率,远不如同地区男性。
当初考试,荀柔私下专门同负责报名的文吏说过,如果有女子前来报名不得拒绝,可惜是一个都没有。
这次扫盲也是,学吏都是男子,不可能主动提及让女子参加,各乡里也自觉地没有女子前去上课。
众人都认为理所当然,荀柔心理琢磨还是当初考虑不够周全,奖励了普及率较高而非进度快的学吏,然后决定明年在织社里给女子单独组织学习。
这件事,他交给段煨。
河东初期建设基本完成,织社、盐铁矿、百姓扫盲都做好了开端,将各种问题发现出来,刺头也都给摆平了,剩下的段煨作为太守要再做不好,那就只能不客气将其拿下。
已是十月底,布置好河东这边明年的工作任务,行李侍卫都已准备停当,路上赶一赶,当能在冬至前回到家。
这次休若兄也同他们一道回去,让副将梁肃留下守平阳。
去年河东新定,是以不放心让堂兄留守,其实张辽部一直在并州南部定阳一带,南匈奴主要部落也向东迁徙,安全性基本上保证。
但就在他即将启程前,消息从东面而来。
跑得精疲力尽的一小队骑士,都一副在泥雪里翻滚过得狼狈样子,跪在堂下软烂得起不了身来。
“群青,修平?”荀柔认出两个小队长,正是当初他家收养的黄巾余孤。
“公子!”“先生!”
郑仲、苏文二人当即跪拜见礼。
几年不见,当初少年郎都成了成熟的青年。
“一路辛苦了,不必多礼。”荀柔拿着尚带体温的白色丝帛,看了一眼,愣了愣,又看了一眼放下,“来人,端醇酒、烹雁以飨诸君。”
“先生”郑仲挣扎要起身。
“别担心,不急一时。”荀柔面上不动声色的摆摆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瞬间心里究竟想了多少念头,“你们先饮食休息,休息好再说话。”
“阿兄。”他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荀彧,两人一同避入后堂。
帛书递过去。
兄谌稽首再拜请:太尉足下,善无恙。十月癸丑,公孙伯圭截幽州贡赋,杀校尉鲜于银。丙辰,公孙瓒攻渔阳,丁巳,乌桓叩居庸关,刘虞遣使求救,辛酉,整兵将出,常山郡南石邑、九门、元氏三县叛乱,南附袁绍。兄观袁本初之意不详,当如何处置,望太尉详查指示。
癸丑,是十月第十五日,公孙瓒拦截了幽州入京贡赋,
丙辰,是三日后,十八日,公孙瓒组织人马攻打渔阳,
丁巳,一日后,十九日,乌桓兵马攻打居庸关。
从刘虞向西南面友邻常山郡求救,到常山整齐了兵马,准备救援,一共只用了四日,二十三日常山郡正要出征,就在这时候,南面靠近袁氏地盘的三个县就叛乱了。
应该就是当天,堂兄荀谌派人前来送信,到今日正好七天。
短短百余字,平铺直叙,最后还说“指示”,派人快马送来。
友若兄看来是真的拿不准了。
可长安的消息,并不比常山多。
“公孙瓒与刘幽州龌龊,又与袁绍结盟,岁末发难,阻截贡赋,改旗易帜,倒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荀柔在堂中踱着步,从头分析,抬头就见后赶来的戏茂与荀衍,抬手摆了摆,让他们不必见礼。
“但刘伯安那边也早得消息,遣送贡赋不会毫无准备。”刘虞有点迂腐,但也不傻,从下半年起也在招兵买马,训练兵卒,如果公孙瓒没抢到先手,刘虞估计要不了多久,也会动手。
“依信中之意,显然公孙伯圭起势突然。”戏茂道,“其从必不多。”
百余字,一眼扫尽,帛书很快传了一遍,大家都记在心里。
此时,更一句一句的嚼细,找出其中未尽之意。
无论如何,在幽州,要调兵遣将,刘虞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最有可能,就是公孙瓒仅以本部兵马精锐,突袭得手。
“故刘伯安求告,乃是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