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也。”郭嘉摇头晃脑,“您自己早就有媳妇儿,不担心,但侄孙这不是着急嘛,早点生出小从孙来,也好孝敬您呀。”
好家伙,这年纪,又是诗经又是论语,书读得还挺多,就读得太多了。
老头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荀柔正怀疑,再看,老先生依然是一张正直严肃脸,根本没变。
他抬手对荀爽二人行礼,“侄孙顽劣,让二位贤者笑话。”
“不敢,”荀爽和何颙一道起身回礼。
“爽见过郭太尉。”亲爹一揖到底,郑重其事。
郭太尉?
居然就这么巧,他们竟就在食肆里碰见今天他们准备去拜访的boss。
郭太尉是前前……前任太尉,如今已经下野还家,成为一个经不住侄孙央求,带他出门下馆子的老头子。
东汉时期的三公,一向是天灾消耗品,东汉以前,凡遇天灾,皇帝要斋戒沐浴向他的天老子请罪,表示是儿子不乖,儿子干得不好,感谢您的教训。
但这一来二去的,遇到这种小冰河纪,老天总是降下天罚,这一般老百姓也得心里嘀咕,这皇帝干得多差,上天怎么老是惩罚、惩罚个没完。
所以,光武帝刘秀想出了个好主意,他让三公替皇帝背锅,天降罪过,就是三公没辅佐好,撤一个下个更乖。
从桓灵时期开始,天灾人祸发作频繁,三公被消耗得格外剧烈,郭太尉也是这么下课的。
灵帝新上任时,朝中许多大佬在建宁初那场灾变中拼没了,廷尉郭僖就给提溜起来当太尉,没多久,就毫无意外的因为灾异被免。
真是无妄之灾。
太尉说起来是全国军事长官,但兵不归他带,将不归他任命,他只负责顾问和监督,说是顾问,郭太尉又没有带兵经验,又没有守卫过边疆,这职位实实在在和他没关系。
但谁让当初孔子有一句“君子不器”呢?这个君子吧,得什么都厉害,什么都能干,就算你郭家世代廷尉,就算你是搞法律出身的,就算你没带兵打过仗,让你干太尉,你也得干。
等到该背锅,就背锅滚蛋。
郭家以律令起家,家传称小杜律,以区别于酷烈的杜律,更注重量刑适宜,从东汉初,郭家就出廷尉,至今已经整整出了六个皇帝才第十一个呢可以说廷尉府,几乎就是郭氏家门。
结果一朝升官,眼瞅着就背锅下台了。
当然,下了台还是前太尉。大户人家,门都修得比他家高阔三分。到门口下车,立即有仆从开门相迎。
进入大门左侧,靠围墙边,是直接用梁柱支撑的一间大棚屋,涂地铺席,屋间上坐一个青年正在授课,下坐百十诸生,有端正坐听,有握着竹简飞笔急书,也有听见动静,转头探望。
这间屋靠门边的屋,就是塾,所谓私塾授课,就由此来。
来郭家上学的诸生,就没有不认识郭太尉的,此时纷纷拜见行礼。
“当”授课的青年敲响身旁小钟,示意下课,自己起身迎上来,只见目光全场一扫,连荀柔都光顾过,然后向郭僖和何颙二人恭敬行礼,“图见过叔祖,见过二位长者。”
图……大耳朵图,呸,嗯郭图?三国演义里忒狡猾的家伙?除了那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是个精神小伙。
“今日是你授课?”郭僖一脸平静问道。
“鸿兄今日出外访友,”郭图恭敬老实的回答,“便让图代课一日。”
郭僖点点头,“辛苦你了,日后让他给你补回来。”
“不敢,”郭图继续恭敬道,“我与鸿兄乃是同族兄弟,帮一帮忙是应该的,岂能再提回报?”
大概是历史滤镜,明明是兄弟友爱的台词,荀柔就觉得忒虚伪真兄友弟恭,开始就没必要提人家嘛。
郭太尉看了郭图一眼,在荀柔猜测他要说什么的时候,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然后从容自他身边走过。?
荀柔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有点忍不住想笑。
上茶的时候,遇见高段位长辈,惨遭社会毒打,这是怎样的喜剧,他都有点同情郭图了。
郭图倒还沉得住气,神色不变,待郭僖带着荀爽二人走过,还躬身弯腰行礼。
倒是何颙忍不住停下来问道,“你莫非是郭图郭公则?”
“不敢当,”郭图神色姿态越显恭谦,“正是小可。”
“郭氏贤才,何其多也。”何颙赞叹。
“先生谬赞。”郭图弯腰更深了一些。
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这欢喜涕零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夸张?
还真不是夸张,郭图顺理成章加入队伍,并收获了族弟郭嘉一个回头吐舌鬼脸杀。
到这时候,荀柔终于确认,郭图刚才那番是表演艺术了。
这会儿伸手对郭嘉摸头杀的郭图,眼神表情,真情实意,完全和刚才形成鲜明对比。
郭嘉再对郭图皱了皱鼻子,发现荀柔看过来,毫不含糊的对他也来了一个,显然意识到他不是女孩子过后,行为方式有了质的翻转。
真是可喜可贺。
正堂就坐,倒上温汤浊酒,何颙对郭太尉恭恭敬敬表明来意。
郭太尉也不含糊,干脆利落表示,这件事老夫不参与,但郭氏族中后辈子弟,有人愿意为国家出力,他也支持。
和陈氏,钟氏和荀氏相比,郭家真是世家大族,枝繁叶茂,人口众多,郭太尉自己虽然赋闲,家中子侄仍有在朝中,他的意思也很明显,家里其他人想入股哪家公司,想上那条船,他都不管,随便何颙凭本事拉人。
比方说,等郭太尉说完,就开始激情开口,表示欣赏袁绍精神,愿为国家尽力的郭图,显然就是愿者上钩。
荀柔不太关心袁绍,他现在比较关心,到底为啥自己会被当成女孩子。
水池子里倒影出的脸,荀柔左看右看,自己不说多男子汉气概吧,毕竟年纪是小了点,但……像女孩子吗?
明明清秀的一张脸嘛,不要脸的说,他觉得自己和堂兄荀彧明明是同款风格,虽然是差一点,也算美男子嘛。
“果然还是那郭嘉眼瞎,对吧?典叔,你当时就没认错啊。”
他们在郭太尉家住下,次日一早,父亲就被何颙和郭图拉走,给郭家求学的诸生当客座教授,荀柔就一个人了。
郭太尉提供的住所,是个独立的院子,和他家差不多大,有花园池塘景致,但打理得太好,就有点无聊但凡这红松下头,掉落几枚松塔呢?
他已经开始想念高阳里了,这天气清爽,他去骚扰一下隔壁七兄、听听荀彧小哥念书弹琴、跟荀谌阿兄爬树骑马、或者跟大侄子一起钓鱼、还有投喂小阿贤多好。
或者他们干脆先接了阿姊,回来再继续帮何颙先生?
不是,话说,他长得女气吗?穿着男装都让人怀疑那种?
嗯……典叔咋不说话?
荀柔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典叔的回答,忍不住抬头,“我长得和荀彧阿兄是不是有点像?”
典韦想想肃白端庄一张脸的荀彧,望着眼前白净鲜亮得跟春花似的小脸,对上闪闪亮的眼神,沉默了。
“典叔?”
“头回见你的时候,你穿男装的,俺还以为大户人家习惯如此,俺也不好问。”典韦露出战术性憨厚笑脸。
啥……啥意思啊?
荀柔忍不住瞪大眼睛。
这一生气,红脸的小模样就更秀美了,典韦于是不敢多话了。
“哈哈,我就说,你就是长得像女郎嘛。”
总有一些人,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要趴墙。
荀柔闻声望去,郭嘉攀着一个罗汉松趴上墙头。
“别生气,别生气,夸你好看呀,”郭嘉翻过墙来,被典韦接了一把,“多谢出去玩吗?”
“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荀柔十分高贵冷艳傲娇拒绝。
“看胡姬跳舞啊。市里最近新开了家酒肆,有个很漂亮的胡姬会跳旋舞、还会弹琵琶,那里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味道和一般酒不一样,你没尝过吧?”
郭嘉眼睛贼亮贼亮的,简直连眼下那颗痣都被点亮了,勾着小唇角,劝说得十分卖力,“过不久你就走了,这要回去,人家问起你出来见过什么世面,你啥都不知道,岂不是很没面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浪过以后不后悔。
噗通、噗通
糟糕,是心动的声音。
琵琶声声摧舞步,长袖飞旋急回雪。
荀柔刚随郭嘉进店,便看到胡姬舞蹈跳到一曲高朝,伴着琵琶和鼓点,锦绣长裙飞快旋转,宛如盛开的鲜花,艳且绚烂。
“彩、彩、彩”
喝彩声接连不断,五铢金钱如雨纷纷撒入场中。
这场面,荀柔的确没见过。
郭嘉像是常客,熟练招呼小二要二楼栏杆边的好位置,让上干果、葡萄酒,然后扯着荀柔的袖子把他拉上楼。
荀柔原本也专注看舞,只是吃了东西后,忽感胃肠不适,只好问了店家,穿过天井,往后院茅房。
这年只要有条件,茅厕都单独修院,厕院还养猪,荀柔眼瞅着一只黑猪从眼前嗤嗤跑过,觉得这厕所就很刺激。
当然更刺激的再后面。
他一开门,迎面一人走来,堆了满脸笑“小女郎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父亲正找你呢。”
……啊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bs体)
pbc提问:我还是很男子气概的,对吧?上图上图lz荀柔
典韦:……大哥不会,楼下来。
荀衍:……不会+1
荀谌: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荀彧:男子容貌端正即可,品行才华为重,阿善不必执着外表。
郭嘉:楼上你们太虚伪了,都没有一个人正面回答,我来楼主你约酒不,我们慢慢聊?
这要放在两千年后,死刑绝对没话说。
他眼神一扫,厕所周围安静无声,光能听到猪在哼唧,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团伙作案。他抬起头,仔细瞅了瞅眼前这家伙,这才发现眼熟,竟是昨天跟在赵氏车边的人。
长得人摸狗样……呸呸……狗狗比他可爱多了。
他压了压嗓子,放轻声音,“父亲在哪?”
这赵家竟真干盗卖人口的营生,果然有恃无恐吗?
昨天那个好心儒生怎么说的……嗯……咳,眼疾、这阳翟城里居然公然传播眼疾!
“哎,女郎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胡列没想到如此顺利,顿时心里一阵狂喜乱舞,只绝得自己聪明绝顶,一个人要独得功劳了。
他实在没想到,出来看个歌舞,能有这样的运气,正好碰上昨日夫人看上的丫头。
这丫头生得好啊,就像宝玉明珠似的,在人群里一眼让人看见,就挪不开眼。
夫人当时就瞅准了,就想带回去,只是车里夫人那远方侄儿怕事儿,一说那小丫头身后壮汉不好惹,又说可能是名门之后,要招物议,不如慢慢计划。
要他说,计划什么,一看就不是阳翟人,抢了就走废多少事?天天只知道计划,一点不知道天下大势,也不知道为主人分忧。
如今形势多艰难啊,陛下宠爱宦官奉上的何姬,被她迷昏了头,一个屠夫出身的何进都得赐官位,对那何姬言听计从,却日渐将他们家忘记脑后。
就前些日子,有一处庄田平氏君看好了,正准备请天子赐下,何妃明知道,故意赶先一步,谄媚天子,说这样好的地方,当奉献太后,以表陛下孝心。
这不是故意给平氏君难堪嘛。
本朝以孝为本,太后是天子的妈,平氏君难道不是奶大天子?对太后当孝,对平氏君不当孝吗?
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阉党祸乱,就是妖女误国啊。
他原本听夫人说什么:阉竖小人,蒙蔽天子,谗言媚上,祸国殃民,以前还不懂,这回之后可真正懂了。
只是据说那何姬长得特别漂亮,还会妖法,夫人寻了好多美人进宫,都不曾将天子引回征途,这回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虽然年纪小了点,但真漂亮啊。
他也见过世面,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丫头,那小脸白得、眼珠子黑得,看你一眼,简直让人发晕,都不知道长大得成什么样子。
听说前朝赵皇后、卫皇后,都是因为小时候太漂亮了,被公主夫人们看中收养,养大后敬献给天子,才当上皇后的。
他没见过那两位贵人多漂亮,但以他胡列来看,这丫头,能成。
这要是成了,天子怎么也得给夫人家再封个侯啊。
至于他,得个太守来当当就可以了。
方才一起吃饭的傻货,都还在前头吃着呢,他都带着这丫头回去领赏了。
等等,其实……看着走在旁边,姿势特别好看,抬头看他小嘴唇微微一弯,就让人说不出喜欢的小女郎,胡列突然就不想将她带回去了。
他一向比周围那些家伙聪明,他们拿了月钱,买酒吃肉,爽快了事,那就是一辈子服侍人的货,他和他们不一样,他省下来钱来,到庠学念书,这叫什么……对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就是那鸿鹄,将来就要飞在天上。
他记得学里那老头讲过一个故事,前汉了不得的大将军卫青,原来只是个马夫,就是因为妹妹做了皇后,才当上大将军,还娶了公主,他要是……
胡列强压下飞快跳动的心脏,他怎么能这么聪明,想出如此绝世好主意!
镇定,镇定点,他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
荀柔看身边这家伙露出莫名傻笑,还同手同脚,不由得眼角抽搐,对手演员演技不专心,要假装没看见,实在太难为人了。
“……阿善?!”
嗯?握着袖中匕首的右手一顿,这声音有点耳熟?
荀柔抬头,不远,站在酒肆门口,一脸惊讶的家伙,不是他休若堂兄吗?
“十一兄~”他顿时不理会身旁傻瓜犯罪分子,对堂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他张开手臂迎去,“好久不啊”
荀柔眼前一暗,绸缎袖子直接呼了一脸,接着双脚离地,身体一横,飞速后退。
这家伙居然如此胆大,直接当街抢人。
腰上箍着跟手臂,压得胃疼,一颠一颠,视线都乱了,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荀柔也有些慌张着急,飞快从袖中一把抽出匕首,也不及调整位置,就这么反手扎下去
别误会,这就是歹徒在惨叫。
差点大头朝下的荀柔,被迅速赶上的荀衍一把抱住,回头一看歹徒已痛得躬成虾米,双手紧捂的位置……有点尴尬,哈哈哈。
就……请下半辈子做个好人吧。
“怎么回事?”荀衍看了看痛得滚倒在地的家伙,“你怎么一个人在市里?叔父呢?”
“你家小妹?偷跑出来玩?”荀衍同行的几个朋伴,慢一步跟过来,“这人当街抢孩子?”
“……我是男孩子,谢谢。”荀柔飞快转过头去。
这阳翟县果然有眼疾病源。
“啊哈哈哈……”被盯得头皮发麻的辛毗干笑几声,“是我眼疾,眼疾。”
荀衍掰过荀柔的脸,不许他逃避,一脸严肃,“到底怎么回事?你如何会在此处?”
“十一兄好久不见啊。”荀柔连忙亲近的搂住堂兄的脖子。
虽然有转移话题的成分,但堂兄出外游学,过年才回家,有大半年没见面,的确挺想念的。
荀衍呼噜呼噜他的头毛,见小堂弟如此亲近,严肃脸实在摆不起来,“没事吧?”
“没有没有。”荀柔连忙摇头,可能地上那家伙,问题比较严重。
“这个家伙为何要抓你?”
荀柔犹豫了一瞬,是否将此人是赵氏家人说出,“此人刚才想要拐骗我,说要引我去见父亲,当时周围没有人,我担心他强抢,就假意配合,幸好在街市上遇见兄长,否则……总之,我们将他送去官府吧。”
他过几天走,荀衍却还要在阳翟求学,如今这样显眼了,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吧。
围观群众并不知胡列身份,听荀柔这话有道理,便有几个见义勇为的青年,上前准备帮忙。
“……你……你是男孩?”躺在地上的胡列,抬起沾血的手指,颤巍巍的指向荀柔。
讲真,这是被误会以来,唯一让荀柔高兴的一回。
“是啊。”他使劲一点头,要是能把这家伙气死,那就天下大吉了。
“你怎么方才不说!”胡列气急败坏,差点都忘了疼,要挣扎起来。
这还怪我咯?
“你怎么会是男孩!”胡列发出灵魂的撕喊,“那我岂不是当不成大将军了!”
大将军?
荀柔可不懂他曲折的脑洞,“十一兄,送官之前我能再揍他一顿吗?”这种豪门家仆,说不定官府畏权势,会被直接释放哎,这种事近几年也不是没发生过。
“我胡列如此聪明,居然栽在一个小子手里!苍天不仁,苍天不仁啊!燕雀安之鸿鹄之志,燕雀安之鸿鹄之志哉!”
荀柔看着他悲愤哭嚎,一时无语,就还挺有志气?
“胡列,莫非是赵家那个”
“什么?”“赵家?”“哪个赵家?”“还有哪个赵家?”
人群中忽然有人指认出,这人是赵氏家奴,顿时引起一阵喧哗。
虽然口中道着赵家跋扈,人群下意识后退一圈,方才想要上前的几人,相互对望着,逡巡不敢再上前。
就这么畏惧吗?荀柔心里有些打鼓,他过去听过长辈们讲,有哪个哪个忠贞之士,就因为说了几句宦官坏话,甚至就是没送钱给对方,就被报复,甚至死全家。
这些完全靠着皇帝起势的特权阶级,和东汉一般官僚体系是不同的。
“我来帮忙。”一位背着长弓的青年越众而出,走上来帮忙抓住赵氏家奴的手臂。
“我们也来。”辛毗回望了一眼同伴。
“好。”“不过是赵氏。”
与荀衍同行的几个朋伴相互一看,他们多是名门子弟,到阳翟来游学,一个赵氏的家奴,倒是不放在眼里。
“没问题吧?”荀柔犹豫道。
其实他已经惩罚过了。
“……没事,”荀衍皱了皱眉,又对他笑笑,将荀柔一把递到辛毗身上,辛毗没得准备,一顿手忙脚乱,差点把荀柔给摔了,好容易才抱稳当。
正当两人大眼瞪小眼,荀衍举步上前,他先谢过无名青年的帮忙,走到胡列旁边,朗声道:“今日请大家做个鉴证。此人当街欲对我弟行凶,又诱拐小弟在前,恶行昭彰,俱在光天化日之下”
荀衍一把抽出佩剑,礼貌示意青年退开些。
宝剑在阳光下闪出冰冷的银光,照进正在自抱自涕,嚎着苍天的胡列的眼睛里,他眯了眯眼睛,抬手挡光,突然明白过来。
“”巨大的惊恐,让他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尖利嘶嚎,他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根本没有起大任何作用,“”
“我今日不斩之,何当为兄”荀衍冷冷地注视着胡列,双手举起剑。
“十一兄不必”荀柔急忙从辛毗身上跳下来,却已阻止不及。
杀猪般惨烈嘶嚎,戛然而止。
长剑斩下头颅,滚出去转了几圈向上不动,赤血飞溅,洒了一地。
“若有官府查问,就让他来找我荀衍荀休若,诸位可别说错了。”
堂兄字字铿锵,若金石凿响,转回头来,颌下沾了一点血痕,却换颜温和一笑,对怔忡的望向他的荀柔道,“阿弟勿惧,兄已除了恶人。”
死人了!
群情哗然,有人害怕悄悄溜走,有人偷偷不知何方报信,离得最近的青年眼睛闪亮的望向荀衍,敬畏地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荀柔定了定神走过去。
地上流了一摊的血,那赵氏家奴已头身分离,瞪大眼睛咽气。
他嘴唇颤了颤,小腿肚有些发软,却没有闭眼回避。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就在刚才,荀柔明白那赵氏家奴最后嚎的是什么了。
“ma”这个人类最先学会的音节,在众多语言中,总是代表相同意义。
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没想过后果,不以为然,并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会收到反抗。
敢当街抢人,却在兄长提起剑时,恐惧得连逃跑都忘记。
读过书,却连最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希望,下辈子能做个好人。
对着那首级,无声的默了一句,他上前蹲下来,将还插在其小腹的匕首拔出。
随着匕首抽出,又一股血从刺口涌出。
剑是好剑,薄而锐利,打磨得极细腻,剑面上能映出人影,荀柔挥手一甩,沾上的血就大半洒落下来,剩下的则被他全擦在赵氏家奴的衣服上。
这把匕首,是出门之前荀衢送他的,让他路上防身。
这一路都只用它剖鱼和切饼,他原本以为,最后不会用到它在正途上。
最后一次认真凝视那张并不出众的脸,荀柔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扬声道:“我刺伤此人在先,此人重伤过后,无法反抗,才被我兄斩杀,若是有罪,我应该当首责。
“姓名荀柔,如今还未取字,请大家记住为我作证。”
童音高且清亮,很有穿透力,竟盖过人群的熙攘。
堂兄教了他一课。
“勿惧”
荀衍以最直接的手段,打破了他原本息事宁人的心态,直到那之后,荀柔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惧”了。
胆小怕事,竟连一个豪族家奴都怕,明明是对方罪过,他却因为怕被报复,畏首畏尾,失去勇气。
如果连这样的人都畏惧,他将来还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胡说八道,”荀衍已插剑回鞘,神色一片轻松,走到他身旁,顺手在他头上一拍,语气却带一点愉快,“你年不及八岁,说什么论罪。”
荀柔看他下颌上的血点还在,就很扎眼。
找了两边袖子,确认自己没有带手帕,他只好拎起袖子,踮脚伸直手臂要给他哥擦脸,“反正此事要论案,就不能撇下我。”
闹市杀人,当弃市。但若对方行凶在先,防卫反杀,则不应入罪。
如何判决,却要看官府断案。
“不至于此,不至于啊,”辛毗也道,“这赵氏家仆,当街行凶,大家都看见的,贤昆仲反击杀之,何罪之有。”
“赵氏张扬跋扈,擅威作福,连家仆都敢当街抢人,如今既被君家兄弟反杀,实在罪有应得,就算到天子面前,也不能颠倒黑白。”荀衍另一个友人道。
“我愿为贤兄弟作证,是那人欲行凶在先,咎由自取。”
方才唯一上来相助的青年高声道。
“我等亦愿作证。”“正是。”
还围观的众人见有人领头,也纷纷助言。
时下风气淳朴刚健,人多慕豪侠,又荀衍兄弟二人,长者朗肃幼者可爱,兄弟手足情深,更让人增添好感。
赵氏本就豪奢,常常招摇过市,专横跋扈,门下健仆仗着赵家势力,没少做欺男霸女之事,此时见赵家恶仆被杀,许多人都心中称快。
“多谢诸位仗义直言。”荀衍谢过周围众人,见荀柔还扯着他的腰带,垫脚固执伸手,抬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好了。”
“没好!”更花了好吗?
荀衍还要拒绝,对上荀柔执拗的小眼神,撇开脸,却又稍稍弯下腰,身体力行的展现口嫌体直,“无所谓,别忙说吧,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就你一个人?”
他在家就是兄长,荀柔从小常在他家来玩,管教堂弟就跟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语气非常自然。
“……还没谢过那位义士。”荀柔擦干净血迹,眼睛一转,跑向旁边青年,仰头拱手,“多谢。”
“不客气,”青年连连摆手,对上清澈的乌瞳,腼腆得脸红,“小公子,镇定果敢,我没帮上什么忙。”
荀衍无奈看了一眼荀柔的背影,若不是被这小子缠着,他早就跟人家致谢了好吗?
“多谢相助,方才没来得及道谢,失礼之处,还望勿要见怪。”
深揖一礼。
“不必,不必,”青年更不好意思了,“在下波才,小字伯谦,今日得见二位荀氏郎君,是在下的荣幸,此事若有用得在下之处,千万不必客气。”
“已经多有劳烦,不敢再让公子受牵连。”荀衍彬彬有礼地拒绝,“在下虽出于一时义愤行事,却绝非枉顾国法之徒,廷前断案,自有分辨。”
对方显然是阳翟本地人,却非名门,荀衍并不想牵连他。
“乾坤朗朗,是非公道,清浊分明,”荀柔道,“府君定能秉公执法。”
“说得好!乾坤朗朗,是非分明,君家有二子如此,兄有果敢勇义,而弟心怀清明,果然家风清正,至德可师,令人仰望,令人羡慕。”
随着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郭僖携着荀爽款步而来,身后跟着郭图、何颙,在后面耸立则着典韦。
荀爽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眼,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下心,瞪他一眼,表示过后算账。
介于他爹一向雷声大雨点小,就……不是很怕。
郭嘉走在郭僖旁边,在他看过来时,做了个鬼脸。
难怪外面这么热闹都没见他,看来刚才回去通风报信了。
郭僖他扫过一眼现场,看见毙命的胡列,眉头都没皱,就扫过去,落在荀衍荀柔两兄弟身上。
被一双幽深莫测的眼睛盯着,荀柔觉得自己就跟在照X光似的,经脉肉皮骨都给一寸寸的犁了一遍,这才明白什么叫威严赫赫,好歹没被看得低头。
郭太尉看完收了神通,向荀爽道,“此事当传为佳话,以为兄弟友悌之典范,君家有子如此,何愁不兴,我愿为君家张帜。”
荀爽恭敬道谢。
周围人群神色欢喜,坏人受首,好人平安,看上去似乎皆大欢喜,他们亲眼目睹这一幕,亦足慰矣。
荀柔在欢喜的人群中,心里却没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