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D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艰难爬出乔九安胸前的口袋,从乔九安身上骨碌碌滚下,好半天都没爬起来。
乔九安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金色的卷毛团子踉跄着爬上白大褂的侧兜,用尽最后的精神力,从里面推出一个光脑。
研究员进入高等加密实验室的时候,会将光脑留在外面。
而那件被换下的白大褂,正正好被乔九安顺走。
光脑滚到乔九安的手边,贴着他的手指。
乔九安的指尖动了动。
仓鼠D张开嘴,朝着乔九安的手腕重重咬下去。
剧烈的疼痛短暂激醒了乔九安的神智,他闭了闭眼,艰难转动手腕,点开了光脑。
很幸运的,这是一个备用光脑,大概是被哪个研究员用来看违规信息。
换言之,没有绑定公民基因信息。
乔九安的手指艰难移动着,一点一点,拨通一串通讯号。
实验体没有公民信息,更不会拥有光脑,但乔九安和001曾经在一次任务里藏下了一个光脑,001获取外界讯息和乔九安学习各种技能都依托这个光脑。
那是他们反骨滋生下汲取外界养分的唯一凭依。
只是因为莱恩生命中心对实验体的检测密集,并没有带在身上。
乔九安也明白,本应该在归程中的001现在带着那个光脑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万一呢?
“嘟——”
“嘟——”
无人接通的光脑持续发出微弱的声响,最终在确定无法接通后自动挂断。
乔九安的唇瓣微动,再一次拨出通讯号。
“嘟——嘟——”
“对不起,您拨出的通讯号暂时无法接通——”
“嘟——嘟——”
“对不起,您拨出的通讯号……”
“嘟——嘟——”
“对不起……您拨出……的通讯……”
仓鼠D蜷缩成一团,靠在乔九安的手边,平日里总是臭美梳得整整齐齐的金色卷毛沾了血污。
火光之外,乔九安斑驳的视野中凝聚出逐渐逼近的护卫队。
就这样吧。
至少……
至少个屁!
乔九安抓着仓鼠D塞进衣兜,咬着牙努力扒着墙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火光的另一侧艰难却坚定地迈开脚步。
好不容易炸出来的窟窿,他怎么能不出去看上一眼?
就算是死,他也要爬出这个笼子,死在笼子外面。
乔九安眼前几乎看不清画面,走过的地方墙壁和地面都蜿蜒出狰狞的血迹,移动间,他的指腹无意间摩挲到凹凸不平的痕迹。
乔九安一愣。
这是……
“……火势已扑灭……”
“莱恩博士……上级命令,不计一切代价追捕实验体……”
“001和D呢?!先不要管其他实验体,找到001和D!!”
“D进过中央指挥室!找到D被损坏的精神力抑制器了!”
“护卫队传来消息说他跳进了爆炸场,疑似失去生命体征,但所有实验体的精神力抑制器确认全部失效,在外执行任务的001、001的定位也消失了!”
“试验项目不能泄露!立刻清理所有实验体——”
突兀的枪声让莱恩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他低下头,瞪视自己迅速晕开红色的胸膛,再也说不出话来。
“莱恩博士!!”
“莱恩博士?!”
“是中央智脑,智脑误认莱恩博士是实验体——该死!程序无法关闭!中央智脑失控了!!”
白色的星球静静旋转着,带着宇宙独有的神秘与韵味。
这颗星球位于星系旋臂的最前沿,距离联邦首都星足足二十多万光年,是资源最为匮乏的边缘星——当然,他的另一个名字或许更为人所知。
白沙星。
自星河间俯视,这颗星球被白色的沙漠覆盖,没有水,没有山,没有希望。
只有沙子。
因为距离过于遥远,即使站在地面抬头看,也只能看到可怜的几颗寒星。
“嘀——嘀——嘀——”
平稳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枯燥乏味地重复着。
一台破破烂烂东拼西凑出的营养舱被藏在房间的最角落,上面连接着十几根传输管,隐隐传出汩汩的液体流动声。
营养舱里沉浮着一具瘦削的身体,银色的短发在营养液里缓缓飘荡。
他看上去年龄并不大,一身破破烂烂被血浸染的白大褂遮掩着露出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双眼紧闭。
虽然是介于少年与青年间年轻的面容,五官却透着种被利器雕刻而成的锋锐。
——是的,这甚至不是医疗舱,而是最基础的营养舱。
当然,对资源无比匮乏的白沙星来说,能有这样一台营养舱,已经是个奇迹了。
忽然,青年的衣领动了动,无声鼓出一个小包。
十几秒后,一团金毛踩着青年挺翘的鼻子划拉着营养液游出来,整只鼠贴在营养舱的内壁上,腮帮鼓起,眯眼看向舱外。
目光沉着冷静。
这团毛绒球并不大,抵在营养舱内壁的粉色爪子小巧可爱,眼睛是黑豆一样的两颗,圆溜溜的。
屋内空无一人。
金毛仓鼠谨慎等候了好一阵,视线在堆放凌乱的房间内逡巡。
没有人来。
金毛仓鼠的腮帮一动,在营养液里吹出一连串泡泡,毛毛在营养液里漂浮,那双粉色的小爪握成拳,米粒大小,袖珍玲珑得可爱。
下一瞬,那只小巧可爱的仓鼠拳头用力砸在了营养舱内壁上。
以仓鼠拳头落下的那一点为中心,蜘蛛网般的裂痕一点点蔓延开来。
十几秒后。
营养舱的外壳被从内暴力掀开,旁边的警报系统却因为过于简陋,足足过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发出尖锐的声响。
“啪!”
第一时间从营养舱里窜出来的金毛仓鼠动作飞快拍了一巴掌监控仪,而后空中转体,翻身到后面三两下拔了监控仪的数据线,帅了不过十几秒,又软软挂在营养舱边缘,一副用力过猛的蔫巴模样。
湿漉漉的一团,一条后腿还不自觉蹬了两下。
——丝毫看不出刚才的动作迅捷。
一只手自营养舱里伸出来,淡绿色的营养液沿着稍显苍白的肌肤滑落。
这并不算是健康的肤色,久不见光的苍白上青筋微凸,纵横交错着浅绯色的细长伤疤。
像是爆炸时被利刃混乱划过留下的印记。
那只手紧握在营养舱边缘,紧接着,哗啦啦的破水声响起,银短发的青年从淡绿色的营养液中浮出,转头吐掉呛进口的营养液,和金毛仓鼠极其同步地挂在了营养舱边缘。
湿透的白大褂紧贴在他身上,趴着的动作让青年瘦削的背部线条越发明显。
明明是不同的种族,迥异的大小,银发青年和金毛仓鼠的一举一动,却诡异地有种同步合一的和谐感。
乔九安抬手将紧贴在额前的湿发捋到脑后,皱着眉。
“什么玩意,怎么还带漏电的——嘶。”
说完,从脊椎处传来的剧痛让乔九安闷哼一声,缓了缓,暂时放弃了从营养舱里翻出来的打算。
乔九安屈指轻敲这架陌生且简陋的营养舱外壳,着实辨认不出这是什么型号。
努力回想昏过去前的记忆,只剩下火光模糊的一片。
当时乔九安的确已经走到了绝境,但在最后一刻,他摸到了当初他和001刻下的痕迹。
他最后被困的地方,竟然就在他们藏飞艇的秘密基地正上方。
乔九安用最后的意志力赌了一把,赌001会冒险藏起来的飞艇,损坏程度一定不高,完全可以支撑他短距离驾驶逃走。
这场极限操作的死里逃生,回想起来并不算容易,而且虽然躲过了追捕护卫队的火力封锁,那艘飞艇的燃油和损伤也支撑不了太远的距离,最终乔九安只能进入逃生舱弃艇逃离,紧急迫降在距离最近的星球。
乔九安趴在营养舱边缘,头发和衣服都是湿漉漉的狼狈。
仓鼠D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身,软乎乎湿漉漉的一团靠坐在青年的手臂边,看上去小小的一团,两条后腿耷拉下来显得挺长,脚爪还是那种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粉红色,整只鼠透着病恹恹的倦怠。
乔九安的五指张开又握紧,敏锐察觉到精神力隐隐的失控和脊椎剧痛牵连出的无力感,半垂下眼帘,遮挡了眼底的光。
“父亲!您听我说,我是有原因的——您理我一下!”
“父亲!!”
克雷斯低头,看向身侧棕色头发乱糟糟,脸上小雀斑因为不满皱在一起的儿子,冷静开口:“等你什么时候知道,不准私自离开绿洲基地的重要性,我再来听你的原因。”
“为什么不能出去!”男孩张开手臂拦在克雷斯身前,一脸的认真坚定,“明明父亲也有出去的吧?五年前,您还——唔!”
克雷斯捂住儿子的嘴,厉声道:“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小少年蔫蔫点头。
他明白的,绿洲基地对外来人的厌恶排斥几乎刻在了骨子里。
小少年眼珠骨碌碌一转,抱着克雷斯的大腿,仰头哀求:“那我可以去看看吗?就只是看一下!”
克雷斯犹豫了一瞬,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小少年已经窜到仓库门前,打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
“伯尼!!你——”
克雷斯打开仓库大门追进去,脸上原本的得意瞬间凝固,还没说完的话也卡在喉咙里,没了声音。
小少年正要往之前看过几次的营养舱方向走,却被父亲死死攥住后领。
“不行!!”
男人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语调尖锐,甚至带了些慌张。
小少年察觉到被自己抱着的父亲肌肉绷紧,抬头去看,发现父亲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微妙的、僵硬的紧张。
克雷斯抓起儿子的衣领就往仓库门外怼,皱着眉头厉声呵斥:“我的仓库你也想翻,胆子真的是大了!给我出去!不准再进来!”
“父亲?父亲!!!”
门外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过了一阵,伴随着远去的脚步声,周围才安静下来。
克雷斯背靠在仓库门内侧,抵着门锁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一时间僵硬到难以曲张。
他甚至能听到胸膛里心脏剧烈鼓动的声响,如同狂奔的野马。
“你醒了。”
男人已经镇定下来,但因为颈边抵在动脉上的冰凉尖锐,他的身体紧贴背后的仓库门,不敢轻举妄动。
脑海中飞速回忆留在仓库里的东西——他明明已经将一切能被当做武器的东西都收走了。
克雷斯面对着仓库,仓库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前别无二致,但耳边却的的确确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道声音很年轻,有些沙哑。
克雷斯的回答言简意赅:“这里是白沙星绿洲基地,我从报废的飞艇里找到了逃生舱,资源技术有限,只能改成营养舱用来维持你的生命体征。”
“绿洲基地排斥外来人,我不会冒着风险暴露你的所在。不论你是什么人,在隐藏行踪这一点上,显然我们可以达成一致。”
“你的目的?”
“一个交易。”
在儿子离开仓库后,克雷斯显然镇定从容了许多。
“我检查过你的伤势,多处的撕脱性骨折,骨挫伤尚且可以自愈,但是外力击中脊柱造成的脊髓和重要神经的损伤,除了医疗舱,根本不可能愈合。”
“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无法自主移动。”
克雷斯顿了顿。
显然,这也是他放心将营养舱藏在这个仓库的根本原因。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作为医生,我必须提醒你,这会让你本身就重伤的脊柱伤势加重。”
“白沙星资源匮乏,没有能彻底治愈你的医疗资源,我能暂缓你的伤势,只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片刻后,颈边的冰凉尖锐移开,克雷斯松了口气,第一时间转头看向身边,却什么影子都没捕捉到。
下一秒,克雷斯听到细碎的动静,一抬头,就看到那眼熟的染血白大褂衣角垂落到桌边,银发碧眼的青年坐在四周乱糟糟的桌面上,唇色苍白,没什么表情,整个人透着一种冷漠的恹恹。
克雷斯忽然就反应过来这人刚才躲在什么地方,瞪向上方黑乎乎一团的仓库顶,一时间噎住,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并不是什么战士,但作为医生,他的见识着实不少,却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悄无声息扒在毫无落脚点地方这么久。
——还顶着这么严重的伤势。
克雷斯的视线在对面青年的身上转了一圈,迟疑发问:“你刚才用来威胁我的是……?”
仓库里明明不应该有任何武器才对。
青年的衣领动了下,一团金色的毛绒球从后领处钻出来,爪子里拎着一根灰扑扑的羽毛,羽毛根部被磨出的尖角闪动着锐利的光。
乔九安从仓鼠D手里抽出那根长羽毛,捏在手里转了转:“你说这个?”
“我刚磨尖的,还挺好用。”
克雷斯:“……?”
第4章 爱意
乔九安脊柱的伤势,是在驾驶飞艇时被追捕的护卫队击中导致的,也的确如克雷斯所说,寻常人脊柱受损到这种程度,早就瘫痪在床动弹不得了。
但乔九安和平常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强悍的精神力。
可最糟糕的问题也出在这里。
精神力的强悍使得乔九安可以短暂依托精神力的支撑自由行动,但比起脊柱的粉碎性损伤,乔九安最严重的伤势其实在精神海。
乔九安靠坐在床头,单腿曲起支撑在画板后,笔尖在画板上时停时快地写写画画,身边已经散落了不少画稿,上面复杂的结构图能看得不懂行的人脑壳疼。
在乔九安枕边,一个沉寂无光的光脑静静躺着。
仓库唯一能晒到太阳的小窗户旁边,盖着一方小手帕的仓鼠D闭着眼,脸皱成一团,粉色的仓鼠爪露在外面,时不时抽两下,睡得并不算安稳。
“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音让乔九安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去。
年幼的小少年小心关上门,眼神亮晶晶地朝着乔九安的方向跑过来,柔软的棕色头发像是一只无害的小动物,脸上的小雀斑晃啊晃的诉说着雀跃。
“乔!我都做好了!”
伯尼将手里的图纸小心递给伸出手的乔九安,眼神忐忑。
乔九安接过图纸快速翻看了一遍,眉头挑起又压下。
作为一个从前根本没有接触过系统化教学的孩子,伯尼在机械上绝对能被称一句天才。
——这就是克雷斯向乔九安提出的交易。
乔九安骤降的逃生舱上刻着联邦研究院的标志,当时穿的又是研究员的白大褂,所以被克雷斯误认成联邦学者捡了回来。
绿洲基地作为边缘星唯一的原住民集合地,这里的生存环境恶劣,科技落后,教育自然也更是难以评价。
当然,自然条件极度恶劣的白沙星之所以有智慧生物生存,自然也有她的独特资源。
在不允许砍伐树木消耗自然资源、纸张稀有的星际时代,白沙星原住民独有的白沙纸制造技术让他们拥有对外交换的筹码,形成供求关系,但因为星际坐标太过偏远,没有武装能力和运输条件,且生产效率极低的白沙星一直都处于被剥削的赤贫里。
这里的原住民在渴求改变,却忌惮警惕外来人,生怕陷入更艰难的压迫。
克雷斯会救乔九安,本质上就是一场寻求回报的投资。
唔,结果没想到乔九安不仅不是什么联邦学者,还是个很有可能被通缉的联邦在逃黑户。
……但是这种事就不用告诉给克雷斯知道了。
乔九安想。
反正在教导小少年这件事上,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里,这里,这里,再想想。”
乔九安的手指点了几个地方,然后轻敲了下伯尼的脑瓜,让偷看仓鼠D的小少年注意力回到学习上。
“哦……”
伯尼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神,趴在乔九安床边的小桌子上,继续苦思冥想,小脸皱成一团。
写着写着,伯尼原本偷看仓鼠D的眼神转到乔九安身上。
“乔,你这是在修光脑吗?”
其实乔九安画的机械图大部分都看上去有点不太友好,像是什么武器,伯尼是看不懂的,但有那么一两张图,因为曾经克雷斯也研究过光脑,伯尼学习过,才发现乔九安似乎在试图修复他自己的光脑。
“嗯。”乔九安停下手上的动作,手指叩在被自己从研究中心带出的光脑上,低声道,“修不好了。”
那时候他的精神力空间受损,没办法放东西,经历过追捕,爆炸,飞艇解体,逃生舱迫降,那个本质没什么特殊的光脑当然也彻底报废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乔九安明知道不可能存留下来的光脑,当他进入逃生舱濒临深度昏迷时,还是被紧紧攥在手心带到了这里。
伯尼又自觉隐蔽地偷看了乔九安好几眼。
乔九安已经在这里养伤小半个月,伯尼也跟着上课了这么长时间,但他和乔九安并没有多少上课之外的交流。
伯尼想到乔在图纸上画的那些机械图——不认识归不认识,但炮筒和弹药匣横截面什么的,伯尼还是能勉强连蒙带猜看出来几分的。
每次看见都让伯尼莫名有些胆战心惊。
伯尼一直都不太相信父亲对乔的判断——等着看吧!他一定能找出乔根本不是什么弱鸡研究员的证据!
走进来的克雷斯将营养液放在桌面上,抬手重重揉了两把儿子的脑袋,然后轻拍了两下。
伯尼嘟囔着使劲扒拉开父亲的大手,哼了一声,主动离开,将适合说话的空间留给两个大人。
克雷斯拉了椅子过来坐下。
乔九安早已经将画好的图纸盖住塞到一边,手指捏着那个已经报废的光脑,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我见过很多。”克雷斯轻声说。
克雷斯点开光脑光屏,打开一个分类夹。
乔九安的目光终于转到克雷斯的身上。
准确来说,是落在克雷斯手腕的光脑上。
“要看看吗?其实很有趣,算是我的……”克雷斯停顿下来想了想,“治疗日记?”
安静许久,乔九安开口:“我对你手里的光脑更感兴趣。”
“那可不行。”克雷斯笑了,“这可是基地共有的资源,我也只是借用的。”
然后再度发起邀请:“要一起看看吗,乔?”
乔九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眼睫低垂。
“我也很久没有打开看过了,啊,第一个是安妮啊。”
“安妮曾经是基地护卫队里最耀眼的红玫瑰呢!那一次星盗来袭太过突然,安妮正好带队在外搜集物资,在探查到星盗行动的第一时间就让人回来报信,自己带着其他队员前往骚扰星盗主舰队来拖延时间……”
乔九安抬眸看了一眼。
光屏上的少女笑得含蓄内敛,眼角微微扬起,蓝眼睛里满是星光。
看上去完全不像克雷斯说的那么雷厉果决。
见克雷斯一边说一边点掉光屏,朝着下一个文件夹点去,乔九安皱了下眉,下意识开口:“之后呢?”
克雷斯的手指在光屏前游移几秒,蜷缩了一下,低声道:“被送到我这里时,她的颅骨和内脏重度损伤,双眼失明。”
“她的心态很积极,还在憧憬即使眼睛看不见,她也能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基地里还没长大的孩子……但最终,她的伤势还是恶化了,所以在生命走到最后阶段时,她选择和星兽正面对抗,同归于尽,为基地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资源。”
“基地里,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人在走到绝路的时候,自毁倾向总是最盛。
乔九安没有说话。
在莱恩生命中心时,实验体们也是这样的一个又一个文件夹。
建档、书写、加密,如果没有那次爆炸,没有那场逃亡,最终都将走向归档。
克雷斯的档案和实验体档案极其相识,却又好像有着实质性的不同。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乔九安听克雷斯说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生,说着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目光不知不觉变得专注而认真。
对实验体而言,生命是最轻的东西。
实验体的每一次苏醒,每一次试验,每一次任务,每一次对战,都有生命在逝去。
实验体们谁都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去,会不会被当做实验垃圾一样,被清理销毁。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或者离开研究中心,但不论是否真正离开,乔九安相信,所有的实验体,在生命走到最后关头时,都会升起和研究中心同归于尽的疯狂。
莱恩研究中心的确是他们不幸的开始,同样也把无法抹去的编号印痕,深深铭刻在他们的血肉里。
乔九安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地吐出。
他明白克雷斯想要开解他的好意,同样也清楚克雷斯的私心,可他已经做不到自我情绪调节了。
是的,乔九安知道自己不对劲。
也清楚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精神力暴动是百分百死亡的实验项目。
在那一场原本足以致命的精神力暴动后,乔九安虽然奇迹苏醒,却紧接着遭遇高强度的战斗和逃亡,精神力再度透支,几近枯竭。
精神力拥有自我恢复特性,越是数值强悍的精神力,越是透支使用,恢复速度越快,恢复后的精神力就越是暴虐不可控,负面情绪也会随之被放大无数倍。
不巧,精神力透支也曾经是生命中心的研究项目之一。
被透支精神力的实验体,下场无一不是在精神力快速恢复后暴乱失控,发疯自爆。
乔九安原本以为,不论什么时候,面对死亡,他都不会有任何的退缩。
可当他真正濒临过一次死亡,挣扎着,无比艰难地活下来之后,却紧接着又再一次面临生命的倒计时。
他生出了恐惧。
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静寂无声的死亡。
那种一分一秒,孤独一人等待死亡的感觉,就像是被套住脑袋,捂住口鼻,一点一点眼睁睁等待窒息与空白降临。
他反复梦到混乱却孤独的走廊,梦到燃烧着的大火,梦到那十几条没能接通的通讯,梦到窒息前看到的、好像被世界隔绝遗弃的光怪陆离。
还有001。
乔九安捏着手心报废的光脑,扯了下唇角。
……他们之间,也没说过什么情啊爱的。
是搭档,也或许算情人,谁知道呢。
其实乔九安还是有点后悔打那些通讯的。
如果注定了还有第二次生死别离,乔九安觉得,之前的结局就已经挺好了。
毕竟,比起看着他死在眼前,那还是之前的那种死法对雕哥更友好一点。
耳边克雷斯的声音还在嗡嗡个不停,乔九安却有些听不太清晰了。
他看向自己的精神体。
作为乔九安的精神体,仓鼠D在醒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大多数都处于沉睡状态,试图以最快速度恢复枯竭的精神力。
这无疑是一种飞蛾扑火的行为。
乔九安知道克雷斯想要将他留在绿洲基地,也因此他没有解释自己的身份,任由克雷斯猜测,修养身体恢复精神力的同时,静静盘算着在白沙星这样的环境里,他能利用什么渠道积攒够弹药,再度回去莱恩生命中心。
如果他注定会很快死亡——乔九安稍稍出神——那么,他只会选择死在最绚丽的烟火里,轰轰烈烈,骤然绽放。
——带着五年前没能炸掉的莱恩生命中心一起。
“这是我的妻子,朵拉。”克雷斯缓缓笑开,面部的棱角全然柔和下来,“她并不是白沙星的人,和乔你一样,她经历了一次星舰交通事故,逃生舱迫降在了白沙星。”
意识到克雷斯语气的变化,乔九安收回飘远的心神,定睛看向光屏。
“由于逃生舱弹出时的参数错误,安全装置压迫住她的双腿,等到我们发现她时,她的双腿已经因为伤势过重无法治愈了。”
“基地虽然排外,但是像朵拉这样没有丝毫威胁并且拥有学识的女性,在经过长老们的认可后,还是会被接纳的。”
毕竟基地里,有的是对知识渴望的孩子。
“只是后来……她的旧伤二次恶化了。”
乔九安抿唇,低声道:“抱歉。”
克雷斯看着妻子的照片出神片刻,手指微动着,像是想要抚摸妻子的脸颊,但手指却只能穿过光屏,无意间将光屏上的照片放大了细节。
乔九安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突然抬手按住克雷斯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克雷斯诧异看他。
乔九安死死盯着光屏过了十几秒,才一字一顿地问:“这个吊坠,是从哪里来的?”
克雷斯闻言看了眼,想了许久,才从有关妻子的画面里挖出了一些零星的记忆。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金属挂坠,当初克雷斯也是好奇过的,毕竟这个挂坠没什么造型,做工甚至有些粗糙,看上去并不像是妻子平日里喜欢的配饰类型。
呃,好吧,其实是吃味过——毕竟那个吊坠看上去真的更像是男性的配饰,还是手工做的那种。
“这是朵拉来时就带在身上的,据说应该算是信物?说起来也是件挺有趣的故事。”
“那时朵拉遭遇了劫匪事件被人搭救,她想要报答对方却又实在拮据。”
“对方应该是看出了朵拉的窘迫,就说如果想要报答,可以带着这个吊坠,如果有人认出它,就帮他转告一句话……”
克雷斯说到一半,似有所觉地停下话语,怔怔看向手指都在轻颤的乔九安。
“乔?你……”
乔九安垂着眼帘,从克雷斯的角度,看不清那双总是蒙着阴影的绿眼睛里纠葛着怎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