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和砂砾的触感都十分逼真,沈寂宵蹲下来,触摸埋藏在沙子里的物件,抬头便看见唐釉背着手从浅浅的浪花里走来,蹦蹦跳跳地踩着水坑,细软的白发在脸庞边上起起落落,镀了一层金色的阳光。
“累不累?”他问。
“怎么可能累?”
“好的。”小水母在岸上蹦蹦跶跶地找了一个柔软的地方,铺着细沙,“你过来。”
其实仔细看还是能够发现这里不够真实,仍旧是小水母的意识空间深处,海浪是精神力的一种具象化,推上岸的奇怪物件则是那些零碎的记忆。
夕阳悬挂在空中一动不动,永恒地绽放着橙色的暖光。
“我发现我一个个讲过去可能要讲几百年,所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这样或许能更快一点。”
“你变聪明了。”沈寂宵点点头。
“嗯?”
唐釉慢了一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你觉得我很笨吗?”
眼看着小水母要反应过来了,沈寂宵赶紧伸出手揉他脑袋,直到两个人一起躺在沙滩上,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被椰树叶裁剪成有趣的形状。
“小沈你对人类的认同感更高呢。”
沈寂宵看了眼自己的两条腿,又看了眼小水母:“你呢?我一直没有问,你在意识世界的深处为什么也是人类的形态。”
唐釉伸出手指,对着光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他罕见地沉默了。
“我应该是水母。”
“应该?”
浪花拍上岸,打上来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几只小沙蟹从石头缝隙里钻出来,搬着东西运送过来。
“这是……”沈寂宵看见了一些碎裂的珍珠。
“最最久远的记忆。”唐釉很珍惜地把它们捧起来,“我已经记不清了。”
“噢……”沈寂宵的耳朵竖起来了。
唐釉在沙滩上一按,很快便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水坑,倒映出他和沈寂宵的脸。唐釉又把碎裂的珍珠投进去,逐渐荡漾开的水波模糊了影像,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并且出现了全新的倒影。
可惜就是太模糊了,周围环境和细节几乎全看不清,只能看见一条人鱼在游动。
乍一看,沈寂宵还以为那是自己。
那条人鱼的尾巴和他的颜色很像,但动作极为优雅,她的面容已然模糊了,可单单看着这模糊的记忆,都能叫人感受到对方身上透出来的、由内而外的向上的活力。一条几乎完美的人鱼。
“这是年轻时候见过的人鱼族。”唐釉像沈寂宵介绍,“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很少,我也只能找到这些。”
意识世界的变化极快,转瞬间水镜已然变成了一颗浮在空中的水晶球,模模糊糊地装着一条蓝色的人鱼。
“我也去看了人鱼族的相关记载,稍微回忆起了一些事。”唐釉说,“那时候人鱼一族和人类的关系还不错,会有贸易往来的那种,又很多便利生活的物件被魔法保存下来,一直用到现在,比如那些火烧的陶罐。”
这算是解答了沈寂宵的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尼娅吗?尼娅就是人鱼一族里,和人类格外亲近的一派,那时候……我想想,变形魔法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人鱼和人类的贸易往来只能局限在岸边。”
“尼娅和一些人鱼有段时间特别热衷于能变成人类的魔法。”
“那你呢?”沈寂宵忽然问,“你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唐釉一愣,仿佛整个水母脑袋都顿住了,很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不记得了。”他的脸慢慢红了,原本惬意放在沙滩上的腿慢慢蜷起来,像只沙滩上的小寄居蟹,想把自己卧进沙里。
“我那时候好像真的只是一只特别小的水母。”他的声音细若蚊咛,带着点说不出来的羞恼,“就是那种,我们平常见到的,笨笨的说不出来话的小水母……我打赌你见到都没法认出我,把我丢水母群里,谁都没法找到我。”
沈寂宵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但他又无端很在意“找不到我”这句话,顿了顿,把小水母很仔细地装进自己的眼睛里:“我一定能够找到你的——所以你那时候并没有和其他水母们呆在一起?”
唐釉回答地极为干脆:“是呀,我当时和人鱼们住一块儿。”
怪不得。
唐釉对人鱼一族的好感度如此高。
“你那时候接触到了一些变成人的魔法?”
“不能这样说,以前的魔法还没有特别具体的分类,也没有现在丰富,用现在的眼光看,以前的魔法只是类似用石头暴力砸开贝壳,大家普遍不会特别精细的操控,哪怕是精神力充沛的人鱼。”
沈寂宵:“我以为魔法自古以来就有了。”
“魔力确实如此,但现在大家用的魔法,历史还不算长,而且魔法的更新换代太快了,我有时候都跟不上魔法被研发的速度。”小水母摇摇头,“你肯定没法想象,在几百年前,学会一个发光魔法都能被人供起来。大家更习惯用精神力,而不是魔力来完成各种事情。”
“魔力需要勤加练习,而精神力,往往更看重天赋。”
“聊远了。总之在那个时代,变成人的魔法还非常的遥远。尼娅说起这个的时候,更像是一种美好的梦。她希望人鱼能够到岸上去,了解更多的知识。”
“但人鱼们还是没有到岸上去。”沈寂宵说,“我们很少听到人鱼相关的消息。”
“因为不敢嘛。”唐釉说着残酷的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在两百年以前,靠近大陆的人鱼都被捕杀了,有人类认为吃掉人鱼的血肉就可以获得长生。”
那可真是太残酷了。
沈寂宵完全理解人鱼对人类的仇视。
年轻的人鱼就这样听小水母说起很多年前的往事,一件又一件,大多细碎且不连贯。有的他能听懂,有的却只能含笑点头。
多可恨呀。他想。为什么他就不能和小水母一起长大呢。
意识世界里的光是恒定的,代表主人稳定的精神,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沈寂宵看着夕阳,又看着坐在沙滩上的唐釉,看着他捧起贝壳和珍珠,看着他干净的脸颊被阳光照射成半透明,好像一切都被凝固。
“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追求永生了。”沈寂宵忽然说。
“嗯?”唐釉显然不理解。
“因为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逝去,因为人总是贪婪。”沈寂宵静静看着唐釉,“因为我会期望此刻变成永恒。”
小小的水母更加无法理解:“可是现在这一刻也没什么特别呀。”
忽然安静了。
人鱼蹲下来,细心地替唐釉擦去膝盖上的沙子,抱着他,在清澈的海水中洗干净那些贝壳与珍珠。唐釉化形了也不大,小小一只,很轻易就能被完全抱住。
他捉住他的手,直到柔软指缝内的细沙也被洗净。
小水母很乖巧地等着人鱼的动作,却迟迟没有等来回答。他微微偏头,能感受到沈寂宵的呼吸和视线:“所以为什么呀?”
“不知道。”
唐釉发觉自己能在水的倒影里看见沈寂宵的表情,人鱼是好看的,湛蓝色的眼珠被浅色的睫毛遮住,很难得的显现出一点稚嫩的茫然来——人鱼确实是很年轻的人鱼,只是经历太多,总让人觉得不像少年。
“我总是看着你,就觉得每时每刻,都很特殊。”沈寂宵也发现了水的倒影,他抬起头,很轻微地哼了一句,“别看我。我帮你把它们洗干净了。”
小水母仍旧安安静静地在水中悬浮, 一如什么都没发生。
彻底断开了精神世界,于是人鱼也静静地悬浮在水中,望着看不见尽头的深蓝水域。
他想追上小水母。
可五百年的时光摆在那里, 他太年轻,只能听着小水母说百年的潮涌潮枯, 花开花落。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想在这点上追上小水母,是永远不可能的。
时间的长度永远无法追上, 哪怕他对自己拔苗助长。但另一种维度呢?
小水母看起来很喜欢记住历史上一切和自己有关的,有趣的事, 那么如果他足够有趣,如果他在这一段历史上,足够足够耀眼,纵向上让所有人都无法忽略, 是不是在小水母那里, 就足够特殊了呢?
他曾经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类, 在陆地上的成就已经足够耀眼,但现在,看见了海底的大千世界之后,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渺小了。
不够, 还不够突出。
沈寂宵看过大陆的地图, 在这个世界上,海洋的面积足足占据了百分之八十以上, 而人类竟几乎没有探索过那些——或者说,还没有能力去探索那些。
而小水母的世界,正是以海洋为中心。
他得在海洋里也有点存在感才行。
在历史上留名。
沈寂宵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英雄人物, 曾经在年轻时就恐惧自己的离开,会被所有人忘记, 以至于拼了命地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他曾经不理解那些人,但现在,他却也有了相同的感受。恨自己时间太短,恨自己还不够优秀。
哪怕这些原因都是因为他想要在一只水母的心里留下他自己。
他偏头,小水母还在记忆的世界里休息,沈寂宵却不打算继续在房间里躺下去了。
人鱼推开门,目的很明确,图书馆。
唐釉觉得人鱼乖乖的。
他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竟然看不见人鱼了,一问,才发现人鱼出门去了——甚至房间里还有一份特地带回来的早饭,是沈寂宵自己的,也有一丁点他的。这说明沈寂宵早上出门之后还回来了一趟,然后又出去了,一副恨忙碌的样子。
水母的食物实在是太过微小,如果不好好保存,很快就会在水流里面消失。
唐釉看着那点他非常喜欢的虾子,很想告诉人鱼,他其实不需要吃那么多,更不需要每天吃饭。
一顿吃太多对水母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水里面的食物残渣太多甚至会导致水母的死亡。但好在这里是环境空旷的大海,人鱼的房间里也是水流通畅,他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而损失生命健康。
上午也看不见沈寂宵。
不知道去哪里了。
要不是能从别人的话语里听见一点沈寂宵的消息,小水母几乎觉得他打算自己去旅游了。
晚上也看不见人鱼,只有在所有人都休息的时候,小水母才能隐隐约约听见水流的声音,那是沈寂宵鱼尾摆动搅起来的水流。只有下午的时候,他可以在图书馆里偶遇沈寂宵。年轻的人鱼正在挑选石板,异常认真地阅读人鱼的文字,比以往每一次都要认真。小水母想要去看一眼他在看什么,居然还被某条人鱼轻轻地挡了开去。
“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内容。”沈寂宵撇开脸。
唐釉:?
他怀揣着浅浅的疑惑,继续去阅览人鱼族的历史记载,并不打算打扰人鱼——毕竟沈寂宵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他会尊重所有人的隐私,支持对方有自己的兴趣爱好。
其实小水母早就觉得,人鱼好像把他看得太重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必须贴着谁才能活下去的。现在人鱼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反而高兴起来,想着要是沈寂宵特别喜欢这里,就带他去见这边的长老,然后把这座城市的定居证明给办下来。
这样小沈就是一个有家的人鱼了。
这样又过了两天。
小水母在早晨忽然听见外面的欢呼声。
“鲨鱼被解决了!”
“好厉害!你们就是人鱼族最棒的勇士!”
小水母也摆动触须,一鼓一鼓地游到人鱼广场的地方。他前两天还听见人鱼们抱怨那条发疯的鲨鱼,准备组织护卫队去把鲨鱼解决了,现在是成功了?
不少人鱼已经拥在了广场中间,水里面有一种难闻的血腥味儿,是鲨鱼的。
小水母的身体很轻,很容易就被那些激动的人鱼搅起的水流给吹飞,只能用精神力保护自己。他终于挤到了中间。
首先看见的便是那只巨大的鲨鱼尸体,上面还有几道狰狞的伤口,红色的血液流了一路也没有流尽。鲨鱼没有眼皮,死了便是一副僵硬的样子,依稀还能看出生前残忍的模样。鲨鱼生前大概也是一条很厉害的鱼了,小水母能感受到它身上残留的精神力,正在紊乱地消散。
它一定很强。
解决它的人鱼有没有受伤呢?
小水母看向众人欢呼的地方,中间被环绕的人鱼几乎看不见了,只能瞧见一点漂亮的鱼尾巴。他忽然觉得那条鱼尾的颜色有点眼熟。
“真的好厉害啊,外面的人鱼都那么厉害吗?”
小水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在缝隙里面,看见了中央的沈寂宵,以及另一条漂亮的银色人鱼,是非常有名的护卫队队长,银枪。
小水母觉得自己的头顶一定充满了问号,他完全不知道沈寂宵什么时候和银枪关系那么好了,前几天,他不是还想着要去挑战这些强大的人鱼吗?而且沈寂宵这几天早出晚归,下午还在图书馆泡着,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和护卫队他们一起出去的?
他在水里面思考,沉沉浮浮,没有注意到被众鱼环绕的沈寂宵已经发现了这只小小的水母。
“唐釉。”
“嗯?”唐釉这才发现人鱼的靠近,他看向沈寂宵,很仔细地把人鱼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只感受到了鲨鱼的血腥味儿。
他甚至感觉到人鱼的精神状态比之前都好,兴致勃发,神采奕奕,仿佛天生就喜欢在运动和危险中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精力。
只有脸上带着一点不容易被看出的忧愁。
——小水母发现人鱼在看他。
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深深看下去的时候比大海还要深邃,似乎能把一只水母框起来。沈寂宵轻轻地吸气,鱼鳞在晃动时反射出绚丽的光彩:“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很高兴。”
小水母摆动触手:“你很强大,而且看起来有了新的朋友,我很高兴这一点。”
“你…… 不生气么,我自己去做了这些事。”
“不会呀。”唐釉用精神力抱了一下人鱼,模仿人鱼那天抱自己的感觉,“我觉得你特别厉害。”
沈寂宵笑了笑,他点了一下水母,开始事无巨细地讲出去和鲨鱼搏斗的事。
有些东西不是小水母会感兴趣的内容,也不是他所擅长的范围,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躺在人鱼手心,听他讲那些冒险的刺激环节。只有听到特别危险的东西,小水母才会气鼓鼓地伸出触手,轻轻地甩人鱼一下:“哼,要不是我没毒,肯定要狠狠扎你一下。坏死了,你怎么不知道为自己的安慰考虑一下?”
“我不是已经健康回来了吗?”
“而且你说话好像汇报,为什么要向我汇报这些东西?”
“我喜欢。”
“好哦。”小水母非常尊重个鱼的喜好。
他还不知道接下来某条人鱼还会像他汇报无数这样的事情。
-他们在人鱼的城市休息了足足半个月。
小水母几乎觉得沈寂宵要留在这里了, 但当他说出决定离开的时候,小沈还是光速收拾好了全部的东西,摆动起闪闪发光的银色尾巴:“接下来我们去哪?”
唐釉:“你不留下来吗?”
沈寂宵皱眉:“为什么要留下来。”
小水母支支吾吾:小沈最近特别活跃, 和所有人鱼保持健康的关系,主动去了解人鱼的习性以及传承, 他还以为小沈终于找到归宿了。
“我只想和你一起走。”人鱼话音平静。
尾巴却紧张地摆动起来,漂亮的蓝色眼睛转了一圈, 只敢拿眼角偷偷地窥视小水母的反应。精神力的触须一闪而过,他试图捕捉小水母的情绪波动。
然而唐釉仍然非常平静, 仿佛沈寂宵做出什么选择,他都能接受。
“好哦!”小水母欢快地鼓动起来。
他们就这样再次上了路。
旅途中总是非常平静,沈寂宵其实是个话很少的人,小水母也没那么多兴致, 他最近恢复的记忆太多, 需要好好休息。
于是, 游了好久好久,小水母才骤然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
“沈寂宵, 你刚刚说了什么?”
人鱼很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刚刚?”
刚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好像已经三个小时没有说话了。他不知道小水母在想什么, 或许是太过沉浸记忆, 产生幻觉了?沈寂宵忽然对唐釉的精神状态有点担心,他知道小水母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这百年的记忆复苏,会不会让他的性格更加偏向于以前?会不会有一天,和他的记忆就那么消失在珍珠的碎片里?
“你还好吗?”他主动触碰小水母的精神力。
小水母却倏然弹射出去, 吱哇乱叫:“我是问刚刚,你说只想和我在一起的那次!”
沈寂宵:“……?”他更迷惑, 那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算得上是刚刚?
小水母身上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粉红色,就像一个发酵了的红色果冻,他呜呜哎哎地叫了两声:“就是刚刚嘛,刚刚……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只想和我在一起呀。”
他们正身处一片深邃的海蓝,从头顶落下的阳光如梦似幻地包裹着这片神秘的水域,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如同点点繁星在海床上跳跃。海底的沙粒细腻柔软,偶尔有小型的鱼群掠过,搅动起一串串气泡,它们在海中升腾,直至水面破碎,发出轻微的啵啵声。
唐釉和沈寂宵就停在这一片浅海,人鱼向上看了一眼,眯起眼睛:“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小水母简直要在水里面翻滚了,他觉得自己今天一定很不对劲,因为如果是朋友,想要在一起玩耍是非常合理的,是他的反应过激了。可是他就是觉得很奇怪,空荡荡的精神力忍不住翻滚起来,连专心沉浸在记忆里面,都做不到了。
他好像很开心。
因为小沈的这句话。
唐釉的触肢勾搭在一起,开始反思自己。沈寂宵确实是一条很优秀很漂亮的人鱼啦,他也很年轻,比他自己年轻多了,海底知识虽然懂的不多,但却非常了解陆地的事情,对各种生物也很友好。
和沈寂宵一起旅游也很幸福,人鱼永远不会让他一个人晾着,唐釉说话,人鱼就一定会在边上接话,会很配合地问各种问题。从这片海域到那片海域的时候更是方便,流线型的人鱼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加快旅行的进度。
唐釉想,他是不是有点舍不得沈寂宵了。
人鱼终究是会投奔自己的生活。而他会去海的尽头,那时便会与沈寂宵分别。
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好心的人鱼载他一程了。
“你不想和别的人鱼在一起吗……”小水母用非常轻微的声音问。
“唔,也许吧。”沈寂宵拢起小水母,用指尖碰了一下他的头顶,“我比较喜欢你。所以想和你一起。”
“噢——”
小水母的身体更红了。
他不再吭声,安心扒拉在人鱼身上,被带着一起往前。
这片海域空旷而深远,离开岛屿部分,就很少会有浅海了。人鱼们是很热心的物种,知道他们要去远方,特意安排了一个传送的魔法,只是无法调整落点的具体位置——这是很久远的魔法阵了,就算是小水母,也没有办法修复完成。
此时他们就在去往魔法阵的路上。
并不需要其他人鱼陪同,只要小水母分出一丁点精神力,就足够他们启动法阵,传送二人了。
那是一片狭窄的海峡,阳光已经几乎不见。
原先人鱼们布置的夜明珠也都被海水侵蚀了,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照明魔法,点亮周围。小水母的精神力没有探很远,他终究是胆子不大,不敢把精神力的触须放到完全漆黑的地方。
甚至现在都不敢往外面多走走,只能用精神力和沈寂宵绑定在一起,被人鱼拉着往里面走。
每次他的精神力扫到了什么古怪的东西,小水母都会一惊一乍地叫出声,连带着绑在人鱼身上的精神力也收缩一下。
沈寂宵不觉得这很疼,精神力分成了好几捆,缠绕在他腰上,收缩一下,他腰部的肌肉一用力,就感受不到了。倒是让他的腰看起来更加劲瘦有力,腹肌被鳞片覆盖,闪闪发亮。
就是有点痒。
小水母的精神力总是像触手一样,无意识地勾搭他一下,挠得人心里发痒。
“啊!”
又一次,唐釉摸到了一块儿嶙峋的怪石,精神力从孔洞里面穿过,吓得飞速贴到人鱼身上,精神力四仰八叉地捆着人鱼。
沈寂宵没忍住,笑了一下,也分出自己的精神力,将小水母的精神力完全包裹住,安抚那些惊恐的情绪。
“呜……”唐釉发出颤抖的声音,“我们还要往里面游十分钟,沈寂宵,我触手全都软掉了。”
“你本来就是软的,我来游过去就行。”
小水母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小小的一团,如果在陆地上,沈寂宵毫不怀疑他已经哭出来了,漂亮的眼珠里充满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那么强的一只水母,竟然也会因为无尽的黑暗恐惧。
他牵住小水母的精神力,全方位地包裹住:“如果你害怕,就别去探路了,让我来就好,你把精神力放到我身上,我们建立一个链接。”
沈寂宵忽得发觉自己是邪恶的。
他和海洋生物不一样,会有小心思,会有坏心眼。他甚至希望小水母此刻再害怕一点,这样就能把全部的精神力都放到他身上,感知他的一切。沈寂宵忽然就理解了那些养小动物的人,没有什么比看着对方完全依赖自己更让人心动。
可是他哑然笑了一下。
唐釉和那些脆弱的动物不一样。而他也并非宠物的饲主,他希望唐釉关注他,却不希望是用逼迫的方式,用负面情绪来让小水母只能依赖他。
他爱他,只希望他变得更好。
“别害怕,”他引导小水母面对黑暗,“那是石头和海带,你熟悉的,不要因为恐惧而产生太多的幻觉。小水母,你最近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太多了,这只是一片安静的海域,什么怪物都没有。你很了解大海,不是吗?”
唐釉“嗯”了一声,情绪平复了很多。
他最近确实有点情绪不稳定。来自百年前的记忆不断涌现。他曾经把那些记忆碎片展现给沈寂宵看,却没告诉他,最开始恢复的记忆,其实是那些刺激的、负面的东西,恐惧,害怕,绝望,失落,这些才是记忆里的浓墨,而平和美好的记忆,是他努力从深海里面涛出来的,可以被展示的收藏品。
他其实也没那么好,骗了小沈。
一只水母活的时间那么长,有那么多记忆,怎么可能全是好东西呢?
唐釉隐隐地叹气。
他放松自己的精神力,不再去想那些天灾、那些大范围死亡的朋友,转而专心感受人鱼的精神力。小沈的精神力还很稚嫩,却已经初步显现了强大的本质,数量不多,那就拧成一股,在海水里面集中地探索。
精神力是情绪和灵魂的传递,他能感受到小沈那颗坚定不移的心,比他要强大多了。人鱼的精神特地展开了一小片,就像一面坚硬的贝壳,为他挡住其他的波动。
小水母有一点不适应,他很少会这样缩起来,让自己失去感知。可是这会儿他被沈寂宵的精神力包裹,竟然完全不觉得担忧,有那么一只很好的人鱼可以保护他,非常安心。
唐釉觉得自己柔软、多情,说着什么都可以忘记,其实很难割舍,远远没有人鱼的内心强大。
“好一点了吗?”
唐釉:“好多了。”
沈寂宵又摸了摸他的头顶:“我好像碰到了一条蠕虫,三米长的,我没见过那种东西,好奇怪,他头顶细细密密一圈一圈的,是牙齿吗……”
小水母:“咿呀!”
唐釉知道他说的是深海蠕虫,却还是尖叫了一声。
人鱼就在边上笑。
“你吓我!”他发现了真相,瞬间变成了一个气鼓鼓的水母,细小的触肢毫无杀伤力地拍打沈寂宵的手背,“坏人鱼!”
沈寂宵任由他拍打,毕竟完全不疼。
“我们到了。”他捧住小水母,“你看,我不是吓你,只是让你觉得时间过去得更快些。是不是觉得很有用?已经到目的地了。”
唐釉将信将疑地停下动作,低头一看,自己真的已经到传送阵的附近了。
“哼……”他发出绵长的气音,已经消气了,却还是用精神力拍了一下人鱼的尾巴,“坏鱼。”
第80章 旅人
精神力注入传送阵, 庞大而古老的建筑开始运转,有些边角不可避免的有些破落,却并不妨碍整个传送阵的壮观。
那些古老的人鱼, 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在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 构建出如此奇观呢?沈寂宵仰头,看着四面八方传递来的星点。忽得想起了那些大陆上的种种奇观, 他曾经对它们一点兴趣也无,哪怕是征服了那片土地, 也未曾去了解过它们背后的故事。
最多就是把那些建筑,当做是当地人民的信仰,借此来笼络统治。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去主动了解,否则此时就可以和小水母说起他在陆地上的见闻, 说大陆的深处也有一群看不懂的人类, 费尽了心机和物力, 只为了在这片大地上留下一片恒久的奇观。
传送的魔法会给人一种失去一切的恐惧感,小水母体验过,所以特地拥过来, 用精神力缠住人鱼。静谧的环境里, 他看着沉默的人鱼, 主动说起话:“其实很久以前,这些传送阵是为了让人鱼的城市能够更好地联系在一起。”
“我能猜到, 大陆上也有这样的传送阵,只是物力消耗很大,除了重要的事, 几乎不会有人启用。维修起来也很麻烦,只少也要大魔法师才能了解其中的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