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宵只继续抱着他。
他被酒精点燃的一身热血慢慢凉下来了。或许他终于找到了某些答案,但小水母是小水母,小水母什么都不记得了。唐釉并没有骗过他,他是一只灯塔水母,可以“重生”,现在的他就是这样一只可可爱爱的小软糖。
他记忆里的、十八年前的那道光也许是找不到了。
也许就这样找到了。
命运的、巧合的、真假不定、如梦似幻。
沈寂宵的脑子一片混乱,他一时间还没有厘清大脑里的思绪,只知道得先把小水母抱住,不能放手。
唐釉还在思考。
小沈吃独食到底吃了什么?
干净的领口沾了两滴酒液,把白色的布料晕成了粉色。
他贴在沈寂宵身上,感受着布料在自己身上磨蹭,其实没那么舒适——他身上是彻底裸着的,衣服都还给沈寂宵了,现在没有被人发现单纯是因为他弄了障眼法。
“人鱼。”
人鱼被他叫了一声,才惊觉般地松开了一点,手指从他背后划过,在后腰蹭了蹭,烫手似的,缩了回去。
小水母打了个激灵:“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感受到你在海边释放自己的精神力,就算你想要练习,也不能这样急于求成呀。”他单纯疑问。
“没有,”沈寂宵一时间居然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解释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
顶着小水母软乎乎的眼神,沈寂宵大脑里浮现着的、铺天盖地的某人的形象,还是崩塌了。他惊觉现在的自己也不是很想要找到十八年前的人。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见到小水母。
“你十八年前,在塔里克号沉没的时候,救过人吗?”他忐忑地问。因为他记得唐釉曾经说过,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很在意。他以为那个幸运儿是其他人,虽然他已经调查过,当时所有的幸运儿里都找不到符合的选项。
“隐约记得有,是个人类幼崽。我真的记不太清了,可能和现在的你一样,是个黑头发的孩子?”唐釉摸了摸人鱼的额头,没有发热,“怎么了?沉船的事,你之前不已经调查地很清楚了吗?”
笨蛋人鱼没回答,他开始傻笑,傻笑完又气恼地拍了一下自己。
他今天情绪翻涌的次数格外多。
唐釉摸着人鱼脑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有点担心小沈掉小珍珠,好在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我想和你一起。”沈寂宵忽然说,“你要去哪儿?”
小水母想了想,说出了最近自己规划的路线。
他在沙滩上简单地画了地图。东域和南国并不是接壤,而是只有一处海峡连接着。当年的恩齐王国横跨大陆,国土广袤,南国便是其中最零散的一块儿。
准确来说,南国本身就是一座孤岛,像一只狭长的饺子,中间圆两头翘起。东边连着东域,西边连着西域,各有一个海峡,中间就圈起了那么一块儿海域,几乎有两个南国那么大。
唐釉原本的路线,是想要沿着南国的边境,一路游到西边的第二个海峡。
沈寂宵见了,一阵涂改。
“走这条路,更远些,但我一定不会耽误你的行程。”他说,“我会用更快的速度游起来。”
现在路线全靠近东域海岸了。
“……也不用那么急。”唐釉支支吾吾了两句,他刚下水了还爬上来摘椰子呢,”所以你这是要和我一起吗?”
“是。”沈寂宵无比坚定地点头。他看着唐釉,自己都没发现他眼里就只有唐釉,哪怕此刻唐釉说他鳞片好看,他也会拔下来送给对方。他喝了太多粉色的果饮,失去了精神力的压制,酒精开始溶解人的意志,把他的思维变成软乎乎的水母形状。
唐釉还想说什么。
但是小沈已经累坏了,他差点把自己的精神力用完,几天下来没日没夜工作积累下来的疲惫也开始反噬,加上酒精和大喜大悲。有一块在心底积压了十八年的石头落到了岸上,落到了软绵绵的水母身上,漾出一大片水波。
他眼皮沉重下去,心底却是喜悦的。
他没忘记抱住唐釉,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解下来披给对方,然后才阖上眼,呼吸趋近于平稳。他知道这样有点太放松了,以他的身份、经历、经验,是绝不该在这种地方放下警惕的。可他今天就是想放肆。
于是就连睡着了,唇角也带着很浅淡的笑意,百分百被美梦缠上。
唐釉抱住沈寂宵,头顶跳满了问号。
“小沈小沈,笨蛋人鱼,你不要睡在沙滩上……”唐釉开始摇晃人鱼,“我抱不动你的。”
沈寂宵反倒抱得更紧了,从人鱼退化成了一条狗狗鱼,还是那种可怜巴巴的狗狗鱼,一点白日的意气风发都没有。仿佛唐釉放手,他就会成为一条非常非常可怜的落单小鱼,再也没有人拉住他了。
唐釉就只能用魔法制作了一个水床,想把沈寂宵推到上面,减少自己肩膀的负担。
结果一推,沈寂宵拉着他一起滚到了水床上。
魔法构建的水流软乎乎的,不会浸透人的衣服,冰凉而柔软地托着人的身体,躺下去会轻轻地下陷,但又不会完全地陷进去,反而还会有弹力地回上来一点。
像是躺在露天的大水母身上。
小水母安详地躺着,想着沈寂宵刚才的情况,推测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沈寂宵为他规划了新的路线,但他昨天泡在图书馆一整天,对大陆有了更多的了解。也看了地图,对东域重要城市还算有点印象。这条新的路线,每一次靠岸,都会接近城市,而且都是在主城统治下的城市。听说城主有时会在这些城市里常驻。
感觉怪怪的,小沈很明显就是放不下陆地,真的很在意……
“你们在这里。”
季言的声音。
他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想笑。看着两人在星空下,躺在水床中,而自己大半夜的,喝酒喝到一半,用魔法去除了血液中全部的酒精,跑出来找沈寂宵。
找到了。
他真是太高兴了。
唐釉立刻坐起来,挥手:“季言!小沈睡着了,我搬不动。”
季言从袖子里扯出一根长长的东西,这是小水母第一次见他用法杖——对于大魔法师来说,法杖存在与否都不重要了。
季言和善地微笑着,用浮空魔法把沈寂宵提了起来。
唐釉也撤去了水床。
“小沈这是怎么了?”他问。
“喝醉了,发酒疯。”季言和善地微笑着,“你刚刚叫他什么,我听见……鱼?”
唐釉裹紧了大衣,每根毛都支棱起来,紧张道:“你不觉得他像鱼吗?”
“是吗?我只觉得像狗东西。”
“对的对的。”小水母还不知道狗东西的意思并不好,“就是狗狗鱼。”
季言仍是笑:他心想他应该加工资的,半夜被迫听两人互相喊昵称,什么小水母小软糖小鱼狗狗鱼,他真的应该多要一份工资的。
季言要把人鱼提走了,小水母想了想,裹着大衣跟上去。
“季言,喝醉了是什么意思?小沈最近心情不好吗?他好像又难过又高兴的,刚刚一直抱着我不说话。”小水母叭叭叭地问,“他的衣服贵吗?我弄脏了。”
季言回答不出来。
小水母想着刚刚的地图,那每一个靠岸点。明明要在海洋里完成旅途,却处处透露着对陆地的渴望。他继续问。
“季言季言,沈寂宵是不是和领主很久没见面了?”
“我不知道。”季言真回答不了。
“我觉得……”唐釉挠挠头,“他可能有点喜欢领主,想要和领主见面。他现在这样太令人难过了,我们找个机会满足他的心愿吧。”
季言整个人一崴,魔杖掉在地上,浮空魔法也断了,小水母秒速接上,没让人鱼摔下来。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就是人鱼无论如何也不肯把某种饮料推荐给小水母。
“季言说你喝了很多, 总不能难喝到哪里去。”唐釉不满意,“而且闻起来很香。”
“别喝。”
沈寂宵只有这两个字。
喝了就会和他一样发疯。他现在很后悔,明明以前喝酒也没出过什么事, 昨儿才喝了两瓶,整个人就被夺舍了。
今天早上头也疼得要命, 胃里天翻地覆,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半醒不醒地陷入梦魇,怎么都起不来。他想起无尽的深海、想起翻涌的乌云, 想起抓不住的某人,和不远处可可爱爱的发光水母,这才动了动手指。
睁开眼一看。
原来那呼吸不过来的压迫感不是假的——是变成人的小水母趴在他胸口睡着了。小水母睡姿不太好,是倒头就睡的款, 完全就是脸着地。白色的细软的头发垂下来, 毛茸茸地压在他身上, 看着就很好摸。
他抬手,条件反射地想要摸脑袋,结果发现自己胳膊也压麻了。
小水母有什么错呢?
他叹气。
是他醉酒, 要不然他肯定不会让唐釉趴在床边睡, 怎么说也要腾个地方出来让小水母躺着。
“我想喝。”小水母扒着人鱼的鳞片, 他们已经重新回到大海了。
结界刚打开的时候有相当多的鱼来来往往,现在过了一天, 倒是少了很多。他们夹在一些回游的海龟群里,慢悠悠地赶路。
毕竟是商船往来很多的海峡,为了不被人发现, 他们潜在深处。全身浸泡在凉凉的海水中,人鱼才觉得宿醉好了一点。但他还是不想说话, 一动就会想起昨夜很丢脸的状况,然后开始寻找有没有海沟可以钻进去,把自己埋起来。
“季言说那是水果做的。”唐釉想法很简单,水果很好吃,水果是无害的,那么果酒也很好吃且无害。
沈寂宵拗不过他:“下一回,下回我陪着你,可以喝一点。”
每个人喝酒出现的反应都不一样,万一唐釉醉倒后闹起来,当场变成本体,他也能救一救。
“好耶!”
过了海峡,便是崭新的海域。
整体来说海水没有那么深,小型的岛屿变少了,路径上只有两三个稍大的岛屿。
因为四面几乎都被陆地包围,这片海域的船只相对来说就要多一些。虽然在茫茫的大海上,遇到船只的可能性不大,但喜好安静的人鱼族不爱这种可能会被打扰的环境,偌大的海域只有两个聚落,还都分布在刁钻的位置。
恐怕人类来来往往,都不会发现原来这片大海里住着人鱼。
按照沈寂宵重新规划出来的路线,他们并不会路过任何人鱼聚落。小水母反复确认了几次,发现人鱼压根没有去聚落看看的想法,他以为对方是忘了想,结果是压根不在意。
果然是更在意陆地。
小水母用精神力抚摸人鱼的脑袋。
沈寂宵:“!”
他在水中打了个圈,长长的鱼尾弯了起来,漂亮纤细的侧鳍宛若两片轻纱,顺着水流漾出弧度。
“呀。”幸好小水母抱得很紧,“你差点就把我甩下去了。”
“别突然摸脑袋。”沈寂宵摇了一下头,
他有时候嫌弃在水中头发乱飘,这回下水就特意找了个发圈,把头发扎在脑后。倒把整张脸露出来了,闷闷不乐的表情很明显。
——被忽然摸脑袋的感觉很奇怪,头顶和各种要害都离得太近了,他总是会有些条件反射,觉得应该瞬间反击。
可碰他的是小水母,所以这些条件反射最终都会被压制下去,看着就像傻傻的不会游泳的鱼,徒劳地在水中扑腾。
“我不可以摸吗?”唐釉戳他,两只小触手轮流戳戳戳,“坏人鱼。”
沈寂宵的原则崩坏得极快:“可以摸。”
小水母只是想摸摸他的脑袋。
小水母好,他有反击本能,他坏。
人鱼的状态并不好,酒精误事,加上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游了几个小时天就黑了。
干脆找个地方休息,顺带着填填肚子。
海底的食物主打一个纯天然,没有陆地上的美味。这下不仅人鱼怀念陆地上的大餐,小水母也想起那些熟透的、香喷喷的甜果蜜饯。但这回人鱼并没有产生抱怨的心绪,而是一边寻找能吃的食物,一边看着小水母。
小水母都被他盯得开始挠头了。
“怎么了?”唐釉问,“难道是我在陆地上吃太多,长得太圆润了吗?”
他觉得人鱼的眼神就像是要把他吃掉一样。
沈寂宵只摇头。
“我想起来,你有很多珍珠散落在海洋里。”他说,“我这样修改了你原定的路线,会不会影响你寻找原来的那些珍珠。”
“还好吧。”唐釉倒是早就想过了,“以后再去寻找也可以呀。珍珠上有魔法,除非被埋在石头底下了,很难损坏的。也没有鱼会喜欢收集珍珠。”
最多就是被野生人类捡走了。
但人类很少到达海底,所以不用在意。
“可是,那里面不是存放着你的记忆吗?”沈寂宵游过来,“不会影响你的记忆恢复吗?”
唐釉伸出触手,捉住飘过来的一团海洋碎屑:“也不是很重要,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我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人鱼,你今天好奇怪哦,”小水母随手吃了点东西,“怎么忽然开始关心起我的记忆问题了?你知道的,如果我真的活了几百年,又经历了很多次‘重生’,那么也许之前的记忆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
人鱼不吭声。
他吃了点海草,没有之前在珊瑚礁吃的美味,不甜,有轻微的苦涩和酸味。
“我想……”他磕磕绊绊,鼓起勇气直说出来,“我想,如果你能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情就好了,特别是塔里克号沉没的事情。”
要是小水母能想起来,能有更清楚的记忆,就好了。
他想他想起他。
别的……别的暂时不重要。
“哦……”小水母只当人鱼又开始纠结自己的白月光了,小沈好像也不是很像传统人鱼,传统人鱼一般只会在意一个人,但小沈在意白月光救命恩人,也很在意自己的上司,某个领主,可能这就是上过陆地的鱼,心可以像腿一样掰开,“我会努力的。”
人鱼眼巴巴的,欲言又止的。
吃了团苦涩的海草。
他们原来是计划在海草从中休息一晚,但没等人鱼把肚子填饱,唐釉忽然停住:“人鱼,你感受到了吗?好奇怪的波动。”
“嗯。”沈寂宵也察觉到了。
是一种富有规律的精神力波动,没有攻击性,让他想起陆地上的,用来传达信息提醒时间的钟声。
他的直觉没错。
原先潜在水草中的,沉默不语的鱼虾们,竟然全都浮了起来,向同一个地方游去。
“哎……”唐釉不明所以,拦住一只比目鱼,这种鱼喜欢把自己埋在沙子里,除了觅食和跑路,很少这样暴露自己往外游,“那个,请问,你们要去哪?”
比目鱼顿了一下,很不耐烦地抖了一下尾巴。发现问它的是一只陌生可爱的小水母,勉强好声好气地回答了一句:“是海洋女巫的乐园开放了,我得马上过去。”
它急着走了。
唐釉挠挠头,和人鱼对视了一眼:“要去看看吗?”
海洋女巫的乐园,他没听说过的地方。地图上也没有写。桑落到是提过一句,附近的海沟里出了一位擅长诅咒女巫,但他并没有提到任何有关乐园的事情。也许并不是同一个女巫。
“走。”
已经入夜了,他们点起几个照明术,跟在鱼儿的后面。
奇异的韵律还在继续,他们游着,队伍越来越壮大,每条鱼都不发一言,仿佛只要说话了,就会赶不上乐园开放。
唐釉甚至看见了一只大型水母,拖曳着长长的、丝带状的触手,也在努力往前游。
约莫游了十分钟。
他们看见所有的鱼聚集在一起,大鱼小鱼,螃蟹小虾,原先会互相攻击的食物链上层、四处躲藏的食物链低端小生物,竟然都停在一个地方,而且异常和平,毫无冲突。
人鱼和小水母加进来了,它们也没有表现出讶异的情绪。
“哪里有乐园?”小水母忍不住问。
“新来的,嘘……”边上的鱼立刻提醒了一句,“时间还没到。”
小水母只好安静下来,拉着人鱼,在精神力链接里面小声的交流:“好神秘哦……我是感觉到这里有一点轻微的魔法波动,一个障眼法。”
人鱼的表情有几分古怪:“我好像有点印象。”
“嗯?”
沈寂宵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见钟声般的韵律停下了,紧接着,在鱼群的中央,一个漩涡缓缓出现。
“乐园开放了!”
不知道谁欢呼了一声,聚集的鱼群纷纷往中央游去。
小水母和人鱼是唯二不急的,他们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别的鱼如此激动。犹豫片刻,他们一致决定去探索一下,人鱼便带着小水母缓缓靠近中间的漩涡。小水母更加了解魔法,很快就发现这个漩涡并没有太大的威力,更像是一种炫酷的障眼法,内里藏着的是一种传送魔法。
此时除了游得慢的乌龟水母,大部分鱼都已经冲进去了。
“很熟悉的魔力波动……”沈寂宵忽然皱眉,“我好像有印象。”
他正思考着,那漩涡里涌出来一团黑雾。
“啊呀,是老客户。”
轻灵的声音好似直接从他们心底响起。那一团黑雾缓缓分开,露出的竟是纤细的人类手掌,墨色的、海藻般的卷发披在她身上,惑人的一双红眸中,缀着说不清的浅淡笑意:“好久不见。”
所谓的海洋女巫,竟然是一尾人鱼。
沈寂宵的心脏重重一跳。他认得她,他学会的压制人类血脉变成人鱼的魔法,正是她教的。但那时候他见到的女巫并不是人鱼——也对,既然会这种魔法,必然是能够变作人类的。不知为何,沈寂宵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
海洋女巫无视了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小水母:“你还是这副模样。”
唐釉挠了挠脑袋。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女巫。
“要来乐园看看吗?”
女巫发出了邀请,背后便是神秘的、通往未知的漩涡。
“小水母……”沈寂宵有些担心地看着唐釉。
“噢,这位见过一次的小哥,别紧张。”女巫笑了笑,轻描淡写地点出了某件事,“你也在邀请的队列里。”
这下轮到小水母盯着人鱼了:
人鱼什么时候和女巫见过面吗?
第49章 坦白
女巫称自己叫做瑞梨, 是独居的人鱼,不知怎的就被传成了海洋女巫。她和唐釉他们简单打了个招呼,很快就邀请他们进入漩涡。
“我记得你, 小水母,你在我这儿留下了一颗珍珠, 要来拿回去吗?”
唐釉思忖一二,应了下来。
漩涡的那头是另一片海域, 海底没什么定位的方式,小水母也不知道他们此时在哪。
单看光线, 他们应该是在一片浅海,但唐釉甚至看见了深海鱼。还有三色虾虎鱼和几只小飞象章鱼,他对这些生物有印象,似乎并不是这片海域的原住民。
远远的, 便能听见一些欢乐的声音。
海草和珊瑚挡住了视野, 小水母很好奇那边有什么, 慢慢浮起来,想要偷偷看一眼。但他才游了一小段,头顶就压下了一片阴影。
“欢迎你!”红色的树状珊瑚软软地弯下来, 末端如同海蛇尾一样蜷曲, 展开, 露出一颗水滴状的红色果子。
小水母一时间懵了。
还是沈寂宵反应过来,伸手接住了那颗小小的红色果子——算不上果子, 这是一种非常柔软的液体,外面裹了层薄膜,躺在手心时便成了饼状。它冒着香甜的气息, 颜色鲜艳,看着很有食欲。
“抱歉, 我们这儿的孩子稍微有些热情。”女巫回头,“没被吓到吧?”
唐釉呆呆的:“可是珊瑚怎么会……”
“怎么会动?”女巫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回答,“亲爱的,这是充满幻想的乐园,一切都可能成真。它们会为疲惫的客人提供食物和按摩。这些果子可以免费品尝,里面装了蜜汁,是我们这儿最受欢迎的液体糖果。”
小水母讷讷地说不出话,想了想,把自己所有的触手缩起来,坠落到人鱼脑袋上,蜷成一团。
很反海洋常识,怪可怕的。
他藏起来了,压力便来到了人鱼头上。沈寂宵手心躺着那颗小小的液体糖果,一抬头,发现女巫在注视着他,方才凑过来的红色珊瑚也攀在高处,没有眼睛,但能感受到对方的注视。
他知道小水母为什么会害怕。他在这种事情上要更敏锐些,现在的环境,他们是被隐隐包围的,宛若被无声催促着,这是一个在战斗中很危险的情势。而且他记得小水母和他说过,珊瑚本质上是一种石灰质的珊瑚虫骨骼,活着的一整棵珊瑚则是一只只小小的珊瑚虫集合体,断然不会是这样一整个统一的个体。
即便它看起来友好而可爱。
人鱼表情不变:“谢谢。”
“它看起来很美味,可惜我才填饱肚子。”他很自然地说,就像饥饿的肚肠和充满海草苦涩味的舌根不存在一样,“小水母,你什么时候饿了,可以尝一口。”
唐釉伸出触手揪人鱼头发。
“糖果是放不久的,你们一定要快点吃掉哦。”珊瑚这才舒展了自己的枝丫,声音活泼而充满笑意。它蹦蹦跳跳地走了。
女巫也移开了视线:“那么请跟我来。”
她并没有把他们带入乐园,而是先领着他们进入了自己的居所——一个洞穴。
里面是漂亮的、不似真实的布置。
女巫女巫,但她的住所一点也不邪恶,反而很梦幻,堆满了不同形状的透明水晶,像是海水中结了冰晶。
“请随意。”女巫游过那些水晶,她的鱼尾更加纤细修长,侧鳍比平常的人鱼要多两片,一大一小飘在身侧,是渐变的银粉色,“乐园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在漫长的岁月中,寻找一点解闷的方式。”
“没想到越办越大了,便想着请周边的朋友们过来体验,也可以提出些改进的意见。”
“为了让大家更加沉浸,我每次都会给胜利者一些小奖品。”
“什么?”唐釉问。
“三个愿望。”女巫莞尔一笑,“什么愿望都可以。”
“哇……”
那真是很了不得的奖品了。
女巫能给出这样的奖励,大家又如此信服,肯定是因为她拥有一定的权威性,就像陆地上的人类会更加相信士兵和城市,而非偶遇的乞丐。
可唐釉记忆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这位女巫,也不知道她有多大的威信。
实际上,虽然海洋无边无际,但除了些会迁徙的物种,大家的活动范围通常很有限,会无形地被水温和洋流限制在某些范围。就算有的鱼可以接受水温的变化,长途迁徙,它们的食物也往往不能自由活动。
哪怕是很大型的人鱼聚落,也就只有附近几百公里会知晓。
唐釉惊叹完之后,有那么几十秒,洞穴里都非常安静。
没有人说话。
女巫静静微笑了一段时间,才问:“你们不好奇吗?”
唐釉:“挺好奇的呀。”
沈寂宵仍在思考女巫的话和他之前遇到女巫的事,附和着点了点头:“是。”
女巫又说:“难道你们没有什么愿望吗?”
“有的。”小水母略一思考,“我想环游世界,正在进行中。”
沈寂宵:“有……有过。”他看向小水母。
差不多已经完成了。
“……”女巫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了,她抹了抹脸,重新露出甜美无害的微笑,“没有急迫的愿望,想必生活很幸福。不过,活着总还是需要一些理想和愿景的。”
“唐釉,”她精准说出了小水母的名字,“你还记得你是多久之前把珍珠留在这儿的吗?”
小水母当然不记得。
直到女巫把一份水晶拿出来,像敲碎糖壳一样,敲碎了水晶,露出一颗浑圆的冒着魔力波动的珍珠,小水母才确信:“是我的珍珠。”
他接过。
“很抱歉,我不记得你了。”唐釉揉揉自己的脑壳,“我的记性不太好。”
“我知道。”女巫笑眯眯地回答,“连我都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珍珠了。”
“小人鱼,你似乎有些话想和我单独说?”她一下看穿了沈寂宵的心思。
人鱼点点头。
唐釉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相信沈寂宵,便抱着自己的珍珠,独自游到洞穴口,去阅览其中的记忆了。
当洞穴里只剩下沈寂宵和女巫,沈寂宵的表情慢慢冷下去。
“我们在岸上见过面,女巫。”他说,“你那时候说自己是来自西域的精灵。”
女巫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亲爱的,你在海底会说自己是一条混血人鱼吗?你难道忘了,你变成人鱼的魔法是我教给你的,既然你可以,我自然也可以。”
但沈寂宵仍然觉得有古怪,他问:“所以你是……”
女巫:“和你一样。”
她叹气:“我一直在寻找魔力强大的孩子。乐园实在是太大了,我自己经营到现在,维持它运转已经花费了我全部的精力。最近有些设施还出现了些问题,我无暇顾及。小人鱼,如果你有空,能否帮我找一找问题所在呢?我会给予任何你们想要的回报。”
说完请求,她又说:“别忘了,我教你魔法时,你答应过我什么。”
“三件事,我已经帮你完成了两件。”沈寂宵缓缓地说,“你确定,这是最后一个要求吗?”
“是。”
“小水母。”沈寂宵游出来的时候,小水母仍抱着珍珠,在洞穴口等他。
“你出来了。”唐釉也没多问,“你说,我们该怎么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