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恕思来想去,觉着李熙这是在算计他,是想把他引到林子深处去,然后一举杀掉,所以再不敢往前走,气的一直在跺脚骂阿兰,责怪阿兰把那蛊说得太邪乎,害他现在对李熙一点防备都没有,白白让人跑了。
……所以说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李恕和李熙是对亲兄弟,俩人缺德都缺一块儿去了。毫不客气地说,李恕现在害怕的,也恰好正是李熙打算去做的。
实际上,兄弟两个相处这么些天,李熙此刻可比裴怀恩更了解李恕,也知道李恕难对付。考虑到裴怀恩的大半内劲都用来给他压蛊毒了,恐怕不能正面打过跟在李恕身边的阿兰,李熙再三斟酌,觉得还是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即淮王没有被说服,反而还彻底控制住了裴怀恩带来的人。
是以李熙才教裴怀恩一步步地钓着李恕,想趁李恕气急败坏,把身边所有人都支出去找他的时候,干脆找机会要了李恕的命。
李熙原本是想着,只要李恕死了,后续就算淮王还是不肯放过他,他身上没了牵制,也能跑的更快点。
可谁能想到李恕的戒备心也这么重,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走进裴怀恩为他设好的圈套了,李恕却不再往前走了。
不仅不再往前走,李恕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前方不远处有山洞,像是一条绝路。
在确定李熙就藏在这山洞里后,李恕来回踱步,最终强忍着没去咬这个饵,反而命人在洞口点火,打算用烟慢悠悠地往山洞里熏,而不是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跑进去炫耀自己的胜利。
但是这可就苦了藏在山洞里的裴怀恩和李熙。眼看着浓烟一股股地往里钻,两个人面面相窥地掩住口鼻,心里都在骂娘。
陷阱……白做了,明明就只差一点儿。李恕这人也真是的,怎么夜里莽了一路,身边儿跟着的兵也死了好几个,非得在临门一脚又警惕起来,真是白瞎他俩费心拱了一夜的火,若换成旁人,这会恐怕早气的往里冲了。
但是说再多也没用,随着山洞里的烟越来越多,裴怀恩被呛的直咳嗽,已经有点藏不住了。
“……咳,咳咳,阿熙,我看你压根就不是什么长澹祸星,而是我的祸星。”没过一会,裴怀恩眼眶就被呛红了,他转头哭笑不得地打趣李熙,小声说,“想我从前是多么风光,自从跟了你,这日子真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如今什么魑魅魍魉都敢往我头上踩,把我往绝路上逼。”
李熙比裴怀恩咳嗦的还厉害,闻言只虚弱道:“我适才见李恕追我们,咳咳,一路也、也没忘给淮王报信,但这都什么时辰了,淮王怎么还不来,你那人马究竟、究竟走到哪去了。”
裴怀恩被问得哑巴了一下,正要再分辨,但守在洞口的李恕似是听见了他二人的咳嗽声,当即狐疑地皱眉,举火把探头往里看,脚下却依然坚持着不愿再往前迈一步。
“……咦?怎么听着还有个人啊,是谁在里面?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在此处坏我的事?”
李恕扬声问,过于平板的语调回荡在山洞里,有点恶鬼索命的味道。
“六弟,六弟——六弟你在哪呢?”李恕朝洞里喊,声音很凉,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空洞,“六弟,我都看见你了,你快出来吧,难道你真甘心死在这里吗?听话,只要你跟我回南月,我会给你活路……毕竟你我可是血脉相连的一对儿兄弟呢。”
“……”
好呛,真受不了了。
两方对持之下,时间仿佛慢得停滞了,偏偏李熙身上的蛊毒又发作,裴怀恩的内劲却所剩不多,两个人没办法,只好被逼着现身,让李恕没事儿别再催李熙身上的蛊。
算算时辰,想来不论护送李庆的那些人马是否成事,淮王都已经在往这边赶,只不知接下来迎接他们的,究竟是一线生机,还是比现在更难的绝境。
……真可惜没能把李恕给杀了,哪怕是让李恕受点伤也好,这样他们的胜算就会更大些。
另一边,心里盘算的功夫,当李熙和裴怀恩前脚刚走出山洞,李恕后脚让人灭了火,扭头看见跟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不禁眼前一亮。
“……呀,原来我方才没听错,六弟真有帮手,难怪能摸黑杀我那么多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人是谁啊,我单知道六弟本事大,却不想他竟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找着像你这样好用的帮手呢。”
因着裴怀恩脸上的易容,李恕似乎没能立刻认出他。四目相对,李恕面露疑惑地歪头打量裴怀恩,眼里难得露出好奇的神色。
虽然内劲暂时枯竭,但习武之人总归和普通人不一样。李恕看着看着,心里就被引起了点兴趣,估摸也是料定李熙过了今天就再跑不掉了,昨夜种种不过是垂死挣扎,李恕眼里带笑,并没急着让人把李熙和裴怀恩抓起来,反而还饶有兴趣地围着他俩转了两圈,眼睛睁得圆圆的,心里不知是在琢磨些什么。
但仔细想想,也许这世上任何一点简单的喜怒哀乐,或是一点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对于李恕来说,都是比蜜糖还甜的东西,引得他忍不住去品尝更多吧。
“……”
天越发亮了,气氛一时有些僵,李恕来来回回地在裴怀恩和李熙面前走,看裴怀恩下意识将李熙护在身后,余光瞥见裴怀恩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沉默很久,而后就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倏地笑出声来。
“……是了,是了,我早该想到的,厉鬼哪有那么容易就烟消云散,六弟他当年费尽心机帮你家,你总得报恩不是?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千里迢迢的来救他?”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李恕自言自语着,突然伸手去抓裴怀恩的脸。他在裴怀恩脸上抓出两道极深却不见血的伤口,然后一把掀开这张假面皮——动作快得就连裴怀恩都没来得及躲。
李恕的眼神很厉,手劲也大,他想扯烂裴怀恩的脸皮,看清藏在这副陌生面容后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骨架子,当然最后他也如愿了,他果真看见了裴怀恩的本来面目,激动得直拍手。
“假的!果然是假的!裴怀恩!裴怀恩!你果然还没死!早就听闻这世上有人会易容!没想今儿就让我瞧见真的了!这可真是……这脸皮做得可真是精妙,看着活脱脱就是一张真人皮,简直是宝物!”
裴怀恩猝不及防被撕了脸,面上戒备更甚,却苦于内劲一时聚不起来,只得按兵不动,实际已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的娘。
呸,这都什么时候了,该来的怎么还不来?真是一群办事拖拉的废物,从前也没仔细训练过,匆匆忙忙就带出来了,结果害他陷入今日这样的险局,若换在从前……若是从前,十七一定能把事情都办得漂亮,从不用他忧心。
想着想着就更着急了,又因为身后李熙状态不大好,已经被蛊虫折磨得有点意识不清,裴怀恩怒极反笑,再顾不上什么自身安危,索性趁李恕还在低头研究他那张破面皮的空当,抽刀就往李恕身上砍。
……也罢,既然救兵迟迟不到,退无可退,就只需一刀!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阿兰眼疾手快地拔剑拦他,看出他内劲不济,使力将他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被才清醒过来的李熙扶住。
裴怀恩这一刀砍得急,把李恕和阿兰都吓了一跳,反倒让他们都姑且忘记催李熙身上的蛊,让李熙得着片刻喘息。
但大惊之后就是大怒,少顷,李恕才像是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那伤口,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被裴怀恩给杀了,面上有一瞬间的狰狞。
多亏阿兰出手及时,那伤口不算深,李恕不敢置信地随手摸了把,只摸到一手黏腻的血水,在他眼里黑漆漆的,就像一摊洗不干净的墨汁。
“……阿兰!阿兰!”李恕这下真生气了,他抬手指着裴怀恩,低声吼道,“杀了他!他又不能治我的病!我不跟他玩儿了!我要他立刻就烟消云散!!!”
说时迟那时快,阿兰对李恕言听计从,立刻就再举刀。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恕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怀恩循声抬头,还没看清人,就听见淮王对李恕怒不可遏的一声喝斥。
是……是救兵!他们带着李庆把事情办成了!是淮王带人来了!
李熙身上那蛊虫厉害,裴怀恩昨晚靠内劲帮他撑了一夜,又要小心提防着,不敢被李恕真抓到,此刻已然有些虚脱,在李熙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昨夜骗李熙有把握,其实只是在安慰李熙,让李熙不要怕。但是实际上,裴怀恩在来时也没想到李熙会中蛊,原本打的就是能谈则谈,不能谈就跑的主意,谁知却被一只小小的蛊虫绊在这儿,让他既没机会潜进军营杀母蛊,又没办法真脱身,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庆和那女子的身上,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
但是与之相对的,骤然见到淮王的李恕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灭口的命令被打断,李恕转身见着淮王,先是很欣喜,欣喜得差点就要迎上去,但当他再一扭头,看清跟在淮王身旁的李庆时,面上却又一僵。
淮王带了好多人来,他和李恕一样,眼尖瞧着站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又看见李恕胸口那伤,本能就想上前扶,却被李庆一把拽住。
事情做到这份上,李恕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出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蓦地转头看向裴怀恩,眼中淬毒一样。
“……你耍我!你竟敢耍我!”李恕怒火攻心,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你救下了李庆那崽……”
话至此又顿住,彷徨不安地再看向淮王,却见淮王神色复杂,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恐惧。
其实原本对于李庆和那女子的话,淮王是将信将疑的,他这几年和李恕相依为命,亲眼看到李恕平日是如何的帮他护他,而李庆却跟他太久没见了,更别提还是裴怀恩派人送来的。
事到如今,淮王早就没心思再想裴怀恩为何会死而复生,他想找李恕问清楚,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恕便如此表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
沉默,落针可闻。
是在过了好久之后,淮王身形摇晃,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出言问:“阿恕,庆儿昨晚同孤王说,他当年在晕倒前,曾听到你和老六在说话,你……你对此可有什么想辩驳。”
虽是疑问,语气却平缓,因为心里早有了答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淮王那边话音未落,李恕却笑了。
淮王平时待李恕好,从没怀疑过他,李恕从前做错事,每每梦到淮王知道了真相,都会吓得惊醒。可谁知此一时彼一时,就连李恕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当这天真的来临,他竟只有无尽的畅快。
终于……终于暴露了,他背在身上的包袱,终于能卸下了。
他在淮王面前装的太久了,他累了,他就快被淮王每天教给他的那些规矩仁义逼疯了,否则他也不会对掳走李熙有这么大执念,就因为李熙能陪他说话!
连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迎着淮王怒意滔天的注视,李恕懒得再管身后那两人,只让卫兵将裴怀恩和李熙抓了,然后坦然认了。
“大哥,知道的事情多了,会很辛苦的,妻妾孩儿都可以再有,他们只是累赘。”李恕察觉不到自己胸前的伤有多重,他迈步向前,迎着淮王说,“我……我也并非是有意瞒你,我怕你伤心。”
淮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恕,他养了李恕二十几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李恕是什么样的性情。
但李恕却不肯停,也不认错,只抬手指着淮王身后的李庆,很认真地对淮王道:“况且大哥,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这是顺娘娘教我的,她说你总有一天要做这天下的主人,她说……她说成大事者不吝牺牲,只要是为了你,什么都能牺牲。”
淮王听到了这,终于觉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朝李恕破口大骂,“够了!我母妃不是这样的……”
李恕皱眉打断他,用比他更大的声音说:“那是因为她把你教得太好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这样教我的!这么多年来,天知道我已经为你们母子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李琢,你就是个废物,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到今天,你以为你能——”
越说声音就越大,把淮王听得双目赤红,也不顾形象地同他争辩道:“但我不要这些!我要我的妻儿和母亲!我要那个会问我要核桃吃,虽然有些狡猾,但很懂事的弟弟!”
淮王怒声咆哮,一边骂,一边把拳头攥得咯吱响,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李恕!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些年我待你不薄,我教你读书识字,送你金银古董,我在心里将你当成同妻儿母亲一样重要的人,你们……你们都是我的至亲,至亲永远不会是累赘!”
李恕闻言愣住一下,但很快又冷笑。
“……但那都是假的,顺娘娘从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我也不爱吃核桃。大哥,横竖事已至此,你如果有脑子,就该知道自己已经再也回不去长澹,就该知道谁才是你的敌人,你别忘了他们都曾想杀你,只有我在保你,也只有我才不会背叛你,你已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我!”
淮王悲痛难当,见李恕到了这时还没悔意,恼怒之下,竟一把抽出身旁士兵的刀,猛的向李恕砍来,结果却因不善武功,刀还没挥到李恕面前,就被阿兰出手伤到了手腕,狼狈后退几步。
“勿伤我主……”阿兰出言道,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身后忽有一阵瘆人的凉意袭来。
好痛……!
阿兰惊疑不定的回头,却见竟是李恕一刀把他刺穿,正站在他身后冰凉凉地笑。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以至在场所有人都还没看清,直到往前倒下的瞬间,阿兰都惊恐地大睁着眼,没有瞑目。
但反观李恕,却是一脸混不在意地把刀从阿兰身上抽出,再抬头看向淮王时,眼里忽然迸发出如火焰般灼人的光彩。
“大哥,你要杀我,原来你也没有那么窝囊嘛。”
李恕边这样说着,边继续往前走,几乎浑身都沾着血。
“对,就是这样,你要做这天下的主人,你得学会毫无心理负担的杀人。说起来,你好像还从没真心想杀过一个人,就连那日在南月朝堂上杀掉的两个长澹人,也是我在逼你……所以大哥,除了从前被你误会的裴怀恩和老六之外,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
淮王被吓坏了,明明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更多,却不住往后退。
却听李恕继续咄咄逼人地问他,“大哥,说话呀,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
“但我有什么错,我只是遵从了顺娘娘的教导,我只是想替你争,有些事,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想要。”
“杀了我,杀了我之后,你就能变得同我和顺娘娘一样,你就可以靠自己去争。大哥,我知道阿兰不服你,我已替你把他杀了,你总得学会直面自己的欲望,你……”
说不下去了,李恕怔怔低头,看淮王忍无可忍,就像他方才一刀刺穿阿兰那样,也一刀刺穿了他,将他狠狠钉在身后的树上。
淮王握刀的手还在抖,李恕又伸手摸伤口,开始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
“……哥,你竟真下得去手杀我,你明明说过只有我才是你最亲的人,可你现在有了别的亲人,你就要杀我。”
“连你、连你也觉得我错了,你……你觉得我是怪物吗?但这明明是你母亲教我的,我没有母亲,我以为这天底下的母亲,没有不想对儿子好的,我以为我这样做,你总有一天能明白我的苦心……我以为你会高兴的,顺娘娘说,只要让你做上皇帝,你就会高兴的。”
气息越来越弱了,虽然没有痛觉,但失血过多也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哥,你后悔养我了吗。”
要死了,玩脱了,事情再没什么能商量的余地了。彻底失去意识前,李恕大口喘息,想要努力看清淮王握刀杀他的那只手。
“哥……不知怎么的,我这病好像被你治好了,我好像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
“我、我为你做这些事,我不后悔,但你要杀我,你果真下得了手杀我,我……我真替你高兴,可我也真好疼啊,我的心好疼啊,你现在有了庆儿,就再不会把我当成你最亲的人了。”
“哥,我好疼啊,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的心好疼啊,我再也不想治病了,疼……疼……原来会疼是这么难过的一件事,我、我没错,我不想……”
“……”
在李恕一声声卑微至极的哀求中,淮王连滚带爬地往后,躲得离李恕越来越远。
李庆流着泪来扶他,早就泣不成声。
不远处,裴怀恩已恢复了些力气,他趁机解决掉奉命控制住他和李熙的那些人,抬头见到淮王的样子,一时也被眼前发生的事震撼到,有些拿不准是否该上前。
该逃吗,还是该趁机把一切都说清。
正犹豫着,却听淮王在那边低低的吼了一声,倾尽全力发泄后,竟还愿意主动喊他和李熙走过去说话。
李恕咽气了,死后也没闭上眼,依然直直望着淮王后退的方向。
托李恕生前消息灵通的福,淮王对李熙当年判裴怀恩死刑那事也有耳闻,但他现在身心俱疲,已经没力气再去问裴怀恩这旧事。
李恕方才说得不错,淮王一生很少杀人,浓烈的血腥味让他作呕。
又是沉默,谁也没有先开口,李熙蛊毒已解,浑身轻松,低头望向淮王的目光中,既有一点戒备,又有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最后还是靠淮王先张嘴。淮王经过此事,像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嗫嚅着努力好几次,才成功从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干涩的声音,垂眼问裴怀恩,说:“当年……真是我母亲害了你家么。”
裴怀恩不知如何回答,就只好点头。
“……李恕没有骗你。”裴怀恩说,“你母亲是个极恶毒的女人,你父也不逞多让。”
顿了顿,神情十分哀伤。
“但是你……你倒还算个好人,你从前虽然瞧不上我,但并没像李征那样欺辱我,也没像老三老四那样和我作对,淮王妃待我还不错,愿意将我当成一个人看,我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害得你妻离子散,也失手杀了她,甚至直到昨晚,我还在想用你儿子的命要挟你,逼你倒戈于我。”
说着,竟也跟着唏嘘的叹气。
“我……我认错,就算是受了控制,但的确是我杀的人,淮王妃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我于她有愧。”
“但是李琢,就算我求你,若换在从前,我一定愿意赔你这条命,但我现在舍不得死,我……”
李熙见状,就也连忙跟着说:“大皇兄,我也认错,我承认我曾对你起过杀心,但那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太害怕,我怕你和李恕走得太亲近,会跑来害我。但、但人死不能复生……”
淮王挥手打断了他们,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他们身后那棵树。
那树上钉着李恕。
“裴怀恩,我适才见老五从你身边走,你扭头看他的动作很大,像是看不见,你……你眼睛怎么了。”淮王问。
裴怀恩闻言一愣,继而苦笑道:“如你所见,我已瞎了一只眼。我从前杀过太多的人,这是我的报应。”
淮王又把眼珠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他。
“哦,是了,你也有报应,你瞎了眼,又注定这辈子都绝后。”淮王说,“裴怀恩,我母亲害你全家死绝,但你也害得我家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你瞧,我们原来都有报应的。”
裴怀恩没回答,李熙想扶他起来,但扶不动。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淮王实在是累了。他忽然低头叹气,然后抬手摘掉自己的发冠。
南月人不束发,自从淮王和李恕到了南月后,就连李恕都入乡随俗,散了头发,平时只戴一条细细的抹额做装饰,俨然已是个十足十的小南蛮了,唯独淮王还早起戴发冠,每天都认真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你们大约不知道,老五方才说的,其实也没错。”
“我自幼身份尴尬,又是长子。我这个人性子平,没有老二勇武,也没有老三周到,更比不过老六你的机灵与狠心,但我也是个人,我其实也想要——权力是个多好的东西,有谁会不想要呢。”
淮王说到此处,用衣袖缓缓擦他手中的刀。
“我……我不是废物,我也有我的长处,我不是不想要,只是不敢争,因为我记得母亲曾教我,身为兄长,就该尽到兄长的责任,我以为只要我不争,我……”
原本以为只要不争,就能使兄弟和睦,儿孙绕膝,可谁知顺妃当年和他说这话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想他这么做兄长。
顺妃想让淮王挺起胸膛,拿出他身为长子的底气,去替承乾帝分忧,甚至荣登大宝,但他却一直都没敢那么做,他这些年来一直忍着,只想把自己家里的日子过好。
“争吧,争吧,争到最后全是个死。事到如今,孤王虽未亲手杀过几个人,数万将士却都因孤王而死,孤王、孤王……”
李熙见淮王的状态不对,忙道:“大皇兄,但你还可以回头,只要你愿意,我们……”
淮王却不听他的,只在微凉的晨风中举起刀,当在众人面前,削掉自己的大半头发。
淮王用尽全力打了裴怀恩一拳,把裴怀恩打得嘴角出血。
“这一拳,是我替蓁蓁打你,我知杀她非你本意,但我就是想打。”
说完又把手里的头发丢给裴怀恩和李熙,闭了闭眼睛,终于流出泪来。
“至于我自己,我今日以发代首,替我母亲和老五,向你们赔罪。从今以后,南月可以同长澹休战,但我也不再是李琢,我是南月的摄政王段九幽,我会向你们所有人证明,即便没了母亲和老五,我也能只凭自己,以雷霆手段坐镇整个南月,使两国边境太平。”
不然还能怎样,回不去了,就为了报仇,他曾下令屠城,曾意图将自己的亲妹妹在三军阵前千刀万剐。他……他刚刚还亲手杀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幼弟,他死了妻子,死了母亲,长澹于他而言是盛满痛苦回忆的沼泽。都说君子正衣冠,可他如今已无冠可正,他只能做蛮夷——
“还愣着做什么?就算是感激你们把庆儿送来,趁孤王现在还没反悔,你们快走吧。”
第220章 大梦
李熙没想到淮王会断发摔冠, 他怔在原地,想张口劝,眼前却忽然出现大片的光亮, 激得他本能抬手挡。
“……阿熙, 阿熙。”
短短一息之间, 蓦地, 那片突如其来的光亮刺透眼皮, 在李熙眼前晕成一团温暖的红。李熙环顾四周, 却见身旁一片虚无, 哪里还有什么杀气凛凛的南月兵。
有声音在唤他,说:“阿熙, 你怎么了?你——”
那声音越来越大,李熙茫然抬头,却见头顶正落着雪。
南月边境不下雪, 从来四季如春。
不……不对!出神间,迟来的晕眩感侵袭大脑, 李熙恍惚弯腰,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生出裂纹, 顷刻向四方蔓延,坍塌——最后是猝不及防的坠落。
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让李熙感到恐慌, 他奋力伸手抓,在身体极速下坠的过程中辨不清方向,眼前那片红也越来越浓。他满身冷汗地挣扎,坠落, 再挣扎……然后猛然睁眼。
……是梦。
再一转头,李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见裴怀恩正满脸担忧地守在他身边,手里托着盏琉璃小灯,灯火变幻莫测,恰好映出他方才突然看见的那片红。
这里是高阳殿,裴怀恩身上仅仅穿一件里衣,领口大敞着,颈侧暧昧痕迹一路往下,看起来被咬得挺狠,两枚牙印清晰可见,足以证明始作俑者在张嘴咬它时有多么生气。
“……”
紧接着半梦半醒地往床下看,殿内虎笼已经空了。半晌,李熙方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思绪逐渐回笼,忍不住笑了。
啧啧,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好长好久的一场梦啊,这大约便是人们常说的一梦黄粱,梦里不知身是客,只道春秋数载吧。记着他从前初回京时,不过也才十七八岁,距今少说也有十年之久了,就连梦里南月那些事,也早在几年前便全解决了。
身侧,裴怀恩见李熙半夜醒来,一时无故发笑,一时又沉思,不禁把眉头皱得更紧,伸手去摸李熙的脸。
“阿熙,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裴怀恩凑近看他,身上还是那股令人心安的香味,“要喝点儿水么?还是想吃点心了?或者是想再重新沐浴,仔细清一清你身上的汗……”
话音未落,李熙听罢却只摆摆手。
“无妨,我只是做了个梦,梦到好多从前的旧事,睡得有点不安稳。”
骤然从大梦中醒来,李熙头还有些沉,他一边和裴怀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一边在心里回忆梦中事,想到一半就又忍不住笑。
“不知怎么的,我竟会忽然梦见这些……”李熙斟酌再三,最终只黯然道,“想来是又快到了探望老师的日子,就总忍不住想以前。”
裴怀恩闻言愣了愣,一时心下了然,道:“安心,我已为阁老准备了好些纸钱,等再过两天,我就陪你一起去看他,我们还能和他老人家说说话。”
李熙听了就点头,指使裴怀恩灭掉手里的灯,重新躺下了,在漆黑的床榻间熟练拥住裴怀恩,将脸贴在裴怀恩的肩头。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梦到十年前那会,你总欺负人——”
裴怀恩啼笑皆非,伸手掐他腰间的肉,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梦我点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