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嘉这个人,平日惯是谨小慎微,连点把柄也不露。
没名目抓人是缺德,孟青山自认正直无私,不想干这缺德事。
半晌,李熙见指使不动他,就把奏折的事全告诉他了,临了没忘拱把火,说:“孟总旗,你也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戍边的辛苦,难道不想抓住真正的奸细?”
孟青山这才变得精神些。
孟青山说:“可以,但不好抓,恐怕会有阻挠。”
李熙听了就笑,笑得狡黠,说:“怎么会有阻挠?我是让你去请他,没让你去抓他。”
对外只说查到了些齐王府的猫腻,再以复盘案情的名义,带上礼物,将黄小嘉恭恭敬敬地请过来。
至于真的请过来之后,具体怎么处理,那还不是锦衣卫一句话的事。
李熙这边话音刚落,孟青山心领神会,整个人顿时更精神了,说:“六殿下,先前没看出来,您还挺损的。”
李熙笑着看孟青山,说:“不用我多说,你立马就能听明白,你也一样。”
孟青山噎住一下。
孟青山是个洒脱性子,骨子里有几分侠义在,由于李熙没在案情细节上对孟青山有隐瞒,孟青山投桃报李,差事办得还算卖力,得了命令就要走,却又因为实在太疲惫,在转身时没忍住打了个晃,险些一头磕在门框上。
李熙被吓到了,连忙跑过来扶他,说:“这几日又没多指使你,怎么累成这样,没在屋里睡大觉么?”
孟青山摆摆手,说:“睡个屁,帮着修河堤去了。”
李熙说:“怎么?你们锦衣卫还负责这个?”
孟青山就叹气,说:“六殿下,您有所不知,负责统领神武营的那个吴统领,乃是我老子爹的连襟,是我姨父,我这是被他抓了壮丁了。”
李熙怔住片刻,说:“穿赤甲的那个神武营?”
孟青山点头说:“对,就是那些穿赤甲的冤大头。”
李熙便松了手,眼里几经明灭,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说:“工部那边没另外招人么?怎么让神武营的兵修。”
听见这话,孟青山转头啐了一口。
“唉,要不咋说他们都是冤大头?”孟青山藏不住话,大约也是困蒙了,当即便顺着李熙的疑问,连声抱怨道:“仗打了两年,户部哪还有钱招人了?可不就得先指使着神武营顶上?以为靠军功爬上来,就真的能和那些勋爵显贵平起平坐,结果怎么着?九死一生进了京,编进京军四营,到头还是受人差使的命——受差使就罢了,还不给钱。”
李熙沉默一瞬,想起之前在街上见着的那些赤甲军爷。
难怪脸色那么黑,原来是白干。
“早前听说户部那边欠钱,欠了多少?”李熙状似好奇地问:“听说神机营和神威营的账面都平了,他们神武营又不是降兵,怎么没人管。”
孟青山越听越愁,因为当过兵,愁得非常感同身受。
“欠俩月了,听说以前给的也挺少。”
孟青山眉头紧锁,摇头说:“是降兵倒还好了,这是一笔糊涂账,谁爱管呢。”
承乾帝疑心重,如果是降兵,平日便不必操练,只在京中充作一些干重活的杂役,空闲时候很多,可以自己找营生,对月饷的依赖程度还没那么重。
可神武营不一样,神武营得操练。
毫不客气地说,只要打起仗来,冲在最前面的就是神机营和神武营。
神机营的统领是晋王,待遇自不必说,可神武营就过得很憋屈了,战时要冲锋陷阵,太平时候还要做杂活,每当工人或者降兵不够用的时候,户部就找他们去,如此反复折腾下来,钱就越欠越多了。
这么想着,就连李熙也不禁感慨,说:“这也太没道理了。”
此言一出,孟青山像是终于找到了知音,对神武营比对锦衣卫还上心,毫无防备地对李熙大声嚷嚷道:“谁说不是呢?姨父前阵子被逼得没办法,跑去找晋王,可惜晋王手里也没钱,只能答应帮他想办法,至于想不想的成,还得看天意。”
李熙点点头,说:“估计是没办法了,退一万步讲,就算老二真有钱,肯定也得先拨给神机营。”
孟青山站在门口,满脸不悦。
“啧,快别提了,亏我前两年还很佩服晋王,觉得他骁勇,可惜这几天跟您查下来,却是越来越懵。”
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咽下,换了个稍微委婉点的说法。
“如果不是便罢了。”孟青山说:“但如果真是他,您当年都落魄成那样了,有什么可忌惮?到底多大的仇怨,能让他对亲兄弟下手,弃边陲百姓于不顾,踩着别人的性命往上爬……我瞧不起他。”
李熙心里赞同,但面上说:“孟青山,老二就算再不对,也是父皇钦封的王爷,更是神机营统领,而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总旗——你那结拜兄弟说得对,你迟早死于话多。”
孟青山朗声大笑。
“怕什么,您又不会告发我。您挑我来,不就因为看中我麻利,懒得打官腔。”孟青山说。
李熙默然抿唇。
倒也是这个理。
有一说一,数日相处下来,李熙确实越来越喜欢听孟青山唠叨。
无他,和京中满地的八百个心眼子们不一样,孟青山是个很简单的人,人对他好一分,他便回敬人一丈,许多事情不必问,他自己就全漏出来了,漏完还没自觉。
换句话言之,除了性格讨喜之外,李熙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还真就特别需要像孟青山这样的大漏勺——这漏勺可比玄鹄那种道听途说的“乡下人”知道更多。
就譬如今晚,李熙送孟青山出了门,嘴里不过就是随意提了几句吴宸,心疼吴宸的辛苦,便听孟青山满脸苦大仇深地对他说:“六殿下.体谅,姨父过得实在太难。”
“不怕您笑话,事到如今,如果谁能帮姨父把神武营的饷银发了,恐怕姨父做梦都能笑出来,恨不得给那人立座庙,每天烧香磕头,当牛做马。”
李熙见状,殷勤地跟在孟青山身旁挑灯笼,斟酌着说:“确实太不容易了,但总这么着急也不行,孟总旗,你和吴统领沾着亲,平日记得代我多劝他,告诉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千万别太上火了。如果、如果他还放不下,就让他来看我,你让他没事就多瞧瞧我,瞧我现在这日子过的,难道不比他难多了?”
李熙生着一张悲天悯人的小菩萨脸,又慈悲又无辜,还显他年纪轻,一旦笑起来,对别人特别具有迷惑性,明亮得仿佛一眼就能被看穿,心里没丝毫算计。
孟青山对李熙没提防,闻言就点头,抬手抚到挂在腰间的绣春刀。
“成啊,一定帮您把话带到。”孟青山实诚地答应着,说:“都不容易,改天该让姨父来问六殿下讨壶酒。”
李熙就只是笑,眼看着孟青山真要离开了,又把灯笼往前送,小声叮嘱他,“记得少带几个人去,别闹出大动静,趁黄小嘉夜半不清醒,悄悄地把他请出来就行了。”
孟青山郑重地说:“放心吧,我有分寸,必不能叫他起疑,半路溜了去。”
说着又打哈欠。
连着帮忙修了好些天河堤,是真的乏。
又过了好久,直到孟青山的背影彻底隐在了夜色里,李熙方才敛起笑,熄灭灯笼回屋,暗暗琢磨起神武营的军饷。
孟青山没撒谎,不怪吴宸病急乱投医,记着李恕先前也跟他提起过,现如今,户部是真没钱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此次攻打大沧,听说神武营出力不少。若非有神武营在,他此刻怕是还回不来长澹。
说到底,无论于公于私,都该想法子帮帮吴宸。
正寻思着,顷刻间,忽听卧房里边传来几声响动,嘎吱嘎吱的,像是被人从底下把地板撬开了,吓得李熙立马就往卧房跑,暂时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结果前脚刚进屋,后脚就看见自家地板真被撬开了。
四目相对,一身黑衣的十七从地洞里探出个头,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对李熙笑道:“对不住了六殿下,督主的主意。督主怕您自己住这不安全,特意命我给您修条路,方便您跑。”
“……”
李熙顿时睁大了眼,连问清楚来人是谁都来不及,连忙转身关门。
就离谱!
左防右防这么些天,竟然忘记了防住地下……
可但是,但可是……谁他妈能防住地下!
李熙诧然说:“你是东厂的人,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十七很骄傲地挺胸,说:“我本事可大,想查什么查不着?”
李熙皱起眉。
这个黑衣人,看着委实有些面熟,仿佛在哪见过。
“玄鹄——”李熙仰面喊:“你又睡到哪里去了,还说什么滴水不漏,叫人家在地底下钻了空子,都不知道!”
李熙喊的声音挺大,十七摸摸耳朵,诚实地说:“六殿下莫喊了,你那护卫睡前爱饮酒,我就装成商贩,卖给他半壶。”
李熙便往后退。
他想起来了,这黑衣人的身形声音,似乎正与那个被刺客吓尿了裤子的高瘦行商,相差无几。
由于事发突然,李熙垂着手沉默片刻,悄悄收起夹在指缝间的一片薄刃,小声问十七,说:“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
十七便朝李熙伸手,说:“是处好地方,六殿下去了就知道。”
李熙不安地捻着指尖,又问:“玄鹄会睡多久?”
十七没隐瞒,眨着眼说:“至少到天亮。”
事已至此,方才飘去神武营的思绪被打断,李熙暗道一声可惜,点头答应了。
没办法了,当在东厂的人面前,他不能会武,只能乖顺跟着。
思及此,李熙稍定下神,往前走了两步,为难地说:“那好吧,我愿意跟你去。”
十七就从洞里钻出来,原地调了个头,对李熙说:“这洞挖得急,有些窄,还请六殿下抓着我的脚踝,我带您爬出去。”
李熙连忙伸手,随十七一起钻到地底下。
十七说话很写实,从不故意夸张,说窄就是窄。大约一刻钟后,李熙灰头土脸地被卡在了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进退两难。
须臾小油灯被晃灭,一片黑暗中,十七背着手使劲拽他,着急地说:“六殿下,您也好歹使点劲,别光指望我啊!您把我的鞋都拽掉了!”
李熙闷在石头缝里装柔弱,理直气壮道:“可是我不比你们习武之人,我没力气呀。”
十七没法反驳。
趁着十七奋力挣扎时,李熙悄悄勾起脚背,扣住石块,淡然地躺在地道里,纹丝不动。
什么都不知道太被动,得抓紧套点话。
这么想着,李熙纳闷地开口,说:“我看这地道挺长的,你挖了几天?”
十七抬手擦额上的汗,说:“挖了大约五六天吧,我家祖上是刨疙瘩的,有手艺。”
李熙嗯了声,适时松开一点力道,让十七拽他往前爬,说:“盗墓可不好,损阴德。”
十七随口应着,拢着手重新点起灯,眨眼间,昏黄的灯光往前蔓延。
就快爬到出口了。
十七说:“六殿下抓紧了,前面有道弯,可能有些难过。”
李熙眼珠转了转,听话地点头。
“大晚上的,为何忽然找我来陪你当地鼠。”李熙说:“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人不睡觉会死。”
十七简直恨铁不成钢,捂着腮帮子说:“一天不睡死不了,我说六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咋不着急?”
李熙跟在后面,软软地摇头,说:“我着什么急,你家督主本事通天,有他在,何愁结不了案。”
十七闻言有些闷,回头看了李熙一眼,眼里全是同情。
“要么说六殿下您年纪小,想事情简单呢。”十七叹气说:“您别忘了,我家督主明面上可是晋王那边的,您要查晋王,要抓兵部的黄小嘉,督主不仅很难插手,还得给您使绊子呢。”
李熙抓着十七话里的漏洞,紧接着就说:“你怎么知道,我已决意要抓黄小嘉?”
十七继续叹,叹完一股脑地往外漏,说:“这有什么难的,还记着您那房子的东家么?他今晚去收租,站在门外见着了孟青山,就多听了会。”
李熙更疑惑了,说:“那东家也是你们的人?”
十七听了就摇头,说:“东家不是,房子是。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六殿下您的东家,早就已经有了新东家了。”
说话间,李熙拽着十七的裤腿,艰难拐过了弯,隐约见着前面的出口。
“你家督主瞒着我,买了我的房子。”李熙半真半假地磨着牙,说:“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十七听得哈哈笑,摇头晃脑地说:“这有什么的,我家督主说了,既然皇上安排您住在他的宅子里,您就必须住在他的宅子里,否则他不就抗旨了?至于为什么买完房子之后,没有立刻告诉您,也完全只是怕您想不开,钻那牛角尖。”
李熙在暗处深吸一口气,说:“那你现在怎么又不避讳了?”
李熙这话问得严肃,听起来,就像要去和裴怀恩告十七的状,吓得十七立马噤了声,后知后觉地清醒了些,不敢再顺嘴胡说了。
气氛一瞬变得紧张。
俄顷,十七在地道里停了停,不得已回头,放软态度哄着李熙,说:“好殿下,您是最慈悲的人,求您过会不要气冲冲地去问督主对质,旁的不提,若叫督主知道是我泄了密,我就得进老虎笼子了。”
李熙不冷不热地说:“原来是你家督主要见我,他这时见我做什么?好得很——你家督主派人监视我,我还不能生气?”
十七额上又出汗,连忙说:“能,能,您如果实在生气,就朝我撒气,可别真的跑去督主面前说,我还不想死。”
李熙便安静下来。
这事闹的,原本只想套点话,没想意外套到个大的。
买房子这事,刚听见的时候确实挺生气,可等冷静下来再一想,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毕竟……依着裴怀恩那样的性子,若不在他身上拴根线,怎么能放心。
倒是这个想活命的小太监……
良久,李熙看着十七脏兮兮的脸,斟酌着说:“好吧,我可以假装不知道此事,也可以不搬家,但你必须得帮我一个忙。”
眼见有转机,十七大喜过望,忙低声说:“六殿下您吩咐。”
李熙便笑起来,不容拒绝地提议道:“啊,也不是什么大事,看你这么会挖洞,不如也悄悄地帮我挖条地道吧。”
十七:“……”
十七颤声问:“从、从哪挖到哪啊?”
李熙摆摆手,快乐地说:“这个先不急,过阵子我到别处去看房,等把新房子定下来,你就偷摸过来,帮我从现在的房子直接挖去新房子,你看怎么样?不瞒你说,我今夜见着你,才算真正领略到从地底下跑路的好处。”
十七:“……”
暗地里帮着风筝剪线,罪加一等,但好歹暂时把命保住了,挖就挖吧。
李熙这是坐地起价,十七没办法,只好皱着眉说:“那好——”
答应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出口到了。
瞬间,十七和李熙默契地闭了嘴。十七先从洞里摸出来,再去拉李熙。
洞里光线暗,李熙拽着十七的手,顺势挪到洞口,让洞外的灯火通明晃了一下眼。
十七使劲往外拽着李熙,小声说:“六殿下请放心,此处也是督主的宅子,只是从外面看,它是座荒宅,而且常年在闹鬼,故而没人敢进。”
李熙心不在焉地点头,转着眼睛环顾四周。
外面荒,里面倒装饰得很好,你比如说,像什么梨木桌椅小屏风,金银玉石夜明珠,那真是一样不缺,一样不少。
再有,看得出来这里有人定时在打扫,连熏香都是新的。
因为在地道里爬了小半宿,李熙身上的衣服被磨破,小脸也折腾脏了,随手一抹,就是几道黑乎乎的猫胡须。
屏风外面,裴怀恩听见动静,便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对比李熙的浑身破烂,裴怀恩可是很整洁,浑身上下都是香的,连头发丝也没乱。
估摸是李熙这会的样子,实在太有趣,裴怀恩抬眼见着他,忽然就笑了。
一时尴尬。
“怎么搞得如此狼狈。”半晌,裴怀恩摇头说:“逃难去了似的。”
十七表示很委屈,低着头说:“这才几天呀,能挖通就不错了,可比不得督主您那条贴了青砖,仔细修过几个月的富贵路。”
裴怀恩笑得更开心了,索性从袖里摸了帕子出来,为李熙擦脸。
裴怀恩说:“白团子变成黑团子了,六殿下这般,倒叫我一时忘记了找你过来的正事,反而转念想起了一些……”
那帕子也好香。
李熙听得眼皮直跳,偏头往旁边躲,本能就问:“……想起一些什么?”
裴怀恩面色古怪,像是勉强忍着,才能笑得稍微收敛点。
“我适才想呀,六殿下。”裴怀恩逗猫儿似的,半点不急着说正事,只管拿着帕子,一点一点追着李熙的脸擦。
裴怀恩弯着眼睛说:“深更半夜,万籁俱寂,能像咱俩这么爬地翻墙的——”
话至此顿了顿,帕子擦到嘴角,再开口时,已然带上了些明显的笑腔。
“深更半夜,能像咱俩这么不畏艰辛,凑在一起私会的,一般都是些话本子里写的,该浸猪笼的奸夫淫.妇。”
再顿了顿,倾身凑过来,眼里依旧笑吟吟的。
“六殿下。”裴怀恩压低声音打趣他,说:“你看你今晚……究竟是想做那奸.夫呀,还是想做淫.妇呀?”
第013章 约定
裴怀恩性子乖张,按说如他这般经历的,在得了势后,合该很厌恶男人,也不愿意站得离男人太近才对。
可裴怀恩不,裴怀恩的控制欲很强。
和那些扭捏作态的小宦官不同,裴怀恩虽然的确很厌恶男人,却言行放肆,举止佻薄。比起安静地等待和接受,裴怀恩身上总携着股狠劲,仿佛隐在暗处,随时都能将人扑杀的兽,时刻占据着主动。
与之相反,李熙就不大喜欢被近身。
挨得近了,李熙呼吸一滞,本能就往后退。
李熙悻悻去抓帕子,糯声说:“厂公,我自己来。”
裴怀恩便松了手,垂眼看那帕子飘然落下,让李熙双手捧着接了。
裴怀恩说:“难为六殿下肯来。”
李熙指尖隐着刀片,一边擦脸上的泥土,一边乖顺地点头,说:“厂公这么晚喊我来,肯定不是为了谈论话本吧。”
话音刚落,十七自觉退去了屏风外面。
这宅子里的布置真好,外面那样破,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片刻后,等李熙勉强把脸擦干净,裴怀恩便撩袍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
“急什么,长夜漫漫。”裴怀恩递茶给李熙,摇头说:“先喝点水润嗓子。”
李熙就抬手接茶,薄唇抿在杯沿,稍稍仰起脸,实则没让那茶水进肚。
李熙说:“还是厂公的茶叶好呀,我长这么大,从没喝过这么香的茶。”
裴怀恩撑颌看他,悠然地说:“奴婢在那茶水里掺了降火气的叶子,那茶是苦的,六殿下,这么防着奴婢吗。”
裴怀恩发怒时,总会下意识地自称奴婢,还会如蛇般向前探身。现如今,李熙已见了裴怀恩好些面,清楚地知道裴怀恩有这个习惯。
李熙连忙说:“尝出来了,但盖不住茶香。”
裴怀恩不置可否,眯眼静静地瞧了他半晌,忽而一抬袖。
裴怀恩穿的是窄袖,指尖蜷缩袖中,动作间,带着一点不愿计较的慵懒。
裴怀恩说:“防着点也对,谁让我名声差。”
话落,屏风外面的十七隐有所感,默然走得更远些,熟练装聋子。
一阵长久的沉默。
许久,李熙轻手轻脚地把茶盏放回桌上,听裴怀恩说:“骗你的,我什么都没添,那茶一点也不苦——你果然没喝。”
李熙老实地缩着肩膀,眼神畏惧,大半张脸都叫那落地的琉璃灯映着,光影暧昧。
李熙说:“厂公,我与玄鹄并非主仆,每天其实还要看他的眼色,您……您若再耽误片刻,害我天亮之前回不去,让他发现我身上的香味……”
裴怀恩嗯了一声,很理解地说:“我明白,边关打过仗的么,心里全憋着股做忠臣良将的劲,最瞧不上我这样的阉臣。”
合作归合作,若被玄鹄知道李熙夜半来与裴怀恩这个大佞臣约会,恐怕至少半个月内,都别想再指使动他。
目光对上,李熙感激地说:“厂公,我没这样想。”
裴怀恩挑起眉问:“那你想的什么?你知道我让你查的是晋王,就想抓黄小嘉?”
李熙垂眼闪躲,刻意做出一副又吃惊又愤怒的模样,支吾着说:“厂公怎么知道,我这几天都干了什么。”
裴怀恩不知房契一事已然败露,挑拨得很娴熟,笑着说:“那你得去问玄鹄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李熙迅速抬了一下眼,小声说:“厂公真有钱,连这么个破烂的宅子也买,还闹鬼,万一砸在手里怎么办?”
裴怀恩由撑颌改成撑额。
“千百年来,哪个奸臣能得善终?”裴怀恩浑不在意地说:“万岁爷老了,但我还年轻,我不得为我自己多多准备着,趁手里还有点钱,多多地托人狡兔三窟么。”
李熙没吭声。
却听裴怀恩突兀地把话绕回来,紧接着又说:“问你话呢,是不是想抓黄小嘉?”
李熙小心翼翼地点头。
“查着了,就让孟总旗去请了。”李熙简明扼要地说。
裴怀恩简直要被气笑了。
“堂堂正五品大员,连错处都没有,就让你私自扣在了诏狱里。”裴怀恩眼里晦暗,意味不明地说:“六殿下这事做得好啊,连我抓人都得有名目。”
李熙便拱手作揖,谦然地说:“时间太紧了,来不及找他的错处,只能先骗骗他。”
话音刚落,裴怀恩“啪”的就摔了杯子!
“亏我先前还夸你聪明,问个案子要多久?至多一天一夜,便够了。”裴怀恩面上阴鸷,一字一顿地徐徐言道:“但你打算扣他多久?是三天、五天、还是十天?那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若他最后坚持不开口,你又怎么办?再派人把那团被打得血淋淋的烂肉送回去,叫晋王记你的仇?”
李熙怔住片刻,低头说:“……是我太急了,我该耐心寻他个错处,免得他迟迟不归,惹老二来问。”
认错态度良好,知错就改,一点就通,倒把裴怀恩呛得一愣,重又坐下了。
夜已深,灯火越发暗了。
小桌这头,李熙自知理亏,不敢贸然落座,只等裴怀恩暂且消了气,方才央求道:“厂公,替我拖几日,我必能问到口供。”
都怪一个月的时间太短,让他不敢浪费一天,凭白变得手忙脚乱了起来。
裴怀恩抬头看李熙,似是有些不满,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沉着脸说:“晋王这棵大树还没倒,他手里有兵,我也不便做得太明显。”
李熙就说:“我只要十日。”
裴怀恩皱眉瞧他,冷冰冰地说:“你还敢要十日?你这是强逼着我与晋王撕破脸皮,你好渔翁得利?”
李熙想了想,说:“那七日。”
裴怀恩不答应,眼带厌烦地说:“最多三日。”
李熙把要求一降再降,顺势将真实意愿抛出来,怯弱地垂着眼说:“至少……至少也得五日。”
裴怀恩又捏碎一个杯子。
“行,五日就五日,本督暗里可以助你。”裴怀恩点头说:“但五日之后,你若还是问不出来,本督碍着晋王的面子,可会亲自来问你提人。”
顿了顿,忽而又笑。
“等真到了那时,你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这条线索,可就断了。”
李熙连声答应着,垂首说:“五日就够了,督主放心,我不会让黄小嘉受伤,也不会让您为难。”
裴怀恩从椅子里站起身,身上带寒气。
“倒是我忘了,折磨人的法子有的是,不必真把他弄得乌七八糟的。”裴怀恩说:“原本是有二十来天的时间,现在被你这一闹,就剩五天了。”
说着又叹气。
“五日之后,打草惊了蛇,你再想查就难了。”
李熙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裴怀恩往外走。
李熙说:“所以才要辛苦厂公,替我在二哥那里周旋,别让他起了疑。”
裴怀恩闻言住了脚,缓慢地回头。
“知道你为什么还能囫囵个的站在这里么,因为你有用。”裴怀恩不再隐晦,直白地对李熙说道:“你猜那些破损坏掉的棋子,都被丢到哪去了?”
李熙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总不能是阴曹地府吧。”
裴怀恩面上不变,只说:“六殿下,你既已回了京都,就要恪守这里的规矩。”
“你生在天家,应当知道天家既无父子,也无兄弟。你要时刻记着,在这京里,无用之人便如草芥,是最下贱的东西,可以被随意处置。”
李熙顺杆往上爬,讨好地说:“就算我是一株草,一棵藤,有厂公这么棵大树让我乘凉,我不怕。”
裴怀恩只管温温地笑,阖眼说:“我算什么大树,只要圣上下道旨,我就没脑袋了。”
话说得谦卑,语气却阴狠。
李熙远远看着裴怀恩,忽然意识到,原来裴怀恩早已厌倦了跪在一人之下。
嘴里说着自己是圣上的一个奴婢,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圣上。李熙暗暗想到:或许裴怀恩这个人也是藤,但是棵毒藤,迟早能把被他攀附的那棵大树绞死,爬到真正的万万人之上。
李恕说得对,待承乾帝一死,无人能压得住这棵毒藤,晋王不成,齐王更不成。
虽说在这几个兄弟之中,晋王是最有可能与裴怀恩分庭抗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