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会易容,脸皮三天两头就换一张,长什么样全看心情,譬如今晚,十七就把自己装成个满脸络腮胡的莽汉。
十七说:“昨天读江湖小记,深觉男人还是得粗犷健硕一点。”
裴怀恩斜着眼睨他,拇指缓缓蹭着怀里的小铜炉,温温和和地笑道:“好十七,再说一遍给我听啊。”
十七当即改口,讨好地说:“督主息怒,明天小的就把胡子剃干净,重新换张漂亮干净的脸给您看。”
裴怀恩这才嗯了一声,许是因为心情好,没再继续追究什么。
裴怀恩向后仰首,靠着座位上的兽皮软垫,沉声问:“那小团子住在哪?”
十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裴怀恩话里的这个小团子,指的大约就是六皇子李熙,忙抱拳说:“在西边,离您挺远的。”
裴怀恩便说:“找到那房子的东家,悄悄买下来,让那东家替咱多盯着点,今天我瞧那个小团子哭哭啼啼,和你跟我讲的伶俐模样,很有些不同。”
十七唔了一声,说:“也不一定是装的,毕竟我只短暂地见过他一面,没太仔细看。再说伶俐归伶俐,怕死归怕死,人在生死面前,总会变得很迟钝,这两点又不矛盾。而且像他这种有点小聪明,又很怕死的人,岂不是更好用么?”
裴怀恩转头看了十七一眼,说:“这倒也是,他虽然一直哭,却还知道提防着我,没被我手里这点恩惠打动,而且也能听懂我的弦外之音。”
话至此顿住,俄顷又道:
“但那也得是个真软和的,才好一直用,辛苦你再多盯他两天吧,仔细一些。”
十七连忙垂首应是,应完却又问:“那要真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闻言,裴怀恩慵懒地舒展开身体,软如无骨之蛇,暧昧又奢靡。
裴怀恩面上显出一点若隐若现的可惜来,说:“一个月的时间很长,够观察了,待事成之后,若他真的漏了什么马脚……心机太深,想办法弄死吧。”
承乾帝重子嗣,但是迷信,换言之,设计让承乾帝杀死一个皇子很难,但让他杀死一个常年被养在边关,感情不深,而且八字还有碍国运的皇子,却很容易。
只要李熙头上这顶祸星的帽子不摘,李熙便永远做不成真的贵胄,弄死他,就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总能寻到各种各样的错处。
裴怀恩这话说得轻松,十七惊讶道:“瞧您对他挺好的,还以为您……”
裴怀恩打断他,随口说:“哄着玩玩么,万一以后真有用呢?十七,你猜这世上除了爹娘之外,还有什么最容易让人全然信任和依赖?”
十七恍然大悟,紧接着便是通体生寒。
迎着裴怀恩冰凉戏谑的目光,十七怔怔道:“是……是救命之恩,雪中送炭。”
第006章 财神
翌日,天气难得晴朗,玄鹄被留下看家,李熙独自进宫去见裴怀恩,问裴怀恩要能调得动人的小牌。
行在路上,忽有许多穿赤甲的士兵列队从他身旁跑过去,个个面色不善,吓得他连忙闪身,躲去墙根底下。
李熙害怕看见兵,无论是长澹的兵,还是大沧的兵,他都害怕看见。
这些兵会让他想起两年前,桓水一战,白茫茫的雪地被血染红,混成粘稠的泥浆,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正出神,前面有人喊他。
李熙应声抬头,看见五皇子李恕骑马过来,在他面前勒紧缰绳,利落地下了马。
“六弟!”李恕见着李熙,似是极欢欣,抬手就去揽李熙的肩,明朗笑道:“你这是要进宫?”
李熙点头,任由李恕与他勾肩搭背,在心里悄悄回忆起坊间传的那些小道消息。
五皇子李恕,智敏,但爱玩,为人架子不大,性格也活泼,打出生起就被养在顺妃宫里,与顺妃所生的淮王格外亲密,是淮王手把手教着识的字,不爱权力爱银子,是个很好相交的人。
另外听说李恕这人特别会赚钱,就为着这个,他们长澹皇室子弟原本都该被禁止经商,可承乾帝唯独对李恕破了例,默许李恕借别人的名,在他们长澹各地开赌场、开酒楼饭庄。
代价就是凡所有盈利入账之款项,都要划出五成归国库,两成归承乾帝的私银库,余下三成才是李恕自己的。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李恕把他自己经营得富贵泼天,然后被迫成为一个散财童子,整日让他那几个穷兄弟敲竹杠。
想到这,李熙看向李恕的眼神,免不得就带上了几分看冤大头的怜悯,心说可怜见的,这位财神爷往后恐怕又得多接济一位兄弟了。
但这点怜悯很快被掩饰过去,有李恕先搭讪,李熙稍一定神,便抬头朝李恕笑着说:“五皇兄,你也起这么早。”
李恕闻言就皱眉,不情愿地说:“唉,如果不是父皇催着,我也不想起这么早,可我还有俩月就开府了,不能再拖了,必须得依父皇的意思,尽快选出位置来,也好空出足够的时间,方便工部那边派人去修缮。”
说到这又话锋一转,攥拳轻砸一下李熙的肩头,欢喜地说:“不提这些了,好小子,你能活下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我!有你在,我总算不是几个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了,我也有弟弟了!”
李熙哭笑不得,只好说:“我还以为皇兄们都不喜欢我。”
李恕闻言啧了一声,不赞同地说:“哪有,我就很喜欢你,我不嫌你是祸星。不瞒你说,平日四位皇兄各有各的忙,都不爱搭理我,我打眼瞧着,倒是咱俩年纪差不多,往后可以一块玩,你说是不是?”
李熙说:“五皇兄……”
“唉,叫什么皇兄,叫五哥!咱哥俩难兄难弟的,我听说过你,想必你也听说过我吧?”李恕打断他,混不吝地摇头。
“昨晚是有父皇在,我才没敢管你,实际心里可惦记你呢。你不知道,今年咱父皇身体不好,礼部要立储,四位皇兄因为这事争得紧,但我不一样啊,我生母身份低,就跟你一样,压根摸不着储君的边,是以没那么多规矩。”
李熙垂着眼听,不发一言,心里却很赞同李恕的说法。
抚养和亲生总归不一样,承乾帝没立后,眼下诸子无别,顺妃要扶,扶的也是淮王,确实轮不到李恕。
再说承乾帝估计也没考虑过让李恕接挑子,否则就不会破例许他经商。
商人是贱民,纵观历朝历代,哪位正儿八经的皇子,会被允许跟贱民厮混在一块?
正琢磨着,李熙甫一仰脸,就见李恕的贴身侍从气喘吁吁追了来,下马冲李恕禀报:“五殿下,您怎么还没选好位置,齐王殿下托我给您带话,春风如意楼,他做东。”
话毕再朝李熙行了礼,急匆匆的,把李熙闹得怔住一下。
无他,自打回到长澹后,李熙这是头回受别人的礼。
喧闹间,李熙正要下意识回礼,就见李恕忽然肉疼地咬紧了牙,愤愤跺一下脚。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李恕说:“月前不是才借了银子给他吗?怎么又来!”
侍从对此也很无奈,垂头丧气道:“齐王殿下对我说,近来雨水多,护城河河堤频繁被冲塌,需要重修,还差一百万两的缺口补不上,望五殿下慷慨解囊,他心里记着您的好处呢。”
李恕不厌其烦,一拳砸在墙上。
“李霁!李云疏!这个讨人厌的吞金兽!”李恕恶狠狠骂道。
李恕喜怒都摆在脸上,李熙在旁看着,横竖走不掉,便劝他:“一百万两不是小数目,五皇兄你……”
李恕呸道:“是啊!这是多大一笔钱?他想修河堤,怎么不去问户部要钱,非得跑过来拔我的毛?”
听见这话,侍从为难地看了李熙一眼,附在李恕耳边轻声说:“殿下,您忘啦,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户部那点税收,早被晋王划走发军饷了,哪还有钱了。”
顿了顿,再看李熙一眼,脸上比方才更哀怨了。
“再说问户部要有什么用?户部如果拿不出钱,到时一张折子送上去,皇上看见了,跑不了还是来问您……”
说到后面就没了声,因为李恕这会已有些面目狰狞了。
齐王修堤,花着李恕的钱,功劳却不在李恕身上,这换谁都得急,李恕这会就急得团团转。
晴空万里,大太阳底下,李恕只管背着手转,李熙看李恕转,手指尖缩在袖里沉吟半晌,斟酌着说:“五皇兄赚钱不容易,不能不给吗?”
话音刚落,李恕猛的转身,一把攥住李熙的手。
“好六弟,还是你理解我的辛苦。”李恕惆怅地说:“但不给不行啊,放眼这京都城里,就属老二和老三一武一文最拔尖,大皇兄太仁义,压不住人,顺妃娘娘养我一场,我总得给大皇兄,也给我自己留点后路,能帮就帮吧。”
李熙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很小声地说:“那也……也不能开口就是一百万两。”
李恕听得连声叹气,连看宅子都顾不上了,拍着李熙的手背说:“这算什么,老二前阵子也来和我打秋风,说是没钱给神武营发俸了,神武营你知道吗?”
李熙茫然地眨眼,一问三不知,犹如白纸一张。
李恕见状,就猜李熙没听懂,凑过来小声和他说:“你刚回京来,想必不知道咱们京军四营之间的猫腻,让我来给你讲。”
“你长在边关,应当知道咱们长澹在地方实行的是卫所制度,平日寓兵于民,各自屯田,唯独那几位在四方戍边的元帅,以及负责护卫京都的京军四营,是直接吃朝廷俸禄的。”
为了照顾李熙,李恕解释的速度很慢,碰到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还体贴地停顿片刻。
“戍边几位元帅暂且不说,日后有空再同你讲,只说这京军四营里,又细分为配备火铳,穿玄甲的神机营;专门给那些勋贵子弟挂名领钱、穿黄甲的神威营;从各地方靠军功升上来,穿赤甲的神武营;以及由降兵收编整合而成,穿白甲的神勇营……”
李恕絮叨起来没个完,李熙一直耐心地听,尽管李恕现在说的这些,邵毅轩早就教过他。
初到京都,还是不要事先知道得太多。
对面,李恕还在喋喋不休,从京军四营的编制传统,讲到它们之间的恩怨。
李恕说:“……眼下京军都督一职空着,四营首领各自为政,除了神勇营因为身份特殊,平日惯会装孙子,另外三营真是谁也不服谁,尤其是神威营和神武营,简直见面就掐。”
半晌,见李恕说得累了,李熙适时地明知故问,小声插话道:“都是为天子效力的,为何要掐架?”
李恕像是就等着李熙问这句,把声音压更低,悄没声地和他说:“因为钱,因为户部总是先可着神威营发饷,然后才轮到神武营。”
京军四营中,神机营自不必说,都是精锐,必是按月发饷,可神武营就过得很难受了,日常干重活不说,到了月底领饷时,还要可着神威营里那些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先拿,一旦户部那边拮据了,就得先欠着。
李恕把话讲得隐晦,李熙犹豫一下,摆出副半知半解的表情来,故意又问:“神威营的人很多吗?每月要领多少钱?”
李恕听了,有商人习性作祟,当下就掰着指头给他算,咬牙切齿地说:“那真是好多的钱啊,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都跟那养大爷,光吃饭,不干活。”
李熙又说:“既然用处不大,不能裁撤吗?”
李恕叹了声气,彻底被李熙身上这股子天真震惊到了。
“都是些有靠山的人,谁敢裁撤他们?谁敢?”李恕咋咋呼呼地感慨。
李恕说:“六弟,我跟你说句实话,恐怕就连统领神威营,又与神武营交好的老二都不敢轻易动他们,只敢问我借钱发饷,不然——你猜他这个储君还争得上吗?”
一时寂静。
侍从在旁边听得直吸气,伸手使劲拽李恕,边拽边说:“行了,行了,五殿下,您可快闭嘴吧,齐王殿下还在春风如意楼里等您去!”
这侍从劝得苦口婆心,李恕却不听,只管拽着李熙不放。
“滚滚滚,还没见过借钱的这么趾高气昂,我有钱,我叫他等会怎么了!”
有李熙安分给他当柱子,李恕索性手脚并用地扒在李熙身上不放,扬声大骂道:“吞金兽,不要脸,难道还想让我这个债主欢天喜地的去给他们送钱吗?真当我冤大头?……好吧,虽然我真的是。”
说着又忍不住看李熙,真心实意地对李熙说:“六弟,六弟你回来的真好,有你在,我每日看着你,终于感觉自己也没那么可怜了。”
李熙:“……”
目光对上,日后也准备问李恕接济点的李熙抿紧嘴唇,尴尬地笑了笑。
李熙被李恕抱着,走不动,不得已试探着问:“五皇兄,你还去看宅子吗?”
李恕闻言使劲闭一下眼,痛苦地摇头,说:“不看了,没心情看,让工部那边随便选个地方吧。”
顿了顿,又转头看侍从。
“和工部说,不论新旧大小,要离大皇兄近的。”
侍从忙不迭点头,伸手指指春风如意楼的方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恕这才慢吞吞地松了手。
“老二和老三这对臭不要脸的,一只死貔貅,一只吞金兽,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李恕连连叹息,就要再上马,却因为看见李熙还在原地站着,最后又没上。
李恕犹豫片刻,看了看自己的马,没舍得,便朝身旁侍从吩咐道:“把你的马给六弟,你腿儿着去,六弟昨晚跪了太久,双膝肯定磨坏了。”
侍从欣然点头,顺从地把马鞭递过去。
李熙没接。
那马性子烈,冲李熙打响鼻,把李熙吓得更往后退,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熙说:“五皇……”
李恕不耐烦地摆手,说:“都说了喊五哥,你再这样客气,我可不高兴。”
李恕噎住一下,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说:“五哥,我不会骑马。”
李恕:“……”
李恕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倏地睁大眼。
“你长在边关,竟然不会骑马?”李恕震惊地说:“六弟,我以后喊你六妹妹好不好?”
李熙也很委屈,又畏惧又垂涎地盯着李恕身后那宝马,摇头说:“骑马射箭,我都不能学,学会了父皇要生气。”
李恕怔怔“啊”了一声。
“唉,瞧我,又把这事忘了。”听见这话,李恕看向李熙的眼神,骤然软和下来,倒真有几分疼爱幼弟的意思在。
李恕说:“有人陪着一起当受气包……不不,不对,五哥的意思是说,有弟弟的感觉真好,六弟别怕,左右是顺路,五哥陪你一块腿儿着去。”
李熙憋着笑,恭敬不如从命。
这个李恕,还真挺有意思的。
十六年长在边关,怎可能不会骑,不过是用药物抑制着身体生长,装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罢了。
说话的功夫,太阳越升越高了,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李恕牵着马,偏头和李熙没话找话,说:“六弟,听说父皇让你查案子,你如果缺人手,可以问我要。”
李熙连忙道谢,摇头说:“有劳五哥挂心,我有人手,裴掌印把他的人借给我了,我今天进宫,就是为了问他要小牌。”
这话甫一出口,李恕的脸色当场就有些不对。
“谁?裴怀恩?”李恕皱眉说:“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李熙想起那些传闻,垂首说:“略知一二。”
李恕大力拍着他的肩膀,恨铁不成钢,说:“不!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毒得很!他是来报仇的!”
李熙听得眼皮一跳,被拍得往旁边矮一下肩,转头说:“这倒不曾听过。”
李恕见李熙茫然,便侧首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六弟,你可知——我这名字里的恕字,是怎么来的?”
李熙募然抬眼。
走路太慢,还得一会才能走得到,李熙跟着李恕慢悠悠晃进巷子里,听李恕给他讲。
原来二十年前,那场贪污案的规模远比他想象中更大,总共跨时六个月,上下牵连达一百余人,其中涉案官员贬的贬,杀的杀,礼部更是从头到尾都换了血。就为着这事,承乾帝气得大病一场,直到李恕出生,方才好转些。
恕,即为宽恕,饶恕之意。自此以后,谁也不敢再提那桩案。
说到此处,李恕不免停顿。
李熙看得出来,即使如李恕这般健谈活泼之人,在谈到当年那桩大案时,都会变得有些沉闷。
行走间,前方的巷道越来越窄,砖墙越来越高,两个人的身形渐渐被阴影笼罩,明明抬头就能望见天,却没来由地浑身发冷。
外面的阳光很温暖,但照不进这条仅容两人并排走过的狭窄巷道。
沉默地行走。
侍从很有眼力见,远远的吊在两个人后面,没再往前凑。
良久,李恕终于又再开口,连连摇头说:“……所以你听明白了么,六弟?”
“全家上下十一口人,有的被杀了,有的死在了被流放的路上,自己也成了残废,终身背负罪臣之子的恶名,受人欺辱、唾骂。”李恕说:“换成是我,我就干脆找个地方把自己吊死,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裴怀恩没有。
裴怀恩陷在泥潭中,却不择手段地挣扎着,活了下来。
但他为什么要活?他是个残废,注定不能如常人那般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他这辈子就是要孑孓一身的。
对此,李熙越想越惊,下意识就说:“他想翻案,那案子判得有问题。”
出乎意料的,却见李恕朝他摇了摇头。
“那是以前了,以前他还想着翻,现在却连提都不提了。”李恕叹息着道:“我能感觉到,他心里厌烦咱们李家人,厌烦透了。”
李熙听了,面上默然不语,心说谁不厌烦呢。
身旁,李恕以为他被吓到了,便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紧接着又说:“裴怀恩当年为了活下来,吃了多少苦?傍过多少高枝?生着那样一张脸,马鞭,烙印,没日没夜的情.药,他哪样没尝过?他的性子早就在那些非人的折磨中扭曲了。”
李熙听到这,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叹息。
倒不是如旁人那般,对裴怀恩过去的这些脏事感到唾弃,而是忽然生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命相连。
“真可惜。”李熙语气古怪地说:“天子不会犯错。”
就算偶尔犯了错,也要将错就错。
李恕在旁边点头,说:“早两年前,老三曾建议父皇干脆杀了他,以便永绝后患,可是父皇不肯,父皇总觉着自己是天子,是整个天下的主人,一定可以驯服裴怀恩这只道行不深的小鬼。”
事实证明承乾帝也确实有这个本事,裴怀恩头些年跟着承乾帝,温顺的像条狗,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都对承乾帝惟命是从,任劳任怨,就像一块总算被主人打磨光滑了的玉,甚至不惜替承乾帝背负骂名,以自己的名义,去杀那些实际上是承乾帝想杀的人。
可是那都是过去,现如今,承乾帝老了。
“裴怀恩这个人,最外面一层是顽石,暖玉只薄薄裹着中间那一圈,内里实际还是顽石,养不熟的。十来年过去,他的爪牙早已遍布朝野,除不干净了。”
李恕犯愁地感叹,说:“六弟,你说等父皇……的那一天,还有谁能压得住裴怀恩这只鬼呢,靠老二吗?还是靠老三?都压不成的,除非这只鬼真的能烟消云散。”
李熙就说:“五哥,你想得真明白。”
李恕嘴唇开合,面上略略一僵,须臾又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找条后路么。”李恕抽着鼻子,转头对李熙笑着说:“六弟,我是真的挺喜欢你,大皇兄也喜欢你,说到底,咱们三个是闲人,闲人就要自保,命么,能续一天是一天,你可千万别稀里糊涂做了别人的刀,明白么?”
李熙便点头。
却听李恕又对他说:“你要查案,无论缺人还是缺钱,都可以问我要。眼下裴怀恩一心想扶个傀儡上去,你听话,就让他们狗咬狗,赶紧躲得离他们远远的,无论他们怎么斗,你都像我一样,每天该吃就吃,该玩就玩,横竖咱们兄弟三个是要活命的,你说对不对?”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语重心长的友好提醒了,李熙听得认真,先前对李恕的奸商印象也渐渐改观。
李恕这人,原来脑子里也不只有做生意,赚银票。
李恕是真的在用心提醒他,和裴怀恩先前那种有目的的示好不同,李熙能感觉得出来。
至于为什么要提醒。
或许就像李恕自己说的,因为他们都是些无缘权力顶端的小人物,也因为他们是兄弟。
谁知道呢。
半晌,正当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刺目阳光倏地扫下来,逼得李熙眯眼。
李恕更是抬手去遮,后知后觉地说:“呀,我到了。”
他们两人在来时抄了小路,巷子尽头再往前走一点,便是春风如意楼,李恕回头招呼侍从跟上来,朝李熙告别道:“六弟,一切小心,等你真的转危为安那一天,五哥请你喝酒。”
李熙听了就笑,说:“但如果父皇坚持要杀我,五哥你也不会为我求情的,对吧。”
李恕听得也哈哈笑,毫不避讳地点头,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六弟你别怕,你死了,五哥一定给你烧好多好多钱,对你,五哥不嫌破费。”
李熙哑口无言。
片刻后,眼瞧着李熙领人进了酒楼,李熙眸里晦暗,几乎没犹豫,转身继续往皇宫的方向走。
事已至此,躲不掉了。
李恕说得对,任谁也不愿意稀里糊涂就做了别人的刀,但……一个月的时间太短,现在只有裴怀恩能助他顺利结案,能让他活。
换言之,如果想让边关那三万将士瞑目,便只有先低头做了这把刀,斗倒裴怀恩为他精心准备好了的,才能有命继续查真的。
说到底,做刀总比做鱼强,都是人厌狗烦的主,谁也别嫌谁。
李熙入得宫来,因为顾忌承乾帝,由福顺引他去偏殿等候,给他沏了茶。
偏殿内阴冷,好在还有热茶暖身,李熙颔首低眉地喝着茶,不急,也不问,直到茶水见了底,裴怀恩方才姗姗来迟。
隔着一张不大的小方桌,裴怀恩没行礼,而是径直走到椅子前坐了,手肘随意搭在桌上。
那桌椅不是对立摆放,而是并排。裴怀恩和李熙此刻同样面朝着殿门,刚坐下就往后靠,没骨头一样。
李熙连忙起身。
李熙说:“厂……”
裴怀恩恹恹摆手,说:“六殿下不必多礼,你是主子,长话短说吧。”
承乾帝昨夜在御花园吹了风,病得更重,眼下正咳嗽。
李熙明白裴怀恩的意思,便坐下来,说:“厂公,我来要小牌。”
裴怀恩说:“嗯。”
搭着话儿,左肩稍稍往李熙这边倾,玉白指骨抵着下颌,语带笑意地又问:“六殿下用过早膳么?”
李熙愣了一下,如实说:“不曾。”
裴怀恩便吩咐身旁站着的福顺,说:“去,给六殿下端盘果子来,别饿着他。”
福顺心下了然,应声退下了,临走不忘把殿门关上。
这回殿内便只剩下裴怀恩和李熙两个活人了,一片寂静中,李熙没再开口,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怀恩。
裴怀恩是由欲.望浇灌出来的一身艳骨,行走坐立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欲的气息。
各式各样的欲。
肉.欲,权欲,贪欲,奢欲……在过去的十数年间,裴怀恩似乎早已将自己彻底地浸在了这些欲.望中,将自己化成了欲.望本身。
可这欲里没有爱,更没有一丁点暖意。
正如此刻,李熙看见裴怀恩斜斜地软在梨木椅子里,面庞冷白,仅有的一点血色也全烧在了眼角,呼吸又缓又轻,胸膛几乎是没起伏的。
裴怀恩简直不像个活人,甚至不像个人——当这种光怪陆离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脑子里时,李熙默然垂眼,不敢再看了。
阳光从门缝漏进来,打在小桌上,在桌案中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细线。李熙把茶盏搁回桌上,听裴怀恩说:“六殿下想通了,肯吃我的果子了?”
李熙便装作畏惧地点头。
究竟该怎么做好一把称手的刀,在来这的路上,李熙已然细细想过。
一把好刀要锋利,却又不能割伤持刀的主人。眼下裴怀恩要用他,他便该顺势示之以慧,授之以柄,让裴怀恩既能看到他的锋利,也相信他的安全。
聪慧,沉默,温顺,贪生怕死,再没有比他这种半大孩子更好拿捏的人了。
这么想着,李熙便当先说:“总要结案的,我没人手,已经顾不上什么了。”
裴怀恩只管笑吟吟地听,脑袋往后枕在椅背上,阖着眼不看他。
裴怀恩说:“六殿下放心,我会让你结案的。”
福顺还没回来,裴怀恩嘴上答应着,却并没有真的卸小牌给他。
等待的过程总是很漫长。半晌,李熙斟酌再三,又转头问:“厂公,若这案子查不完,我还能活么?”
裴怀恩闻言睁眼,细白颈子没转,只拿眼尾兴味盎然地睨他,说:“六殿下说的什么话,不会查不完。”
李熙咬一下唇。
看来裴怀恩果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李熙沉默地想了想,适时换种问法,说:“那……厂公,等这案子查完了,我还能活么?”
裴怀恩听得笑起来,又把眼皮阖上,说:“活着有什么好。”
李熙就说:“活着当然好,若是不好,厂公又怎么会……”
裴怀恩打断他,平淡地说:“我早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