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猫儿这样乖,倒叫人忽然失了些动手折腾的趣味,反而有些心软。
偏偏李熙此刻似是心情极好,嘴里一点没闲着,竟又自顾自说起他们早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厂公,我忽然发现你这个人其实恩怨很分明,也没在心里把身边任何一个人当奴才看。你给他们那些钱,实则是因为害怕自己发起怒来无法自控,索性就依着长澹律法,给他们每个人都提前备了‘烧埋银’吧。”李熙懒懒地眯着眼睛,指着自己脑袋说,“但这分明就是你情我愿,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们也早习惯了你脑袋不灵光,平日里为求财,心中对你有怕没恨,所以厂公,若你日后被人杀,多半只会是因你这张从不饶人的嘴。”
裴怀恩不知轿外那护卫又和李熙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闻言只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对此论断嗤之以鼻,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律法还说杀人该赔命,我可没赔。”裴怀恩有点无言地摇头,皱着眉说,“这世间之事,不是我杀人,便要人杀我,所以小殿下可别以为甜着嘴巴哄我这几句,就能劝我对你父兄放下屠刀。”
李熙听了就笑,笑意淡淡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但他在笑了片刻后,很快便又接着说道:“没劝你放下,放不下就不要放了,阁老说做佛陀掉头发,要变丑的。”
语速很慢很慢,听着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令裴怀恩没来由的嘴角一抽,余下半句狠话直接就被卡在了嗓子眼,没能得着机会说出来。
须臾起了轿。摇晃间,李熙很熟练地换了个能让他更舒服的姿势,索性从半抱改为彻底拱进裴怀恩怀里去,又伸手抓着了裴怀恩的衣袖,倒头就睡。
“厂公,我一夜未眠,这时见到事情了了,方才有点睡意。”李熙口舌含混地嘟囔,闭着眼,“总之闲话醒来再叙,让他们把轿子抬得平稳些,到了地方再喊我。”
裴怀恩:“……”
这小崽子,好像已经学会怎么在他这里反客为主了。
裴怀恩垂首淡淡扫了眼李熙的脸,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闷不吭声地默许了。
不必另外吩咐,这顶软轿便被外面那些轿夫们抬得很稳。裴怀恩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已然有些年节时的喜气。
倏地起了风,裴怀恩放下帘子,随手解开自己身后的氅衣,把正靠着他补眠的李熙也裹进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裴怀恩想。
从前压在他头顶的乌云正慢慢散去,天气这般晴朗,好像连刮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么冷了。
但是明天会更好。甚至于往后每一天,他头顶的天气都会这样好。
然后等到未来某天,待承乾帝驾崩后,这天下就变成了他的天下。
再然后……当他把他从前那些仇人全杀的七七八八,当他利用李熙把自己头顶的这些乌云尽数驱散掉,彼时他痛快过了,折腾过了,也站在高处看过自己脚底下的风景,他的心中便再无恨可依,也无甚留恋,他约摸也就该活到头了。
至于他原本打算攥在手里慢慢玩弄的这个“小奴隶”。
嗯,或许他对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奴隶”,也该适时的网开一面。
只因他方才在晋王府中忽然想起来,既然他的人生是在二十七岁才见亮,那么等李熙长到二十七岁时,他便也该如那些曾经压在他头顶,却又不得不尽数散去的乌云般,在李熙头顶利落的散干净——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而这小崽子除了天生姓李之外,身上好像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讨厌的地方了,并不值得他为之蹉跎太久。
更重要的是,早点死掉这种事于他而言,其实是赎罪也是解脱,因为他如今是在靠恨活着的,他任由外面那些说他阴鸷残忍的流言蔓延,他已做不回裴容卿,料想等没了这些仇恨后,他便该想不到自己活着还能去做什么了。
再说这人世间也与他幼时在书中读到的不一样,而他如今所有言行,亦与他从前在书中所学到的那些礼义廉耻、忠义仁孝全不一样——这世间实在是太凉了。裴怀恩想。
凉到等替家里彻底报了仇之后,他下辈子,下下辈子,宁可因作恶多端永堕阿鼻,也再不要来这个阴森可怖的人世间。
裴怀恩没把李熙带回裴府, 而是把人送回了宫。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还没醒,裴怀恩也不急着喊他, 只让人把轿子抬进一个比较僻静的巷子里, 然后安静坐在那, 耐着性子等李熙自己睡醒。
李熙这一觉睡得挺沉, 直到把裴怀恩的手臂都压麻了, 方才悠悠醒转。
睡醒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惊讶, 因为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等他。
轿子里很暖和,李熙从裴怀恩身上撑起来, 稍微活动一下颈子,转头望着裴怀恩的脸说:“厂公今日好和气。”
裴怀恩毫不避讳地点头,把被压麻了的手臂往李熙那边伸, 说:“我今日很开心。”
李熙便会意地帮裴怀恩揉起胳膊来,间或咂嘴哈欠两声, 懒懒的。
“是因为从李征身上捞到了好处么?”李熙问。
裴怀恩阖眼往后靠,整个人显得异常舒展, 却是摇头道:“不止,除此之外,我还想通了自己以后的出路。”
李熙听不大懂, 也没法真钻进裴怀恩心里看,闻言只得顺着对方“嗯”了声。
一阵沉默。
片刻后,裴怀恩把手从李熙怀里抽出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轿顶道:“小殿下可知, 我真是很讨厌你那二皇兄。”
顿了顿,又继续说:
“我十七岁才开始学武, 根骨又不好,晋王府外面的人看见李征愿意手把手教我,不嫌我没天赋,都说他宠我。”
李熙哑然道:“但你如今功夫很高,不像个没天赋的。”
裴怀恩含笑侧首。
“我若练不好他教给我的招式,他便罚我。”裴怀恩挑起眉来,说,“你想知道他是怎样罚我的么?”
李熙噎住一下,连忙把脖子缩回来,悻悻地捂着耳朵小声说:“……不了,不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厂公,我实在不想听你过去那些旧事,你也不要告诉我,免得你日后与我说太多了,看我越发不顺眼,再恼起来灭我的口。”
裴怀恩被李熙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逗笑了,肩膀簌簌的抖,但却半真半假地接话道:“要听的,怎么能不听呢?我就是要把这些事多多的说给你听,因为只有这样,你往后才会因为害怕自己被我杀,进而不遗余力地想要杀掉我呀——只有这样才有意思呢。”
李熙:“……”
这是什么烂逻辑?这个姓裴的,脑袋果然有病!
电光火石间,眼见着裴怀恩似乎真要往下说了,李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把就将裴怀恩使劲抱住了。
“厂公,饶了我吧。”李熙哀哀戚戚地卖乖,两片薄唇贴着裴怀恩的耳朵尖,把话头不着痕迹地引到别处去。
“厂公,明天便是除夕了。”李熙说,“你上回教我不要在酒宴上太拔尖,我已心里有数,可我这两日反复琢磨,却总摸不准这个度,也想不到具体该怎么去做……所以厂公,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温热吐息洒在脸上。一时间,裴怀恩皱起眉来,果然没再往下说了。
感觉有点怪,李熙这个小崽子,最近似乎越发频繁地对他流露出这种,仿佛主人一般的姿态,不仅出言打断他的话,偶尔还要教他如何做事。
可偏偏对方又把这些提议讲的恰到好处,并不令人厌烦。
外面的风声传进来,听着就像怮哭。裴怀恩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李熙这样用力的抱着他,仿佛一条紧紧缠在树上的藤,让他感到很暖和,同时也叫他无暇再去思考那些陈年旧事。
“……好,好,小殿下先松手。”最终,裴怀恩败下阵来,转头好脾气地对李熙说,“想哄你父皇高兴不难,殿下冰雪聪明,这样简单的事难道还要我教么?总而言之……不过就是他心里想要什么,你便给他什么了。”
李熙心下了然,眼睛亮起来,说:“我明白了,恰好赶上李征今天给我递枕头,那么如此一来,既然父皇现在还舍不得杀他,便该由我出面去替他向父皇求这个情,送他出京都,以便令他能在还活着时‘物尽其用’。”
顿了顿,又说:
“厂公放心,明日酒宴之上,我定然会让父皇如愿感受到那些……从前被他弃之如履的骨肉亲情,天伦之乐。”
裴怀恩就点头,但又说:“另外安王那边也该仔细注意着,翻脸是一定要翻的,但不是现在。依我看,你最近还是先不要与他闹得太僵,否则他往后如果还想做什么事,可不敢跑过来跟你说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既然李恕现在还没彻底弄明白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甚至还把李熙误当成了自己可以拉拢的对象,那么不如就将错就错,也好时刻掌握着安王府那边的动向。
在外佯装不和是对他们两个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李熙对此自然欣然应允,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知道的,知道的。”李熙眉眼弯弯地挨着裴怀恩说,“可是厂公呀,那李恕又不是个傻的。现如今我心里和你好,你却要我在他面前与你演这种针锋相对的戏码,那——如果我哪天不当心演得太过,动到了你的人,你可千万别恼我。”
裴怀恩听懂了李熙的弦外之音,微微挑着唇角笑起来,样子漂亮极了,让李熙看得本能愣住一下之后,立刻就往后躲。
……糟糕,闹得太过了,眼前这人好像很生气。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怀恩已伸出手来抓他。
须臾两个人胸膛相贴,李熙目光闪烁,颈侧忽然狠狠疼了一下,似是见了血。
“想动我的人?行啊。”裴怀恩长臂揽他,齿间沾了点腥甜的红,一改先前温和。
天旋地转。
然而还不等李熙起身躲避,裴怀恩已将他用力撞在身后的软垫里。
“赔本买卖我不做,小殿下想动我的人,总得哄我点头。”裴怀恩垂首吻他颈间的伤口,窸窸窣窣的,而后单手拆了他头顶细簪,口齿含混道,“……说起来,上回和小殿下提到的那条绿松石小链,小殿下想好戴在哪了么?”
李熙闻言一颤,如墨青丝泻下来,衬得他那张已有了些棱角的脸更白——又青又白,或许还有点紫。
李熙说:“且等一等,我还没有动,况且明天是除夕……”
裴怀恩不听他的,笑吟吟地执簪往下摸索。
“放心,小链回头再打,我有分寸。”裴怀恩说,与此同时撩开李熙的衣裳下摆,将那细长的簪子寸寸往肉里送,疼得李熙抿紧嘴唇,额角渗出两颗汗珠来。
简直是疯了……!
被异物硬挤进来的感觉并不好受,李熙仰面喘息,伸手使劲去推裴怀恩,但裴怀恩腾出手来,轻而易举便按住了他。
“放心,我们今天不玩别的。”裴怀恩眼底晦暗,戏谑地低头说,“但……饮酒过多未免伤身,小殿下戴着它,记住明晚不要喝太多的酒,否则憋着尿不出来,可不好受。”
李熙是黑着一张脸回到宫里的,甫一进门,连玄鹄和他说话都听不见,就一股脑地往卧房里冲,口中还骂骂咧咧的不太干净。
“不让我拿出来,我就不拿出来么,本殿下又不是没长手,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真拿本殿下当猴儿耍了……”李熙边说边往前走,一路低着头,脚底步子迈得极快,走路姿势又怪异,然后砰的一声就把玄鹄关在外面了,颤声吩咐说,“玄、玄鹄!你去围着宫城跑一圈再回来!无事不要来打扰我!”
正在屋里剥油纸包的玄鹄:“……”
由于李熙回来得太突然,玄鹄手里一抖,圆圆的核桃酥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卧房门前。
或许是前车之鉴太过心酸,玄鹄这时已下决心不再饮酒了,只是这酒瘾难解,玄鹄为了不让自己的嘴巴闲着,不得不开始嗑各式各样的小零嘴。
核桃酥挺硬,意料之外的在地上砸出声儿响,玄鹄茫然抬头,看见李熙映在门上的影子抖了一下,仿佛很害怕他走近捡酥,不禁有些困惑。
“殿下——”
大约是这屋里的气氛太怪,玄鹄张了张嘴,想问李熙为何发这么大火,哪知才试探着吐出来两个字,就被李熙气急败坏地出言打断。
“……去跑圈!什么都别问!!!”李熙这回根本就不给玄鹄反对他的机会,只管扭头朝门外怒吼道:“不就是掉了一块酥么?赶明儿本殿下给你买新的,给你买三……不!只要你现在去跑圈,我给你买十包!”
于是玄鹄欲言又止地咂了咂嘴,转头出去了。
只是前脚刚离开,还不等李熙真在屋中把自己肚里这口气喘匀,玄鹄就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并且不顾李熙才把腰带解开,此刻不得不单手提着裤子的无奈,开始使劲锤卧房的门。
“殿下!殿下你快出来!”玄鹄像是才发现了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很着急地锤着门说,“殿下,你快出来看呀,我买的这些核桃酥里好像还藏着纸条。啧啧,要不说咱们京中的小商贩是人才济济,就算我不买酒,他们也能差人寻着我呢。”
李熙:“……”
好累,好疲惫,好想把这些倒霉催的都杀了。
第076章 盟友
为了防身, 李熙平日戴的簪是用一种异常坚硬的材料锻成,款式比寻常发簪细很多,也轻很多。
可即便是这样细的簪子, 挤在那里也显得粗了, 稍微一动便疼得很。
眼见着玄鹄就快把门敲烂, 李熙虽然有点恋痛, 却也没有真带着这么个羞耻物件去参加酒宴的癖好, 索性咬了咬牙, 动手把它从那处抽出来, 然后一头闷进被窝。
杀千刀的裴怀恩,去他妈的杨思贤!这种床.笫间的事, 虽说实际上是他在为了利益主动做小伏低,与裴怀恩当年有很大不同,可他有时却真不想再受这鸟气, 只想把人都干脆砍了,还救个屁的救——有那么一瞬间, 李熙在心里狠狠骂道。
……且慢,玄鹄方才说的什么?那核桃酥里有字条?
簪子尖儿上还沾着点血, 李熙垂眼看它,随后像是碰着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一把将它远远地抛出去, 抬手搓搓颈后。
“……别叫魂了,快进来。”李熙出声说,眼角隐约晕着些红,凶巴巴的, 像只被人揪住了尾巴的炸毛猞猁。
玄鹄便进屋来,犹豫再三, 伸手把核桃酥里包着的纸条递给李熙,没再问李熙这回又是在裴怀恩那边触到了什么霉头,以致如此披头散发,毫无半点仪容可言。
纸条是从寿王府里传出来的,落款是“锦”,上面只得几个小字:多谢六弟救命。
寿王在书法上造诣不浅,一手漂亮的湘竹体无人能仿,李熙一见着它,便知这是寿王亲自写给他的,不禁喜上眉梢,连下身那点疼痛也顾不上了。
果然赌对了,李锦平素没有做戏。李熙在心中暗道:看来这个寿王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志在山水美人之间,而非权争,并非如李恕那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昨夜事发时,李熙曾与裴怀恩商量,要将李恕在寿王府偷藏证据的事情如实告知苦主,让苦主自己把那些东西全收拾干净了。
裴怀恩起初不答应,因为觉得这样做太冒险了,简直就是在为别人做嫁衣,毕竟如果寿王也想争,那么寿王便未必愿意领这个情,更不会与他们合作,事后多半会因着顾忌太多,在把自己家里打扫干净后,对外装作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再者此举无异于向寿王暴露李熙,让寿王知道李熙也在这张棋盘上,把寿王的注意力从李恕身上引到他们两个身上来。
而假如将这些证据神不知鬼不觉的保存下来,再将此事暂且按下,对外就装作京中什么都没发生,或者说——即便是让晋王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也一口咬死这只是寻常的仇家报复,那么从此以后的每一天,这些证据对于寿王而言,便如幼时的身世之于晋王,可以随便由着他们搓扁揉圆,想什么时候出手收拾,就什么时候出手收拾了。
可是李熙不这么想,因为李熙从之前的调查中发现,寿王李锦这个人,或许真的不是什么敌人。
再加上杨思贤先前教他说,如果想在这个波云诡谲的京都生存,就不能学裴怀恩那样一味地去赶尽杀绝,而要分清敌友,不能把麦子当杂草除掉,白白给自己四处树敌。所以李熙决定赌一把,瞒着裴怀恩,私自将书信送去了寿王府。
事实证明李熙赌对了,一向在人前不大露脸的寿王不止领了他的情,甚至还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知道,自己愿意接受这份好意,并铭记在心。
寿王的态度,代表着李熙从此可以绕过裴怀恩,动用“属于”自己的力量去做事——尽管这支力量可能不大听话,并时刻将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就如寿王从前在跟着齐王时,也曾暗度陈仓,偷偷将整个工部都收在了自己手中。
不过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比起需要分给寿王的好处,李熙日后能从寿王那里得到的助力,显然更加不可估量。
这样想着,李熙又仔仔细细地把字条看过一遍,然后揉皱了,把它丢进床脚的炭盆里。
“真好。”李熙喃喃自语着,说,“三皇兄从前的好帮手,现在是我的了。”
玄鹄这时背对着李熙,眼睛还盯着掉在门外那块酥,一时有点没听清李熙说了什么,闻言就问:“啊?什么?”
李熙就抬眼看他,后背稍稍往后仰,屈起右臂靠在枕头上——这样的姿势显得他异常闲适。
“……没什么。”李熙笑眯眯地说,“玄鹄,我今日心情好,我要出钱给你买酥吃,买十包。”
玄鹄当即转回身来,在以眼神反复确认是走李熙的私账后,面露诧异。
玄鹄说:“这、这样,看来小殿下是真的开心了。”
李熙摆摆手,到底是年纪轻又活泼,这会已把自己早起在裴怀恩那受的气全忘个精光。
“还去卖给你核桃酥那人手里买,买十包。”李熙愉快地说,“我要让四皇兄知道,倒戈于我,实是以一赚十的买卖。”
玄鹄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今早去过寿王府,倏地猜着了那字条上写的什么,不禁也面露喜色。
玄鹄说:“明白,这就去买。”
边说边往外面走,然后嘎吱一声,脚底踩着了一根发簪。
“……咦?”
下一刻,玄鹄半点没犹豫,便自顾自地弯腰捡起发簪,并把它重新送回了李熙手中,指着自己脑袋说,“殿下,我适才想起来,这宫里人多眼杂,不比边关,你还是把头发簪起来,免得受指责。”
李熙:“……”
几乎是在玄鹄捡起簪子的瞬间,随着玄鹄越走越近,李熙那小脸立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由起初的眉开眼笑变成臊眉耷眼,最后是面无表情。
“玄鹄。”
“嗯?”
“你老实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杀过你全家?”
“……啊,啊?”
时间在年节时总过得飞快,转眼已是第二天晌午。出人意料的,除夕这天没有再下雪,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除夕宴要宴百官,并非中秋那种家宴,因此这天一大早,宫内外各路人马便一同“兵荒马乱”的忙碌起来。
因着昨天的约定,晋王遇刺的消息早早便传进承乾帝的耳朵里,传的版本是晋王从前掌兵不慈,树敌太多,以致甫一失势便遭报复。承乾帝为此大发雷霆,指着裴怀恩狠狠骂了一顿,怪他守不好门,并想多派几个御医赶去晋王府帮忙,哪知裴怀恩前脚刚低眉顺眼地挨了骂,后脚便以人多不好约束,恐有歹人混在其中的理由委婉回绝了承乾帝,并劝承乾帝改变主意。
与此同时,从不在这种场合缺席的齐王对外告假,破天荒地拒绝参加宫宴。
齐王自小聪慧,心思常常比旁人多一道,但他从前只将这些心思放在自己的差事上,除非被逼得狠了,否则鲜少费心害人,更不会对过去的许多事情太过深思。
可如今宁贵妃死了,刀子割在自己身上,齐王于病中蹉跎数日,几乎不必怎么琢磨,便已隐隐猜着了承乾帝当年意图借刀杀人的阴私盘算,心里对承乾帝越发怨,也越发不想再坐那张、能把一个正常人变得如此冰凉彻骨的龙椅。
加之承乾帝这个人面上虽多情可亲,实际却早已习惯了旁人的主动讨好,并不如何念旧情,更不明白齐王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承乾帝在耐着性子差人往齐王府中送过几次赏赐后,便逐渐对其失掉耐心,没再过问齐王告假的事儿。
于是今年席间的座位顺序大变。
待到再过些时候,宫里把一切布置都安排妥当,月亮也慢悠悠地挂上柳梢,宫门口就陆续有人来了。
李熙是骑马出门的,在半路恰好碰见李恕的轿子。因着雪路难行,李熙“不当心”手一松,叫胯下马儿尥着蹶子就冲前面踹过去,险些一脚踢烂李恕的轿顶,逼得李恕不得不下轿来,脸上千万种颜色齐开花,十分好看。
偏偏李熙面上对此表现得挺惭愧,一见李恕下轿,立刻就对他又是作揖又是陪笑的,口中只说是自己才学会骑马,骑的还不好,以致差点就在除夕这天闯了大祸,让李恕别介怀,还说会赔给李恕一顶新轿子,闹得李恕也不好与他发作,只黑着脸反复叫他别再当街骑马了。
但或许是真被吓着了,这事闹到最后,李恕甚至喊人来收李熙的马,然后请李熙陪自己一起安安分分的乘轿。对于李恕的这个提议,李熙先是惶恐万分的推辞了几句,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和李恕一起挤进轿子里,还顺手接了李恕递给他的八角铜丝小手炉。
天亮之后,夜里一切恶行都潜入暗处,大伙表面上继续迎来送往,亲密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甚至于——
此时此刻,李恕腰间还珍而重之的佩着李熙送给他那道符,并花心思为它搭配了上好的玛瑙玉珠与金银丝线。
李恕的轿子暖和,轿里一切用料都是上乘,又滑又软。李熙抱着暖炉坐在里面,身前又燃着香,没一会就觉得困倦了,索性闭眼由这轿子去晃。
简单的寒暄过后,轿里忽然陷入了一阵古怪的沉默,谁也没有再说话。
良久,就在李熙半梦半醒,真有些迷糊过去的时候,却听李恕忽然开口,带着三分试探地问他:
“六弟——”
“六弟,我昨夜睡不着,看见街上无端多了些身穿布衣,功夫却很不俗的青壮男人,我看到他们好像都是从裴怀恩的宅子里跑出来。你……你近来与那裴怀恩也算亲近,可知是怎么了?”
第077章 将计
轿子里的熏香味很浓, 闻着令人昏昏欲睡,李熙阖眼轻嗅,发现这里面掺着点有意思的材料, 可以叫人头脑混沌。
不过也是赶巧, 得亏他从小就是个药罐儿, 根本不怕这点“迷魂香”。
只是不怕归不怕, 想起自己今天骑马撞轿子的目的, 李熙还是装着懒懒地往后靠。
“啧, 鬼知道是怎么了。”李熙不耐烦地摆手, 皱眉说,“露水姻缘做不得真, 还说什么亲不亲近的,各取所需罢了,再说五哥不也劝我离他远点么, 我这人可听劝。”
李恕忍俊不禁,只当李熙是闻多了迷香, 方才不做平日那副软糯态。
“难得见六弟这么气。”李恕眉眼弯弯地笑,轻声问, “怎么,和那姓裴的吵起来了?”
李熙闻言更恼,眉毛几乎快要竖起来, 冲口就说:“我哪敢和他吵?他现在把手伸得那样长,嘴里又没一句真话,我防他还来不及!哼,一个惯会哄人的骗子, 先前把话讲的那么漂亮,一时说要助我沉冤, 帮我废掉宁贵妃,一时又说要报答我母妃当年待他的恩情,结果怎么着?结果他就只拿我当把刀,他、他与他背后那主子,才是真心——”
话说到一半,倏地闭紧了嘴巴,一副自知失言的惶恐样。
李恕坐在旁边安静听,闻言“咦”了声,不给李熙逃避的机会。
“咦?”李恕扬起眉来,说,“我的六皇弟,你慢些说,你简直快要把我绕晕了,什么刀啊剑的,还有、还有眼下裴怀恩背后那主子,难道不是你吗?”
李恕把话说得挺扎心,李熙看似被激的不轻,一时又有点憋不住,阖眼很不高兴地说:“……啧,谁是他主子,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做得他主子。”
说完就又把嘴捂住了,再扭头一看,李恕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瞧,满脸写满好奇与疑惑。
行吧,还真就是对着演。
幸而旁的不敢说,李熙在装蒜这方面就没怕过谁,他一见李恕这样,就猜到李恕这是在等他主动交代呢,索性一转眼珠子,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倾身向前。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事和旁人不能说,和五哥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毕竟若仔细算起来,当初还是你提醒的我。”李熙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沉闷地说,“五哥,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了,我遇着了麻烦,我猜你还不知道——就在前天夜里,老二和老三都遇刺了。”
话音未落,李恕的眼睛一瞬睁大了。
李恕说:“……什么?是什么人如此嚣张,敢在天子脚下行刺?再说这与你有何干系,总不会是你派人刺的他们俩吧。”
李熙嘴唇几次开阖,欲言又止,似是对此极忧心。
“瞧吧,就连五哥你也这样说,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居然碰到这种事。”李熙双手抱头,懊恼地说,“现如今放眼全京都,任谁都知我跟他们俩有仇,我……我对此可真是心烦,我百口莫辩。”
李恕便伸手拍李熙的背,装着打圆场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好六弟,你能不能从头跟我说,你把我弄得越发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