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啊,多令人动心的哄骗。
舌头有些麻。许是一夜没休息好,真的累了,又许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李熙这回没再跳起来反驳。
屋内烛色暖黄,一片寂静中,李熙闷不吭声地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裴怀恩怀里,皱着鼻子拱了裴怀恩两下,像头妄图从猎人身上寻求安全感的虎崽。
“我不说话,不是因为觉得可惜。”李熙嘴硬地说,“我只是后悔,后悔自己从前眼瞎,竟险些真被他骗过去了,明明、明明若仔细想来——”
若仔细想来,李恕有好几回都表现得不太对劲。
天家无血亲这道理,李熙懂,可他十六年长在边关,又有两年流落敌国——他从没真的直面过这些。
“我不是没怀疑过他,我怀疑过他好几次。就说中秋那晚,我跪在殿外看得清楚,当时想要走过来扶我,却因为顾忌着父皇还在,最终没敢伸手的,其实是我那个传闻中脾气温和的大皇兄李琢,而非他李恕。”
可是不久之后,李恕在街上见着他,对他说的却是自己想扶,言语间全是亲近,丝毫不见中秋夜里的冷淡。
“还有他总劝我别跟你好,劝我别往上看,后来更是把我比作宁贵妃,直言让我记着宁贵妃的下场。”李熙低声喃喃,仿若在回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不简单,他的眼界和财富,让他一点也不像个草包,可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说辞,觉着他虽然可能也有自己的算计,却是真的为我好——就因为他不讨厌我身上背着的祸星名声,依旧愿意跟我玩——他这点让我想起从前的阿兄。”
从前邵毅轩没死,邵晏宁也还没去东边挑大梁时,邵晏宁就总爱这么逗他玩,隔三差五就拿两样新鲜玩意来哄他,陪着他一块闯祸,也一块挨骂。
“李恕前两天还说我的枕头硬,要给我换新的,现在想来,他是看见我枕头底下藏着你的东西了。”
李熙越说声音越低,末了仰起脸,眼底带点化不开的迷茫。
“厂公。”李熙轻声问:“你相信有人能不问回报地对你好么?”
裴怀恩没回答,但答案显然已全写在脸上了,就差开口骂李熙是蠢货,竟然蠢到问出这种问题来。
和李熙那种野马脱缰似的野蛮生长不同,裴怀恩活了二十七年,除了在他七岁前便含冤死去的双亲,余下的人帮他捧他,皆是对他有所求,这点在他落魄时如此,在他风光起来后亦如此。
赶去晋王府和齐王府增援的暗卫还没回。裴怀恩沉默很久,顺势把李熙揽紧些,有一搭没一搭揉着怀里人的后颈。
“睡一觉吧,在我怀里睡一觉,我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裴怀恩语气平淡地对李熙说:“小殿下不信别人,总该信我吧,毕竟我可没有不问你要回报。”
李熙没来由地笑出来。
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都像讽刺。
不过么,话糙理不糙,或许也正因为他们对彼此都有所求,也在心里都确信对方是对自己有所求,所以才能如眼下这般,毫无忌惮的互相“信任”着。
李熙这么想着,便凑过去舔了舔裴怀恩的唇,舌尖卷着刮过去,吐息滚烫。
裴怀恩身上没那物,做事全凭心情,自然不会被李熙这点小动作闹得情动,但他知道这是李熙在向他主动表示友好,就像外头那些流浪的小猫崽子,在小心翼翼吃掉他给的果子之后,总会亲昵舔舔他的手指。
所以裴怀恩把李熙抱得更紧些,了然地问:“是不是睡不着?”
李熙就点头。
“父皇大约熬不过明年冬天,很多人在观望。”李熙斟酌着说:“我自大沧回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在屯粮,我……总之长澹现在不能乱,老二和老三更不能一块没了,因为这会令父皇的病情加重,减少我们的准备时间,是以、是以他们俩平安的消息一刻没传来,我便一刻难眠。”
裴怀恩听了,没忍住有些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这么以大局为重?”裴怀恩好整以暇地问,“那先前又是谁在怪我对晋王下手轻了?”
李熙瞪了裴怀恩一眼。
“那是因为我当时只顾报仇,一时疏忽,低估了老二在父皇心里的分量。”李熙恶狠狠地露出牙齿,冷声说:“老二害死了舅舅,我要他死,我一定要他死,却不要他在此刻死得这么稀里糊涂,他若在此刻死了,父皇怕也活不成。”
能在亲眼见着李征带兵逼宫后,依旧让他全身而退,事后虽在盛怒之下,削了李征头顶的王爷封号,却又从不避讳旁人在自己面前称李征为殿下,这桩桩件件,有哪样不在对外透露出承乾帝有多爱重李征这个儿子?
裴怀恩明白李熙心中所想,当下也不再逗他,而是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我的人动作快。”裴怀恩说,眼睛瞄着门口的方向,“小殿下得了消息就来寻我,路上也没耽搁,不会出事的。”
顿了顿,余光瞧见李熙还是有点蔫,又忽的把话锋一转,含笑道:“可是话说回来,小殿下此次审锦玉,竟然一点也没把她的挑拨听进耳里,却是叫我意外了。”
若说李恕是因为吃了想当然的亏,不知他与李熙早有合意,方才事倍功半,可李恕有一点没说错,那便是宁贵妃的下场凄惨。
思及此,裴怀恩的眼神暗了暗。
“世人皆知我这个人是虎狼心性,与我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裴怀恩把李熙抱到自己腿上来坐,托着他颠了颠,笑说:“眼下我为了小殿下,害贵妃香消玉殒,来日难保不会再为了别的什么人,让小殿下也死得很惨……小殿下不怕么?”
李熙便摇了摇头,说:“不怕了。”
裴怀恩面上略略一僵,听得清楚,知道李熙口中答的是“不怕了”,而非“不怕”。
裴怀恩对此感到很稀奇,又问:“这么说就是怕过。”
李熙诚实地点头,但是说:“当然害怕过,尤其是在刚回来那会,可现在不怕了,因为知道你不会弃我而选别人……因为除了我,再也没人能给你这么多,哄得你这么快活。”
裴怀恩当即失笑,抬手揉了把李熙的脑袋。
“殿下这般可爱,倒让我想起团团那只虎崽来。”裴怀恩说,“那崽子从小就很会卖乖讨赏,每回见我高兴,总要缠着我拱个不停。”
李熙抿着唇不反驳,只管闷头往裴怀恩怀里撞,阖眼说:“……我只知道李恕日后与我翻了脸,就不会再给我钱了,我很伤心。”
“……”
话音未落,裴怀恩顿时笑的更开心了,他并指捻着李熙耳垂,正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下一刻,裴怀恩与李熙对视一眼,双双从软榻里起身。
“如何了?”裴怀恩出声问。
话落,门外那十几个人整齐跪下,为首一人沉默片刻,抱拳道:“……督主,外面果然出事了。”
“我们在得了督主的命令后,立刻分成两路,我们……”
“齐王救下来了,只可惜晋王殿下那边,我们终究还是去晚了一步,等我们、等我们赶到时,那些刺客都已被晋王殿下杀了,而晋王殿下也因此重伤,陷入了昏迷之中,眼下生死未知。”
齐王无碍, 晋王伤了。
良久,裴怀恩垂手静立在原地,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微微歪过点头。
裴怀恩说:“你进来。”
于是那人胆战心惊地低着头进门, 须臾又再跪下, 重重叩首道:“督主饶命。”
人人都知裴怀恩残忍阴鸷, 不好伺候。
汗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叩首之人不敢起身, 他肩膀伏低, 入眼是一双做工上好的锦靴。
但是下一刻,这锦靴便踩上了他的背。
裴怀恩眼里冷淡, 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亮之前,若他二人中有谁出了事, 定将你剥皮拆骨?”
无人敢开口。
生死攸关之际,却见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李熙走上前, 用小拇指轻轻勾裴怀恩的手指。
借着衣袖遮掩,李熙暖白色的手指灵巧如蛇, 一点一点摩挲穿过裴怀恩指间,与他掌心贴着,指尖点到裴怀恩冰凉紧绷的手背。
“别发这么大火, 吓着我了。”李熙垂眼看地上跪着那人,虽然面上并没显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但在这样的角度,却令他那张小菩萨脸莫名生出几分慈悲态。
裴怀恩转头看他, 眉眼柔和下来,但是说:“不怪我恼, 才和小殿下夸过他们这些人好用,转头便出了事——我这张脸都要被他们丢尽了。”
李熙听了就笑,眉眼弯弯地摇头说:“可是厂公,你知道我最怕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罚。眼下除夕将近,你若要动怒,再把我吓的如上回那般生了病,没个十天半月的,可治不好。”
裴怀恩不置可否,抬了靴。
李熙得着机会,就对那人说:“还不下去。”
如蒙大赦。
裴怀恩眯起眼,有点不高兴地看着这十几人利落退下,半晌才说:“……把收买人心的小伎俩玩到我这来了,小殿下如果觉着身边人手不够,我把他们拨给你。”
裴怀恩养出来的人是烫手山芋,收下不是助力,而是监视,李熙自然不能接这个茬,所以连忙摇头。
“厂公,我不是有意救他们,只是不愿殃及无辜,因为今夜受了伤的人不对。”李熙捏一下裴怀恩的手指,说:“我适才在想,老二是从沙场上锻出来的钢筋铁骨,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身,他若有心抵挡,就是赤手空拳,也不该伤的这么重。”
裴怀恩就说:“但也不排除那些刺客提前对他用了药。”
李熙打断他,说:“但他将那些刺客全杀了,他还有力气在,不似中毒。”
裴怀恩沉吟不语。
却听李熙继续说:“厂公,我知许多人爱双管齐下,用毒,也派杀手,可我也知谋害皇嗣是死罪,因此若换了我,如果是在确认毒药能被送到他嘴里的前提下,我定要见血封喉,一击必杀,绝不会另外再派其他的人证去,徒生事端——活人总是很不可靠的。”
余下的话没说,但弦外之音已经很明显。
传闻承乾帝的曾祖建元帝就是被人用毒暗伤,以致年纪轻轻便损及根本,没能活过三十岁,自那之后,宫里以及各王府中的吃穿用度,来去一律都要细查。换句话说,自建元帝之后,再想对他们李氏子孙投毒已难于登天。
裴怀恩便说:“毒不好下,照你这样说,用毒的关卡太多,事后盘查起来也会有牵连,确实不比直接派几个信得过的死士去杀他更简单。可……这药会否是被那些刺客随身携带着,趁其不备才用了,毕竟我从前懒得应付时,也会……”
李熙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不可能,老二的戒心本就很重,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李熙迟疑半刻,隐晦地提醒裴怀恩,说:“厂公要用迷香,可以想想从前是在什么情况下才勉强做成,据我所知,就算效果最好的迷香,也要在一定距离内才会起作用,然而老二如今被关着,本就已是惊弓之鸟,夜不能寐,那些东西压根就没机会用在他身上——除非是他自己想用。”
裴怀恩没再反驳了,他脸色铁青,眉间颇有几分李熙若再在此事上多言一句,便即刻把他掐死的狠厉。
“李熙。”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世人都言成王败寇,你若有本事,往后大可也在我身上试试那些最好的迷香,甚至是你的见血封喉。”
李熙噎住一下,只觉有点啼笑皆非。
猝不及防的,手骨都要被捏碎了。李熙眉头紧锁,心道跟这姓裴的说话可真费劲,每一句都得斟酌。
“……可是厂公,我真的没有在讥讽你。”眼见着裴怀恩要发怒,李熙把自己的手使劲往外抽,面上忽而变得畏惧,软软地说:
“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该去晋王府看看,看过之后再做打算,而非简单粗暴的将此事草草遮掩过去,在除夕宴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晋王果然伤的很重。
裴怀恩听从了李熙的建议,在得到消息后,便迅速带李熙赶去晋王府。
考虑到承乾帝虽然摘了晋王的封号和兵权,却还认他这个儿子,晋王和齐王遇刺的消息暂且都被按下来。
刺客没有抓到活口,毕竟李恕为了把戏做的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些刺客身上做文章,那样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另外就是齐王虽然没晋王伤的重,可也受到惊吓,原本守在晋王府的十七得知裴怀恩要来后,便放心地转去齐王府善后了。
此时天色渐亮,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下了轿,在抬脚迈过晋王府的高门槛时,忽然说:“若我没猜错的话,按照李恕的打算,此次行刺的物证都该被藏在寿王府,而证人不能是任何一个身在局中的人,必须得是我这个局外人,因为只有局外人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才可信。”
裴怀恩深以为然,点头说:“是了,若你昨夜真对我起疑,或者说……若你昨夜虽然猜到事情原委,却仍对我有了铲除之心,不来寻我,使我毫无防备,那么在事发之后,这场闹剧便一定会闹到皇上面前去,之后再经你口,祸引寿王府,引得皇上派人去查,届时寿王当百口莫辩,而我也一定受牵连。”
李熙听罢就笑,垂着眼半真半假地说:“厂公多虑了,自舅舅去后,再没有比你与我更亲近的人了,只要你待我好,我定不会与你离心。”
顿了顿,似是在赞叹。
“不过么,京中两位皇嗣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接连被刺,也是多亏厂公的本事够大,才能在那李恕有意散播谣言的情况下,没让一丁点的消息漏出去。”
裴怀恩闻言脚底一顿,不耐烦地睨过来,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李熙就摇头,面上无辜极了。
“在夸你呀。”李熙眨眼说:“从前听说厂公的势力早已遍布各处,凡人或事,只有厂公想让父皇看见的,父皇才能看见。我原本还不信,今日却是真的涨了见识。”
说着就又去牵裴怀恩的手,带几分恰到好处的依赖。
“厂公这样厉害,倒让我觉着更安心了。”李熙微微地笑着,说:“厂公是我的大树,就像当年的舅舅一样,可令我依靠。”
裴怀恩的眉头皱起来,欲言又止。
然而恰在此时,有人低着头快步走过来,没留神一头撞在裴怀恩身上,连忙跪下来吚吚呜呜的告罪。
李熙有些诧异,把手从裴怀恩的袖里抽出来,蜷指摸了摸自己拇指上的血玉扳指。
裴怀恩此刻心情不错,被撞也没恼,随意地挥手放人离开,但李熙眼睛尖,立刻认出了这会撞人的是谁,没忍住转头看向裴怀恩。
李熙望着来人离去的背影,疑惑道:“这怎么……他的年纪和舌头、他、他是你与我说过的那个御医?”
裴怀恩毫不避讳地点头。
“正是他。我前阵子把他从御医院弄出来,一直关在别处,后来觉着没意思了,就干脆让他住进这里来……反正他说不出话,也不敢在李征面前随意写字,他比任何人都爱护李征,生怕李征知道什么。”裴怀恩面上带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态说,“再说他医术很好,眼下李征受了伤,让他来治,他一定会尽心,倒也省去我四处找大夫的麻烦。”
李熙哦了一声,眼神却依然黏在那人离开的方向。
李熙说:“他看起来好怕你,方才见了你,竟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裴怀恩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说:“天底下怕我的人多了,比他更害怕我的人数不胜数,更有甚者,在我面前腿软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他表现出来的这点慌张又算得什么?再说我当时为了保险,曾下令让人割掉他的舌头,他疼过了,怕我才是应当的。”
李熙将信将疑地点头,心中仍存疑虑,只觉这裴怀恩是在高处站得太久,早已摸不准底下那些小人物的异常之处。
但李熙没再继续往下问,而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裴怀恩进了门,隔着一张小桌,遥遥望向正睡在屋子里面的晋王。
第071章 疏漏
众所周知, 晋王府如今虽然被摘了牌,伺候的人少了,满府金银也被查抄, 但因为顾虑着承乾帝的心意, 在惠妃与昭平公主尚还风光时, 大家对府内主人的称呼并未改变, 面上依旧愿意称其为殿下, 称其发妻为王妃娘娘, 平日就是不当心提到了, 也会随口说是晋王殿下又如何如何。
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却约束不到裴怀恩。
还有一日便是除夕,晋王身上的伤没作假。裴怀恩往前走, 见晋王果真如他的暗卫所言,下腹部和胸部右侧皆有剑伤,伤口细而窄, 确实能与那些刺客手中的兵器对得上。
经过这么多天的幽禁,晋王变得比从前沉稳不少, 他没有真睡,听见脚步声便睁眼, 笑声说:“……怀恩啊,好久不见,我知你一定会来。”
裴怀恩唇线紧抿, 又往前走近些,任由床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底漆黑且深不见底,就像他七岁后毫无光亮的那些年。
裴怀恩说:“伤在右胸与下腹, 看似凶险万分,却不致命。李征, 你果然早就知道有人要杀你……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晋王没回答,转头往裴怀恩身后看了一眼。
李熙抓着裴怀恩的衣袖往后躲,露出小半张脸,神情畏惧。
晋王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说:“还以为你会带老三来。不过怀恩啊,我和老三都入不了你的眼,你挑来挑去,结果就挑出这个小崽子来——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裴怀恩懒得与他寒暄,面上也没有了从前那种不得已的克制,而是继续单刀直入地问:“李征,我想不通,你这里的一切吃穿用度、侍候仆从,我没有一样不在查,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晋王这时还是看着李熙,甚至心情颇好的朝李熙招了招手。
“告诉你也没什么,横竖以后也再用不着往外传什么消息了。”晋王声音嘶哑,说话时带着些肺部被伤到了的气声,时轻时重,“被你派过来看顾我饮食的那个老大夫,我一眼便认出他来了,知道他原本是御医院的御医。”
裴怀恩眉头紧锁,说:“夏炳?”
晋王艰难点头。
“我不知他是怎么得罪了你,以至于让你要割了他的舌头,把他弄到我府里来做这种苦差,可你这样做,反倒是在无意中帮了我大忙。”
晋王边说边咳,但他不在意,只是随手抹净嘴角的血沫,像头打不死的狼。
“我自小就认得他,知道他受过母妃的恩惠,也愿意帮助我,便教他把写了字的绢布放进不到一指宽的竹筒,再把它们牵着鱼线吞进肚里,然后趁外出采买药材时,通过药铺掌柜与母妃把外面的消息换来……反正他嘴里的舌头已经被你割了么,他平素常闭口,是以你们就算再仔细搜他的身,也见不到他含在齿间的鱼线。”
裴怀恩闻言有些诧异,没忍住回头看了李熙一眼,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最近常生病,忽然就从一头铁打的老虎,变得弱不禁风了——我还当你是因为一步踏错,忧思成疾。”
晋王听得又笑起来,笑声虚弱,但很畅快。
“不过就是些能让他顺利出去的小把戏,怀恩啊,你就是再谨慎,也不能回回都派人盯着他去药铺上茅房不是?”晋王说着闭上眼,呼吸有些细碎,免不得犹自顿住缓了片刻,方才又说道,“再者、再者我为了把这事做成,三回里只有一回让他带着消息出去,真假掺杂着,更别提母妃那边也在配合,就算实际上已经与我取得了联系,也要故意让你在别处拦着她好几次,哄你放松警惕……”
裴怀恩了然地点头,随即接过晋王的话,咬牙说:“……所以其实是惠妃查着了有刺客要来,教你这样做的,是么?”
晋王胸口疼痛,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他那样平静地躺在那,面上戏谑呼之欲出。
常言都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王不是傻子,换句话说,他或许会在最初因着多疑走进裴怀恩精心为他设下的圈套,但在清醒之后,便能从底下这些人对待他的态度中,慢慢想明白邵家军在承乾帝心里真正的位置,以及他自己在承乾帝心里的位置。
如此简单的疏漏就摆在眼前,裴怀恩怒极反笑,头回觉着自己或许不该这么爱看热闹,更不该只因一时兴起,便把夏炳那个麻烦毫无顾忌地塞进晋王府。
这个可恨的惠妃,他已对她百般提防……!
还有这个李征,从前只知这人鲁莽,怎么鬼门关里走一遭,反倒让其变得聪明许多,竟还学会了装病……
此刻时候尚早,送饭的人还没有来。裴怀恩只要一想到这些,便觉头疼得很,早起时的那点饥饿感,也全变作了遭人耍弄欺骗的恶心与懊恼,令他在盛怒之时腹里翻搅,止不住的胃疼。
要怪就怪他所有的筹谋都太顺利——他等了太多年,他太大意了,他已经快等不及了。
李熙恰在此时抓着了他的手,探头插话道:“二皇兄,你做这许多,是不是想顺势让父皇解开对你的禁足?”
还是平常那种糯糯的调子,像刚熬化的麦芽,又绵又软,小心翼翼地牵着丝,令人不忍苛责。
裴怀恩与晋王听罢皆是一愣,纷纷转头看他。
但晋王并没把注意力放在李熙身上太久,很快便又重新看回了裴怀恩。
无论何时何地,晋王从没把李熙放在眼里过,但他却破天荒的对裴怀恩放低身段,软了语气说:“是,六弟说的是,既然大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与你们隐瞒。怀恩啊,我实话与你说,事到如今,你往后要选谁,要与谁一起都与我无关,你的事我不会再管,只盼你能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帮我一把。”
顿了顿,又连声咳嗽起来,脸色在剧烈的疼痛中变得苍白,神智却清楚。
“我知这次是谁要杀我,可我不计较,也不想再与你们争。”晋王沉重地喘息着,阖眼说:“料想冰戏过后,父皇一定不会再立我为储君,可我不愿余生都被困在此,所以怀恩啊,你就看在是我将你送进了司礼监,使你自此风光无限的份上,快些点头放我重伤的消息传出去,放它传进父皇的耳朵,让父皇遣我出京吧。”
再顿了顿,似是疲惫极了。
“怀恩啊。”晋王说:“你不要太小看我母妃,只要你帮我,我自然还有别的好处给你。”
明明是些迫不得已的恳求,经晋王之口说出来,却总隐隐带着些命令的味道。
良久,裴怀恩安静听着,面色愈冷。
是了,晋王现在之所以能把这些话说的这么理所应当,是因为打心底认为自己从前对他好,认为他们有情分,甚至认为他恩将仇报。裴怀恩想。
将他从一个泥潭捞进另一个泥潭,教他武艺音律,赠他衣裳吃穿,再费心把他调教成这样的一身媚骨,然后拱手送给皇帝,让他做晋王府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只眼睛——这便是主子施舍给奴才的一点好,就如李恕之于锦玉。
从始至终,纵使这些帮助并非是出于善意,而是另有目的,可在主子们心中,奴才们却依旧该对他们感恩戴德,该心甘情愿地被他们榨干最后一滴血。
裴怀恩想到这里,眉间更阴沉,却是笑了。
李熙沉默很久,在旁悄悄捏他的手指,担忧地喊他,说:“厂公……”
李熙知道裴怀恩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或许是因为隐忍得太久,以至于让裴怀恩在面对他们这些李氏子孙时,一旦身处优势,便很容易陷入那种不记得失,百无禁忌的疯狂中,而他从前也是因为看准了这点,才能成功算计到裴怀恩。
可李熙此刻却很害怕,怕裴怀恩会因为一时恼怒,在这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令他不得不跟着身陷囫囵——譬如失手将晋王杀了。
果不其然,裴怀恩这时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是一把将手从他的指间抽出,垂首笑得残忍。
“……放你出去?”
裴怀恩微微眯眼,用一种近乎甜腻的语气,慢吞吞地对晋王说:“李征,放你出去就等于是放虎归山,你未免太轻看我了。是,眼下木已成舟,我知皇上一定不会再立你,可当皇上百年之后,你又会如何?你当我是傻的么?”
晋王还欲再开口,但裴怀恩的手指,已经重重碾进了他的伤口里。
须臾有血水渗出,粘稠、污秽。
“李征,我知你心高气傲,一心想攀去最高处,可我偏要把你关在这里,把你关在这小小的皇城一角,直到你死,无论你向我提出什么诱人的条件。”裴怀恩笑意阴森地说:“再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么?不——你不再是了!现如今,你已经不配再跟我谈条件,因为你不过就只是个可怜的……”
“啪!”
倏地有一盏热茶落地,瓷片四碎。裴怀恩循声望去,住了口,却见李熙抬手摸了摸耳垂,正可怜巴巴地蹲在那捡瓷片。
“厂公,怪我方才口渴,想喝热茶。”李熙定定望着自己被碎瓷割伤的手指,皱眉说:“我太心急了,明知自己迟早都要喝到这盏茶,却还是一刻都不想等。”
话至此顿住,目光落在裴怀恩沾着血水的手上。
“厂公,都怪我太心急了,热茶不能沾口这种事,还是你教我的。”李熙意有所指地提醒裴怀恩,刻意将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说:“……可我现在为了一时痛快,被这壶上好的热茶、烫得好疼啊。”
第072章 报复
话音未落, 裴怀恩已冷静下来,想起就在不久前,李熙要杀晋王, 还是他出言拦着没让。
是了, 是了, 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横竖晋王迟早要死,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