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是你的养母。”顾西元轻声提醒着,唐琛提及她两次,都唤她垃圾婆。
唐琛的脸被餐桌上方的灯照得通透,细腻的每一根血管都看得清,唇角微微下沉,望着顾西元,目光幽冷:“我在她身边活了十年,也算是我命大,后来我会偷会抢了,才离开她独自去讨生活,那些年不易,却也觉得一个人自在。”
他言至于此,便也不再提了。
“唐琛,你为什么姓唐?谁给你起的名字?”
唐琛的眼里微见回暖,低笑了一声,每当顾西元唤他唐琛而不是唐先生时,他就格外的专注于他。
“我生在唐人街长在唐人街,那里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姓唐,起先从珍宝斋的客人身上摸走过一块玉佩,那上边的字看着怪喜欢的,求街边卖字先生教我认这个字,原来念琛,是珍宝的意思,从此后,我就给自己起了唐琛这个名字。”
“西元,那你又为什么叫西元?”
唐琛也仿着顾西元的口吻回声唤着他。
顾西元也笑了:“我父亲起的,他很喜欢研究历史,说西元是历史纪年的开始,第一个男孩就叫西元吧,希望后边还能再生个弟弟。”
唐琛听了,不禁也失笑,那两个清浅的梨涡顾西元这次看得久了些。
重新捡起被唐琛丢到桌上的糖纸,轻轻摩挲着,发出窸窣的沙沙声,残留着淡淡的桃子香,顾西元的声音好像也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拉回到近前。
“小时候父母也常带我去唐人街一带玩,买些吃食,每次都会给我买吉利糖果,我也偏爱这桃子味的,那时候包装也没现在这样好,散装的便宜些,只买一把,两个兜里都揣着,边走边吃,一边吃一边算计着,兜里还剩几块,回家还能再吃几天。
记得有一年,冬天,快过年了,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去唐人街,想多备些年货,下着好大的雪,坐了很久的车,唐人街里真是热闹,到处都是鞭炮声,在西区那边是听不到的,我也特别兴奋,吵着要吃糖果,他们也就顺从了我,我把兜里填的满满的,可真是不禁吃,年货还没备完,兜里的糖少了许多。
我们三个还在唐人街吃了饭,到现在我还记得,吃的红油抄手,特别小的店面,可是味道真是好,连母亲这么挑剔的都说,好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家乡味了。
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赶着最后的末班车回去,等车的时候,我看见墙边的角落里黑乎乎蹲着一团破棉袄,里边露着一张脸,原来也是个小孩,看着比我还大点,脸上全是泥,鼻尖都冻得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雪花,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往嘴里塞糖吃。
那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冷冰冰的却又透着可怜,感觉好像快要死掉了,一动不动的,整个人就缩在那堆翻着烂棉花的破袄里,那棉袄黑的发亮,他跟棉袄都脏得融为一体了。
可能是被他看的吧,我就走了过去,他还是不动,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从兜里掏出一块糖给他,他半天都没动,还是看着我,我说,吃吧,可甜了。他这才犹豫地伸出手来,那手真是吓了我一大跳,黑的看不出皮肤的颜色,上面还血淋淋的,都是口子,指甲里的泥像是一个个的黑月牙,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手可以脏成那个样子。”
搭在桌边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不易觉察地屈了屈指尖。
顾西元的声音依然轻轻回荡在餐桌上:“我想我该走了,可还是忍不住又走回去,掏出兜里的糖,索性都给了他,只给自己留了一块,然后将仅有的一枚银币也掏出来,那是父亲背着母亲偷偷塞给我过年用的零用钱,揣了好久也没舍得花,却被他盯得怪难为情的,若不拿出来一并给他,总觉得对不住他似的。
后来车来了,母亲喊我,我把钱塞进他手里便跑了,也没敢再回头看,上了车之后,我隔着车窗往外看,他终于动了,站起身,往车这边走了两步,一直望着车,雪花扑打在车窗上,也看不清,直到车开走了,我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也不知那孩子是否还活着,那么冷的天,就几块糖果,填不饱肚子的。”
顾西元的脸上一缕感伤,仿佛还在懊悔当时年幼的自己,面对那样一个街边的孩子,同样的无助,同样的无可奈何。
“唐琛,你说的对,像这样的孩子天底下有很多,救不过来的,只是,见到了,能救一个是一个,我们不再是小孩子,有能力去做一些事的时候,就别再让最后一班车开走了。”
顾西元吸了口气,将头别向窗外的庭院,绿荫葱葱中,树梢上悬着一枚白亮的月,像极了那晚闪着银光的硬币。
唐琛又从盒里取出一块吉利糖果,剥开,站起身,走到顾西元面前,忽然伸出手来,将糖塞进他的嘴里,不等顾西元反应过来,唐琛优雅地转身,向客厅走去,扬声道:“顾西元,我替那孩子还了你这块糖,填不饱肚子没关系,可以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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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先生平时习惯放哪边
吃过晚饭,顾西元独自回到房间,锁上门,兀自坐在床边怔了会神,然后抬起受伤的左臂,从缠着石膏的夹层里抠了抠,两指做钳,夹出一张照片。
黑白色的,因在夹缝里搁久了,卷着边,西元捻平它,还好,苏姗妮拍照的技术不错,面对这样一截腐坏的肢体,手不抖,还近距离拍了个特写,肿胀惨白的皮肉像块泡在汤汁里的馒头,若不是上边有着模糊的刺青,已经不太确信这是来自一个人大腿外侧的写真了。
这是苏姗妮跟着乔伊警长在唐人街发现两具尸体的那家屠宰场污水池旁拍的照片,报纸上刊登的只是一张屠宰场大致环境的图片,而基于警方的要求,也是怕引起公众不必要的恐慌,其余含有更多细节的照片并没有发布出来,现场所有的照片警方留了一份,她自己又冲洗一套留作备份。
一般刺青的位置都会在上身,前胸后背或者手臂,鲜有纹在大腿外侧上的,图案看上去也有点特别,好似一条鱼,却长着鸟头和翅膀,头上有喙,说它是鸟,又有鳞和鳍,后边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整体看上去,倒更像是个图腾,只是不知道渊源出自何处?
苏姗妮指着鸟眼还让顾西元仔细看,问他是否发现了什么,鸟的眼睛很大,颜色更深,几乎发黑。
顾西元端详了半天,才迟疑地说:“这是个疤痕吗?”
苏姗妮肯定地点了下头:“对,是块疤痕,法医告诉我说,这块伤疤是旧的,至少几年了,刺青刺在这个位置,很可能是为了掩盖这块疤。”
“法医?”顾西元向苏姗妮投去疑问。
苏姗妮自嘲地笑了笑:“凭我的魅力,请个中年男人吃顿饭还不用太费事吧?”
顾西元微一颔首:“当然,苏姗妮小姐,您是绝对有这个实力的。”
两人继而一笑,冲淡了之前许多感伤和丝丝缕缕的凝重。
苏姗妮继续道:“很可惜,因为尸体大面积腐坏,已经辨别不出面部特征,除了这个刺青外,法医也不能再从这两具尸身上获得更多的个人信息了,只知道他们是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华人,普通着装,这样的穿着在唐人街里随处可见,均死于头部中枪,而其中这个有刺青的,在腰侧还有一处枪伤,但不致命,没有找到弹头,无法判断是否来自同一把枪。”
“我看过你的这则报道,说警方怀疑这两具尸体和白老大的死有关,有什么根据吗?”
苏姗妮向椅背靠去,吐了口气道:“没有任何根据,这是我按着警方的要求编撰的新闻稿。”
“什么?”顾西元有点惊讶。
苏姗妮颇无奈地摊了下手:“没办法,唐人街警署碍于各方面的压力,既要快速破案,可又毫无头绪,不仅是鸿联社,整个唐人街都一样,没有人会配合警方的调查,警方问什么,他们要么装听不懂西语,要么用家乡话敷衍过去,就算有警察懂点华语,但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所有人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面对警方和媒体,绝口不提关于白老大被杀的事情,就算不是鸿联社的人,那些普通民众见到警察都躲得远远的,更别说提供什么线索了,唐人街就像一个堡垒,一个由鸿联社亲自搭建起来的固若金汤的堡垒,西人警方永远都别想从他们嘴里问出一句真话来。”
顾西元望着那张刺青照片,英挺的眉宇微微轻蹙,苏姗妮所说的,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白老大是被两个蒙面的人刺杀了,而这两具尸体又恰好面目全非,那家屠宰场就在朱雀堂杨启年的地盘上……就算我们西人警方目前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的死跟白老大的死有直接关联,但是这两个人死得蹊跷,鸿联社这四位堂主都有可能是杀害白老大的幕后黑手,任何线索警方都会往下查的。”
苏姗妮将那张照片推给了顾西元:“我相信顾先生也是有实力能打听到这个刺青的真正来源。”
“不用了,我已经记住了。”顾西元又将照片推了回去。
苏姗妮又固执地推回来:“我还有备份,这张你留着,类似的图案华人刺青店里也有,但都跟这个不太相同,我也搞不太清楚这些飞虫走兽对于你们东方人来说都具有什么含义,而且我这个西人记者一走进店里,他们都不搭理我,我也不好明目张胆地问,你还是留着细细地比较一下,千万不要弄错了。”
“那是因为你太出名了。”顾西元笑了下,苏姗妮不止因为总在电视上做报道,那天闯游龙旗的队伍时,多少人都看见唐琛将她的录影带掰断了,难保不对她这个漂亮的女记者印象深刻。
也不与她过多的解释,顾西元将那张照片收了起来,想了想,又说:“不过苏姗妮小姐,你总是随身携带这些重要的资料,我总觉得不妥。”
苏姗妮的蓝眼睛闪过一丝无奈和愤然:“目前我只能随身携带它们,因为我的家进来过小偷,把东西翻的乱七八糟的。”
哦?顾西元的眉头又拧了拧:“丢了什么没有?”
“丢了些珠宝首饰和现金,我也报了警,他们只当普通盗窃案来处理的,但我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电视台呢?”
“电视台来往的人很多,而且有些员工是专门做华语节目的,我担心这其中搞不好也有鸿联社的人,并不安全。”
顾西元沉默了会,对这个西人女记者又多了几分钦佩,又问了问白虎堂赌档被抄一事,苏姗妮具体的也不清楚,只知道乔伊警长也是执行上边的命令,对唐人街各赌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突击搜查,但苏姗妮从警长的言谈话语间,感觉到这是警方对唐人街拒不配合各种调查的一次打压性行动。
顾西元只好作罢,临别之际,忍不住叮嘱她:“苏姗妮小姐,虽然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还是要提醒你,像上次你闯进游龙旗的队伍,直接质问唐琛的举动,我并不是很赞同,我知道你对陈浩林的死很内疚,也很气愤,但是保护好自己也很重要,你对华人、鸿联社,甚至是唐琛,算不上是真正的了解,不管是你还是我,谨慎行事是第一位的。”
苏姗妮望了顾西元一会,淡淡地点了下头:“好,我会注意的,再会,顾先生。”
顾西元摸出兜里的洋火,走到浴室,将那张卷了边的照片又深深地看了几眼,擦然一根火柴,火苗顺着照片的一角吞噬上去,那个鸟头鱼尾的刺青渐渐化为乌有,只剩几片灰白色的飞灰,落尽盥洗盆中,打开水,冲得干干净净。
忽听院中有汽车发动的声音,顾西元匆匆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道缝隙,是唐琛的车,已经绕过院中的草坪,从仿古雕花的黑漆铁门开走了,阿香还冲车子挥了挥手,吴妈关好大门,落了锁。
顾西元从客房出来,站在二楼走廊的楼梯边,正看见阿香轻快地往里跑,身后的吴妈交代着:“把先生今天换下的衣服拿下来。”
阿香答应着,蹬蹬地跑上楼,一抬头便看见了顾西元,冲他甜甜地一笑。
“唐先生出去了?”顾西元随口问着。
“是,回白宅去了。”
心思微微一沉,顾西元喃喃地重复着:“回白宅去了?”
阿香笑道:“回去陪白小姐嘛。”
西元笑了笑:“是,唐先生跟太太的感情看样子很好。”
阿香睃了他一眼,也只是嗯了一声,转而又道:“先生临走时叫我和你说一声,明天不要出门,在家等他就好。”
“没说什么事?”
“没有。”
这一夜听着丛林里的夜鹰时不时地啼鸣,犹似哀怨的曲儿,顾西元倒睡得很好,连个梦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窗外的暖阳热烘烘地照进来,打开窗,空气既新鲜也湿热,夹裹着山中各色的花香草香扑进屋里,带着初夏的活泼,却也令人感叹春的短暂。
衣柜里仅有的衣服都是毛料西服,西元原本也不爱穿这箍人身板的东西,偏唐琛这里除了几件衬衫能穿,其他都是外套,天气渐热,也穿不住了,裤子也略微瘦些,虽然他和唐琛身高差不多,但论身形,自己还要比他壮一点,这些衣服想必也是唐琛平日里不怎么穿的了,款式也是头两年才流行过的。
胡乱抓了件淡青色的衬衣穿了,裤子依然穿自己那条旧的,下了楼,吴妈已将早餐摆上了桌,阿香忙里忙外的收拾个不停,顾西元喊她们一起来吃,吴妈和阿香都说吃过了,吴妈又补了一句:“这是先生用餐的地方,我们怎么可以用呢,顾先生说笑了。”
顾西元笑道:“我是来给唐先生当司机的,现在只是在这里养伤,不是什么客人。”
吴妈明显地愣了下:“司机?”
阿香听见了,也走过来:“来替阿宝的?”
顾西元拍了拍左臂:“对,等伤养好了,我就可以给他开车了。”
吴妈摇摇头,有些不信:“我看不像,阿宝除了帮先生提箱子,很少上二楼的,更别说还住在先生的客房里。”
阿香也说:“对啊,我看先生对你很好,你不像是新来的司机,倒像是他的朋友。”
顾西元笑道:“难道他对你们不好吗?”
阿香连忙道:“不是啦,先生对我们自然也很好,哎呀,总之是不一样的啦。”
上午的时光随着日头偏移总是过得很快,用过早餐,顾西元只在院子里转了转,唐琛的车便回来了,依旧停在门口,阿江去开门,阿山去泊车,唐琛从车里下来,看见站在台阶上的顾西元,启唇微笑:“这件衬衫你穿着看上去倒很稳重,只是把人衬得比实际年龄大了些。”
和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位老先生,中式打扮,发顶稀疏,戴着副眼镜,胁下夹着一个布包,胳膊上还裹着一对套袖,见了顾西元,一推眼镜,点着头,上下打量着。
“西元,进屋来,让张师傅给你量量身,做几件衣服。”唐琛边说边往里走,顺手脱了外套、摘了枪,一并丢给阿江,又喊着阿香倒水切西瓜,这天也是热,还没到中午呢,唐琛背后的衬衫上已有了点点湿痕。
顾西元想说不用了,却又觉得很需要,正踌躇着,唐琛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正中的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偏头就着阿江的手点上一支烟,然后指着还站在客厅里的顾西元:“过来啊,他可是瑞福祥的老师傅,我特意请来给你量尺寸的,想着昨天带你去,偏你又出去了,今天我顺手把他带过来,就在这量,免得你再跑了。”又对一旁立等的张师傅说:“人交给你了,量仔细点,要赶着做几身正当穿的。”
头顶百合叶的吊扇转着,吹来凉意的风,大理石的桌面上摆放着茶果,唐琛解开衬衫上的两粒纽扣,露着一段玉白的脖颈,缓缓地吐着烟,神情惬意地望着顾西元像个扯了线的木偶,听从张师傅的指挥,抬胳膊并腿的,一把皮尺在他高大匀称的身形上伸缩自如。
张师傅蹲了身,开始量下边,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先生平时习惯放哪边?”
顾西元一时不解:“什么?”
张师傅推了推眼镜,又问了一遍:“就是平时一般放哪边更舒服些?左边还是右边?”
顾西元蓦地明白了,飞快地瞟了眼唐琛,唐琛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阿香特意为他调制的薄荷冰酒,晃荡着玻璃杯中的冰块,冰块在杯底旋转着,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倏忽一下也停了,唯有余声在静了的几秒犹似绕梁,偏唐琛也飞快地掀起眼帘瞥了过来,目光一碰,又都匆忙躲了,当啷之声又轻轻地响起,倒比之前多了份期期艾艾的迟缓。
顾西元从脸颊到身上那看不见的地方都热了几分,也就这么会功夫,张师傅还蹲在脚前,秉持着老字号的精神,做着顾西元的思想:“先生不用不好意思,等衣服上了身就知道,功夫都在这些细节上,穿我们瑞福祥的衣服,定是要比别家舒服得多。”
唐琛向沙发里微微仰去,抽了口烟,继续晃动着手里的冰块,微眯着眼,好整以暇地望着红着一张脸的顾西元,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着:“都…都行,您看着办吧。”
张师傅似乎叹了口气,抻开卷尺量了量前档,手背轻轻一触,心中有了数,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在小本上一边写一边念叨着:“左边。”
第22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坐在索菲亚教堂里,听着台上老牧师宛如自语般的宣讲,风琴配合他间歇性地嗡嗡响起,在这样一条看不见的舒缓而规律的节奏中,透窗而照的日头,被彩色的窗棂扯成丝丝缕缕的软絮,暖暖地覆在身上,顾西元的两眼渐渐往一处粘合。
西元小的时候顾夫人也带他去过几次西人教堂,也是奇怪,一向顽皮的他只要坐在教堂的长椅上没多会儿就呼呼大睡,直到顾夫人做完礼拜拍醒他,一来二去的也就不再带他去了。
一连几天都闷在唐琛的公馆里,唐琛也不见回来,西元也不好再随意出去,总是站在窗前眺望远山,或者楼上楼下漫无目的地游走,几次走到唐琛卧室紫红色的门前,都停住了,吴妈和阿香不做事的话,从不上楼来,想了想,西元还是没有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给家里打电话,顾夫人听他一切都好,只是工作忙碌,彼此叮嘱照顾好自己,顾夫人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妹妹晓棠便把电话抢了过去,兄妹俩一语双关调侃了几句,西元又嘱咐她,为唐琛做事的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母亲。
放下电话,顾西元又望着那条山路发呆,什么事都做不了,他得想办法出去。
昨天晚上唐琛终于回来了,脸上略有疲态,只跟顾西元打了个招呼,连阿香特意为他泡的糯米红枣茶都没喝上一口,便回楼上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唐琛穿上那套珍珠白的西装,看样子又要出去,西元想起今天正好礼拜天,便问他是不是去教堂?
唐琛倒是反问他:“在这里闷得慌,想出去?”
西元实话实说:“闷的要死。”
唐琛点头:“那就跟我走吧,穿上新做的衣服,别太随意了。”
于是顾西元在张师傅做的几套新衣里,挑了身浅灰色的薄料西装,配上深蓝色的领带,唐琛见了,盯了半晌,方才笑道:“很雅致。”又说:“瑞福祥的料子都是上好的,张师傅的手艺也是唐人街最好的,舒服吗?”说着,便将目光从头扫到脚。
“挺合身的。”
唐琛含笑上了车。
顾西元在这笑里,忽然想起那日张师傅量尺寸的事,面皮一热,白了唐琛背影一眼,随即也上了车。
终于从清冷的公馆走出来,顾西元暗暗吁了口气,街景还没看够,便坐进了索菲亚教堂,成为这间教堂里,唯一一个坐在唐琛身边且昏昏欲睡的人,布道的牧师罕见的走了神,不时的将目光瞥向前排的两人,轻簌了几声,那人却不见醒。
唐琛的目光也从布道台上回落人间,扭脸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垂着头,抱着那条伤臂,英俊的面容睡意朦胧,浓长的睫毛在煦暖的阳光里也似镀了层金,这让他原本清透微黄的麦色肌肤色泽更加鲜亮、明快,宛若一块刚出炉的鸡蛋糕,诱人去咬。
突出的喉结上下一滚,唐琛将目光移回布道台,瞬间又拉了回来,重新定睛顾西元,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漂亮的眼眉瞬间一扬,后排的阿江也不禁好奇,向前凑了凑,瞟向顾西元。
顾西元的嘴唇周正得像只精心捏合的水饺,唇角微扬,唇珠红润,似笑非笑的,透着温润、和善,因夜里闷热,开了窗睡的,有点着凉,鼻子不通气,吃了两片西洋药,那药也令人困乏,伴着教堂的祥和,即便坐着,也睡得沉酣。
只是……
一行清涕缓缓流出,亮晶晶地悬在鼻尖上,宛如一颗露珠,欲落不落的,唐琛此时正凝望着这颗露珠,令人一时揣测不出他的心思,既漠然,又不肯移目。
坐在隔壁过道上的阿山看不清这里的情形,只道是唐先生不满意顾西元睡着了,频频给阿江递眼色,阿江也不理会他,有心想推醒顾西元,又见唐琛看得入神,凭直觉还是不要打断他为妙,只好不时拿眼睃着顾西元,希望他自己能早点醒来。
那露珠坠了坠,变了形,更加的饱满欲滴,眼看着就要坠落下来,唐琛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蓝丝帕子,在顾西元的鼻子上飞快一擦,管风琴声嗡鸣四起,唱诗班齐声合唱,庄严而又圣洁: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顾西元猛然惊醒,睁着一双泛红的睡眼茫然四顾。
敬拜结束了。
唐琛若无其事地合上了圣经,只待众人都走净了,他再离开。
“见谅,睡着了。”顾西元吸了吸鼻子,还是不通气,说话都囔囔的。
唐琛也不言语,只将手中的蓝丝帕子缓缓地塞进顾西元的上衣口袋,眼里空荡荡的冷,几根手指贴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继而转身向等在不远处的牧师走去。
顾西元怔愣着,目光随他而动,见他跟牧师低语,这才看向近旁的阿江阿山,兄弟俩都瞪着自己,神情也颇为异样,西元有些讪讪地:“睡着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阿江剜了他一眼,向外走去,阿山自从白虎堂见顾西元自断手臂,对他亲厚了许多,这时咂吧了下嘴,粗声粗气地说:“没什么大不了?唐先生做礼拜,你在他身边怎么能睡觉呢,多让他没面子,还有啊,别怪我没提醒你,唐先生再怎么宽待我们,可我们毕竟是保护他的人,就算睡着了也得睁着一只眼,你倒好,睡的鼻涕泡都出来了。”
脑仁一震,西元连忙掏出那块蓝丝帕子,打开一看,一点干涸的污渍,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脸腾地又红了,远远地去看唐琛,他开完支票正与牧师道别,离开时,看了眼拿着帕子的顾西元,只招呼了一声:“走了。”便低眉浅笑地,从他身边匆匆掠过。
顾西元用那帕子狠狠地擦了下鼻子,茉莉清香直冲入鼻,不禁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回荡在教堂高高的屋顶上。
下午又陪着唐琛去了西区,依旧在赛伯格广场那家露天咖啡馆里,老板见了他惶惶不安,想来唐琛也是熟客,但上次枪杀事件后,老板阴影挥之不去,总时不时地多看这边两眼。
唐琛点了杯黑咖啡,又替顾西元要了红茶,说是咖啡有刺激性,不利于伤口的愈合,顾西元也不与他争论这压根没依据的说法。
阿江阿山站在不远处的两根石柱后,手搭腰间配枪,瞭望四周,顾西元这才明白上次两人为何突然现身射杀那个假扮女孩的侏儒,这个位置既不妨碍唐琛喝咖啡,又能不离左右地保护他。
短短几个月,他们从陌生的路人,变成了同坐一桌的“自己人。”
望着单手点烟的顾西元,唐琛淡淡地说:幸好打的不是右臂,否则我恐怕看不到你拿画笔的样子了。
顾西元一笑,看了眼阿江阿山,问道:“唐琛,唐先生,有件事我很想问清楚,才好安心住你的公馆,喝你这杯红茶。”
唐琛看着他,优雅地偏了偏头,示意他说。
“我究竟是你的司机还是你的……座上客?”
唐琛拿起西元丢在桌上的香烟,也点了一支,悠然地吐出一口烟雾:“你说呢?”
“不知道。”
唐琛吸着烟,目光投向广场,直至吸完了,捻灭它,才不明所以地一笑:“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什么?”顾西元屏气凝神地望着这个总是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人。
唐琛端起咖啡,呷了一口,眉宇轻锁,不紧不慢地说:“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
顾西元将一块方糖丢进他的杯中:“随你好了。”
唐琛缓缓搅动着半融不融的方糖,黑色的瞳眸里流动着一缕柔光:“西元,我们相逢就是在这家咖啡馆,其实那天真正救我的人,是你,你震惊的表情出卖了那个枪手……”
顾西元的唇角微微一凝。
唐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之后我们一起从御膳坊死里逃生,又一起去找丁义救你的朋友,这些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
顾西元笑了下,带着一丝感伤:“我不太信什么命中注定。”
“哦?是吗,迟早有一天,你会信的。”唐琛似笑非笑地说。
四目凝视,扯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缠绕绕,唐琛的眼睛太过明亮,顾西元被他吸着,又被他刺着,唐琛似乎感同身受,取出墨镜戴在脸上,又从近旁的报刊栏上拿下今日的报纸,一页一页翻看起来,不再理会顾西元。
顾西元喝着红茶,已经渐冷,滑入愁肠,都是苦涩。
砰地一声响,背对广场的顾西元想都没想,扑向了唐琛,撞翻了桌椅,咖啡、红茶洒满一身,身下的唐琛被他压着,暖玉般地拥着他,头上身上也尽是茶水的污渍,却什么都不顾地嗤嗤笑道:“放松点,我的救命恩人,这只是一个爆炸的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