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晓棠的摊位,阿江忍不住道:“先生忘了,西元不是说今天不过来么?”
唐琛轻轻蹙眉:“这个顾晓棠,人鬼嘴巴毒,见了她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还过去,不理她就是了。”
“又犯脾气,先不说她是西元的妹妹,你没看我站了那么一会工夫,她的义卖摊前聚了多少人。”
阿江哦了一声,似有所悟:“原来这就是爱屋及乌。”
唐琛轻轻踹了他一脚,不耐烦地赶他:“别老跟着我,我又不打算娶你,去找阿香玩去。”
“那怎么行,我得跟着你,今天人多……”
唐琛作势还要踹:“拜托江爷,我偶尔也想自己一个人静静,走开,把他们都带远点。”
阿江嘟囔着:“换了是西元,你也不这么说了。”
唐琛那脚终于还是踹了出去。
游园会的一隅临时搭建了个鬼屋,尖尖的屋顶挂着一个鬼脸,吸引着胆大的孩子们探险一游,唐琛踱到近前,就看见一个小孩子抹着眼泪哭啼啼的。
唐琛蹲下来,掏出手帕替他擦泪:“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小男孩抽抽搭搭地:“哥哥不见了。”
“哥哥去哪了?”
小手一指鬼屋:“在里边,他叫我在这里等他,可是等了好久呢。”
唐琛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块吉利糖来:“不哭好不好,给你糖吃。”
小男孩接过糖:“谢谢唐先生。”
“呵呵,你认识我?”
小男孩点着小脑壳:“嗯,你是唐先生。”
唐琛又笑了,看了眼手表,摸着他的头:“你不要走开,我进去帮你找哥哥。”
“好。”
顾家的大门虽然敞着,但是西元只能望门兴叹,今天是游园会的第一天,定是热闹非凡的,可惜母亲像是要把家翻个底朝天,多少年不用的东西也都翻出来,屋里院外堆满了瓶瓶罐罐,看样子大部分都是不要的,西元一时疑惑,这不像是收拾屋子,倒像是要搬家,他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们商量离开这里的事,想问又怕莽撞了,倒惹她不高兴,索性出力不出声,晓棠倒是好命,又能去游园会,又能和男朋友约会。
张庭威这孙子,自从上次堡礁岛一事后,也不敢来顾家蹭饭了,西元找过他一次,他却躺在床上发高烧,弄的西元想揍他一顿都不好意思,问了问堡礁岛的事,和晓棠说的大差不差,他苦着脸反过来问西元,我还怎么登你家的门啊?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西元说,我才懒得管你,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有本事一辈子别登我家的门。
西元麻利地搬东西,希望下午能获得一点自由,赶去看看游园会。顾夫人把那些旧衣服拿出来晒,虽然只字不提游园会,但是前两天已经把不要的书籍交给晓棠的同学去义卖,今天再把衣服整理出来一并卖掉,说是也算积德行善了。
西元正搬着沉甸甸的樟木箱子往院子里走,一个身影站在院门口,和他脸对脸,一闪又不见了。
西元放下樟木箱,回头看了眼屋里,疾步走出院子。
女人站在院门口的背阴处,见到西元,立即递来一张字条:“这是杰克上校让我转交给你的,事发突然,我不得不到你家来找你”
秦牧,两点,游园会。
西元一皱眉:“秦牧?东南山那个漏网之鱼?”
女人道:“嗯,这是昨天刚刚截获的电文,我觉得可疑,便告诉了上校,上校叫我转交给你。”
“今天?”
“没有明确日期,游园会五天,你最好现在就赶到游园会去。”
“上校不是去守边境了吗,怎么你……”
女人不无揶揄地:“我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算是我的恩师,我只效忠于上校,何况秦牧一直在逃,东南山的案子就不算真正了结,上校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他的关注,这次截获的电文证明藩市有人跟秦牧秘密联系,很可能针对唐人街这次的游园会,上校已经无权过问藩市的任何行动,这条线索十分重要,当初东南山的计划也是你执行的,他希望你能善始善终,也算帮他做个了结,再说,你不是和唐人街那个治安官交情匪浅吗。”
西元无暇计较她话里的揶揄:“为什么不通知你现在的长官,秦牧是个悍匪,稍有闪失我怕会连累许多无辜。”
“我已经将截获的电文上交了,但是目前没有看到任何采取行动的迹象,这两年提供秦牧的消息很多,真真假假,基本都扑空了,上边早已对这个人不感兴趣了,我也是无奈之下才通知的上校。”
西元想了想:“知道了,替我回复上校,这个任务我接了,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我需要一个人活着。”
听完西元的请求,女人迟疑了片刻:“这样做要冒很大风险,你确定?”
西元沉沉地望了眼天边的流云:“确定。”
一股阴风扑面而来。
借着灰黑色墙壁上一点绿莹莹的“鬼火”才能看清脚下的路,耳边的喇叭不断低吼出骇人的“鬼声”,假石假景假僵尸,明明知道都是假的,不过是骗小孩子的把戏,但是走在黑洞洞的鬼屋里,阴森恐怖的气氛烘托的恰到好处,难免有种假戏真做的感觉,时不时从哪里就会突然响起一两声尖叫和小孩子的哭声,继而又是大人们咯咯的笑声和安哄,个别孩子哭闹的厉害,便会有人要求中途退场:“不玩了不玩了,孩子都尿了。”
“陈志杰——”
唐琛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破烂的铁轨,扶着峭壁,喊着失踪的哥哥“陈志杰”。
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关,一个旧灯笼做的女巫猛然倒挂在面前,耷拉着尺长的红舌连连怪笑,唐琛吸了口气,不耐烦地将她拨开,继续喊着陈志杰的名字。
又一个僵尸从阴暗的角落里跳出来,一把抱住刚刚过去的游客,呲着獠牙装腔作势地咬脖子,游客淡定地回过头,僵尸看清了脸,顿时吓得松开他,急急地摆着手:“哦买噶的唐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抱错人了。”
唐琛保持住微笑:“干的不错。”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僵尸:“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
“都差不多这么大……”
“只是他自己。”
僵尸翻了翻黑洞洞的眼睛回忆着:“好像没有,孩子都有大人陪着。”
“好,多谢。”
又转悠了一会,再往前是一道绳索桥,鬼屋的最后一个景点,悬崖峭壁挂着白色塑料的瀑布,缀着盐精闪闪发亮的,一米多高的索桥下铺的蓝色塑料布是川流不息的河水,河里还有几只手拿钢叉的水鬼,小孩子扶着索桥的粗绳摇摇晃晃地踩过去,难免会腿抖,大人也会摇晃几下,一不留神脚会陷进绳索的窟窿里。
“回头跟他们说一声,索桥降低些,小孩子真掉下……”唐琛收了声,这才发现阿江没在身边,不禁失笑,吩咐他做事倒成了一种习惯,这个将来得改改。
想来陈志杰已经出了鬼屋,带着哭鼻子的弟弟又去玩别的了,唐琛一脚踏上索桥,决定离开这个鬼地方,耳畔一缕微风,异样的清凉,也许太过清凉,反而盖过了鬼屋里虚假的阴森,带着一股真正的杀气。
唐琛把头一偏,来不及收回脚,只好扶住绳索借力一跳,跳到索桥上,脚下极力站稳,定睛看去,玉面沉凝,眼中凌光闪动。
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瘦高身影,缓缓地从阴影里走出来,戴着吸血鬼的面具,手中的钢刺寒光凛凛。
今天游园会,西元说有很多小孩子,唐琛特意没带枪。
吸血鬼优雅地取下面具,方耀阴沉的目光远胜于鬼:“你好啊,美人。”
犹如触到逆鳞,唐琛顿时唇角一陷,利落地拔出裤管下的匕首,索桥也随之微微轻晃。
方耀踩着绳索,踏步而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多少钱?”唐琛忽然沉声问。
方耀停住了脚,饶有兴味地望着唐琛。
唐琛也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方耀,你开个价,不管别人出多少,我都加倍。”
方耀笑了,似乎觉得更有趣了:“呵呵,终于知道我名字了?唐——琛!不过你我之间最好别谈钱,人人都有价,只有你……是无价的。”
唐琛眉峰骤沉,目露凶光:“那太好了,我们也就不用废话了。”
细长的钢刺,削铁如泥的匕首,几乎同时破空而出,在阴暗无人的鬼屋里,划出两道刺目的寒光,狭窄的索桥剧烈地摇晃不定,脚下都是虚浮,谁都走不稳立不住,唐琛想跳下索桥,却被方耀拦住,一根钢刺更是充满恶意的戏弄,每每刺过来,唐琛都险险避过,但是身上那件瑞福祥定制的西装却在劫难逃,暗金的纽扣接连被挑开,唐琛一个转身脱了西装,方耀也扯下碍事的披风丢到桥下,钢刺又奔着唐琛的马甲来,照样去挑上边的扣子。
唐琛更加凶狠,却已见劣势,匕首短于钢刺,根本不占上风,索桥柔软,苦心钻研的那招平沙落雁也无用武之地,两人狠斗片刻,鬼屋里却一个人影也没有,唐琛明白,这是人家早已设好的圈套……
忽听外边枪声大作,唐琛稍一迟疑,臂上就被方耀划了一道血口,方耀笑道:“美人,别分心啊。”
枪声不断,唐琛焦灼,急于摆脱方耀往外跑,方耀敛笑,森然道:“唐琛,你还是先救你自己吧,今天你是出不去了!”
游园会里早已大乱,人们纷纷躲避射来的子弹,这场屠杀来的太突然,鸿联社的弟兄们举枪回击三个身穿迷彩服的持枪分子,掩护着大家撤离,依然有不少人倒在血泊之中,阳光明媚的游园会瞬间变成人间炼狱。
“阿山,保护好阿香,我去找先生。”
“哥——”
“阿江!”
阿江回头看了眼弟弟和阿香,那一眼,有些不舍,却又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人一旦发了疯,最是可怕,何况是一头发了疯的猎豹,唐琛挥舞着匕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方耀一时被他气势所震,吃了亏,身上、脸上添了几道血痕,再也不敢大意,也发起狠来,手中的钢刺连连刺向唐琛要命的地方。
桥栏上的一段绳索,在唐琛有意无意间已经破了口,方耀很快发现了,虽然不知道这桥断与不断对于唐琛来说有何分别,但是出于本能,方耀阻止唐琛去割断绳索。
又是狠狠一刀,绳索欲断不断,桥体已经倾斜大半,两人都悬挂在索桥的一边,唐琛竭尽全力向着绳索飞出最后一刀,方耀的钢刺却已迫在眉睫。
唐琛闭上了眼,如果用自己的一双眼换来脚踏实地,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方耀瞬间停了停,美人若真瞎了,未免太可惜……
砰的一声枪响,精准无误地射中了方耀的手腕,钢刺脱落,方耀急忙翻落桥下,唐琛迅速睁眼,顺着绳索滚到一旁,索桥彻底塌陷,唐琛抓住一截绳子飞身一荡,终于落在实地上。
“唐先生!”阿江举枪跑过来,想都没想将手中唯一的枪抛给了唐琛,唐琛接住枪,一时间桥下黑乎乎的没找到方耀,心里惦记着游园会,大喊一声:“走!”
两人向鬼屋的出口奔去,阴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越来越近,一丝凌空异响,像风中残破的哨音,呼啸而来,唐琛只觉得那声音结束的叫人心里一空,噗的一声,便消失了……
唐琛猛然站住了,向后望去,阿江背对着他,挡在他的身前,又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胸前一把匕首,深入刀柄,阿江愣愣地望着他,嘴唇抖了抖,一股鲜血喷浆而出,瞬间染红了牙齿,一只手徒劳地推着呆立的唐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跑啊……”
强壮的身躯轰然倒下,唐琛一把抱住了他。
阿江不再动了,唐琛是否脱离了险境,他不知道,所以还睁着一双眼,空望着他的唐先生。
锋利的钢刺抵在唐琛的命脉上,方耀的声音听上去冰凉无感:“美人,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唐琛没有动,也不想动,只是抱着阿江。
脑后骤然一痛,唐琛倒在了阿江的尸体上。
西元端着枪逆流冲进游园会的时候,心里某个地方也空了,秦牧,两点,游园会,可是现在还不到正午,距离游园会剪彩不过才两个小时而已,他没有看到欢笑的人们,也没有看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他的眼里只有血泊中的尸体和人们惊恐慌乱的脸。
枪声还在密集地响着,但是整个世界仿佛静寂无声。
大部分人已经安全撤离,鸿联社的弟兄们还在浴血奋战,死的死伤的伤,西元看到阿山一边开枪一边抱着阿香,他们两人浑身是血,也看到了张庭威从死去的弟兄手里捡起枪在回击,却没有看到唐琛和晓棠。
没有思考的时间,西元向着身穿迷彩服的几个人,开枪射击,他甚至没有躲避他们枪口飞射出来的子弹,狭路相逢勇者胜,他的身上许多地方都在痛,可是西元还是举着枪向他们冲过去,秦牧凶残的目光里终于多了一抹恐惧,藏身之地变得可有可无,他想跑,这个决定似乎更加愚不可及,失去最后的掩体,一颗子弹射穿他的后腰,这个东南山逃亡的悍匪终于倒地不起,他的两名手下没了主心骨,很快也倒在了鸿联社兄弟的乱枪之下。
匆匆赶来的西警吹着哨子,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就连军方的车都赶来了,帮忙一起收拾现场。
“我妹妹呢?”西元揪住失魂落魄的张庭威。
张庭威茫然无措地摇摇头。
西元的拳头终于砸了过去,张庭威踉跄了几步,却全然不顾,目光仍在地上的尸体和四周搜寻,嘶哑地唤着:“晓棠,晓棠——”
“顾晓棠!”西元声嘶力竭,出离了愤怒。
“哥!”
一个倒在地上的垃圾桶,盖子被踹开,晓棠和另一个女生满身腌臜地从里边爬出来,惊恐地看了看,终于看到了西元和张庭威,泪水冲出来:“哥,庭威,我们在这呢。”
西元晃了晃身,一推张庭威:“我把她交给你了,快带她们走。”
唐琛,唐琛——
凌乱的场景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也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到处是血和哭声,西元看到阿山也在哭,阿山为什么哭?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西元奔过去的脚步戛然而止,一个人躺在阿山的怀里,那是爱说爱笑的小阿香,此时此刻安静的叫人心慌,她的胸前都是血,也染红了阿山,那只垂在草坪上的手里,还握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唐琛,唐琛呢——
西元大叫着,奔跑着,焦灼着,茫然着,忽然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绊倒了,狠狠地摔在了草坪上……
夜风凄凄,白烛垂泪。
半山公馆里一片肃寂,只有吴妈的抽泣断断续续,她在为阿香梳头,最后一次。
阿山没有哭,已经没有眼泪了,只剩下发呆和痴望,替哥哥阿江系好最后一粒纽扣,便又呆呆地望向阿香。
西元也没有哭,默默地坐在这两具尸体前,好像定了格,身上多处裹着纱布,但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痛,它们仿佛根本不存在。
一个弟兄走到他面前,轻声道:“西爷,受难的弟兄都停在了鸿联社,就等……”五尺的汉子哽咽了一下。
西元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江和阿香,缓缓接道:“就等唐先生回来……才好下葬。”
“是。”
“去吧,唐先生会回来的。”
阿山忽然起身往外走,西元叫住了他:“阿山,干什么!”
“找先生去!”
“回来,守好你哥和阿香。”
“顾西元,现在先生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们不能坐在这里干等。”
其余的几个弟兄也随声附和:“是啊,小西爷,让我们出去找吧,先生恐怕命在旦夕。”
西元站起身,环视着他们每一个人:“他不会死,带走唐先生的人一定另有目的,你们盲目的去找,只会让他更危险。”
“西爷——”
西元一声大喝:“唐先生不在,这里我说了算。”
公馆里顿时鸦雀无声。
一把匕首凌空飞来,咄的一声钉入公馆的门柱上。
所有人立即掏枪冲到院子里,夜风袭来,除了几声低沉的犬吠,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追出去的弟兄很快回来报告:“跑了,什么都没瞅见。”
西元收起枪,走到门柱前,这是唐琛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刀尖带血戳着一张纸,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他。
拔下匕首展开纸,西元沉眉看完,声音稳如磐石:“先生没死,今夜就能归来。”
一阵躁动,看西元的神情没人敢上前问一声纸上写了什么,匕首是唐先生的,也许已经脱了险,游园会出了事,唐先生作为地方长官和主办人也难逃其责,不知道他这次葫芦里又埋了什么药,上次诈死,这次又失踪,小西爷不说,他们也不好再多问,只要唐先生能安全无恙地回来就好。
收起匕首和那张纸,西元回到阿香身旁,吴妈已经将她长长的辫子梳好,用一根红头绳在末梢挽了个如意扣,还为她面上施了层薄粉,阿香看起来就像睡熟了,只是脸色没有往日那般红润明艳。
西元从吴妈手中接过蝴蝶结,上面几滴干涸的血点,西元用力擦了擦,只是枉然,他将它小心翼翼地别在阿香的髻边,粉色的蝴蝶似要振翅而飞,使她姣好的面容多了几分生气。
做完这一切,西元直起身,大踏步地向门外走去。
阿山一把拽住了他:“先生在哪?告诉我,纸上写了什么?”
西元甩开他的手:“我去接他回来。”
“带我一起。”
西元没有再回头,挺拔的身形渐渐消失在浓阴掩映的夜色中。
昏暗的卧房里只燃着一盏罩纱灯,方耀将灯擎在手中,轻轻摘去对面人蒙眼的布条,贴近那张俊美的脸,一寸一寸,细细观赏,眼里跳动着奇异妖冶的光。
终于,伸出一只手来,拨开对面那人额上的碎发,指尖顺着他高宽的额头缓缓滑行,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润薄的唇上,方耀笑了,轻轻嗅着唇上的味道。
脸上的痒触动了昏睡的神经,唐琛猛然睁开了眼,方耀近在眼前,几乎贴了面。
极力向后一仰,唐琛开始挣扎,方耀直起身,擎着灯,继续欣赏自己网中的鱼。
唐琛很快不再挣扎,自己被绑在一张沉甸甸的紫檀架上,这种架子在小秦淮并不新鲜,既是刑具,也是一种情趣,将人缚在上边,吊住手脚,站成一个颇屈辱的“大”字,专门用来调教那些不听话的犟种和满足有特殊喜好的客人。
色若桃李,玉面生辉,灯下看美人,朦胧而旖旎,真是越看越喜欢,方耀简直如痴如醉,就连唐琛眼里蕴藏的怒意和凶狠都是那么的有趣。
他望着唐琛,唐琛也在静静地望着他,怒气渐消,只剩下一汪幽深的潭。
方耀不禁想碰碰这汪潭,指尖触到细嫩的眼皮,唐琛略略躲了下,就像闪开一只蚊子,并没有露出太多反感,依然静静地看着方耀。
方耀轻轻点了一下唐琛的唇,幽声问:“你怎么不生气了?”
唐琛好整以暇地想了下,然后道:“技不如人,没什么好气的。”
方耀将灯放在桌上:“我杀了你的人诶。”
唐琛把脸别向一旁,抿唇不语。
这是一间精致的客房,中式的,每个角落都透着一点熟悉的味道,墙上挂着一幅字画,画的是二十四孝中黄香为父扇枕温衾的故事。
“为什么不杀我?”唐琛不动声色地问。
方耀也想了想,很认真地答道:“舍不得。”
唐琛冷冷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毕竟是人家的地方。”
方耀忽然笑了,又俯身看向唐琛:“别急美人,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就你跟我,没准还得关你一辈子呢。”
唐琛的鼻翼微微翕张了下,送给方耀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又冷又动人。
方耀忽然抓住唐琛的头发向后仰去,另一只手勒住脖子,力道不重,刚好卡在喉结上,唐琛没有动,毫无半点反抗的迹象,睫羽半敛,漠然垂视着近在咫尺的方耀。
方耀慢慢地贴过来,好似一条狗,嗅着唐琛的脸,一点一点移下去,停在喉结上,唐琛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那声几不可闻的呑咽令人陶醉不已。
一声短促的低哼,瞬间消弭,唐琛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方耀猝不及防地咬在他的侯结上,不轻不重,却足以令人遍体生寒。
咬着牙,唐琛的两手抓着空气狠命地攥了攥,任凭侯上的湿润一点点扩散,但他还是纹丝不动,方耀抬起头,叹了口气,美人当前,却静如止水,真叫人生气。
“方耀,我一定会杀了你。”唐琛平静地说。
“哦,怎么杀,说来听听?”方耀没有停,继续吻下去,唐琛的匈膛白里透红,细腻如瓷。
“把你剁成肉泥拿去喂狗。”
一只手缓缓地解开衣衫……
唐琛瞳光骤敛,不无讥讽地说:“方耀,有种咱俩单打独斗,绑着我算什么,怕我?”
方耀又想了想,点点头:“嗯,有道理,就依你。”
伸手去解架上的绑绳,忽然又停住了,看向眸光闪闪的唐琛,方耀嗤嗤笑道:“你好狡猾,差点就被你骗了,不过,我是不是更狡猾啊,也把你骗的好开心。”
唐琛咬了咬牙,猛然一个挣扎,又不动了,暴戾的目光几欲将方耀撕碎,方耀握了满把,得意也惬意:“这才是你的本色,唐美人,你越凶我就越喜欢,啧,这眼神能杀人!”
手上加了力,方耀深色的面皮也泛了红:“听说你这里受过伤?也许我能帮你治好……”
忍无可忍,即便缚着手脚也要最后一搏,沉重的紫檀架被奋力挣脱的力道坠得摇摇晃晃,架脚在地砖上磨出刺耳的嘎吱声,方耀死死地勒住唐琛的脖颈,就像按住一条乱蹦的鱼。
“唐琛,再忍忍,既然你这么能忍,那我就不忍了。”方耀掀开遮挡,扶着就要往里闯。
房门咚咚响了几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方先生,找你呢。”
方耀根本置之不理,唐琛越是反抗就越是叫人血脉濆张。
屋里乒里乓啷一阵乱响,门外的脚步声匆匆跑远。
桌上的灯盏被紫檀木架撞翻在地,破碎成片。
方耀吻着颤抖的唇,边笑边舛:“真是个烈货,乖,听话,别动,一会你就喜欢我了。”
唐琛绝望地闭上了那双美目。
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人却没有进屋,一个声音从门外冷冷地传来:“方先生,麻烦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讲!”
方耀放开唐琛,不慌不忙地理好衣衫,不耐烦地问:“找我什么事?”
门外的人显然更不爽,带着一丝愠怒:“要事!”
方耀附在唐琛的耳边:“等我回来。”
屋里恢复了寂静,唐琛睁开眼,颓然一笑,眼角那点湿润瞬间干涸了。
走出后院,直到了前院的花厅,都大帅才转过身来,看向方耀:“你干什么,你这么做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方耀不以为然,随手捡了张椅子坐下来。
狮虎椅上的郑少祖惶惶地跳过来:“出了什么事?唐琛是不是要跑?千万别摘眼罩,快,再多加几条绳子,捆结实点。”
都大帅阻止他继续跳脚,只看向方耀,语气缓和了许多:“方先生,你急什么,等我的东西拿回来,唐琛任你处置,但是现在还不行,说好了今晚交易的,唐琛一旦有个什么闪失,那个顾西元一定不肯罢休,到时候东西拿不回来,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方耀接过郑少祖倒来的茶,淡淡地抿了一口:“你的东西关我什么事,我帮你们捉到了唐琛,买卖已经完成,怎么处置他,那是我的事。”
都大帅阴着脸:“方先生,我知道你向来是个讲信用的,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慕名找你,我给你的价钱是别人的几倍,也对你一直以礼相待,你知道我为什么捉唐琛,他拿的东西关系到我的前程,你就是捉一百个唐琛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
方耀不说话,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郑少祖不合时宜地开了口:“我不要活的,我要他死。”
都大帅和方耀同时瞥了他一眼,郑少祖只好闭上了嘴。
都大帅叹了口气:“这样,我再给你加点钱,并且答应你,事成之后,我会让叔父给你一张特赦令,基地的事绝对不会再有人追究,不如让唐琛替你背了这口黑锅,方先生也不用东躲西藏,你赚的钱足够在这个国家任何一个地方逍遥快活,到那时,唐琛彻底归你了,我绝对不会阻拦,说不定还能送你一套乡间别墅做贺礼呢……”
郑少祖越听越不对劲:“那我呢?我可是也出钱出力了,鸿联社的耳目众多,要是被人知道你们捉了唐琛放在我这里,我一家老小还有活路吗?”
都大帅和方耀迅速对视了一眼,都大帅随即走到郑少祖的身边,笑了笑:“郑先生,你怕什么,大不了带着家小远走高飞。”
“我能不怕吗?你们两个各得其所,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可是还要在唐人街里混饭吃的,我走?凭什么我走,唐人街能有今天也有我爹拿命拼来的功劳,我哪里都不去,就待在唐人街。”
都大帅皱皱眉:“那好,等我拿到了东西,半年之后,我会以议员的身份回到藩市,一定力荐你为唐人街特别行政官,唐琛现在有的,将来都是你的,我们的合作才仅仅是个开始。”
郑少祖仍有不甘:“可我爹的仇还没有报,再说,唐琛不死终究是个麻烦。”
都大帅指了指方耀:“你是信不过方先生?唐琛落在他的手里,还能活着回来吗?生不如死啊,这才是真正的替你父亲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