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的缺憾已经成为他道心的一道罅隙,凤曲自觉矫情,但如今听到秦鹿的真话,辅以阿珉的点拨,便似云开月明、豁然开朗。
先前堵塞日久的郁郁之情也渐散去,连带着对秦鹿的怨言都少了几句。
不觉间,又是一天日暮。
看守端来餐饭和汤药,一切和昨天无异。
“您模仿的身份是‘问灵’,请问您今晚要询问谁的身份?”
凤曲筷子一停,按照秦鹿的吩咐:“云镜生。”
看守确认一遍,宣布:“您选择询问考生云镜生的身份,答案是——信教者。”
啊,不是叛教者,也不是掌教者。
凤曲有些不解秦鹿令他询问云镜生的用意,但拿到信息,便默默记下,等着明天报给秦鹿。
再看向桌上黑糊糊的汤药,看守正紧盯着他,只等钟响,他们就会来回收药碗。
不过此刻,他们会先收拾餐盘,暂且告退。
凤曲等了一会儿,房间只剩他一人时,他才端起药碗,走到盆栽边上,尝试着把药倒进盆栽。
却在他刚刚抖腕的瞬间,有人敲敲房门:“倾少侠,还请不要做出违规行为。”
凤曲:“……我只是没端稳。”
在他房间安了眼睛似的,太邪门了。
只剩秦鹿给出的那个方法:
喝药,但不闭眼。
听上去有些违背常理,但以习武之人的体魄,真想硬撑一段时间不合眼睛,也不是什么难事。
等到钟响,凤曲便有意拖延着小口吞咽,力求把清醒的时间延长得更久。看守一直冷眼旁观,耐心地等他喝完了药,方从手中接过:“少侠早些休息。”
“嗯嗯,你们也是。”
看守出去了,凤曲瞪大了眼睛和衣而卧。
要撑一宿肯定不行,但小半个时辰总是有望的。说不定可以听到叛教者的脚步,这样就能推断出他们居住的房间乃至具体是谁。
阿珉嘲笑他异想天开,凤曲都不搭理,苦苦睁着眼睛等待。
房里灭了烛火,黑幽幽的,只有窗外圆月高悬,照亮一片惨白的空地。
凤曲辗转等待着,等得眼眶干涩、欲哭无泪。终于,耳边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有人开了房门,挪步外出,正向他的方向逼近……
那家伙住的房间离他很远。
不只是他,走廊里还响起了更多的脚步,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可惜隔了太远,药物削弱了凤曲的五感,实在听不清音色和内容。
四肢渐渐变得沉重,汤药还在发挥作用。
虽然他没有睡过去,但身体僵硬而迟钝,好像被人封住了穴道,剩下的也只有些许意识而已。
叛教者的脚步又走近了。
凤曲有些不妙的预感,他开始担心自己就是他们今晚的目标。
不要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是内应啊!!
凤曲专心致志听着那伙人的脚步。
全然不曾注意,床边寂白的月光忽地一暗,伴随一阵夜风,月光就被一道黑黢黢的身影截挡。一把银亮的斧子穿入床幔,裂风破影,倏然对准凤曲的面门倾砸而下!
凤曲连一丝呼吸都不曾听见,下意识抽身欲抗,身体却重重坠回床板,发出“咚”地猝响。房间外,叛教者的脚步也随之停了。
那把斧头越迫越近,凤曲躲避不能,终于本能地合上双目。
身体骤轻,感识俱远。
阿珉急促地唤了一声「凤曲」,但连这声呼唤也很快飘散,不剩一点痕迹。
这个看守……是昨天逼退了有栖川野的看守。
是……没有呼吸、没有脚步的看守。
就像那把惊人的斧子,最终也没有砸上他的脸。
拂晓天明,凤曲在懊悔中转醒,昨晚的惊魂一瞥仍在脑中盘桓不去。但他按时醒来,房间陈设没有变化,这就说明他没有成为叛教者的目标。
会是守灵或者引灵恰好救了他吗?
凤曲心中惴惴,忐忑不安地来到投票的房间。今天他来得最早,连华子邈都还没到,只有他在自己的座位,紧张地等待着昨晚的结果。
第二批抵达的是桑拂和灯玄。
三人互相点首致意,一刃瑕和九万里也随后入内。
他们彼此没什么共同语言。直到秦鹿走进,走廊里传来楚扬灵压抑的哽咽声,还有邱榭低沉的话音,起起伏伏,听不清具体。
凤曲站起来,双手不自觉攥在一起,小声唤他:“阿露。”
秦鹿脚步微顿,目光从他面上扫过:“……早上好。”
看来秦鹿的气还没消。
凤曲嗫嚅片刻,低声解释:“我昨天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
“嗯。”秦鹿淡淡应下,拂袖落座,“没有多想。”
邱榭便押着楚扬灵进来了。
楚扬灵的脚步拖拖沓沓,眼圈红红,刚进来便环顾周围,哑声问:“你们有没有看到谢昨秋?就是那个瘦瘦的男的——”
她看到凤曲,连忙拉上他的衣摆:“那个坐在你旁边的人,你有没有看到他?他有没有来过?”
凤曲心中一沉,看她这副表现……昨晚叛教者果然还是选择了谢昨秋。所以,谢昨秋也的确不是叛教者,而是想要保护问灵的好人阵营。
见众人都不搭话,楚扬灵也彻底醒悟。
她提袖擦了擦眼睛,抽抽噎噎的,捂着脸沉默一会儿,便拭去所有眼泪,坐回位置上逐渐恢复了冷静。
华子邈出声安慰:“只是一场游戏而已,等游戏结束,他们就会被放出来了。”
楚扬灵轻轻“嗯”了一声,这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难得没有迁怒他人,而是安安静静地坐着。那副破碎的表情看得凤曲也心有不忍,想要安慰,又考虑到两人并不熟稔,只得默默不言。
云镜生今天也是和看守前后脚进来。
就如众人猜想的那般,看守第一句便宣布了昨晚的噩耗:
“昨晚顺序第二的谢昨秋少侠遭遇叛教者袭击,正式淘汰。当前场上剩余十名考生,还请各位多多努力,早日驱逐叛教者。”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了凤曲:“今天,就从淘汰者的顺位第一开始发言。倾少侠,请。”
凤曲心叫不好。
这简直是大大的不好。
就像秦鹿预测的那样,叛教者的刀必然会落在三个问灵之一。现在死了一个,余下两个就是重大嫌疑者。
虽说自己的确是个内应,四舍五入也真的是个叛教者,但这样莫名其妙失去一个好人,并被诬陷成淘汰好人的恶人……明明很合理,他却很委屈。
更不好的是,他居然是第一个发言。
凤曲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努力压下自己的心虚:“那么,现在就是谢少侠和桑少侠退场了。我昨天说过谢少侠不像叛教者,而且我直觉桑少侠也不是叛教者,现在局势已经很紧张了。所以,今天希望大家都能相信我,我昨晚查了九万里,他就是叛教者。”
此话一出,九万里当即就要拍桌。华子邈眼疾手快把他一按,皮笑肉不笑地讽道:“心虚了?着急了?狐狸尾巴这就藏不住了?”
“呸,相信那家伙,你才是愚不可及!”
两个少年互不相让,数息之内交手几招,难分胜负。看守竟然也不阻止,还是邱榭清一清嗓:“子邈,够了。”
桑拂则冷笑评价:“‘鸦’的门生,总是这么精力充沛。”
凤曲顺着之前的话头继续:
“今天我们就先把九万里投出去吧。昨晚引灵没有救谢少侠,应该是因为救人的机会在第一晚就用了。我知道我应该提出怀疑的人选,但我还是做不到擅自揣测。今天就投九万里,晚上我应该会查桑姑娘或者一刃瑕。或者等会儿有比较奇怪的发言,我也可能转头去查那个人。”
他今天渐渐进入状态了。
秦鹿和他阵营对立,这意味着他们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叛教者胜利,把信教者拔除殆尽,而他俩都有幸留存。
秦鹿说得对,叛教者选择了淘汰谢昨秋,他多半会被叛教者诬陷——或者被叛教者认作“内应”。
对叛教者而言,无论他是内应,还是即将被诬陷的问灵,他们都不会在夜间淘汰他。这样才能够引起好人阵营对凤曲的质疑,并在白天投票驱逐。
如此一来,既能赶走他,也能浪费好人的一次机会。
所以变相地,这意味着今晚叛教者也不会为难他了。他们会去寻找引灵或者守灵——尤其是还手握一次淘汰机会的引灵。
而他当前最大的难关,就是要在今天的白天投票里洗脱嫌疑,得到多数人的信任,把九万里丢出去。
一刃瑕的发言紧随其后,这次他终于没有像昨天那样说什么“无可奉告”,而是道:“投倾凤曲。”
呵,还不如无可奉告。
秦鹿自然而然地接过前话:“少侠,你帮你的师弟,我帮我的夫君,在座谁不是沾亲带故,加上所谓的积分制衡,其实心中偏向何人,早就有了定数。这样相互倾轧的意义又何在呢?”
就连还在暗暗较劲的九万里和华子邈都怔了一瞬,众人纷纷望过来,微带错愕地打量秦鹿。
他说的也的确是大家想的,只是没有人打算在明面上点破。至少,大多数人还是乐得维持“考试”的体面,尊重自己的阵营,按部就班完成这个游戏。
但秦鹿的劝解还不止于此:
“存活算一分,阵营胜利再算一分。那掌教者怎么敢出来指控,叛教者又怎么会对自己的队友挥刀呢?——从这个角度,楚姑娘就有很大可能不是叛教者。当然,也不排除她大义灭亲,送走队友也要保住自己身份的可能,但这样的收益微乎其微,毕竟失去谢昨秋存活的一分,已经很难追上了。
“由此可见,‘玉衡’的积分机制根本就不平衡。”
大家都在偷看看守的脸色,可他自始至终挂着笑容,并不打断。另一个提斧的看守一样沉默不语,都没有制止秦鹿的意思。
“阿露姑娘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桑拂道,“但哪怕只是为了结束这个游戏,我们也不得不按照‘玉衡’的规则走下去吧。”
秦鹿笑问:“大家都这样想吗?”
众人又是沉默。
凤曲听出秦鹿话里有话,却不理解他的动机何在。只是觉得他这一开口,就显得分外高深,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生怕被他视为敌人。
秦鹿便道:“现在退场的只有桑栩和谢昨秋,我们剩下的人还有机会反抗这个规则。”
“等等,你要在这里说吗?”邱榭问,“这里还有两个看守……”
秦鹿平静地答:“不用担心,这是符合规则的。”
“万一他们给‘玉衡’告状呢?”
“提前杀了就好,他们不是活人。”
凤曲一惊:“不是活人?!”
难怪昨晚没有脚步、没有呼吸,他还以为是对方轻功太过高深,自己没能勘破。没想到,居然说他们不是活人,那——
秦鹿道:“偃师家族精通傀儡之术,不是谣言。”
凤曲再看一眼宣读规则的看守,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让他不由得头皮发麻,赶紧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所以秦娘子有办法?快说快说。”华子邈立即响应,他对秦鹿的本事早在宣州就有了解,现在听他愿意出面,华子邈高兴都来不及,一把抱住凤曲的胳膊,兴奋道,“还是跟着你们好!”
周围人却不乐观,静静等待秦鹿的后话。
秦鹿从容开口:“不是剩余十个人么?我们都和队友互投,楚姑娘没了队友,就和云姑娘互投。这样一来,每人都只有一票,而且平票。”
楚扬灵问:“但昨天已经看过平票的结果,还是把桑栩投出去了不是吗?”
“昨天是有四个人弃票,小凤儿恰好又是平票的人选之一,才会恰好只剩三票。今天没有人弃票,可以试试做成真正的平票局面,看看是重投,还是度过平安的白天。”
“可是我们放过叛教者,叛教者晚上会放过我们吗?”
“叛教者此刻不也正听着我们的对话吗?如果我们能拿出决心,想必他们也会有所感触,毕竟,他们也很可能有队友是好人阵营吧?”
秦鹿一顿,微笑补充:“在座谁不是武功高强?大家团结一致,齐去观天楼找‘玉衡’对峙。既不用尔虞我诈,也不用计算那什么积分,直接逼他拿出信物,何乐而不为呢?”
——天才!
凤曲大为震撼,这简直就是天才!
如果他们这能齐心协力对抗“玉衡”,光是一刃瑕这样的顶级刺客,加上阿珉绝世的剑法,云镜生、邱榭、桑拂也不会差到哪去,他们本来就没必要同室操戈啊!
凤曲兴冲冲道:“好啊好啊,就这么办。”
楚扬灵似乎还有疑虑,也可能是谢昨秋对她交代过什么,但她刚刚张口,秦鹿微笑着对她转过头去,四目相接:“姑娘还有哪里不理解吗?”
在无人留意的瞬间,那双金眸烁如星雨。他和楚扬灵靠得极近,语气轻柔如哄,楚扬灵顿时咽下话音。
不觉中,二人形同依偎、毫无距离。若非秦鹿身穿女装,这副姿态实在有些过于的孟浪狎昵。其余人哪怕看不见他眼睛里的异彩,也禁不住皱眉,暗惊楚扬灵居然到这一步还没有把他推开。
而一向乖戾的楚扬灵竟然丝毫没有脾气,被秦鹿这样欺近,也只是低头犹豫一会儿,弱声道:“嗯……你说的有理,我也想快些找到谢昨秋,所以……就照你说的做吧。”
桑拂眉梢一抬:“随意,我没意见。”
如此一轮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只有阿珉怀疑:「楚扬灵居然听他的话?」
“楚扬灵怎么了?”
「不怎么。只是一个比较出名的小姐脾气,若非她贸然出走,明烛宫应当也不想搅和盟主之事。」
“诶,那邱榭找到了师妹,之后就不考试了吗?”
「不清楚,前世没有遇上。」
凤曲对楚扬灵并不了解,只是粗略有一个不好惹的印象。
她的不好惹更胜于九万里和桑栩这种“幼稚”,而是被娇惯长大的“肆无忌惮”。在楚扬灵的认知里,一切对立都是忤逆,这样的人总是单纯又残忍,除了被她纳入羽翼的个别人,谁都不可能让楚扬灵诚心信服。
凤曲自忖不是个别人,秦鹿和她也只两天相与,没道理就成了“个别人”。
确实蹊跷,但他懒得思考。
除了九万里还坚持抨击凤曲,并假模假样再报了一句一刃瑕是好人,其余人基本全票通过了秦鹿的主张。
而华子邈作为最后的发言,更是毫无怀疑地拥护秦鹿:“那我们一起去找‘玉衡’,今天就能结束游戏,岂不是今天就能和曹瑜他们汇合啦!”
邱榭笑着附和:“很有可能。”
“太好了!”华子邈撸起袖子,兴高采烈,“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想到这么好的办法,哈,不过他们即使想到也找不出能打过‘玉衡’的人吧?我们可是有小凤和一刃瑕——”
他看了一刃瑕一眼,嬉笑说:“大侠,你不是想找你师妹吗?咱们今天完事儿了,你就能直接去找五十弦了啊!”
不知是不是凤曲的错觉,他看到一刃瑕的眼睛亮了一瞬。
看守照例分发纸笔。
凤曲今天的心情远比昨天轻松,一股脑写下“阿露”二字,便欢欢喜喜地提交投票,等待后续。
不只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比昨天更快。
希望近在咫尺。
凤曲按住佩剑,目光锁定在提斧的看守身上。
据他观察,这两个看守一个动嘴一个动手,如果他和一刃瑕一起对付一个,应该不在话下。而剩下的那个,其余八个人总不至于还拿不下,不管怎么看,优势都在他们。
他还记着昨晚那一斧子恐吓的仇呢!
“倾凤曲一票、秦阿露一票、楚扬灵一票、桑拂一票、邱榭一票……”
哼哼,傀儡,为他们的团结而震撼吧。
凤曲正得意着,却听看守话锋一转:“九万里两票。”
九万里豁然站起,怒不可遏地瞪向秦鹿:“是你——”
凤曲脑袋一懵,眼见九万里举刀砍去,身体比意识更快,用鞘挡住九万里奔袭而去的身姿。然而一刃瑕的掌中金光乍迸,凤曲鞭长莫及,眼睁睁看他转钩撩向秦鹿。
金钩转如火轮,杀气烈烈,耀眼非常。秦鹿直面金钩,竟也笑意如常,不闪不避。一刃瑕面容沉晦,金钩如同雷霆破云,直取秦鹿咽喉。
“阿露!!”凤曲惊叫一声,拔腿欲救,剑鞘又被九万里举刀缠住,小孩的眼睛红通通的,大声骂说:“你先打倒我再说!”
凤曲本对九万里留存几分不忍,但在情急之中,脚下只得用力一掣,一腿扫开九万里的缠斗。九万里抽带了他的剑鞘,金光凛凛的剑豁如流雪,一匕春光倾泻在上,须臾之间冲去一刃瑕大开的背门。
一刃瑕空出一手,一钩反缠剑身,呲嚓声中星火连迸,凤曲急道:“有话好说,是不是看错票了?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亲眼看到一刃瑕的金钩,金得发红,红得发黑。那是多少鲜血灌溉出的刺客才有的武器,钩芒越是暗沉,越是说明一刃瑕收过的人命不计其数。
秦鹿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他怎么能让秦鹿空手招架这么恐怖的一刃瑕?
“倾凤曲,亏你在瑶城装得连杀只鸡都不敢,我还真当你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君子!结果你还不是一样和这种满嘴谎言的小人同流合污,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师兄师姐,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九万里在他身后破口大骂,话语间,竟然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我居然真的信你是个君子!我才是蠢得要死!!”
凤曲呼吸一窒,下意识就想转脸过去。
可秦鹿的情势更为紧急,他只能咬牙抛开不听,严阵对待面前的一刃瑕。华子邈当即抽剑奔来,邱榭也拔剑相助,三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制住一刃瑕的动作,尖利的钩子悬停在秦鹿喉前半寸,众人都捏一把冷汗,秦鹿倒是八风不动,老神在在。
“是啊,我就是这样满口谎话的小人。”秦鹿歪了歪头,分外挑衅地对一刃瑕一笑,“所以,是我保住了小凤儿,而你保不住你师弟。”
一刃瑕暴怒振臂,一钩子慑退邱榭,又是重重的一记肘击撞在华子邈的腹部。华子邈吃痛一松,当即被他甩飞出去,撞开四五张空椅。
凤曲脚踩圆桌,一个翻跃,落在一刃瑕和秦鹿之间,呼吸带喘、眉眼却很坚定:“别再靠前了。”
看守仍在一丝不苟地宣布:“第二天投票出局的考生是,九万里。少侠,这边请。”
九万里在一刃瑕的身后。
凤曲的身后则是秦鹿。
四人相峙,除了秦鹿,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空气里寂静得令人胆寒。
一方杀意毕露,一方坚如磐石。
不知僵持了多久,九万里沉默地撩袖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凤曲一脚踢在那里,只是一会儿,就已高高地肿成一座小山。
他的动作都落进凤曲眼中,凤曲眸光一颤,轻声道:“对不起。”
“……”
九万里没有看他,而是别开头:“大师兄,算了。”
一刃瑕的牙关咯咯作响,很显然,九万里的“两票”里有他的一票。他没有怀疑秦鹿的建议,毕竟他本来也不是工于心计的类型。正因为此,一刃瑕才会盛怒空前,恨不得将凤曲和秦鹿一齐绞成碎片。
但九万里只是唏嘘:“没事啦,是我不小心。换成三师兄或者五师姐那样机灵的人和你一起,肯定就不会受这种算计了。没关系,愿赌服输嘛,别叫且去岛的首徒又看低了我们。”
凤曲的心脏又是一抽。
九万里拍拍衣服上的灰,两名看守上前押住,仿佛警告一般转头过来:“各位,切磋是可以,但要是闹出人命,‘玉衡’大人会很难办的。”
说罢,便任由凤曲还和一刃瑕相持不下,两人带走九万里,便不再插手考生的私斗。
华子邈被一刃瑕一脚踢在肋上,一样淤青一片,疼得龇牙咧嘴:“一刃瑕,这就是个游戏啊,干嘛这么输不起?可我没想明白啊,如果秦娘子投了九万里的第二票,小凤的那一票又是怎么个事儿?”
秦鹿淡淡答道:“因为他和我存了一样的心思,所以才这么气急败坏。”
华子邈一怔:“哈?九万里投的?那他装得这么委屈——”
“他没有装。”
一刃瑕罕见地开口了。
这个冷若冰霜,目无下尘的男人,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神秘诡谲,鲜少有人听他开口说话。华子邈不禁闭嘴,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
一刃瑕深沉的目光凝在凤曲身上,许久,继续说:“小九自从见你一面,竟然后悔起承接过的一起任务。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当着小五和小九的面将你绞成肉末,让他们明白,世上最强之人,仍是杀人之人。”
凤曲愣住。
一刃瑕蓦地收钩,金光遁回袖中:
“等他们能够亲眼看到的时候,我必取你项上人头。”
秦鹿承认了他的主张是个骗局。
即使平票,也只会重新投票,不可能就这么混过一次白天。
而他撒谎的理由很简单:
谢昨秋出局,投票驱逐的人选只能在凤曲和九万里之间二选一。
凤曲不是叛教者,但九万里很可能是。因此,余下的三个叛教者为保九万里,说不定都会投给凤曲。
楚扬灵和邱榭不睦,凤曲却与邱榭亲近,这一票也很难有所定论。
“我讨厌概率。”秦鹿道,“本座只赌必胜,不赌概率,就是如此。”
凤曲不知要怎么开口。
他知道秦鹿步步算计都是为了自己,哪怕明知他是叛教者,也还是机关算尽地为他筹谋。他也知道九万里不是完全无辜,如果没有秦鹿棋高一着,这次出局的就会是他。
一切都很险。
秦鹿把他从一个死线边缘,拽去另一个死线边缘,又拽了回来。他好像只是虚惊一场,而代价是秦鹿的信誉。
“……但这么一来,他们还会相信你吗?”
“相信我?”秦鹿反问,“他们为什么要相信我?”
凤曲哑了一瞬,比划着解释:“你、你是‘天权’啊,你不需要威信吗?这样骗人的话,要是以后没人相信你怎么办?”
这话反而把秦鹿逗笑了。
“我以为你会怪我用这种卑鄙手段。”
凤曲面上一热:“用多了确实不好,但是兵不厌诈,九万里自己不也说愿赌服输了?”
“你还是很不习惯,是不是?”
“要说习惯,那肯定谁都没办法习惯这种……”
“所以你还是在怪我。”
“没有!”
凤曲急得手舞足蹈,辩解道:“我只是觉得很后怕!要不是你想出这招,我白天真的就要出局了。还有一件事也很悬,就是……九万里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真的差一点点就要迁怒你了,幸好一刃瑕的钩子比九万里的嘴还快。”
秦鹿:“……”
秦鹿:“夫君,再快一点妾身就要死了呢?”
“我知道——”凤曲难为情地抹了把脸,“是说,我多少也算有点进步了吧?我渐渐开始理解海内人的想法,也没有再听风就是雨。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好好说的话,我也会努力理解、努力配合的……”
“再有什么计划或者苦衷,都及时说给我听吧?
“虽然我可能做不好同谋,但应该能是个不错的听众。”
“换成商吹玉在这儿,大概要被你这番话感动坏了。”
凤曲歪了歪头,对秦鹿莫名的发言有些不解。
但他没有花费时间追究秦鹿的深意,反而醍醐灌顶:“吹玉和青娥今天能自由活动了!”
秦鹿长长地嗯一声:“不错。”
像是为了回应他们的谈话,楼上也传来窸窣的脚步,有人正从三楼下来,隐隐约约甚至能分辨出商吹玉的嗓音。
凤曲雀跃无比,当即推门而出:“我叫青娥来看看子邈的伤!”
华子邈正和邱榭嘀咕着自己的伤势,没料到凤曲还记挂着自己,感动不已:“小凤,我真没白救——”
邱榭一手捂住了华子邈的嘴,笑眯眯道:“会不会太麻烦穆姑娘?”
不过凤曲已经跑了出去,听到这句客气话的也只剩秦鹿。
秦鹿佯作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平静答:“他和穆青娥都很热心,华少侠是为了我们才受伤,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那就有劳了。”
邱榭的目光又在秦鹿托腮的手腕上点过,那里悬着一只玉镯,金色的竹纹盘亘其上,手艺不错。他注意到,两队人从宣州到明城,共处也有了一段不短的光景,秦鹿除了骑马惊退观棠县府的那晚,几乎没有再在人前露脸。
但他每次出现,衣裙钗饰都是崭新的,丝毫不掩名门望族的骄矜做派——唯独手上的镯子,却是自初见到现在都没有卸过。
“说起来,秦娘子这镯子的成色比起其他首饰似乎差了一点。”邱榭眼眉含笑,状似闲聊,“但我看秦娘子珍惜非常,是有什么原因吗?”
秦鹿倏然回神,面上也挂起笑容:“邱少侠居然问这个,是想琢磨礼物,送给楚姑娘吗?”
邱榭被他反将一军,面有讪讪:“扬灵这次的确不好摆平。”
“女儿家都是玲珑心思,你总抱着‘摆平’的想法和她相与,自是比不过别人细致了。”秦鹿慢道,“楚姑娘看似冒失,其实心细如发,寻常人走不去她心里,谢昨秋也不过是乘前人之便,可惜‘前人’还不自觉,只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邱榭眉心一蹙:“秦娘子高见,我却听不大懂。”
“‘邱榭’和‘谢昨秋’,其中缘分,说得太透就失了趣味。”
邱榭本来只想打趣几句,能套些话是最好,没想到秦鹿眼力比他还利,短短两天就看穿了他们三人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