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虎感觉不对劲:“有没有可能真的是飞升了?”
谢老三气得直乐:“你可真有意思了,我嫂子如果是仙人,当初我败了他一千一百两,他还至于躺炕?他再去点石成金不就得了吗?”
谢虎沉声分析:“可当初只有他知道你和花嬷嬷困在马帮,二爷都不知道这个事。
我当时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是田螺姑娘,仙人来的。”
叶霓裳“嘎嘎”乐:“你可别跟我这扯犊子了!他要真有那个未卜先知的法力,你觉得他能救这个谢老三回来祸祸他吗?
啊?这位可是恩将仇报的少年。
咱小子可不是辛苑呐!就咱祥子那小脑瓜,老好使啦,掐指一算,咔咔一合计,一准不救他了。”
谢老三也乐了:“对啊,我嫂子肯定是从小八那或是李大娃那边知道的。”
叶霓裳笑得花枝乱颤:“谢虎,你头脑简单我知道,但这么简单是我兄弟想到的。”
谢老三:“我嫂子越来越离谱了,他怎么连这种话都信?”
叶霓裳:“耐呗,这一耐,对方忽悠啥信啥,真滴。”
谢虎:“我其实也觉得不可能,人家仙人不吃不喝的,瘦猴能吃能喝的。
仙人也不可能是他那样整天骂骂咧咧的吧?
再说了,仙人应该菩萨心肠,他人都杀了几个了?
最重要的是,仙人可不会沉迷宽心,狠掏我家二爷。”
谢老三:“这事不可能。哪有什么飞升,什么仙人,不可能。我嫂子就是跟他治气呢,吓唬他。
活该,准把我嫂子气的不轻。他关我也便算了,把马爷也关了?他有没有良心?没马爷他站得起来吗他?活该。”
叶霓裳:“对对,铁定是忽悠他捏,该,活该!行了我家走养身体了,有啥事儿告我嗷!”
月洞门里,屏息凝神的萧朗星震惊的听着他们的交谈。
夜里,他趁着谢老三睡着,蹑手蹑脚的下了罗汉榻,推门出去了。
谢清遥命令过宫人不要阻拦他,但萧朗星没有去萧宸瑞那,他朝着沈星河的寝殿狂奔过去。
黑夜里,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赤着双足,奔跑在朱红色的宫墙下。
他满脑子都缭绕着他们三个人的对话。
大人不信这些东西,可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子往往最是会相信的。
又况且,当初沈大哥是知道小石头的身份的。小石头至今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的。
他担心极了,担心他的沈大哥会变成仙人飞走了。
他奔跑进来,推开了门,见得谢清遥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萧朗星从没见过谢清遥这样潦倒的样子。
四目相接,萧朗星浑身一震,朝着沈星河那边失魂落魄的扑过去:“沈大哥!沈大哥你怎么了!”
谢清遥移目看向他那边。
他坐起来,朝着萧朗星笑:“你别害怕,过来。”
谢清遥一愣。
他死死攥着得手,几乎青筋毕露。
他穷尽一切办法,都换不回他一个正眼,萧朗星来了,他语气温和的与他相认了是么?
谢清遥目眦尽裂的望着萧朗星。
萧朗星听得他这么说,也笑了,朝着床上爬上去:“沈大哥!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啊!”萧朗星尖叫一声。
他一把将萧朗星扯入怀里,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锋利的碎瓷片。
他两步带着萧朗星下了床,尖叫着:“别过来!”他恶狠狠地看着谢清遥。
宫女和太监大惊失色,谢清遥却异常的平静:“你们下去。”
宫女太监退惊慌下了。
谢清遥只是望着他的手:“星星,你当心,别割破了你的手。”
他朝着他走过去:“星星,把碎瓷给我,你别割伤了手......”
待得谢清遥行于他的身前,他骤然抬腿给了他的腿一脚。
毫无防备的谢清遥右腿吃了一痛,单膝跪在地上。
他一动不动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沈星儿,不是沈星河。
他终于确定了。
“啊!”萧朗星惨叫着:“你不是沈大哥!你真的不是沈大哥了!我沈大哥呢!我沈大哥去哪了啊!”沈星河不会用碎瓷抵在他的脖子上的,更不会踹谢清遥的!
萧朗星也确定了。
他嚎咷痛哭。
谢清遥的耳边缭绕着萧朗星的恸哭声。
他木讷的转过头,望着萧朗星。
萧朗星的眼睛里凝着绝望的神情,脸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淌,他的脖子被沈星儿死死的掐着,两只手根本没有挣扎。
萧朗星万念俱灰了。
“沈大哥!我要沈大哥!我要沈大哥!啊!”他哇哇的哭,身子往下坠,打着挺,回归了最原始的样子,撒泼似哭嚎的孩子。
他什么都不管了,转着身子撒泼,鼻涕口水糊了一脸,吹出好几个鼻涕泡来。
萧朗星口中模糊不清的凄喝:
“我不让你走!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沈大哥!”
他的哭声起起伏伏的,最终转为哀嚎,他哭得那么无助,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在漫漫长夜里,哭声显得格外凄厉。
沈星儿手中的碎瓷划破了他的脖子,他动作粗鲁,萧朗星的衣裳被他胳膊夹上去,他狼狈的露出上半身,肚子起伏着,胸口深陷了好大的坑。
涕泪横飞的萧朗星太过激动,脸也涨得越发的红,最终昏厥在沈星儿的手中。
谢清遥终于绝望的意识到,他好像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
沈星儿仍凶狠的用碎瓷抵着萧朗星的脖颈和锦衣卫对峙:
“别过来!给我辆马车!给我装金子!让我离开这!我离开这我就放了他!你们都别动!”
沈星儿粗厉的声音,不断地吼着金子,马车。但没有朝着跪在地上的谢清遥看过来一眼。
锦衣卫将他围了,轻而易举的将他制服了。
无人敢伤害他,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谢清遥的夫人,他们将沈星儿一记手刀切昏了,将他放在了床榻上。
又将皇上带回去了。
谢清遥屈膝跪在地上,攥着拳头悲愤交加,无比悔恨的一遍遍的砸着地砖。
泪水溅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悔恨的想,自己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
庭院寂静,流风拂过,将灯笼吹得轻轻一晃。
谢虎淬了口唾沫,看向谢老三:“他妈的,瘦猴为了装仙人下凡可真豁了。
够狠,直接把小孩吓成这德行了。”
花嬷嬷:“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啊?老马近来都去儿子那医治,我瞧他神情挺严肃的,他大概是怕我担心,跟我说没事没事的,可我瞅着,这不像没事啊。儿子会不会真的是仙人下凡?”
花嬷嬷瞪他一眼:“你哮天犬还差不多!”
谢虎哈哈一笑,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二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偏生信了瘦猴是仙人下凡,二爷从前可什么都不信的,记得吗,宋大人还说过,他从前酬神,不但不磕头,还对着满殿神佛大放厥词。”
花嬷嬷不经意一瞥,赫然见得窗子里映出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梁下,吊着萧朗星的身影。
他大惊失色:“坏了!孩子上吊了!”
他推推门板,却发现根本进不去。
里面锁住了。
“让开!我来!”谢虎一声吼,“呀!”了一声,以身撞门,破门而入,赫然见得萧朗星以帐帘为绫,吊在梁下。
他脸上凝着痛苦的表情,却没有挣扎,手里还抓着他的虎头帽子。
谢清洲抢步过去,将萧朗星救下。
桌子上摆着一倒地的椅子,谢清洲将小石头放在桌上。
萧朗星捂着胸口喘息着。
谢虎大惊,话更没逻辑了:“你怎么回事!我都跟你说了!那就是你沈大哥!这世上根本没有有鬼也没有神!”
萧朗星一言不发的捂着胸口瘫倒在桌上,他咳嗽了两声,也不哭闹了,满脸绝望的看着手里的虎头帽子。
“这什么?”谢清洲拿起了一张纸,垂眼看了看,谢清洲脸色变了,攥着纸,朝着外面跑出去了。
一张纸,用稚嫩的字迹写着:
【诏书:
萧朗星自愿退位,由谢清遥继承大统,众卿不得违逆,若有敢谋反者,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这纸在谢清遥的手中攥得起了皱。
他狰狞的望着脊背贴在门板上的萧朗星。
“为什么写这个。”他冷声质问。
萧朗星抽搭搭的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躺在床榻昏睡着的沈星儿。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他就眨眨眼睛,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停抽噎着。肩膀,脑袋,每喘一声气就抽搐一下,吭哧吭哧的呼吸声。他的两只手无助的攥着衣角。
“我问你为什么写这个!”谢清遥站起身来,朝着他歇斯底里的走过来,他咆哮着,狰狞极了。
震耳欲聋的声音才使得萧朗星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
“我想去找他。”他吸了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望着谢清遥:“这人间我不想呆了!我呆够了!”
他大吼着:“他们都笑话我!笑话我是个小傀儡!以前听见这种话,我生气,可我一点也不伤心,我知道我有沈大哥护着!
可我以后再没有沈大哥护着我了,再也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做了。我该和谁告状呢,我又没沈大哥了。”
他失声痛哭:“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找到家了,为什么又没了,为什么别的小孩生来就有家,有爹娘疼,为什么就我没有。
为什么让我得到了又失去,为什么老天爷专跟我一个人过不去!
我做错什么了?
我也不想姓萧了,我姓萧就对不起小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花奶奶,对不起每一个人!
你们都是因为爱他,才会爱我的。
他没了,家没了。
我死了就能去找他,我死了就不用姓萧了!就再也不用觉得对不起你们了!
我想去找他。
他最懂我了!这世上只有他最懂我了!”
谢清遥踉跄起身,几尽恨意的望着小石头:“如果你真的把他当你的亲人,为什么你那日会恸哭乌金珠!
我明明告诉过你,哭不出来便罢了!你为什么还要哭给那些不相干的人看!
你为什么还要堂而皇之的哭给天下人看!”
“因为我感谢我娘!我感谢我娘给了我生命,让我找到了家!可我现在又不感谢她了!这人间太苦了!她还不如直接把我掐死!”
谢清遥咆哮的质问:“感谢她你就可以哭么?你不怕你沈大哥看见了寒心么?忘了我一开始和你说过的话么,你永远不准寒他的心。”
萧朗星一怔,连哭都忘了,只抽噎着问:“可是,是沈大哥带我去的城楼。”
谢清遥全身都僵了:“什么城楼?”
萧朗星脸上挂着泪痕,两只眼睛左右闪烁,疑惑而不解的叨叨着:“我哭不出来,我去找沈大哥......他说......”
“他说什么!”
萧朗星咽了口唾沫,将那日沈星河的话对谢清遥说了。
萧朗星说完了,脸色愈发的白,愕然望着谢清遥:“所以是我让他寒心了,所以他才走的吗?”
萧朗星像是兜头被泼了一桶凉水,他从头冷到脚底,震惊无比,思绪纷乱,两只眼睛闪闪烁烁的,最终,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红柱,他忽然就放松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孤注一掷的光。
“沈大哥!”他哀嚎着,朝着红柱奔过去。
谢清遥瞳仁骤然一颤,下意识的冲过去了。
他和萧朗星站的近些,这完全是他下意识的一个反应,当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反应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他似乎只是在跟一个孩子赌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荒唐。
萧朗星撞在了谢清遥的怀中,两个人都倒下来了。
萧朗星恸哭:“我要去和沈大哥解释!不是这样的!我要和沈大哥解释,我没有不把他当亲人我甚至想叫他爹爹,放开我啊!我要和他解释呀!他寒心了,我让他寒心了!啊!!!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萧朗星一头扎进谢清遥的怀中。
如穷鸟入怀。
谢清遥低头看着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几尽绝望的萧朗星,他终于意识到,是他自己把一切搞砸了。
耳畔里,萧朗星尖锐的哭声渐渐不再清晰,他的脑海里悠悠回荡着沈星河的话:
【我不要你那么沉重的爱,爱我之前,你先学会爱你自己吧。】
谢清遥红着眼,他满身的戾气消散了。
萧朗星在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静了长久,谢清遥想起了什么,他眸光一亮,扶着萧朗星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
“听着,是我不对,是我把沈大哥气走的,与你无关。我这就把他找回来,我知道怎么把他找回来,你在家里等着,等着我们回来。”
萧朗星紧紧攥着谢清遥的衣襟,满目扭曲的问他:“你说的是真的么,你是在哄我么?”
“不是,不是哄你,我说真的,爹从没骗过你的不是吗?”
这里每逢到了雨季,总是阴雨连绵,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黑云压城,天色昏暗。
车厢里也黑漆漆的,沈星儿的手脚被捆着,他惊恐的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清遥。
有冷汗自谢清遥苍白如洗的脸上一滴滴的落下,他的手死死的摁着右膝。
右膝彻骨般的痛意搅得他几乎快要窒息了,他垂眼,麻木的看着他的腿在以一种丑陋的方式不住的痉挛,颤抖着。
冷风顺着窗子吹进来,他颤抖着手,将沈星儿身上披着的风兜裹了裹。
沈星儿害怕极了,他已不再求饶了,也放弃了抵抗,只闭着眼瑟缩着。
“别着了风。”他神魂晃荡的说。
沈星儿眼眶红了,泪水一颗颗的往下落,他哭了:“你这样变着法子的折磨我,是不是因为我给你下毒?那毒药是王屠户给我的,你是个爷们就找王屠户去啊,他就在牛家沟的东街,你有本事你找他去啊你,别这么折磨我呀!”
“嘘。”他抬抬手,冰凉的手指轻轻遮在沈星儿的唇上,指尖轻轻向上抬,他仔细替沈星儿将脸上的泪水擦了。
“你别哭坏了他的眼睛。”他有气无力的说:“星星回来以后还得用这双眼睛呢。”
一道雷声轰然炸响,惊得沈星儿浑身一抖。
滂沱大雨落下来,顺着车窗往里打,他的腿更疼了。
他想起了那一夜,他冒着这样的雨势,在黑夜里,一个人从山上跑到山下。
他胆子小,老鼠也怕,虫儿也怕,是怎么从野兽遍布的山上,一个人跑到山下去找老马的。
右膝彻骨般的痛意变得微不足道了,被心痛取代了。
胸口这里犹如刀绞,犹如剜心。
他捂着心口,像是沉入大海之中的人,浮浮沉沉,迷茫,恐惧,窒息,发寒,都是濒死的感觉。
马车停下了,他神魂晃荡的下了车。
老马打着伞走过来,雨势太大了,他只能追在谢清遥的身后嚷嚷:“你还是等雨停了吧!”
“帮我看着他,如果他回来了,你派人告诉我。”他晃荡的朝着望星山走过去。
望星山。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上一次来这里,他的腿还走不了路。
那个时候,沈星河告诉过他,这是他的家。
倾盆大雨将他浇透了,乌黑的衣衫将他身上的轮廓紧紧勾勒住。
他昂头,望着山峦长长的石阶,目光最终落在了苍穹。
以往眼中的偏执,孤傲,盛气凌人统统消弭,只剩了无助,颓唐,失魂落魄。
他们一路走来,像两棵紧密缠绕的藤,早已生长进了彼此的骨血里,一旦分离,他们的身上还连着对方的血肉。
他一定也不好过的。
想到这里,他心疼极了。
第167章
谢清遥闭了闭眼,举起颤抖的手臂,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颅,屈膝跪下,像一个虔诚的教徒,稽首跪拜。
他沿着长长的石阶,一步一跪拜的上去。
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将石阶上的雨水飞溅的七零八落。
头顶的苍穹雷鸣闪电,倾盆大雨打在他的身上。
他像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连肉身都没了,再没可失去的东西。
谢清遥颀长的身影,在望不到尽头的长阶上,在起伏的山峦间,在飘摇的风雨里,显得渺小了。
好几次,他站起来,又险些栽倒在地,他有信念,信念撑着他往上。
当他一步一磕头的登上山峰时,天已经黑了。
滂沱大雨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绵绵细雨。
他额头早就擦破了皮,血水被雨洗刷的只留下了一抹微红的肉。
他筋疲力尽的朝着佛殿踉跄行去,重重跪在地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淌下,地上染了一地的水渍。
鼻尖缭绕的檀香味,让他渐渐沉静了下来。
他昂头望着满殿神佛,双掌合于身前,他几近虚脱了,极度的寒冷,浑身颤抖,仍极力咬清每一个字:
“漫天神佛在上,谢清遥在此立誓,愿折寿二十载,终生持斋,一生修善,换我妻沈星河回心转意,重回凡间。求神佛达我所愿。”
他生平第一次,以这种卑微的语气开口。
他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站起身,再次行礼,直至叩满三个,才踉踉跄跄的朝着殿外行去。
他立在山峰边的木栏前,望着山下的马车。
纷乱的雨珠和他眼中的泪水也将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他极力的去眺望着山峦下的马车。
太远了,根本看不真切,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深渊。
冷飕飕的风几乎将他穿透了,他昂头,去望天边的点点星际。
天地间,微薄的光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他的名字,从此以后,他把这星星际也当成了专属于他谢清遥的了。
“星星......”
他声音艰涩极了,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
“我真的知错了,回来......求你回来。”
“你听我给你解释,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告诉你。”
“我不要这样悄无声息的告别!”他凄声大喝。
他颓然伫立一夜。
天亮了,峰峦叠嶂的远山,青山浮水,一场雨把天地都洗得干干净净,远方有五彩缤纷的彩虹。
好一片人间光景。
他无心去赏良辰美景,只耐心的等着他,等着他从云端重新穿越回大地。
他来之前封山了,没有闲杂人等,从那石阶上来的,只可能是他。
又或者,是赶来报信的人,给他带来他回心转意的喜讯。
可都没有。
他身上的衣裳也被暖阳烘干了。可他还是很冷,冷到骨头里。
太阳沉入西山背后。
斜月升起。
天地再次黑了。
犹如山河寂灭,空了。
斑斓的美景,万丈红尘,一切皆空了。
他眼中蒙上了绝望。
“月月!”他立在山峦之上呐喊。
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你不来,我便去找你。”他攥着拳头,两只眼眶猩红着:“上天入地,我也缠着你,你别想走。”
他跨越了木栏杆,凝视着万丈深渊,他咧嘴笑了。
“神鬼殊途,施主切莫冲动。”身后有人轻声开口。
他回身去看,是一个身披袈裟,手执锡杖,发须皆白的老僧。
老僧的双眸并不浑浊,在黑暗的夜中,却显得是那么的澄明而淡泊。
“神鬼殊途?”他含糊的念了这句话。
月华洒了满地的霜。
芒鞋向前行了两步,锡杖轻轻震地,老僧移目望向如墨山峦:“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这便是佛家的三世因果。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事。
佛家常讲,菩萨畏因,凡夫畏果。
万般皆空,因果不空。”
谢清遥疑惑的看着那老僧:“你在说什么?”
老僧没有回答他:
“设若贫僧已于后世顿觉开悟,坐禅打坐以观前世,却发现,因贫僧于前世,一时劝告施主行善积德,却为天下僧人招来灭顶之灾。施主一怒之下,屠尽天下僧尼。
施主又于后世受宿殃短命报。”
“你劝告我行善?我屠尽天下僧尼?”谢清遥疑惑的看着他,他能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僧。
老僧淡然一笑,兀自说着:“设若后世,有一女童,拎着手中挚爱的小书包,立于寺庙之外,虔诚叩首,许下心愿,将视作珍宝的书包作为交换......”他言尽于此,望着他笑。
“什么心愿?”他狐疑不解。
老僧摇摇头:“不可说。”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知道月月在哪是不是?是他让你下来见我的吗?他在哪?”
老僧抬眼望着谢清遥,淡淡一笑:“终有一日,我们还会再见,待到那日,自然明了。
施主,活在当下。
心即是佛,莫向外求,来此作甚?”
“我妻在哪?他在何处?”谢清遥迈过了栏杆,鬼使神差的走向老僧:“但求方丈,解我心中所惑。”
“莫向外求,活在当下。放下执念,若种善因,必得善果。万物皆空,因果不空。”
老僧话说完,大笑三声,玄身即走。
谢清遥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老僧已不知去向了。
夜已深了,他席地而坐。
夜风拂动着他的衣袖。
耳畔一遍遍的回荡着沈星河的话:
【不要你那么沉重的爱,爱我之前,先学会爱你自己吧。】
他坐了一夜,露水凝在他的发丝之上,朝霞染透了半边天,身后的宝刹传来暮鼓晨钟之声。
有小沙弥拿着扫把出来打扫落叶,谢清遥回头望向那沙弥,“劳小师父下山通传,唤孙豹前来背我下山。”
小沙弥答应了。
孙豹很快带着人上来了,将谢清遥背下去。
老马忧心忡忡的走过来,朝着谢清遥严肃的摇摇头。
谢清遥没有说什么。
大船返航了。
谢清遥的腿还是疼的,老马每天都会给他过来医治。
老马也问过他,以后该怎么办。
“他会回来的。”他坚定的说。
大船到达渡口当日,谢虎早就带着人来接他了,他被人搀扶着从甲板上走到了岸上,他对谢虎道:“我想回家住。”
“家?”谢虎很意外的望着谢清遥。
哪里是家?
这是谢虎的第一个反应。
孙豹一拍谢虎肩膀:“将军府啊!”
谢虎这才反应过来,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能回将军府了?”
谢清遥颔首。
孙豹大笑:“二爷可还记得咱们从前在将军府的日子?如今想来,我们那时好没有规矩,饿了跑去后厨找吃食,每逢吃完还得带回去点,越是这样,老将军越是欢喜,欢喜我们把这里当家!从不见外!”
谢清遥抿唇笑了。
谢虎哈哈大笑:“老豹子你还有脸说啊?那时数你没出息!你把大少夫人的燕窝喝了个精光,大少夫人又生气,又顾着老将军罩着咱们不敢跟你发火,阴阳怪气的来了句,‘老虎不是爱吃肉的么,怎么还把燕窝都给喝了。’”
谢清遥听得燕窝二字,笑容僵了一僵,垂眼又笑了:“回家吧,我早就想回家了。”
谢虎:“对了,皇上还在宫里等着您和二少夫人呢,这些日子都是我和三爷一起看着他的,倒是不哭闹了,那日皇上夜里偷偷跑去了祭坛,三爷睡着了,我跟在他身后,他把他的虎头帽子放在了祭坛的供桌上,跟菩萨叨叨,‘菩萨,我把我最喜欢的这个送给你,作为交换,你把我沈大哥,不,是爹爹放回来行吗。”
谢虎沉声道:“小孩挺可怜的,您和瘦猴和好了吗?”
谢清遥望着被带出来的沈星儿。
他看了他一阵,移回了目光,没有回答。
谢虎:“您是先去皇宫见皇上吗?”
谢清遥鼻腔里喷出一丝笑意,斜睨谢虎:“我见他干什么呢?”
众人一愣。
谢清遥:“我不想看见他。”
谢虎:“可是......小孩挺可怜的。”
“我也挺可怜的,拜他爹所赐,我爹娘大哥都没了,我和谢老三也险些见了阎王。”谢清遥说。
谢虎:“那我该如何回禀?”
谢清遥:“你就照实说,告诉他,我不想看见他。”
孙豹低声劝:“二爷,还是别这样吧,他虽岁数小,但也是皇帝,好歹也得......”
谢清遥剑眉轻扬:“皇帝?小畜生有朝一日惹急了我,天王老子我也给他薅下去。”
谢清遥推开了搀扶自己的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告诉宋伯怀,往后,朝中大事小情由他跟他那帮酸腐文臣自行决定,我,只管我的兵部。”
他顿住脚步,回头望着谢虎:“还有,你把谢老三给我揪回来之前,先把他粽子薅了,别给我将军府里弄了满地的粽子皮!”
谢清遥朝着家的方向迈步走回去了。
谢虎和孙豹张着嘴望着谢清遥的背影。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他步子似乎都迈得比以前开。
孙豹沉声道:“还记得傲天小白龙么。”
谢虎点头:“嗯。”
孙豹:“傲天小白龙回来了。”
谢虎:“嗯。”
一群太监和锦衣卫躲了老远,谢虎和萧朗星单独站在城门下谈话。
“他说不想见我?”萧朗星愣愣抬头看着谢虎。
谢虎点头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嗯。”
萧朗星忧心忡忡的问谢虎:“他回来了吗?”
谢虎点头:“回来了,不是,他压根也没走啊,他们就是吵架了,不过这次我看二爷神清气爽的,应是和好如初了。”
萧朗星:“和好了?意思就是他回来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