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通知,不是询问。
掌门隐隐觉得他没以前那么听话了。
这很正常。
他们原本也是打算培养一位乾纲独断的仙君。
这个岑云谏打小就道心坚定,心无旁骛。
唯独在澹台莲州这一人身上做过糊涂事。
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掌门接着说:“我也没几日活头了,只与你再啰唆这一次。反正你也已经体验过情之一劫了,往后就看开吧。”
最后,掌门只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每一任仙君都是寂寞的,你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岑云谏一脸平静,从容淡定地道:“我没觉得寂寞。掌门多虑了。
“我与他好聚好散。他在人间过得很好,我已经放心了。
“我们仙凡有别。
“既然噬心劫已解开,我与他再无瓜葛。我与他成亲本就是为了报恩,至此情缘已尽,我自然不该再留恋。”
岑云谏告辞离开。
他回到洞府。
发现他重新种下的莲花在仙山灵气的滋养下已经重新开满了一池子,一叶扁舟泊在岸边,以后再没人会去乘了。
洞府里一切陈设都还未变。
岑云谏忽然觉得有点口渴,他取来贮存的灵泉水想要喝以解渴,挥手召来水壶与杯子。
因是下意识地随手一招,自己未曾注意。
等低头一看,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杯子就够了。
但是却召来了一对杯子。
——成双成对的杯子。
以前是他与澹台莲州一起用的。
习惯了。
他一个,澹台莲州一个。
他们成亲那时,澹台莲州问他要的,说是要喝什么交杯酒。
他平生也只喝过那一次酒。
庆国首都相蓝城仍然春寒料峭。
方才寅时,庆王贺朔已经坐在了御书房中,伏案开始了一日的办公,他前年方登基,且才不到三十的年纪,正是最励精图治的时候。
庆国居于大地东偏北的地方,既有沃土,也有冻土,物资不算非常丰饶,不像幽、昭那样气候宜人,还各拥半边云梦泽,却也在几任君王的治理下过得还算不错。
起得太早,遍地霜白,若不是庭中的玉兰香气四溢,怕是都想不起这已经是春天。
宫女用去岁冬天的贮藏的白雪水煮了昭国送来的茶叶,给庆王贺朔奉上,贺朔极爱这份妹妹每年特意从昭国送来的特产。
屋里烧着银炭,但无甚香气,只有融融的热度在散发。
掌灯、倒茶、侍笔、看门的宫女与内侍们都端站着静默无声,唯有贺朔翻看竹简的声响和更漏的滴水声。
他看公文时尤其厌恶被杂声打搅,是以来送新公文的官员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得以觐见。
贺朔读完一份公文才分神瞥一眼官员手上奉上的加急公文,上面封了红色的泥,意味着其中讲述的是关于昭国的信息。
庆国的公文会按照各国旗帜的颜色来封泥区分。
昭国能有什么事?
去岁春末不是才打了一场仗?难道是又打仗,来求兵救援吗?
他想着,让侍笔把沉沉的竹简拿上来。
侍笔拆开泥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简,做完这些,他觉得桌上的油灯仿佛暗了一点,便拿出一根针来特地挑了一下灯芯。
光瞬时亮了一亮。
照在竹简上,他不经意瞥见个名字:澹台莲州。
作为庆王近身之人,他对各国政要如数家珍,其中也包括去年才横空出世的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
他低眉顺目,不敢言语。
庆王刚读了开头,就敛起漫不经心的态度,将身子往前倚了倚,过一会儿,又将手放在竹简上,重新默读某几个句子,读着读着,他轻笑了两声。
这笑听不出喜怒,但显然趣致十足,还带了几分荒唐,不自觉地念起来:“……六月七日,扁毛大妖捉澹台莲州于王都朝歌西郊碎月军营……”
“六月二十一日,莲州公子麾下碎月军与白虎营出征……”
“九月三十日,救莲州公子出昭国西北荒城,败妖兵。闻见其时澹台莲州身起金色神火,不焚人族,只烧妖兽,率众人凯旋。”
“……回国后,昭王大喜,册封莲州公子为太子,赐良田千顷、白璧千双、黄金百两、城池三座,另持权力,可编军队四支。”
也只有他的那位姑父昭王能干出这种事来了,放这么多权力。
庆王心想。
他又读了两遍,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半信半疑,饶有兴趣地轻抚下巴,琢磨说:“竟然真的有军队能够战胜妖兵吗?他究竟是用了什么兵法与武器?”
这份公文让他多流连了一刻,还是放到了一旁。
他继续翻看其他,譬如各地送上来的举贤书,看是否有什么贤才可以被提拔。
随便翻了一份。
他又笑起来,眼眸一亮。
这份自荐书写了几位奇人,该奇人自称从一座叫作荒城的妖兽领地的城池逃出,他们都学了一身武艺,精通斩杀抵御妖兽的方法,并且在冬天帮助几个村落还有小镇捕杀妖魔。
以此功劳向庆王自荐,希望能够获得一官半职,更好地保卫国家。
三更天。
时年四十七岁的幽王正在爱妃的床榻上被翻红浪。
玩罢,没有温存,纤细白嫩的女子就被他一把推开,像是布娃娃一样丢弃一旁,只见她的雪白皮肤上一片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赤红鞭痕,形容甚是可怖。
幽王稍微气顺了些许。
几位宫女上前,一个给他披上衣服,一个给他抬脚穿鞋,一个向他送上养生的丹药,他仰头合水服下,其实药效还没有开始发作,却莫名地让他有种瞬间恢复了精力的错觉。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到沐浴室,把自己泡进温泉水中。
几个美人身披轻纱,绾起青丝,浸入水中,或是给他擦洗身体,或是给他按摩肌肉。
即使他一直在服用丹药,也没有落下武艺锻炼,衰老还是不留情面地降临在他身上,甚至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
他的身体依然算是壮硕的,可是皮肤松弛,每隔十天他就会用药材染黑头发,脸上的皱纹更多,尤其是近日以来他的心情十分糟糕,这坏脾气亦体现在了他脸上那越发深邃的皱纹上。
自去年幽国战败以后,这股郁气就一直缠绕在他心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给昭国颜色看看。
换在一年多年,他还以为昭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哪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莲州公子”,竟将幽国杀得大败,甚至主将连逃都没逃出来,他原想使计把人救回国,却又被拦下。
于是,既折损了幽国的间人,还损失了一员大将。
后来忽地听说莲州公子被妖魔抓走,他还鼓掌大喜,道是遭了报应。
他觉得一定是因为碎月军招惹了妖魔的缘故。
哈,人怎么能够真的能对抗妖魔呢?这不是不自量力吗?
结果,又过了几个月,竟然听说澹台莲州又逃了回来,不光逃回来,还壮大了麾下队伍。
那么,拥有了这么一支能够跟妖兵对抗、甚至从一个大妖的手上基本上保存实力回国的军队实在是强大可怕到让他难以想象。
他深深地怀疑这其中有自我吹嘘甚至弄虚作假。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人族不靠修士,只靠自己对付不了妖魔是一件众所周知、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这样擅自行动,昆仑的人难道不会觉得他是在僭越吗?
幽王想不明白。
就在他认定多半是假的时候,失踪了十几年的幽国大将军公孙非回来了。
曾经奇策材力的爱臣暌隔这么多年,死而复生,幽王大吃一惊,再看他,已经无法用当年的目光了。
他当年已经给公孙非修好了衣冠冢,还曾亲自祭拜过一次。
有人提前向他说,公孙非正是从困住澹台莲州的那座城中逃出,两人或许交情匪浅。
昨日,公孙非亲自写了一封长信,其中半篇内容是将荒城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另外半篇则是阐述自己的拳拳忠君爱国之心。
公孙非是个武将,却也文采斐然,笔底丝毫不窘枯,让每一个看了的人都能感受到困在城中时对国家和君王的思念,不少人为之流泪。
幽王安抚他过后,心底对公孙非的猜忌不减。
但他多少也清楚,其实他是深深地戒备着昭国的那位莲州公子。
不光是庆国、幽国两个大国之王的桌案上,大大小小每个国家的统治者最迟也在暮春时收到了关于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的讯息。
有人疑惑,有人惊讶,有人钦慕,有人好奇。
但没有疑问的是,他的名声已经随着春风传遍了四处,不光是昭国,还有其他国家,人人都在讨论澹台莲州究竟是何人。
凡人的风言风语还传到了其他修真门派里。
毕竟这片大陆上还有将近一半的地盘并不在昆仑手上,还有佛修、道修、符修几大门派,缝隙间也有一些小门派。
越是小的修真门派越是与凡人联系紧密,所以才很快就从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得知了这么一位大国王子——昭国应当还是能被称作大国的。
他们比凡人更不相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却也升起了兴趣。
而此时的澹台莲州正在王都,忙碌地为册封太子的仪式做准备。
他换好衣服出来给父王、母后展示一下,转了一圈,看看可有哪里不妥。
织金绣银的裘衣把他装饰得贵不可言,俊美非凡。
这衣服不是新制的,就是用他父王衣柜里的衣服改了改来穿。昭王爱美,衣柜里有许多新衣服都还没穿过,他还想再做,却被儿子拦下来,让他把已经做好的衣服都穿过了再说。
昭王美滋滋地感叹道:“同你父王年轻时一样英俊。”
澹台莲州无甚表情地说:“谢谢父王赞美。”
王后则下阶走到他身边,为他整理领口袖子上的细节,问他午后要不要在宫中留饭,一派母慈子孝的场面。
昭王等他们说完了才敢插话:“儿啊,就是有一件事……”
澹台莲州:“父王还有何事?”
昭王面颊泛红,满怀期待,扭扭捏捏、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只要当个太子,不要登基做昭王吗?孤乐意退位让贤,让你执掌昭国,孤也好早日退居太上王。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澹台莲州甚是无语。
听听,这是一国之君能说出来的话吗?
王后:“你急什么?”
昭王缩回了手,嘟囔:“孤可不算急的,比孤急的人多了去了。孤这不是顺应民心吗……正好,孤也能少挨几天骂。”
前任昆仑掌门陆蒙望病体沉疴,积重难返,提前将掌门之位传予岑云谏。
此事众望所归,无人有异议。
暌隔几百年,昆仑换掌门人这样的大事,四海九州的大大小小修真门派自然都想要见识一下圣仪威肃、八方来朝的隆盛之况。
仅在昆仑之下的几大门派不必说,早已精心准备。
有许多小门派,原本拿不到请帖,还要钻头觅缝地把自己加上名单最末。
也是因为这次昆仑离奇地大方,几乎是敞开山门地接待客人,前后半个月间,足来了一万多人。
虽不能说比得上岑云谏就任仙君那次那般群英荟萃,许多门派与陆掌门同辈的老祖宗都不乐意来,但起码打发了小辈前来凑个热闹,是以绝大多数都是年轻弟子,完全可以说得上是人才济济。
这些客修一到昆仑,即被规定不可以随意走动,只可以在允许的地方逛一逛,否则触犯了什么违禁,届时后果自负,纵是丢了性命,昆仑也概不负责。
依靠门派的高低,将住宿分为上、中、下舍,划分等级在修真界中是一种无形的规则。
大门派的弟子可以得到一整个洞府来休息,杂门小派的人则会被凑成一个院子,甚至几个人住一个房间。
前者还敢在师长的陪同下,寻一两名昆仑弟子陪伴着,去见识一下昆仑的几座大殿,眺望一下远处的昆仑墟。
而后者则不敢有什么大的走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掌门册封仪式那天的到来。
但在院子里,他们还是敢自由讨论的,左右结识一番,甚至小小地切磋切磋技艺。
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官话里又夹杂着方言的口音。
“昆仑真是个好地方。”
“不来不知道,他们这一片山头就比我整个门派要大了。”
“守山门的弟子穿的都是冰鲛丝织的长衫,啧啧。”
“你们说,钧天仙君是怎么长的?这个年纪就又是当上仙君,又是执掌昆仑。”
“他莫不是某位老祖宗夺舍而成的吧?可怕,可怕。”
“只是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
就修真界有历史记载以来,几任仙君似乎没有一任有善终。
每一位不是不得好死,就是下落不明。
又有人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昆仑仿佛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好像有,好像没有。
昆仑弟子倾巢而出,要为安排住宿头疼不说,人多了,清静就少了,得加强昆仑的守护法阵。
大家为了昆仑的煊赫而骄傲,累几日也心甘情愿。尤其是钧天仙君叮嘱过,不可傲慢疏忽,要把每一位来宾的门派来历都记下来,若是可以,连他们的术法也推敲出个大概来,一一摘记好。
等到典仪结束,即可整理出一份庞大的名单。
尽管他们不太明白其中涵义,堂堂昆仑难道还要觊觎小门小派的法术吗?可既然仙君都这样交代了,弟子们自然会遵循他的吩咐完成。
前些日子,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职守,竟然让某大妖魔进入了昆仑在凡间的辖区,使得仙君大发雷霆,将各置守都查了一遍,轻者降低供奉待遇,重者被斩断佩剑,逐出师门。
对于一个剑修来说,后一项惩罚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时间昆仑上下噤若寒蝉,对这位新掌门人的上位终于有了实感。
岑云谏的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所有人早有体会,往后,是必须得适应这阵猎猎朔风了。
岑云谏打算借此机会,进一步地熟悉了各大门派的执掌人。
叫许多人吃惊的是,他看上去冷冷淡淡、目下无尘,张口却能将上次仙君继任仪式后见过一面的人说出名字来。
岑云谏没有在自己的洞府,而是在北宸殿庄重地接见众人。
事实上,岑云谏暂时封了自己的洞府,不许任何人窥探。
掌门没出面,只用水月花镜看着岑云谏接人待物的姿态,事后提点了一句:“端正有余,圆滑不足。”
岑云谏却道:“本座为何要与他们圆滑?原就是想借这一次仪式重振昆仑声威,让他们仰视昆仑。”
掌门竟答不上话来。
岑云谏得了瑶光台上在前任仙君故去以后积攒了数百年的天地灵气,如今功力大涨,锋芒极盛。
他明白岑云谏倒不是忤逆师长……
只是,只是……
说得绝不算错,他是因为实力不足,又在昆仑式微时临危受命,才不得不圆滑一些,有几次被其他门派的老祖宗敲打,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岑云谏不一样,的确不必学他的行事作风。
岑云谏似乎给自己树立起了一面无形的高墙,这固然能够保护自己,不被动摇道心,却也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给困住了。
以前似乎不是这样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无情的呢?
待岑云谏离开后,陆掌门想了很久。
他蓦然想起一个极平常的画面——
下山的澹台莲州的身影轻似一抹水青,竹杖芒鞋,斗笠蓑衣,身无一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隐入林中,渐渐消淡。
其实他并不讨厌澹台莲州,只是觉得两人不合适,都是昏了头。
如今己之将老,却心生忠言,忽然间有一丝后悔起来,只是莫名觉得澹台莲州说不定对昆仑来说挺重要的……缘何他说不清,要是再给他多一些时日,他大抵能琢磨明白,实在是没时间了。
典仪前一日。
百花宗的掌门来拜见岑云谏,亲手送上贺礼。
她清楚地记得岑云谏为妻子换礼物的事情,后来还特意打听过。因为昆仑弟子口风颇严,没探听到太多,只大致知道岑云谏的妻子好像是个凡人,好像是个爱莲之人。
离奇归离奇,到底不是她需要去计较的事。
在准备贺礼的时候,她特地为岑云谏的妻子准备了另一份。
没有告诉别人,觉得可以拔占先机。讨仙君的看重不容易,但是讨他那个凡人妻子的欢心说不定没那么难。
他们是小门派,只需要一丁点枕边风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
来之前,她还跟同伴私下议论过。
“你说是怎样曲折的姻缘,才会让仙君跟一个凡人成亲?”
“天山论道时没见他带人过来,这算在乎吗?”
“怎么不算?护着呗。若不是倾心,干吗还心心念念地要给他带几颗花种。”
“不知那人是个怎样的风姿,兴许我们这次去昆仑时能够见到。”
“我也好奇,想来在典仪上会陪道侣一起登场吧。”
然而,他们来到昆仑好久,一直没有见到岑云谏那个传闻中的凡人伴侣。
连个影子都没有。
那……他们也不敢去问昆仑弟子。
岑云谏关着洞府,不许人去洞府找他,他们便想大概是金屋藏娇。
见到岑云谏时,百花宗掌门呈上贺礼,说:“虽未见到贵夫人,但我也精心备了一份礼物。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着玩儿就好,听闻贵夫人爱莲,我特做了一盏莲形的小舟,丢进水里就会自行展开,且夏日变红,冬日变白,赏玩也很有意思。”
岑云谏怔了一怔,还是收下了:“我代他谢过你了。”
脸色却并不和善,不像上次那样不经意间眼角眉梢都变得温柔了许多,他草草地寒暄了几句,便借口离开了。
百花宗掌门傻眼,还以为是哪里得罪了钧天仙君,一下子诚惶诚恐起来,回头送礼问了一个昆仑的小弟子:“可是触犯了贵夫人的忌讳?我不甚了解,若有冒犯的话,我们小门小派可不一定承担得起啊……”
昆仑弟子道:“不是触犯了夫人的忌讳。是仙君已经跟凡人和离,那凡人离开昆仑都一年多了。你怎么不先问一下呢?”
百花宗掌门大惊失色,她心下暗啐自己一声,这下可好,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见她懊恼叹气。
弟子轻嗤一声,又说:“无妨,也不只有你给那凡人送礼,还有不少人跟你一样,也送了给仙君妻子的礼物。”
昆仑弟子自己内部会说一说,却不至于跟其他门派的嚼舌根。
况且他们一直觉得仙君与凡人成亲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对外向来讳莫如深,鲜少提及。无论澹台莲州在还是不在,对于昆仑来说都不是大事。
百花宗掌门不可惜礼物,只怕自己得罪了仙君,郁闷地低声自语:“……怎么就突然和离了?”
弟子道:“我也不清楚。”
她打听了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才发现她自以为聪明,其实有许多人都盯中这个机会,“顺便”送给仙君妻子的礼物大抵也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大伙交换了一下信息,还得知大约两年前,天山论道之前,那个凡人就与仙君和离下山了。
众人对消息滞后感到痛心疾首。
啊?!?!
百花宗掌门更不解了。
可是,可是,仙君在天山论道结束时还惦记着给妻子带花啊……按理来说,他们那时候一定没和离啊。
她琢磨了半天,不敢继续琢磨下去了。
越想越不对劲啊,再往下想,她甚至在想……这真是和离吗?
——怎么感觉好像是那个凡人甩了仙君?
对仙君来说,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吧。
第54章
一直到昆仑掌门交接典仪结束,岑云谏都仿佛不知道有一批赠送给他的“夫人”的礼物,完全交由两名弟子去打理。
昆仑终于恢复清静。
两名弟子因为只能看仓库,而不是去见识一下各门派离开时的热闹,而小有怨言。
此时四下无人,便聊起天来:
“这么多好东西,全是送给那个凡人的。就因为他是钧天仙君的妻子,真好啊。”
“天材地宝,应有尽有,他要是还在仙山,见到这么多宝贝,一定高兴坏了。”
岑云谏放下推门而入的手,站在门外沉默倾听。
不,澹台莲州不想要。他想。
不然澹台莲州也不会在下山的时候一件宝贝都没有带走。
那两个弟子还在羡慕地议论:
“要是我能得到那么多宝贝,我的修为哪止现在这般地步?”
“唉,我也是不敢说……仙君在那个凡人的身上浪费了太多,别说报一次救命之恩,就是十次也值得了吧。”
这番话听着不算很耳熟,但岑云谏大致知道仙门里一直有人这样说澹台莲州。
就在岑云谏向澹台莲州提出要成亲来报答之后过了两天,澹台莲州垂头丧气地来找过他一回,讪讪地说:“那天我说得含糊,大抵是脑子有点热,不大清醒。我不是想跟你成亲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给我安排个比先前清闲点的事做。譬如给你看园子之类的。”
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岑云谏心下闷了一闷,他眉心紧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澹台莲州,问:“你不想跟我成亲?”
澹台莲州的视线被他胶住,挪不开,慢腾腾地蒸红了脸,到底没办法摇头。
岑云谏觉得那一刻的澹台莲州像极了想要又不好意思说的小孩子,眼睛里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很纯粹的渴望,不包含任何其他对于力量、名利的向往,仅仅是在向往着他而已。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了下,话滑到了喉咙边,翻了个样:“……想。”
觉得声音有点轻飘模糊,又重新说了一遍:“想。”
岑云谏忽然记起来了。
他总觉得澹台莲州拔出心剑时的神情似曾相识,原来是与说想跟他成亲时十分相似。
早先他们刚成亲时还常成双入对,澹台莲州会随他每日去北宸殿早修,他不管去哪儿也爱带着人。
只是,澹台莲州毕竟是个凡人,每次都得分神保护他,难免拖慢了整个队伍。
即使不说,他也知道别人对此颇有微词。
岑云谏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因为他不在意自己被议论。
他年纪轻轻一路攀到昆仑首席的位置,不是没有过非议,不是没有过刁难。他都没放在心上,回头专心修炼就是了。
现在他却莫名地想了想,要是澹台莲州在这里,听到这些言论会作何感想。
澹台莲州跟他不一样,迟迟无法入道,又不可能用更进一步的实力让人闭嘴。
而他对澹台莲州说了什么呢?
他说:别在意那些人的话,好好修炼。
他是太推己及人了。
他是个不在意外界言论的人,但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可以在意?
他应当知道莲州有一颗温柔的心。
只是没仔细去看过。
先前他总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他只是去了一趟天山论道回来,澹台莲州就不见了。
这会儿他隐隐约约地想明白了。
岑云谏深知,这十几年澹台莲州不是为了昆仑的灵气,或是为了什么宝贝才留下的。不是因为这些的话,那是因为什么呢?
岑云谏的心里一忽儿想起七岁的澹台莲州一团稚气地笑着唤他:“小木头。”
一忽儿又想起十八岁的澹台莲州如幼时一样,满脸笑容:“岑云谏。”
都是那样毫无阴霾、别无所求地望着他,对他说:“你来啦?”
一个人在原地被困住太久,肯定会想要走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吧。
“平时大家见了他,表面上还得敬着。”
“幸好他还有点自知之明,晓得自行下山。”
“你说,会不会是仙君对他说了什么,表示在当上仙君之前算是报恩?许多神仙故事都这么写的嘛,以身相报哪有一辈子的,都是三五年,或是解了燃眉之急就结束了啊。”
“啊?是仙君让他下山的?”
“那总不能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岑云谏走进门去。
两人赶紧起身,脸色一僵,低头行礼,惊慌羞窘,不敢抬头:“见过仙君。”
岑云谏:“口如扃,心方恒。”
这是在说,假如嘴巴像门一样,心性才会坚定。
叱责他们嘴浅呢。
两个弟子头低得更深,羞耻得涨红了脸:“是。”
这是岑云谏第一次在这种口舌小事上教训人,他们惶惶不安,不清楚仙君来了多久,都听了多少。
而且,恰好在他们怀疑是仙君逐走了那个凡人的时候突然打断,那开门声就好像是在反驳他们的言论。
仙君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典仪结束都好几天了,这个把月以来,仙君对这里全无问津啊。
是来要他们把东西搬过去吗?
两人后悔极了,心想接下去一定守规矩,别说聊天,就是头也不敢抬。
这时,仙君忽地没头没尾地冷声说:“我没逐他走。”
啊?谁?那个凡人?
小弟子都没反应过来。
岑云谏说:“把东西都送到我的洞府去。”
两个小弟子这次很守规矩,一声不敢吭,但在搬东西的时候,他们还是用眼角瞥见了些许仙君洞府里的陈设。
因是第一次进来,也不知道先前是怎样的,打一眼看过去,好像跟其他人的洞府不大一样,有蛮多凡间的玩意儿。